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血洗鳳郡

陳暘在五天之前說的話,兌現了。沙亭百姓不會死在鳳郡的守軍手下了。因為鳳郡守軍,現在已經戰死過大半,剩下的也已經沒有了任何鬥誌,隻是退守在鳳郡城的女牆之內。而流民匪軍已經攻占了整個鳳郡,越來越多的匪軍登上城牆,兵力向女牆集中。

匪軍是在四天之前的夜晚醜時開始突襲鳳郡,隻用了四天的時間,就擊潰了鳳郡守軍。

這是幹護第一次目睹真正的戰爭,看到軍隊與軍隊之間的搏殺。他看見鳳郡不可一世的守軍,在短短四天之內,就變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幹護看到女牆上的匪軍,用長弓有條不紊地將羽箭射向女牆之下,幹護聽見了連綿的哭嚎和悲愴的懇求。聲音在慢慢地減弱,證明鳳郡的守軍,正在一個個地被射殺。

匪軍沒有留情,沒有一個弓箭手因為鳳郡守軍的哭嚎和懇求而遲疑。漸漸地,鳳郡守軍的聲音慢慢消失。當幹護看到匪軍將蒯繭和薑璿璣兩人押上城頭,他知道戰役結束了。但是整個鳳郡的熊熊烈火,還在繼續燃燒,把黎明的黑夜映照得如同白晝。

匪軍沒有攻擊沙亭百姓。一股三百人左右的匪軍,在四天前的醜時,悄無聲息地將看守沙亭的兩百名鳳郡守軍瞬間擊潰。鳳郡守軍受到攻擊,立即退向鳳郡城池。匪軍沒有理會已經被驚呆的沙亭亭民,而是不緊不慢地跟隨著逃竄的鳳郡守軍。

看來他們在發起攻擊之前,細作已經探明了沙亭百姓的處境。匪軍很清楚,沙亭百姓對他們沒有任何的威脅。

這讓幹護有機會從頭到尾目睹了匪軍攻占鳳郡的整個過程。

當看守沙亭的百人守軍退到城門下的時候,天開始蒙蒙亮了,幹護這才看到,攻擊這百名守軍的匪軍隻是一支衝鋒隊。真正的大軍,正在從東、西、南三方的官道慢慢朝城下集結。幹護在心中默默估算他們的人數。

“三千三百四十餘人。”陳暘在一旁告訴幹護,“比鳳郡的守軍多了一倍。”

“匪軍為什麽不攻擊沙亭百姓?”

“他們要把所有的力量,用來攻陷城池。”陳暘說,“倒不是好心要放過我們。”

被擊潰的百名鳳郡守軍現在跑到了城門邊,鳳郡的城門慢慢放下,這些守軍立即瘋狂奔入城內。隨後城門緩緩升起。

幹護歎息說:“匪軍為什麽不趁著城門放下,攻入城池?”

“隻有一個原因,”陳暘說,“他們有攻破城門的辦法。”

“什麽辦法?”幹護看著固若金湯的城牆。

“我不知道。”陳暘說,“不過我們馬上就能看見了。”

三千多匪軍集結到了鳳郡的城牆之下,幹護站在土丘上看得很清楚,東門有五百人,西門也是,匪軍的主力慢慢朝著南門集中。這個過程並不急迫,有條不紊。

而鳳郡城內響起了鼓聲,兩炷香的時間之後,鳳郡的城牆上,站滿了鳳郡的守軍。這些守軍手持弓箭,警惕地看著城下的匪軍。

當南門之外的匪軍列隊行進到護城河之外十步的時候,一陣巨大的鼓聲響起。城牆上的守軍弓箭手紛紛射箭。匪軍前列的士兵舉起手中的盾牌,弓箭被盾牌格擋。隨即第二輪弓箭射出,匪軍前軍陸續蹲下,任由箭矢如雨點一般射下來。

弓箭手輪換了兩次之後,攻擊停止。幹護聽見牛筋繃起的聲響,然後十幾塊巨大的石頭越過鳳郡城牆,從天而降。匪軍的盾牌無法抵擋。石頭將匪軍前軍砸死了七八十人。

但是讓幹護驚詫的是,沒有一個匪軍退後,空缺出來的陣型,立即被後麵上來的匪軍填補。過了三刻之後,鳳郡城內的巨石再次飛出來。而這次,匪軍看準了石頭落下的方向,閃出了空檔。這一輪的巨石,隻砸倒了不到三十個匪軍。

趁著匪軍的前軍移動,城牆上的弓箭手再次放箭,還來不及舉起盾牌的匪軍,紛紛被射中。當匪軍再次擺布好攻城陣型的時候,城內的巨石又淩空飛出來。這次巨石落下的方位與上一次有所偏離,匪軍又被砸死了幾十人。

“十六台投石機,”陳暘說,“七百名弓箭手。”

“已經射出了三千多支羽箭。”幹奢站在幹護的右手邊,他跟沙亭的百姓一樣,也在觀望戰鬥的情形。

“薑璿璣的死期到了。”陳暘說,“匪軍的頭領看來已經對攻城非常的嫻熟。”

太陽升起的時候,幹護看清楚了所有的匪軍,他們都是兵甲破爛的士兵,手上的武器也淩亂不堪。後軍的匪軍手上,有的還拿著犁鋤和木棍,以及狩獵用的弓箭。而前軍手裏的盾牌,都是草草硝製的牛皮皮盾和漁網。

匪軍並不急於攻城,繼續在護城河外集結。不時有小股的軍隊在東門和西門之間奔馳,幹護看不懂他們這樣調動軍隊有什麽目的。

幹奢卻興奮地說:“真是好主意。”

幹護看了看幹奢,陳暘在一旁微笑,“你看出來了。”

“看出來了。”幹奢說,“匪軍會在晚上酉時進攻。”

“不。”陳暘說,“會提前一個時辰,申時就會攻城。”

幹護沒有聽懂陳暘與幹奢的對話。陳暘向幹護解釋,“薑璿璣不知道匪軍會從哪個門破城。而匪軍的頭領正在用這種機動的調度,擾亂薑璿璣的判斷。以薑璿璣的謹慎,現在正在內城不斷地調動守軍,往返於東門和西門之間。”

“匪軍不停地用兩三百人交替,”幹奢說,“那麽城內就要以兩倍的軍力去護防。匪軍占了人多的便宜。一天下來,守軍就累了。”

“你們幹家留了兵書?”陳暘好奇地問幹護。

幹護搖頭,“沒有任何兵書留下來。”

“龍井裏的壁畫,”陳暘立即明白,“都是泰武帝征戰西域的輝煌事跡,一般人看了也就看了。但是能看出兵法端倪的,就是你這位賢侄。”

“我父親說給我聽的。”幹奢糾正陳暘。

現在城牆上下都暫時停止了交戰。匪軍同時發出了吼聲:“殺薑璿璣!殺薑璿璣!”

三千人同時發出的吼聲,聲勢壯大。鳳郡城牆上的弓箭手被驚動,羽箭又一次紛紛而下,可是被支起來的三層巨大漁網全部擋住。弓箭手輪換三輪後,巨石再次飛出來,但是匪軍已經摸清了巨石落下的方位,躲避得並不慌亂。

“隻有十二台投石機了。”幹奢說。

“壞了四台?”幹護問。

“沒有聽見牛筋繃斷的聲音。”陳暘偏著耳朵,“東門。薑璿璣怕了,要派出守軍去長安求援。”

陳暘剛說完,果然鳳郡東門的城門放下,三塊巨石從東門城頭飛出,砸向東門外的五百名匪軍,東門的五百名匪軍被巨石衝亂,一時間恢複不了陣型,隻能邊後退,邊整頓陣型。

一隊百名的守軍騎兵趁機衝出了東門,衝到匪軍陣前二十步的時候,馬匹紛紛跪地,被匪軍設下的絆馬索拖倒。

騎兵摔倒在地麵,匪軍立即一擁而上,幹護看到匪軍沒有絲毫猶豫,用長矛將騎兵全部刺死。

“看來薑璿璣從來沒有真正打過仗。”陳暘說,“鳳郡守軍毫無征戰的經驗。”

“我倒是好奇,”幹奢說,“匪軍用什麽突破城門。”

“也許他們就是一股流竄的匪軍而已,”幹護說,“根本就沒有攻城的具體計劃。”

幹奢和陳暘都笑起來。

“如沒有必勝的把握,”幹奢說。

陳暘接過話:“就不會有攻城的作戰行動。”

幹護愣住了,他覺得這句話的確是非常有道理。

“如果我是一個率領軍隊的將領,”幹奢向叔叔解釋,“這是最基本的人之常情。”

“不是人之常情。”陳暘看了看幹奢,“是兵法。”

幹護瞬間發現自己的侄子幹奢,雖然年紀幼小,但是跟自己不同的是,他第一次看到了慘烈的戰爭,表現出來的不是被血腥震懾的驚訝和慌亂,而是對戰場上的局麵非常清晰地分析。最讓幹護驚愕的是,幹奢的臉一直在微笑,當匪軍和守軍相互廝殺的時候,幹奢的嘴角在興奮地抽搐。

不過幹奢和陳暘對戰局的判斷還是失誤了。申時到了,匪軍沒有攻城,酉時過了,匪軍仍舊按兵不動。

陳暘和幹奢兩人互相看了一眼,都皺起眉頭。

“為什麽他們明知自己的補給不足,”幹奢問陳暘,“卻不趁著城內的守軍疲憊攻城?”

“或許他們不缺軍糧。”陳暘推測。

“不,”幹奢說,“他們就是奔著鳳郡的糧食和財富來的。他們缺糧。”

“是的,他們沒有糧食。”陳暘說,“莫非他們可以不吃不喝?”

“他們架起篝火了。”幹護提醒。

匪軍在城牆護城河外一百二十步的地方架起了幾十個火堆。每個火堆並不大。與城牆的距離,剛好超過重弓的射程。

“他們要幹什麽?”幹奢問,“夜間駐營生火,豈不是暴露自己的目標。”

“我已經猜到了。”陳暘說,“畢竟是山匪流民。”

“我也猜到了。”幹奢回答,“可是他們的辦法有用。”

幹護立即也知道了,為什麽匪軍在糧草匱乏的時候,並不急於進攻,因為他們還要進一步擊潰鳳郡守軍的精神。

匪軍將白日裏突圍的騎兵衣物褪盡,穿在自己的身上,然後在幾十個火堆上,開始烤炙鳳郡騎兵的屍體。這一百名騎兵,足夠匪軍三千人一天的軍糧。

幹護喃喃說:“左右都是吃人,吃自己的兄弟妻兒,還不如吃欺淩自己的官軍。”

鳳郡城牆上的守軍開始發出了哭聲,守將的嗬斥聲也夾雜在哭聲裏,但是哭聲蔓延得很快,守將也無法製止。有守軍嘔吐的聲音也傳了過來。

城牆上一片混亂。混亂之後,淩亂的弓箭毫無目的地射向匪軍火堆。城內的投石機也在沒有統一的指揮下,胡亂地投出巨石。

這些毫無意義的攻擊,對匪軍沒有任何的影響。鳳郡城牆上的守軍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同僚或者是親屬,被匪軍當作牲畜吃光。

匪軍吃完屍體之後,鏟滅火堆。城內已經宵禁,沒有燈火。城外也是一片漆黑寂靜。

這一夜,攻防兩方再沒有任何的舉動。

第二日白天,重複了第一天的情形。申時時分,幹護和陳暘、幹奢看到匪軍全部集結到了南門。可是鳳郡的守軍也沒有膽量從東、西兩門突圍了。薑璿璣受了一次埋伏,不敢再調遣士兵突圍。

“開始了。”幹奢和陳暘說,“攻城的時候到了。”

幹護的鼻翼**兩下,風中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惡臭。這種惡臭他十分的熟悉。當幹護突然想起是在香泉台聞到過的時候,兩聲尖銳的猿啼在鳳郡的南門外響起。

山魈!

隨著清脆的鎖鏈聲,幹護看見兩頭巨大的山魈——與香泉台的那一頭一模一樣,隻是身上多了好幾條鎖鏈,正在匪軍幾十個大力士的拖動下,搖搖晃晃地走向鳳郡南門。

“這就是他們破城的方法。”幹奢興奮得要跳起來,“果然有致勝的秘術。”

“可是山魈是屍骸的怨靈集聚,隻有對人的憤恨。”幹護還是沒有想明白。

“匪軍裏有我的同行。”陳暘終於又吐露了一個秘密,“終於有術士按捺不住,開始搶奪先機了。”

山魈拖著巨大的鎖鏈,蹣跚走向南門下。城牆上的守軍紛紛放箭,可是這些羽箭對山魈毫無用處,山魈的身上插滿了幾百支羽箭,仍然一步步走向城門。城牆上的弓箭手轉而把目標對向控製山魈的幾十名大力士,但是大力士都十分的勇猛,寧願受箭,也不肯放下手中鎖鏈。

投石機再次發出繃繃的響聲,巨石飛來,隻有一塊擊中了山魈的肩膀,屍骨飛散,這頭山魈的右胳膊頓時掉落下來。兩頭山魈再次發出巨大的猿啼。拖著鎖鏈末端的力士,跨過護城河,狂奔到南門的城門。

投石機需要兩炷香的時間上弦,匪軍已經計算好了,這個空檔就是山魈攻城的時機。

沒有受傷的山魈,突然跳躍起來,手臂抓到了城牆的牆垛,守軍立即用長刀和斧頭擊砍山魈的手掌,山魈從城牆上跌落下來。

控製山魈的力士幾乎每個人身上都中了幾支羽箭,但是他們都奮力呼喝,指揮山魈攻擊城門。

兩個山魈狂怒之下,用肩膀一次又一次地撞擊城門。

城門垮了。山魈衝進城內。匪軍卻並不急切,隻有前軍飛快地跟著山魈入城。城牆上的守軍開始傾倒火油和木樁。前軍有幾十人瞬間被烈火卷入。

這時候,幹護看見匪軍的弓箭手排布好了陣型,站在距離城牆六十步的位置,每一個弓箭都點燃了箭頭,第一批火羽箭飛出,鳳郡城牆上的守軍紛紛中箭。片刻之後,城牆上冒出了一團劇烈的火球,火球滾動,連續引燃了城牆上堆積的火油,木樁也被引燃,鳳郡在城牆上的幾百名士兵瞬間陷入火海。幾十個士兵帶著身上的火焰胡亂奔跑,從城牆上掉下來。

匪軍的第一輪弓箭手站立不動,抽出羽箭。第二輪弓箭手從後方前進二十步,走到了距離城牆四十步的位置,朝著鳳郡的城內放箭。又是漫天的火羽箭掠過傍晚的夜空,射進了鳳郡城內。

鳳郡的南門,全部陷入一片大火之中。

匪軍第一輪弓箭手向前四十步,到了城牆前二十步,現在已經沒有任何的守軍在城牆上阻攔他們。而這一次的火羽箭,射入鳳郡城內的距離更深。

所有的匪軍停頓了一下,列隊變成了雁陣,形成了總攻的陣型。

“殺薑璿璣!”

“殺薑璿璣!”

……

匪軍再次同時呼喊,這是衝鋒入城前的號令。

一聲巨大的牛角聲刺穿了天際。

匪軍開始攻城。

接下來的兩天,戰鬥的過程,在鳳郡守軍的潰敗之下,乏善可陳。

幹護叔侄看到匪軍的後軍準備了兩台雲梯,並沒有用上。因為南城門被擊破之後,鳳郡的守軍就開始潰散到郡城之內。

相比官軍,衝入城內的匪軍反而更加具備正規軍隊的素質。匪軍在大勝之際,並沒有縱兵搶掠,而是分兵為十幾支隊伍,在城內搜尋躲藏和抵抗的零星鳳郡守軍殘餘,並且留下了內城通往女牆的道路。

一天兩夜之後,殘餘的鳳郡守軍以及郡守薑璿璣、郡簿蒯繭都陸續被逼迫到女牆之內。

女牆是外城牆內部又砌了一個凹口的城牆,本來是守城軍隊抵抗攻城匪軍的第二道防線。可是看來薑璿璣根本就沒有在女牆抵抗,當南城的城門被攻破的那一刻,薑璿璣和鳳郡的守軍就放棄了這一場生死戰鬥。

鳳郡城池的大火仍舊在熊熊燃燒。郡守薑璿璣、郡簿蒯繭,還有一些沒有死在戰亂中的鳳郡官員,都被匪軍押上了城牆。

大獲全勝的匪軍開始劫掠城池。作戰的匪軍軍隊,現在轉變成了運輸部隊,把鳳郡內的糧草和庫銀,一車一車的拉出城外,堆積在護城河邊。

城池裏傳來了百姓的哭嚎聲,已經有**著身體的婦女從城門跑出來,投入護城河中,隨即溺死。

幹護看了暗自心驚。

過了一夜之後,匪軍停止了劫掠和**的惡行。重新回到城牆上下,隊形齊整。

城內的富戶,男人和婦女分作兩列,依次從南城破敗的城門通過,在匪軍士的逼迫之下,走到城外。

天色已經大亮,戰役結束了,可是殺戮並沒有停止。幹護意識到了危險,想帶著亭民離開。不過他已經錯失了機會,一個匪軍的軍士策馬奔跑到沙亭亭民所在的山丘上,高聲說:“滅西將軍要見你們頭領。”

幹護走上前,表明身份。

軍士不再囉嗦,讓幹護上馬跟隨他進入鳳郡。幹護隻能聽從,回頭看了看陳暘,示意如果有變,讓陳暘帶著沙亭百姓逃跑。陳暘搖了搖頭,意思是沒有這個可能。

幹護歎口氣,沙亭三百多人的性命,仍舊在他人的手掌之中,隻是從鳳郡薑璿璣的手裏,轉到了匪軍的那個滅西將軍手上。

幹護到了殘破的南城門內,看見女牆內外遍地都是鳳郡守軍的屍體,身上都插滿了羽箭,這些本是他們最初射向匪軍的羽箭,現在都回到了他們的身上。幹護下馬,在傳令官的帶領下,走向內城的城牆階梯。在城門之上,他看見了滅西將軍。

他本來以為滅西將軍會是一個勇猛凶惡的大漢,可是見到的卻是一個臉色慘白的書生,書生的麵孔很奇怪,原因是鼻梁是焦黃色,與麵皮十分不符。

幹護左右看了看,並沒有看到有比這個書生地位更高的人物,知道他就是這支匪軍的頭領滅西將軍。

而不可一世的薑璿璣和蒯繭,已經被綁縛在幹護身前不遠的地方,跪在地上。薑璿璣披頭散發,滿臉血汙,幹護看見他的眼神茫然,不知道臨死之前,在想些什麽。

幹護鎮定心神,向這個滅西將軍鞠了一躬,“定威郡沙亭百姓,舉亭遷徙到南方巫郡,望將軍放行。”

“你走不到巫郡,”滅西將軍說,“路途遙遠,路上不太平。”

幹護低頭,心裏不屑。如果不是親眼看到匪軍四天來攻打鳳郡城池的凶悍,還真的以為他在好意提醒沙亭百姓的安危。

“黃化吉,”薑璿璣雖然跪著,語氣還算鎮定,“長安和定威郡馬上就會得到軍情急報,援軍十天內必將到達鳳郡,你現在投降,我還能替你求情。”

幹護看了看薑璿璣,覺得這個郡守骨氣是有的,隻是分辨不清自己的處境。這個叫黃化吉的匪首,已經造反殺了鳳郡的守軍,這種罪行,怎麽可能由他來求情豁免?更何況,匪軍這夥亡命之徒,根本就沒有留守鳳郡的意圖。不過,薑璿璣還能有什麽話好說呢。

黃化吉沒有理會薑璿璣,而是問幹護:“你去巫郡,一路上都是這種欺淩百姓和流民的郡守官員,如果不是我擊敗鳳郡守軍,你和沙亭百姓,能逃過薑璿璣的毒手嗎?”

看來黃化吉在攻城之前,早就對沙亭和鳳郡的情況了解得清清楚楚。幹護隻是想不出,黃化吉派出了什麽細作,接近了沙亭亭民和鳳郡守軍。

“不能。”幹護誠實地回答。

“不如沙亭百姓歸順我們義軍,一起攻城拔寨,占領雍州。”黃化吉說,“前朝北護軍的後代,該恢複到當年的軍戶身份了。”

“沙亭百姓隻想平安耕作,”幹護拒絕了黃化吉,“亭民都是農夫。”

“我手下軍士,”黃化吉的語氣沒有任何的起伏,“哪一個不是農夫?隻是被雍州的各郡官員欺壓得狠了,才開始反抗。”

幹護無法辯駁,也沒有答應。

黃化吉不再勸說,而是走到薑璿璣麵前,一個匪軍隨從遞給黃化吉一柄短刀。黃化吉說:“郡守兩年前對我的恩惠,我現在還給你了。”說完左手捏住薑璿璣的鼻子,右手用短刀,慢慢地切割薑璿璣的鼻梁。黃化吉故意延長薑璿璣的痛苦,短刀割得十分緩慢。薑璿璣發出嚎叫,頭部晃動。黃化吉手臂展開,把手裏薑璿璣的鼻梁示意給城牆下所有的匪軍觀看。

匪軍都發出歡呼。

黃化吉一直看著薑璿璣的聲音沙啞嚎叫,身體抽搐,不停地大罵:“妖人,妖人,禍亂的妖人……”

薑璿璣的痛苦,給了黃化吉莫大的喜悅。直到薑璿璣不再發出聲音後,黃化吉點點頭,兩個匪軍劊子手,將薑璿璣摁在牆頭,用鬼頭刀砍下了頭顱。而蒯繭已經嚇得麵如土色,身體抽搐。

黃化吉看見薑璿璣已經受誅,轉頭問幹護:“你是不是覺得,我不該這麽折辱鳳郡郡守?”

“殺就殺了,”幹護說,“薑大人貴為郡守,你為什麽還要在他死前劓刑?”

黃化吉冷笑一聲,用沾滿鮮血的手捏住自己的鼻梁,焦黃的鼻梁被他從臉龐上拉扯下來,幹護才看見,黃化吉的臉部正中隻剩下兩個空空的鼻孔,手裏拿著的是檀木製造的假鼻梁而已。

幹護不知道黃化吉與薑璿璣之間的具體恩怨,但是很明顯,黃化吉一定是受了薑璿璣的劓刑,割掉了鼻梁。

劓刑是大景十分殘忍的肉刑,本應該處罰在有罪責的賤民身上。可是幹護知道,在雍州暗無天日的治下,這個黃化吉當年一定是受了冤屈。

接下來,黃化吉命令劊子手把薑璿璣的屍體拖到跟前,黃化吉親手用短刀將薑璿璣的腹部劃開,薑璿璣的內髒顯露。幹護的身體一陣戰栗。這個所謂的滅西將軍,連屍體都不肯放過,極盡折辱,早已是一個瘋狂的殺人惡魔。

黃化吉對著幹護說:“你看不慣我的作為,可是我卻要告訴你,你們沙亭百姓的性命,就係在這個狗官的屍體上。”

幹護一時不明白黃化吉的意圖。然而接下來,黃化吉的作為,讓幹護更加驚愕。黃化吉伸出枯柴一般的手掌,在薑璿璣無頭的屍體裏摸索一會,掏出了肝髒。

幹護一陣幹嘔,而城牆上的匪軍看著黃化吉,臉色鄭重。

黃化吉把血淋淋的肝髒捧在麵前,迎著陽光,仔細看了一會,然後對幹護說:“沙亭的百姓命不該絕,肝神讓我放過你們。”

幹護吃驚地看著黃化吉,不明白他說的什麽意思。

“還有你,蒯大人。”黃化吉說,“你的性命也留下了。”

“將軍是要放過我們?”幹護還不相信事情來的這麽輕鬆,卻又這麽詭異,“讓我們沙亭百姓離開鳳郡?”

“肝神的意思,我也不敢違背。”黃化吉把手裏的肝髒扔下城牆,語氣十分的不甘心,“你們走吧。”

匪軍解開了蒯繭身上的繩索。幹護不再猶豫,立即離開,可是看見蒯繭的身體癱軟,褲子濕漉漉的發出惡臭,已經是屎尿齊迸,沒有力氣行走。幹護想了想,背起蒯繭,走下城牆。

當幹護背著蒯繭走到城牆之下的時候,城頭幾十個頭顱紛紛落下,幹護不用看,也知道是匪軍把俘虜的鳳郡官員全部斬首在城牆之上。

在幹護的前方,護城河邊,匪軍開始用長矛屠殺鳳郡的平民大戶百姓。這些男性百姓都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沒有發出聲音。反而是另一邊的幾千名婦女都同時哭嚎起來。

幹護背著蒯繭,從匪軍屠殺場邊走過,不敢看這個血腥殘酷的屠戮場麵。一直走到了山丘,把蒯繭放下,幹護方才命令沙亭百姓,“馬上啟程,向陳倉小道進發,不可遲疑。”

陳暘鬆了一口氣,“沒想到匪軍真的放過了我們。”

“你知道什麽門派信奉肝神嗎?”幹護問陳暘,“我得好好地感謝這個神仙。”

“五雷派供奉心肝脾肺腎五個神魄,匪軍的首領是五雷派的術士,既然提起了肝神,那麽他應該是用五雷派的割肝占卜術的卦象,放過了沙亭百姓。”陳暘說,“沒想到這個門派首先發難了。”

“你在路上仔細跟我說吧。”幹護虛弱地說。

沙亭軍進入了陳倉道。雍州與漢中之間橫亙的連綿秦嶺,一直都是中原版圖南北之間的一道巨大屏障,也隻有鳳郡之南的陳倉道能夠出入。但是這條道路十分難行,官道在群山中蜿蜒曲折,遇到絕壁,就隻能在懸崖上開鑿孔洞,插入木樁,在木樁之上鋪墊木板,木板隻有七尺寬,勉強能通過一輛馬車。這就是艱險的棧道。

每隔十數裏不等,就會在棧道邊懸崖上堆積一部分木材,軍隊行進中遇到木板腐壞,就用這些木材修葺。沙亭的馬車本就破爛不堪,並且車幅比中原的馬車寬了一尺,無法在棧道上行走。幹護下令,將所有的馬車拋棄,亭民背負口糧和細軟,剩下的馬匹用來馱傷員。

幹護第一個走上了棧道,帶領亭民行走在懸崖峭壁邊沿。木製的棧道不斷發出崩裂的聲音,讓剛剛走上去的亭民,心驚膽戰。走了一天之後,亭民也就習慣,行走的速度加快。幹護一心帶領亭民進入漢中,他也擔憂那個自稱滅西將軍的黃化吉,會不會改變主意,追上來屠殺沙亭百姓。

幹護讓陳暘和蒯繭跟在自己的身邊,陳暘的兩個兒子與幹奢緊隨其後。幹護很想探明陳暘的真實身份,隻是陳暘始終不肯吐露。倒是把五雷派的淵源說了一遍。

現在鳳郡的郡簿蒯繭已經能夠自己行走,他行走得最快,黃化吉的殘暴擊垮了他的勇氣。蒯繭不止一次的埋怨沙亭的老弱太多,拖延了行軍的速度。可是現在,他已經不再是剛從沙海出來時見到的那個傲慢的郡簿,他孑身一人,還要靠幹護的庇護,才能平安到達漢中。

幹護與陳暘走在棧道上。

“你說的五雷派的那個黃化吉,”幹護問,“這種術士,在天下的術士裏,是數一數二的高手了嗎?我們都看見他能夠驅使山魈。”

“五雷派是道家門派中的中遊,”陳暘回答,“黃化吉的法術平平,但是他統率軍隊的能力,一定是受過高人指點。”

“那黃化吉與你相比,高下如何?”

“你還是問了,”陳暘說,“你一直在旁敲側擊。黃化吉跟我之間,如果單憑法術比試,我能贏。”

幹護回頭看了看陳暘,“所以你並不急於離開沙亭,因為你有擊敗黃化吉的把握。”

“不,”陳暘反駁,“術士之間的法術,不能決定兩軍決戰的結果。以我們在鳳郡的態勢,我在黃化吉麵前沒有任何的機會。”

“明白了。”幹護歎口氣,“沙亭都是農夫,而黃化吉手下都是軍隊。可是你是怎麽知道你和沙亭百姓,一定能逃脫鳳郡?”

“你剛才問我,黃化吉這種術士,在天下術士裏算一個什麽樣的人物,”陳暘說,“他在真正的術士高手麵前,不值一提,甚至連高手的存在都察覺不到。”

“你察覺到有人在暗中幫助你,”幹護說,“可是黃化吉不知道。”

“黃化吉的割肝法術是一種道家的算術。”陳暘說,“五雷派與我的門派都是算術一路,我在薑璿璣清點沙亭百姓籍冊被擾亂的時候,就知道有一個算術高手在幫助我。”

“他是誰?”幹護又問,“他為什麽要幫助你?”

“我不知道,知道也不能說。”陳暘又開始閃爍其詞。

兩人的交流,一旦提起陳暘的身份和來曆,就陷入到死局。

已經不再傲慢的蒯繭,倒是跟幹護說了黃化吉與薑璿璣的恩怨來曆。黃化吉本來是鳳郡治下的一個漁戶,在渭河裏打漁為生。兩年前交不起漁稅,鳳郡的稅吏就要拉黃化吉的女兒抵債。黃化吉殺了稅吏,犯了死罪,在逃亡的時候,全家都被抓回鳳郡。郡守薑璿璣就地懲處黃化吉劓刑,然後將他的妻女充了營妓。黃化吉受刑之後離開鳳郡。一年前,流民開始造反,郡守派遣護軍剿滅,才知道流民的首領自稱滅西將軍的就是黃化吉。那時候黃化吉的匪軍還沒有成氣候,在鳳郡守軍的攻擊下,一觸即潰,四處逃竄,在雍州境內遊移。

郡守薑璿璣立即將黃化吉的妻女斬首。

沒想到黃化吉手下的流民,人數迅速增長,竟然很快過了千人。到進攻鳳郡的時候,薑璿璣的刺探有誤,黃化吉已經有了三千匪軍。並且沒有人料到,黃化吉竟然是一個隱藏在民間的妖人,能夠聚攏屍骨化為山魈,被流民尊為天師。

後麵的事情,不用蒯繭敘述,幹護和陳暘也都看見了。

幹護聽了,心情愈發忐忑。蒯繭和陳暘卻對這種官逼民反的事情十分淡然,雍州這種事情已經發生得多了,早已不是什麽大事。隻是這次攻陷了雍州重鎮鳳郡,是流民匪軍最大的一次舉動。

沙亭的亭民隊伍停下了,因為前方的棧道空缺了七八丈,幹護隻能指揮亭民去搬送後方十裏的木材來修補,按照修補的速度,沙亭要在棧道上耽誤兩天的日程。

幹護已經聽天由命,但盡人事而已。蒯繭不斷地看望後方,擔憂黃化吉的匪軍追殺。而最為焦慮的,是陳暘。幹護知道他在躲避仇家,心情最為急迫。

周授站在鳳郡殘破的城牆下,無奈地苦笑。

鳳郡的城池已經沒了,隻留下一片廢墟。一些僥幸生存的百姓在收拾殘垣斷壁裏的財物。周授趴在地上,耳朵貼著地麵,片刻後站立起來。

這就是大景的天下太平。雍州刺史每年寅月在朝廷述職,都是功績一等,如果不是周授親眼所見,還真的被雍州刺史給欺騙了。

可是現在周授沒有時間去調查鳳郡被匪軍攻陷的事情,畢竟是流民,雍州刺史集結軍隊,擊破匪軍應該不是難事。隻是這次,周授很好奇,雍州刺史會怎麽向朝廷上報流民作亂。

匪軍裏有能指揮山魈的術士,這一點,讓周授比較擔憂。有術士意識到了天下即將進入鬼治,已經提前冒頭。周授在詢問自己,是否已經準備好了。可是還沒有,他還不知道該輔佐鄭茅還是齊王,或者是蜀王……更要命的是,還有很重要的東西在自己的師兄手裏。那個手段殘忍、心機叵測的師兄,終於露出了蛛絲馬跡,卻又跑掉了。

周授轉身,策馬朝向陳倉道。他還有時間追趕師兄。陳倉道的棧道年久失修,他一人單騎,跑得過沙亭亭民。

沙亭百姓修葺棧道用了兩天,過程中,有兩個亭民摔下了懸崖。一個是鋪棧道的時候不慎失足,另一個是腿部受傷,行走不便的壯丁,不願意拖累家人,在夜間自己跳了崖。

沙亭的人丁又少了兩個人。幹護對自己帶領亭民遷徙的決定更加質疑,而這條路才剛剛開始。

棧道修好,隊伍繼續行進,終於走完了第一段棧道,來到一個峽穀邊緣。前方是一道巨大的山澗,一個破舊的吊橋在山澗之上隨風搖擺。吊橋對麵仍舊是絕壁山路。幹護看見天色已晚,就讓亭民在峽穀邊緣駐營,明日一早通過吊橋繼續前行。

蒯繭告訴幹護,過了吊橋,再行走一百九十裏,就到了漢中境內。漢中武關郡會有官軍來交接亭民。他會告知鳳郡被流民攻破的消息,然後帶領武關郡官軍去與長安的軍隊匯合,回雍州翦滅匪軍。

這些事情,幹護並不關心,他關心的是漢中武關郡的官員對待沙亭百姓的態度。能否讓他們安全地路過漢中,進入蜀地。

與蒯繭興奮的情緒不同,陳暘則變得越來越焦慮,不停地回顧來時的棧道。幹護把陳暘的表現留在心裏。到了夜間,幹護聽見一聲喝喊:“什麽人!”

是幹奢的聲音,從駐營後的棧道盡頭傳來。沙亭百姓全部驚動起來。但是幹護看見隻有兩個人站在棧道後方,連忙安撫亭民,沒有匪軍追趕。

幹護走到棧道處,看清幹奢對麵站著的那個人,就是陳暘。陳暘的手裏拿著火石,還有一袋油脂。

蒯繭也趕了過來,看見這個情形,立即嗬斥陳暘:“燒毀棧道,大景律法是要斬首的。”

陳暘回頭看了看幹護,幹護搖搖頭。

陳暘扔掉火把,背著手走回了駐營。幹奢對幹護說:“燒掉棧道,可能對我們更有利。我們不是蒯繭,蒯繭要帶兵回去,我們可不會走回頭路。”

“陳暘的來曆神秘,”幹護說,“他要燒毀棧道,一定另有隱情,我還不知道對我們是否有利。隻是如果他燒了棧道,這個罪責,最終還是要落在我們頭上。”

“我們索性把蒯繭殺了,”幹奢提議,“將燒棧道的罪過都放在他身上。”

幹護搖頭,“我們要想安心抵達巫郡,就不要在路上節外生枝。”

幹奢見幹護不接受他的建議,留在原地,“我留在這裏,守著棧道。”

幹護摸了摸幹奢的頭頂,“你父親的錯失,他已經用性命相抵了,你不用放在心裏。”

“可我是下一任亭長,”幹奢說,“我得早點適應這個身份。現在我們不在沙海裏,路途凶險,你一個人顧不過來。”

幹護抿著嘴笑了一下。幹奢比他更能適應這個殘酷的世界。他可能早已經做好了準備,甚至已經察覺,連幹護也有隨時喪命的可能。

幹護回到自己的馬下,正要休息,陳暘悄無聲息地坐到了幹護身邊,長長歎了一口氣。

幹護問:“你的仇家快到了?”

“最遲明天。”

“你怎麽知道的?”

“我能聽見。”陳暘說,“我來向你辭行,今晚我就要走。我的仇家來了,找不到我,以他的身份,應該不會與你為難。”

“你走吧。”幹護說,“後會有期。”

“我有句話要說,”陳暘說,“讓幹奢做亭長吧,你該卸任了。”

“你覺得我會把沙亭百姓斷送在路上?”幹護明白陳暘的意思。

“你是一個好亭長,”幹護說,“在沙海裏。”

“我就說這麽多了。”陳暘站起身,他的兩個兒子也已經背好了包袱,拉著三匹馬走過來。陳暘向幹護深鞠一躬,“感謝你收留我們父子兩年。今後各自保重吧。”

這句話剛剛說完,前方吊橋上猛然升起了大火。陳暘和幹護立即奔向吊橋,在熊熊的火光照射下,看見黑黢黢的山澗對麵,站立著一隊軍士。

蒯繭也跑過來,大聲呼喊:“我是鳳郡郡簿。武關郡是哪位大人?”

對麵的軍士沒有任何回答,隻是冷漠地看著吊橋焚燒、崩裂,墮入到深淵之下。陳暘冷笑了一聲,“看來我走不了了。”

蒯繭身體癱軟,“武關郡的郡守,害怕雍州的流民進攻漢中,竟然燒毀了吊橋。”

“他們已經把我們當做了流民。”幹護無奈地說,“現在進退兩難了。”

沙亭的百姓都站立在深淵邊緣,眼睜睜的看著自己活命的吊橋焚毀。鳳郡也回不去了,雍州流民作亂殺戮的場麵他們也見識過。但是即便這樣,沙亭的百姓仍然一直保持著沉默,他們有亭長,幹護要承擔起沙亭百姓的三百多條性命。

蒯繭的精神崩潰了,他對著深淵對麵的武關郡守軍破口大罵,罵他們拋棄同僚,罵他們貪生怕死,罵他們無情無義。

幹奢在一旁冷淡地提醒:“大人跟他們不也是一樣的作為?”

蒯繭抽出刀來,架在幹奢的脖子上,“什麽時候輪到你這個泰朝賤民教訓我。”

幹奢用眼睛直視蒯繭,雙眼在火光中閃爍銳利的光芒。蒯繭不敢麵對,氣勢弱了,不等幹奢動手,自己把手一鬆,長刀落在地上。

幹奢撿起長刀,哼了一聲,扭頭對幹護說:“我們殺回鳳郡,跟匪軍拚一把。”

“沙亭亭民都是農夫。”幹護反駁,“怎麽跟黃化吉的軍隊打?”

“黃化吉的軍隊不也是農夫?”幹奢質問幹護。幹護知道不妥,可是也無言可對。

剛才一陣慌亂的陳暘,現在變得異常冷靜。整個沙亭隊伍中,也就是他與幹奢兩人能夠如此鎮定了。

陳暘對幹護說:“本來我打算遠走高飛,看來老天是不給我這個機會了。”

幹護示意幹奢退下,陳暘阻止了,“讓他聽見也無妨,希望我在臨死前跟你們說的話,能讓沙亭百姓在鬼治亂世中活下去。”

“你講。”幹奢替幹護回答。而在一旁的蒯繭指著陳暘,“你就是跟黃化吉一樣的術士妖人,在鳳郡的時候,我就該殺了你。”

“你先想好自己的出路吧。”陳暘對蒯繭輕蔑地說,“你跟著薑璿璣濫殺了那麽多雍州流民,真的以為黃化吉會放過你……”

蒯繭歎口氣,坐在地上發呆。

“我肯定是挺不過這一關了。”陳暘對幹護說,“念在我投奔沙亭兩年的情分,希望你能照顧好我的兩個兒子。”

“你果然記得每個沙亭亭民的姓名。”陳暘感激地說,“我放心了。”

“如果你的仇家過來,要找你的兩個兒子,”幹護安撫陳暘,“我一定不會吐露他們的名字。”

“我這裏有一本兵法。”陳暘說,“我留給幹奢,幹奢學會兵法之後,再交給陳不疑。算是我報答你們。”到了這個地步,陳暘說話終於開始誠懇,他召來陳不疑到身邊,從陳不疑的包裹裏掏出一個木匣,打開木匣後,從裏麵拿出一卷古書。陳暘捧著這一卷古書,遞給了幹奢。幹奢把古書打開,幹護看見卷首寫的是“太公兵法”,忍不住念了出來。

“太公兵法!”蒯繭聽到幹護說出這本兵法的名字,驚訝地看向陳暘。

陳暘鄭重地說:“我並非天水人氏。我是洛陽人,是當年漢朝右丞相曲逆獻侯陳平的後代。陳平去世後,兒子陳買繼承侯爵,陳買去世後,孫子陳恢繼侯爵,陳恢死後,曾孫陳何繼侯爵。後來陳何因為荒**無行,棄市被斬,陳家爵位四世而絕。我是陳何的庶兄陳掌一支的後人。這個身份我們陳家曆經漢、泰、景三朝,已經隱瞞了好幾百年。隻是今天事關重大,我必須要吐露出來了。”

“你是當年漢初三傑陳平的後人?”即便是幹護,也知道陳平顯赫的名聲。

“陳平當年憑借道家陰謀,輔佐漢高祖,其實他也是一個術士。”

蒯繭在一旁哼了一聲,“又是一個如滕步熊一樣的方士而已。”

“滕步熊怎麽能和我先祖陳平相提並論。”陳暘站起身,“我先祖陳平是道家坤道陰謀的大家,是道家顯赫的門派詭道的司掌。我們陳家雖然血食斷絕,可是這個身份一直流傳到我身上。”

“你既然是道家坤道,詭道司掌,為何隱姓埋名,躲避在我們沙亭?”幹護一直想問,現在終於等到了機會。

“因為,天下即將進入鬼治。”陳暘解釋說,“詭道的另外一支出世了。我們陳家一直以為這一支已經斷絕,沒想到他在十幾年前出現了。”

“既然是詭道的另外一支,你們應該門派興旺才是,怎麽會躲避同門?”

“因為另一支的先祖,是淮陰侯韓信。”陳暘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蒯繭哈哈大笑起來,顯然是不相信。

陳平當年驅使婦人在未央宮刺殺韓信的典故,即便到了景朝,都人人皆知。這兩個豪傑,竟然是同一個道家門派。也怪不得蒯繭認為陳暘在給自己的家門吹噓。

“韓信死後,”陳暘繼續說,“子嗣逃散,被陳平尋訪後全部一一剿殺。可是韓信手上的詭道信物,尉繚佩劍的劍鞘,卻一直沒有找到。”

“這個信物很重要?”幹奢好奇地問。

“然後你就跟你的先祖陳平一樣,”蒯繭笑起來,“殺了那一支的後人滿門。你是成帝時車騎將軍陳柳的兒子。我想起來了,陳柳在四年前與匈奴通信,被廷尉周授查處,陳柳車裂,九個兒子也連坐斬首,隻有二兒子陳暘因為公務出使西域,幸免於難。我在沙亭的籍冊上看到陳暘的名字,就應該想到這一節。”

“廷尉周授,”陳暘說,“就是我當年的一念之仁。我殺了他滿門,卻放過了他。不料他改名換姓,當了廷尉,反殺陳家滿門,我又成為了漏網之魚,這就是坤道的輪回。隻是今天,我逃不過去了。”

“可不是你一念之仁吧。”蒯繭譏諷陳暘,“隻是你的本事不夠。”

“你的仇家是當朝的重臣,”幹護腦門流汗,“廷尉周授。怨不得你要躲避在我們沙亭。”

“他躲避在沙亭,一定也沒安什麽好心,”幹奢說,“我父親說過,陳暘不止一次在夜間進入龍穴,龍井幹涸的事情,陳暘脫不了幹係。”

“龍井幹涸,”陳暘辯解,“是時候到了,跟我絕無關係。”

陳暘到了絕境,才吐露真言,幹護也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陳暘的解釋。

“他來了。”陳暘苦笑,“希望亭長能遵守承諾。”然後走向了來路上的棧道。

這時候天色已經蒙蒙亮,在棧道上,一人一騎,慢悠悠地走了過來。這就是陳暘所說的仇家,當朝廷尉周授無疑。

“吊橋是這個人傳書讓武關郡的守軍燒毀。”幹奢說,“如果我是他,一定會這麽做。”

整個沙亭的亭民,都看見周授騎著馬在棧道上,陳暘站立在棧道盡頭,兩人麵對麵站著,靜止不動。

當太陽升起到東方山頂的時候,周授踩著馬鐙,慢慢下馬,手裏牽著轡繩,一步步走向陳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