第7章 詭道之爭

天色漸亮,旭日的朝霞布滿東方山頂。

整個沙亭百姓看到了大景朝當朝的廷尉周授,一人一馬,走到了棧道的盡頭。而他的對麵,站立著跟沙亭百姓一起生活了兩年的陳暘。

幹護已經曉得,周授是來報仇的。

周授位列景朝的三公九卿之列,並沒有憑借朝廷的力量來追殺陳暘。可見周授十分介意自己的詭道門人身份。

門派內鬥,就隻用自己的力量來一決高下。而看起來,周授心中十分有把握。

幹護不知道的是,詭道的這兩個門人,雖然兩房分支已久,但是學習的法術都是同一種:詭道算術之聽弦。聽弦法術由聶政所創,是詭道的四大法術之一。

周授牽著馬,在棧道上一步步前行,站到了陳暘麵前兩步的距離。在這個過程中,陳暘一直在偏著耳朵傾聽。

周授又朝前走了一步,陳暘後退一步。

所有人都看不出來這兩個詭道門人,在用什麽方式拚鬥。隻是看到周授每進一步,陳暘就隻能後退一步。

當陳暘後退了七步之後,周授的雙腳已經離開棧道,站到了山路地麵上。

幹護看見陳暘的腳下有血液在流淌,頓時一陣心寒。他並沒有看到這兩人在交手,還以為他們在用氣勢對峙,其實這七步,就是周授在攻擊陳暘七次,而陳暘除了後退,沒有任何的能力反抗。

山穀裏刮過來一陣風。開始的風很輕,吹到身前突然變得猛烈。

幹護覺得自己的臉部疼痛,用手摸了一下,果然手中有鮮血。而站在一旁的幹奢,臉上被風刮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沙亭百姓每個人都意識到了山風的厲害,紛紛用衣物把臉部和手包裹起來。

幹護看見陳暘被一陣旋風包裹,他的衣物開始散開。

“這就是他們詭道門人之間,所謂的用法術交手。”幹奢輕聲說:“我看懂了,他們二人每一次進退之前,都用耳朵在聽身邊的環境,然後計算所有的可能。”

幹護不知道幹奢是不是真的看懂了。但是周授和陳暘兩人之間的形勢高下,誰都看得明白。

“陳伯父沒有路可退了。”幹奢搖著頭說。

果然是這樣,當周授再踏前一步的時候,陳暘已無法後退。

這說明,周授提前用耳朵聽弦的算術,已經把陳暘所有躲避的可能性都計算出來。陳暘退無可退。兩人十分的靠近,似乎鼻尖都要碰到。

周授卻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個閃亮的東西。

“知道這是什麽嗎?”周授輕聲問陳暘。

陳暘無法說話。幹護看見陳暘的帽子被風刮過,風如同利刃一般,將陳暘的帽子連帶頭發割斷。陳暘現在披頭散發,木然站立。

周授用兩根指頭拈著閃亮的東西,現在幹護看清楚了,那是一個鐵片。

“知道為什麽我要通知武關郡的守軍燒毀吊橋嗎?”周授自問自答,“因為這裏是當年韓信用開山寶劍,斬開陳倉小道的地方。”

周授另一隻手揮了揮,山穀裏卷起幾十道旋風,無數閃亮的鐵片都從山穀的各個角落彈出來。

“開山寶劍,劈開山穀,就破碎成了無數碎片。”周授說,“現在我要把開山寶劍重新鍛造出來。”

周授說的韓信開山寶劍劈開陳倉道,與詭道參與楚漢相爭有巨大的關聯。因為當時漢初三傑,詭道門人位列其二。一個是韓信,另一個就是陳平。

楚漢相爭之時,劉邦被封漢王。一年後,漢王劉邦趁西楚霸王項羽返回彭城,開始謀劃反撲三秦故地。

在陳平、韓信、張良三傑的參謀下,決定重出蜀道。

當時由漢中北上,連通三秦與隴西,有三條官道。

第一條是漢中西邊的祁山道,進入隴西,也就是沙海南邊的天水郡。

第二條是正北方向的陳倉道,道路閉塞艱險,隻能通行商旅,軍馬戰車無法通過。

第三條是漢中東方的金牛道,金牛道棧道長達百裏,成為通往長安,唯一能夠行軍的道路。劉邦接受漢王的封號,就國的時候,為了表明不思中原,走過金牛道之後,就把金牛道的棧道全部燒毀。

祁山道路途迥遠,且大軍跋涉沙海,很容易被關中守軍發覺。陳倉道的中段子午穀有一座大山隔絕,車馬無法通行。看上去,劉邦隻剩下一個選擇,就是重出金牛道。

而這個金牛道之所以成為連接漢中與中原的重要路徑,跟蜀國滅國有極大的聯係。

關於蜀國的曆史,中國的正史裏,隻有零星的記載。

但是蜀國的來曆和淵源,在《泰策》裏,卻有詳盡的書寫。

據《泰策》記載,蜀國是西方凸目蠻族蠶叢氏建立的國家。蜀地在建國之前,一直是蠻荒之地。當年黃帝軒轅氏聯合炎帝神農氏,與九黎蚩尤部決戰中原涿鹿,天下混戰,四方空虛。彼時西方一支部落,悄無聲息地穿越沙海,從隴西向南進入漢中,走的是漢中西北邊的祁山道。

這一支來自西方的部落,自稱蠶叢氏,部落的首領世代號稱蠶叢。蠶叢率領部落進入漢中後,繼續南進,在蜀地建國。由於從西方遷徙而來的時間相對較晚,習俗文字,與中原的夏商周都不相同。

蠶叢氏號稱與軒轅氏是西方同宗部落,有高超的青銅冶煉技術,製造的兵器十分先進。因此很快就征服了蜀地,建立蜀國。後來蠶叢氏中分離出魚鳧氏,魚鳧氏取代了蠶叢氏統治蜀地,國號魚鳧。但是中原王朝對蜀國的變動一無所知,曆代仍舊稱呼蜀國為蠶叢國。

唐朝大詩人李太白詩篇《蜀道難》中即言:

“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

就是因為唐初與泰景亨三朝年代相近,大量被掩飾的曆史,還在文人的記憶中,因此對蜀地的蠶叢和魚鳧國尚有清晰的表達。

蜀國北方與三秦之地隔了一道秦嶺,東邊與楚國隔了巴山,因此與中原一直隔絕。即便是國力弱小,中原王朝也一直沒有力量去征服它。

到了東周戰國時期,秦國商鞅變法後,國力鼎盛,因此秦惠王決心侵奪吞並蜀國,開疆拓土之外,更是因為蜀國的冶煉術高超,有心要一統天下,取代周王室的秦國,需要蜀國的冶煉術打造強兵武器。

由於秦國與蜀國之間的秦嶺山路深澗十分險峻,軍隊無法通行。於是秦惠王派遣使者張儀通知蜀國,聲稱為兩國交好,秦國決定贈送蜀國一頭金牛,請蜀國國君開道迎接。當時蜀國魚鳧氏已經改稱杜姓,國君杜蘆以冶煉術為國技,貪戀金牛,欣然接受。於是杜蘆調遣百姓,在秦嶺北方,劈開山路,填平穀地,架設棧道,從鹹陽到羊郡修建一條坦途。曆時數年,道路完成,就是如今的金牛道。

蜀王派遣五個大力士去迎接金牛,把金牛從鹹陽迎回羊郡,從羊郡運往漢中南鄭,再由南鄭一路到益州。

而蜀王不知道的是,巨大的金牛,尺寸跟秦國戰車的寬度完全一致。金牛能過金牛道,秦國戰車和軍馬,也就能在嶄新的道路上暢行無阻,一路進入漢中和蜀地。

蜀國為迎接金牛,舉國歡慶。僅僅十天之後,秦國將領司馬錯攻占了益州,蜀君杜蘆身亡殉國。延續了兩千多年的蜀國就此絕嗣,被秦國吞並。

得了蜀國的冶煉術,秦國打造的兵器更加堅韌鋒利,遠超其他戰國六雄。秦國就此奠定了統一中原的基礎。

據《史記》和《漢書》記載,張良獻計,讓劉邦修整金牛道棧道,迷惑當時三秦之一的塞王司馬欣。而由韓信悄悄率領大軍,從中部的陳倉道北上,奇襲雍王章邯。

修建金牛道棧道本就是掩人耳目,擾亂塞王司馬欣。真正的難題是韓信帶領的漢王所有精銳兵馬要通過陳倉道。

但是由於韓信早已得了一柄上古寶劍開山,對通過陳倉道誌在必得。當漢軍行走到現在沙亭百姓遷徙途中的巨大高山的時候。韓信高搭祭台,祭起了開山寶劍,開山寶劍劈斬大山,開出一條寬闊的道路。在開山寶劍斬開的深淵上,韓信立即修建了吊索浮橋,陳倉道就此通暢,大軍人馬得以通過,兵出陳倉,將雍王章邯擊敗。旋即攻陷三秦。

而當年的開山寶劍,劈斬大山之後,化作無數碎片,散落在秦嶺的大山之間。

這就是周授為什麽要選擇在這裏,追上陳暘,用詭道的方式,了結兩房恩怨的緣由。

幹護和幹奢,還有沙亭百姓都看著山穀中的旋風越來越猛烈,卷起了無數寸許的鐵片在空中飛舞。

作為陳平的後人,陳暘已經明白,古劍開山的冶煉術當年一定是來自於蜀國。死於韓國國君之手的那個鑄劍師,也就是聶政的父親,其實應該是蠶叢氏的後人。

周授是詭道韓信這一支的後人,他一定找到並掌握了蠶叢氏的冶煉術。因此現在要收集開山的碎片,重鑄開山。

而陳暘自己就是重鑄開山的犧牲。

開山的碎片都被旋風刮到了周授的身前。每一片碎片上都沾染了陳暘的鮮血。陳暘臨死前回頭看了一眼幹護,眼神充滿了懇求。

幹護看見陳暘的臉部和胸前,刀痕縱橫無數,每一處刀痕都深可見骨。

幹護和幹奢兩人不約而同地戰栗不止,看著陳暘的身體撲倒在山路的泥土之上。

蒯繭跑到周授麵前,向周授磕頭:“鳳郡郡簿蒯繭,拜見廷尉大人。”

周授殺了陳暘,報了家門的大仇,臉上並沒有什麽得意的顏色,輕蔑地問蒯繭,“你認得我?還是有人提起過我?”

“我在一年前,跟隨薑郡守到長安述職,在南殿見過大人。”

周授指指自己的馬匹,“你把馬上的木盒拿來。”

蒯繭照做了。

周授拾起身前的開山寶劍碎片,一片片撿到木盒裏。

蒯繭伸手幫忙,手指卻被開山寶劍的鋒刃劃傷。

周授冷笑,“這也是你能拿的東西?”

周授收拾完開山寶劍碎片,闔上木盒。蒯繭把木盒端在胸前,鮮血從木盒縫隙中點點滴落。

“鳳郡已經失守,薑大人已經死於匪首黃化吉之手。”蒯繭向周授告知軍情。

“五雷派在暗中鼓動雍州民變,”周授說,“我已經去過鳳郡,長安剿滅黃化吉的軍隊現在應該已經調動進入雍州。”

“廷尉大人要替我們雍州百姓報仇。”蒯繭再次跪下來。

“薑璿璣死得不冤枉。即便他不死於亂匪,我也要拿他去洛陽問罪。屠殺百姓,販賣家奴……我已經查明白了,雍州境內大亂,薑璿璣是禍首。”周授的回答讓蒯繭心寒,“你也一樣。”

蒯繭身體發抖,木盒裏的開山碎片叮咚作響。

周授哼了一聲,“給你一個脫罪的機會。”

蒯繭撲通又跪下來,“大人盡管吩咐。”

周授看著麵前陳暘的屍體,“他身邊有兩個少年,是誰,你找出來給我。”

蒯繭立即起身,對著幹護說:“陳暘昨夜,把他兩個兒子交給了沙亭亭長幹護,就是此人。”

周授搖搖頭,看來是不屑與幹護交談。當朝的廷尉,與平民直接對話,極為折損身份。更何況幹護還是泰朝的遺民,比景朝百姓更低一等,這也是沙亭亭民隻能去巫郡從軍的原因。

與在鳳郡一樣,蒯繭再次在沙亭百姓中尋人。上一次找的是陳暘,這次找的卻是陳暘的兒子。隻不過現在蒯繭已經見過了陳暘的兩個兒子陳不疑和陳群,比上次簡單得多。

結果卻讓蒯繭大失所望,他沒有找到陳暘的兩個兒子。

而沙亭百姓的人數,除了陳暘身亡之外,並沒有變化。

在鳳郡發生的怪事,又在蒯繭身上出現。

蒯繭來回清點,人數無誤,可就是找不到陳不疑和陳群。而蒯繭將沙亭少年與其他亭民隔開之後,在少年裏尋找兩人,仍舊還是無法清點出陳暘的兩個兒子。

周授沒有耐心等待了,隻好走到幹護麵前,“我不傷這兩個少年的性命,你把他們帶出來見我。”

幹護不說話。周授把頭轉向幹奢。

幹奢聲音洪亮:“我和伯父答應了陳暘。”

“我可以把沙亭百姓都帶回鳳郡。”周授輕聲說,“結果仍舊是一樣。”

幹護和幹奢都不說話。隻是幹護低頭不語,而幹奢盯著周授,眼光爍爍。

周授向幹奢招手,“你走到我麵前來。”

幹護的身體聳動一下,蒯繭阻攔幹護,“廷尉大人沒有叫你。”

幹奢走到周授的麵前,“陳暘怕你,我不怕。”

“你不怕我用剛才的施展的刀風殺了你?”

幹奢臉色平靜,“死人就更不怕了。”

幹護跪下,用雙膝盤到周授麵前磕頭,“我願替死。”

“那就還是不肯說。”周授搖晃了一下腦袋,“人肯定是在沙亭亭民之中,或者我讓對麵武關郡的守軍過來,將你們都剿殺幹淨。”

幹奢毫無懼色,“大人是要把我們當作山匪剿殺?”

周授誠懇點頭,“武關郡的守軍不會質疑我的命令。”

“我們沙亭亭民,絕不會淪落為匪軍。”幹護拱手。

“那大人跟鳳郡的薑璿璣有什麽區別?”幹奢昂著腦袋。

“這可難倒我了。”周授伸出雙手,在胸前合攏。

蒯繭十分驚懼。剛才周授伸手就召喚了旋風,將陳暘斬殺。

“陳暘身邊的兩個小孩,”周授說,“我一定要帶走。可是你們又不肯交給我。殺了你們,也違背我的情理。這可真是為難我了。”

周授說得輕淡。殺意卻彌漫出來。

周授問幹奢,“你叫什麽?”

“幹奢。”

“你多大了?”周授問幹奢。

“十六歲。”幹奢回答。

周授又轉向幹護:“你有兒子。”

“有。”幹護說,“一歲,剛學會走路。”

“把他的兒子抱來。”周授向蒯繭施令。

蒯繭猶豫說:“一歲的小孩而已,大人不用太計較。”

“讓你抱來,你就抱過來。”周授聲音仍舊輕微。

蒯繭無奈,從沙亭百姓中找到了幹護的兒子抱過來。

“他叫什麽名字?”周授問幹護。

幹護淚流滿麵,不停叩首。

“我弟弟叫幹寶。”幹奢替伯父回答。

周授低頭輕聲安慰幹護,“跟你不相幹的兩個人。我也答應不殺他們。”

幹護抬頭說:“沙亭曆代亭長,絕無可能將亭民出賣給他人。這是從北護軍起始的規矩。若違背,幹家人無顏麵對黃泉下的前人。”

周授想了想,“既然是當年泰朝北護軍的規矩,我也不便逼迫你破例。這樣吧,那兩個少年身上有點東西,你把東西交給我,我就不要人了。”

看見周授有所鬆動,幹奢毫不猶豫,把懷裏那本書拿出來,遞給周授,“這是陳暘死前的贈書。”

周授看看竹簡,“《太公兵法》。幹家人的確是講究信用,陳暘把這部書都肯給你們。”

“不是你要找的東西?”幹奢疑惑地問。

“不是。”周授說,“我不要這個。”

幹護懇求:“廷尉大人放過我們沙亭亭民,到了巫郡,我一定差人把大人要的東西送到洛陽。”

“不行。”周授搖頭,“我還是先殺了你的侄子,你再考慮。”

周授走到幹奢麵前,山風再次刮起。

幹奢剛才已經見識過周授如何殺掉陳暘,知道自己立即要死於刀風之下。

幹奢不肯閉眼,寧死也要看著周授。

“我們在這裏。”陳不疑和陳群從人群中走出來,“不過你今天帶不走我們。”

周授立即走到陳不疑和陳群的跟前,攤手說:“周授迎接二位公子回洛陽,二位公子不必疑慮。”

“怎麽回?”陳不疑說,“你背我二人回洛陽?”

幹護發現陳不疑說話十分的冷靜,雖然與幹奢的剛硬不同,但也不是這個年齡的語氣。

“臣下有馬……”周授說完這句話,突然意識到什麽,連忙回頭,走到自己的馬匹身邊,輕輕觸碰,馬匹砰然倒地。

周授眼中閃過一絲驚恐,他的聽弦之術天下無雙,遠超同門的陳暘,可是竟然連自己的馬匹死了,什麽時候死的,都沒有聽出來。

而幹護卻被周授剛才說的話震懾。周授在陳不疑麵前自稱:臣下!

周授語氣比剛才多了幾分急迫,“我可以向沙亭民借馬,護送兩位殿下回京。”

幹護心裏的疑問落實,果然陳不疑和陳群不是陳暘的兒子。而是皇室血脈。

“有馬又如何?”陳不疑繼續冷漠地說,“周大人回頭看看。”

不知道什麽時候,陳群悄無聲息地走到棧道上,手裏拿著一個古琴。

周授連忙翻動死馬上的包裹,果然自己隨身的古琴不在。

周授作為詭道門人,法術都是聽弦路數,現在古琴竟然被陳群一個小孩抱在了手中。

“周大人回去吧。”陳不疑說,“你已經報仇了。”

周授慌亂片刻後又冷靜下來,輕聲說:“我不相信有人知道如何對付我的法術……”

一聲斷弦的聲音,從棧道傳過來,陳群已經把古琴的宮弦拉斷。

同時周授捂住左耳,一言不發。鮮血從周授的手掌隙縫間滴落下來,浸染衣袖。

“殿下,”周授已經氣餒,“能否告知臣下,他是誰?”

陳不疑搖頭。

周授身體站直,山穀中的旋風刮到棧道上,把陳群的衣服吹得獵獵作響,然而陳群毫無反應。

陳群的手指勾到了商弦,周授連忙伸出手,“罷了,我現在就走。”

陳群從棧道上走下來,把斷了一根宮弦的古琴交給周授。

周授知道有極為厲害的高手在暗中維護陳不疑和陳群,自己任何作為都在對方計算之中。

“二位殿下保重。”周授向陳不疑兄弟跪拜後,站起身走回棧道。雖然他的腳步緩慢,但是片刻就看不到人影。留下不知所以的幹護和幹奢,看著陳氏兄弟二人。

“是哪一位高人相助?”幹護對著空中大喊,“請現身,我幹護帶領全亭百姓,向高人道謝。”

陳不疑說:“他早就在了。”

“在哪裏?”幹奢四處張望。

蒯繭走到幹護的身前,幹護大為奇怪。

蒯繭脫了頭頂的頭盔,又脫去身上的衣物,幹護這才看見,蒯繭官袍之下,穿著一身道袍。

幹護仔細打量蒯繭,發現蒯繭的眼睛有些異樣。

陳不疑又從人群裏提了一個人出來。這人身上隻穿著貼身衣物,嘴裏噙著布條,雖然麵淨無須,眉眼卻是蒯繭的模樣,正是蒯繭無疑。

而穿著道袍的蒯繭,一把將自己臉上的胡須扯下來,扔到真正的蒯繭麵前,“胡子還給你。”

幹奢笑起來,“你什麽時候混進沙亭亭民之中?”

冒充蒯繭的人,把胡須扯下之後,分明就是一個少年,年齡與幹奢相仿,比陳不疑年長一點。

幹護對著幹奢說:“先把蒯大人放了。”

幹奢把蒯繭身上的繩索解開。

蒯繭站立起來,指著那個冒充自己的少年,“冒犯朝廷的官員,是死罪。”

“對不住了,蒯大人。”少年吐吐舌頭,嬉皮笑臉。

幹護已經明白就是這個少年剛才擊退了周授,他招招手,率先跪下來,全部亭民,包括幹奢,都向少年跪倒。

人群之中,隻有少年和蒯繭站立。

“多謝高人救了我們沙亭百姓。”幹護道謝,十分真切。

少年縮了縮脖子,“好險,差點我們都沒命。”

幹奢雖然跪著,語氣卻並不卑微,“你叫什麽名字,躲在我們之中多久了?”

“我從香泉台就跟著你們啦,你們亂哄哄的,也沒有清點人數。”少年回答。

幹護叩首,“請問高人的高姓大名。沙亭百姓一定記得你的救命之恩。”

“我哪有什麽高姓大名。”少年說,“我師父和師兄都叫我大鬼。不過我有姓氏,師父告訴我過我……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說。”

“為什麽不能說?”畢竟幹奢還是小孩心性,忍不住問。

“我師父說山下有些術士,知道了人的姓名,就做成人偶,在人偶上寫了名字,下巫術蠱惑謀害。”

“高人不說也罷。”幹護回答,“不用強求。”

“可是這裏也沒有術士,我就說了吧,憋著多難受。”少年站直了身體,努力做出鄭重的表情,仍舊掩飾不了他眉宇間的靈動:

“我是中曲山清陽殿的徐無鬼!”

“多謝徐君。”幹護再次叩謝。

徐無鬼擺擺手,努力做出像個大人的樣子。“其實我也沒幫到你們什麽,我隻是聽我師父的。”

“你師父叫什麽?”幹奢好奇,追問。

“這個可真不能說。”徐無鬼又吐了吐舌頭,“說了我回去肯定要受罰。”

“你都說你是從中曲山來的門人,”蒯繭譏諷,“要查你師父,豈不容易得很。”

“你找不到的。”徐無鬼腆著臉,“你又不是賢人。”

“我去找陳家兄弟,你就綁了我,刮了我的胡須,”蒯繭大怒,“等對麵的武關郡守軍過來,我就拿你治罪。”

徐無鬼並不在意,“剛才周大人說了,要治罪的是你。看你怎麽跟守軍交代。”

蒯繭聽徐無鬼這麽說了,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周授說過要拿他治罪,幸好被這個少年暗中幫助陳不疑和陳群兄弟,擊退周授,自己的命反而留了下來。

現在他也跟沙亭百姓一樣,不知道何去何從。

幹護和幹奢明白了,蒯繭就是在受周授指使去找陳不疑、陳群兄弟倆的時候,著了徐無鬼的道。徐無鬼裝扮成蒯繭的樣子,暗中擊敗了周授。

徐無鬼走到陳群的跟前,看見陳群的胸前衣服破了好幾個裂口。

“我都說沒事,讓你站在周大人身後十一步,他就傷不到你。”

陳群的身體仍舊在輕微發抖,“剛才無數刀刃在我麵前,貼著胸口飛過……”

陳不疑卻並不欣喜,轉身對著徐無鬼說:“你為什麽不救陳暘陳大人?”

徐無鬼攤開手,“我師父說,有外人要對詭道的門人出手,我就得救。可是剛才周大人也是詭道門人,我就不知道該不該出手了。”

“原來在鳳郡清點沙亭籍冊時,是你把陳暘藏起來了。”蒯繭恍然大悟。

“我可沒藏他。”徐無鬼說,“師父教我的點鬼之術,是算術中的末節。是你沒本事而已。”

陳不疑又問:“既然你在詭道門人相爭的時候不能出手,為什麽又肯幫助我和弟弟?”

徐無鬼懶洋洋地說:“我師父說,如果詭道的門人要斷絕一房了,我就得出手相救。”

幹奢笑道:“怎麽說,都是你有道理。”

“左右我都是聽我師父的。”徐無鬼跟幹奢做了個鬼臉,“反正我師父是對的。”

陳群看見陳暘的屍體,忍不住哭出聲來。

“其實,”徐無鬼不再嬉皮笑臉了,“我以為周大人跟陳暘是同門,會手下留情。同門之間怎麽會這樣痛下殺手?我師兄經常抓了我揍我,也沒殺了我啊。我以為周大人也隻是動手過幾招而已。”

幹護看見徐無鬼雖然法術高強,卻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心裏也百感交集,沙亭百姓的性命,竟然被這麽一個小孩子給救了。

“你們怎麽還跪著?”徐無鬼說,“你們又沒有做什麽壞事,要受罰。”

“你一定經常做壞事,”幹奢首先站起來,“所以你師父經常罰你下跪。”

“是啊,”徐無鬼說,“師父不打我,就罰我在思過亭下跪,每次都要跪一個月。”

“徐……”幹護也不知道該用什麽稱呼徐無鬼,隻好說,“恩人的本領高強,我們都是親眼所見。不知道為什麽恩人要跟隨我們沙亭百姓?”

徐無鬼說:“我是打不過周大人的。我沒什麽本事,就是悄悄將周大人的馬弄死了,周大人正用耳朵聽査亭民裏有沒有陳家兄弟,我便裝扮成蒯大人。周大人知道蒯大人是膿包,所以沒防備。”

蒯繭聽了,臉色煞白。

徐無鬼繼續說:“不過詭道的聽弦有很大的破綻,周大人以為天下沒有人知道,偏偏我師父教過我。周大人自幼學習的是聽弦,法術都在跟他隨身不離的琴弦上麵。”

“如果周大人不是被陳群勾斷琴弦嚇住,”幹奢想明白了,“你也拿他沒辦法。”

“周大人琴的宮弦是馬鬃,商弦是魚膠,”徐無鬼說,“陳群的指頭繃不斷魚膠,更勾不斷羽弦的金線,可是周大人被人找出了破綻,就怕了啊。”

幹護心裏暗想:好險!

沙亭百姓又躲過一劫。幹護看著陳不疑和陳群兩兄弟,現在知道了他們的身份,明知這兩兄弟必定會給亭民帶來殺身之禍,可是既然已經答應了陳暘,也無可奈何。

幹護注視著南方的深淵。對麵的武關郡守軍,突然用強弩射過來幾百隻弩箭。

所有的沙亭百姓都慌亂起來。

“不是射向我們的。”幹奢大喊,“大家向後退。”

所有人聽從幹奢的指揮,都後退到弓弩的射程外。

在深淵對麵的武關郡射過來的弩箭力道迅猛,箭頭深入深淵邊的石頭內。每一根弩箭的後端都綁縛著一根繩索。幾百隻弩箭,就有幾百根繩索,雖然每根繩索都隻有指頭粗細,但是幾百根繩索並攏在一起,立即形成了一個軟索橋。

幹奢歎口氣說:“如果鳳郡的守軍有這麽精準的弩兵,山匪必定攻不下鳳郡城池。”

蒯繭也深以為然,武關郡的幾百個弩兵,同時放箭,準頭奇準也就罷了,關鍵是能夠所有的弩箭都能整齊劃一地射到對麵,保持繩索在深淵上整齊排列。這就不是單個弩兵的能力了,而是有極為嚴格的指揮。

漢末泰初,蜀國的孔明發明了強弓連弩,看來幾百年後,蜀地的軍隊,仍舊把孔明當年的軍事遺產延續了下來。

武關郡守軍立即行走過來幾十個步兵軍士,他們的身體輕盈靈巧,在軟繩上如履平地,很快就到了沙亭百姓這邊的懸崖邊。這些步兵,立即將背後的鐵杵和鐵錘取下,然後有條不紊地用鐵錘把鐵杵釘死在石頭中。接下來又把弩箭上的軟繩繞在固定好的鐵杵上,一圈圈纏繞緊,夯實之後,吊在深淵之上的繩索立即繃直。

接著對麵的守軍在緊繃的繩索上開始鋪木板。

這一係列的工作,僅僅用了一個時辰。武關郡守軍,弩兵先行,其次是步兵,隨後是騎兵,全部穩穩當當地通過臨時鋪就的吊橋,到達深淵這一邊。

“怪不得他們燒毀吊橋一點都不猶豫,”幹奢驚歎,“原來他們有這麽訓練有素的工兵。”

“可是剛才他們為什麽要燒毀吊橋?”蒯繭問。

“一定是廷尉周大人飛鴿傳書他們,讓他們延遲沙亭百姓的行程。”幹奢想了想,“因為周大人要追上我們。可是他們已經看到周大人來過,又離開了。”

“所以他們認為周大人在沙亭的事情已經處理完畢。”蒯繭明白了,“就重新架橋。”

“他們不是來迎接我們沙亭亭民的。”幹奢不說,大家也明白這點。

因為武關郡守軍從沙亭百姓旁整齊列隊行走而過,沒有一個軍士朝沙亭百姓看上一眼,而是一路前行,直接走上棧道,朝著鳳郡的方向去了。沒有一個軍士嘈雜,連軍馬都沒有發出嘶鳴。沉默的軍隊,卻蘊含無盡的威嚴。

片刻之後,武關郡的守軍,就消失在棧道的盡頭。

見過鳳郡守軍在黃化吉山匪麵前不堪一擊,幹奢本已經對大景朝的軍隊十分蔑視。可是現在看到治軍嚴整、步伐統一的武關郡守軍,才知道自己錯了。

雍州鳳郡在薑璿璣治下,上下一片腐朽,可是蜀王統領的軍隊,卻仍保有著大景軍隊的軍風。

武關郡的守軍過去了,深淵上的吊索橋仍舊保留。

“我們走吧。”幹護下令,耽誤了半天之後,沙亭的亭民終於走上了吊索橋,跨過深淵。

蒯繭在吊橋邊猶豫了很久,最終他還是不敢尾隨武關郡守軍返回鳳郡,而是上橋追上了沙亭百姓。從這一刻開始,蒯繭知道自己已丟棄了鳳郡蒯氏的貴族身份,成為了沙亭百姓的一員。再尊貴的死貴族,也比不上活著的軍奴。蒯繭把這一點想得明明白白。

幹奢已經和徐無鬼十分投契。

兩人走在隊伍的前方。

“我明白了一點,”幹奢說,“行軍打仗,能夠根據環境臨機應變,也是兵法中重要的一環。”

“行軍打仗,無論哪一個環節,都不能有任何的閃失。”徐無鬼附和。

“又是你師父說的?”幹奢笑著問。

“當然。”徐無鬼回答。

幹奢又說:“剛才我伯父問你,為什麽跟隨我們沙亭百姓一路行走。你並沒有回答。”

徐無鬼說:“我下山後,發現雍州的怨靈集聚,化作了山魈無數,我就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結果就碰到了詭道的陳暘,他的聽弦本領不高,但還是被我察覺了。”

“你還是沒有回答,為什麽要跟著我們?”幹奢追問。

“因為我對陳暘很好奇,”徐無鬼回答,“他身邊的陳不疑和陳群,私下裏稱呼陳暘為師父,並不是他親生的兒子。還有,陳不疑身上有東西,很重要的東西,跟我們道家有關,卻又不是詭道的信物。”

幹奢回頭看看兩個陳姓少年,“陳不疑和陳群一定是皇室血脈,這一點已經毫無疑問了。”

“我很好奇,陳不疑身上藏著什麽東西,”徐無鬼說,“能逼著他們逃出洛陽,躲到你們沙亭來。”

“我去問陳不疑。”幹奢說。

“問不出來的。”徐無鬼說,“這麽重要的秘密,陳不疑寧死也不會吐露。”

幹奢覺得徐無鬼說得有道理,就把這事給放下,轉而問徐無鬼:“你說你是中曲山清陽殿的門徒。那是個什麽門派?”

“我師父說,我們門派在中曲山,是道家鎮守西方的門派,比中原的那些門派地位都要崇高。反正我從小在山上,也沒下山見識過其他的門派,師父既然這麽說,當然是對的。”

“你為什麽要下山?”

“如果我告訴你,我把師父煉丹的丹爐燒炸了,”徐無鬼做了一個鬼臉,“怕師父責罰我,我就一不做二不休,從山上跑了,下山遊**幾年,長長見識,等師父的氣消了,再回山上。你信不信?”

幹奢看了看徐無鬼,“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