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洛陽四象木甲術

皇宮南殿。中官曹猛宣旨,支益生、任囂城、少都符入丹室覲見聖上,周授、蜀王父子在丹室外等候。群臣紛紛離開南殿,走到丹室外,等待聖上和周授做出最後的命令。

局勢已經到了十分危急的時刻,齊王的軍隊勇猛非常,張雀的北府軍不敵,已經退縮到洛河以南。齊軍在齊王的率領下,短暫休整,而北府軍即將麵臨背水一戰,如果再敗,就隻能退入洛陽城內。而龍門關內的篯鏗鬼兵,在黑霧的掩護之下,緊隨在齊軍的後方。

周授和群臣相對無言,麵色嚴峻。

作為守護都城洛陽的軍事參謀,周授在這個時候卻無法進入丹室,他也不知道聖上會向仙山門人交代什麽。

支益生和少都符、任囂城跟隨曹猛走進丹室,發現丹室正中擺放著一個巨大的丹爐,丹爐旁邊,前國師滕步熊正在茫然地拉著風箱,丹爐炙熱,孔洞冒出了青白色的火焰。

滕步熊的腳下拖著一條鎖鏈,鎖鏈的另一端,扣在丹爐的鼎足上。

聖上盤坐在丹爐前的蒲團上,正在閉目靜思。支益生看見聖上手裏捏著一顆紅色的鹿矯。

少都符仔細打量聖上,僅僅過了兩個多月,聖上似乎已經老了十幾歲,臉上皮膚鬆垂,黑褐色的斑點顯露出來。

聖上麵前有四個蒲團。聖上在丹室裏,因此免去君臣之間的叩拜之禮,以道家禮儀接見三人。

三人依次坐下,剩下一個蒲團空著,大家都知道,這本是留給中曲山塚虎徐無鬼的。

支益生輕聲說:“陛下,這鹿矯隻能暫時恢複精力,但是毒性猛烈,每服一次,毒性就會深入骨髓和五髒一分。”

聖上的眼睛睜開了,“到了這個時候,朕隻能依靠鹿矯苟延殘喘。”

支益生不再勸諫,聖上說得沒錯,現在聖上實在是沒有更好的選擇。

“中曲山塚虎在哪裏?”聖上看著空空的蒲團,“為什麽龍虎天師敕令也不能詔令他趕來?”

“還在楚軍之中,”支益生說,“等不及他了。”

聖上歎口氣,“齊王已經兵臨城下,徐無鬼遲遲不到,朕也沒有時間等待,隻能如此了。”

任囂城問:“看來陛下已有擊潰齊王和篯鏗聯軍的對策?”

“不是我的對策,”聖上說,“是高祖和張道陵天師當年為鬼治到來,留下的布置。”

任囂城還懵懂不知,肩膀上的小甑突然驚聲說:“原來是真的!”

“什麽真的?”任囂城問。

支益生向著任囂城點頭,“我看到了,絕無虛假。”

“幼麟也看到了吧,”聖上看向少都符,“那個揭族賤民,是不是叫媯轅……”

“原來陛下是知道的。”少都符驚訝地說。

聖上回答:“如果你不曾進入丹室之下,我其實是不知道的。可是你既然來了,我就知道了。”

少都符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自己在媯轅帶領下,通過地道走入皇宮內部,到底在哪裏露出了破綻。自己在地下看到的那些巨大機關……少都符心中一直抱著莫大的疑問,看來現在就是聖上解釋的時候了。

“詭道的周授,”聖上說,“是當年漢朝陳平和韓信門派的傳人,他的聽弦之術,比你們想象得要高明很多,他一直是朕的耳目。”

聖上揭開了少都符心中的疑問。

“不過,朕在這裏與各位交談,周授是聽不到的。”聖上又說道,“丹室有當年張道陵天師布下的陣法,道家法術無法刺探進來。”

支益生想到,聖上假托煉丹,在這個丹室裏蟄伏多年,不知謀劃了多少不可示人的秘密計劃。

果然聖上說:“朕現在要告訴各位的事情,是張道陵天師與我高祖皇帝,在洛陽留下的最大秘密,這個秘密,即便是你們的師門前輩也不知道。”

“跟洛陽城有關?”小甑震驚之餘,輕聲地問。

“這個甕中的姑娘,”聖上詢問任囂城,“到底是什麽來曆?”

“我從一個彩戲師手裏,將小甑解救出來。”任囂城簡短地回答,“一直跟在我的身邊。”

聖上看了小甑很久,“區區一個彩戲師能知道這個秘密……”

小甑的身體在甕中,隻有頭顱露在甕口。小甑的眼睛看著聖上,與聖上目光麵對,聖上突然似乎想起了什麽,將頭偏到一邊,不敢再看小甑。

而小甑冷眼看著聖上,目光銳利。

聖上的失態一瞬即逝,性格粗獷的任囂城和滿腹心事的少都符,都沒有察覺到聖上與小甑之間的神色,隻有支益生暗暗疑惑,這個來曆神秘的小甑,與聖上之間必定大有淵源,而且事關重大,即便是聖上,似乎也難以啟齒。

不過聖上身上背負的秘密太多,支益生也是明白,聖上單獨接見支益生、任囂城和少都符,將要說出的洛陽城內的秘密,會更加重要。

“整個洛陽城,是一個巨大的木甲術,”聖上果然將這個重大的秘密說出來了,“隻有曆代的皇帝知道。”

少都符見過地宮下巨大的桔槔和輪盤,還有連通青玄赤金四水的溝渠,以及那一口深不見底的大井,毫無疑問,這就是木甲術的布置。

而支益生也曾看見過丹室的地下無數的巨柱,四象門人的將台,每個將台上都預留了一副四象盔甲。

隻有任囂城最為震驚。

聖上繼續說:“天下道家的木甲術,以舳艫、龜甲最為霸道,舳艫攻城,龜甲野戰,都是無堅不摧。但是這兩個霸道木甲,在洛陽城的四象木甲術麵前,都是雕蟲小技。隻有四象木甲術方為最強的木甲機關。而在座仙山賢人,就是這個木甲機關的重要關節。”

在如今極為危急的時刻,聖上終於不再保留這個大景的秘密,開始向仙山門人訴說往事:

景高祖、張道陵天師,以及四大仙山的上一代門人,將泰殆帝擊敗、篯鏗封印之後,因為長安九龍繞水已經毀於戰火,景高祖與張道陵商議,決定定都洛陽。於是調動民伕,重建洛陽城。

而洛陽城的建設,完全由張道陵設計布置,遵從的是當年木甲術的精髓——四象木甲術。

四象木甲術的修建,就是為了迎接百年之後,飛星掠日,篯鏗複生,向大景尋仇的災難。

篯鏗早在成為泰朝國師之前,就已經是天下第一術士,位列真人。天治之後,仙人退隱,不複現於世間,天下隻出現了兩位真人,其一為李冰,其二為篯鏗。以法術高低而論,李冰鎮守灌郡治水,遠不如年代久遠的彭祖篯鏗。後來張道陵出世,亦以龍虎天師的修煉晉身真人之位,但是能力較篯鏗仍舊大為不如,隻能借助四大仙山賢人的力量與篯鏗爭鬥。

青城山一戰,四大仙山賢人,除了單狐山師乙莫名失蹤,其餘三人或戰死,或精疲力竭,即便是張道陵,為封印篯鏗精力耗盡,也隻剩下十年壽命。

於是張道陵在去世前十年,隻做了一件事情,就是指揮大景的工匠民伕,修建了洛陽城的四象木甲術。

這個四象木甲術,張道陵也與四大仙山門人相互立下血誓,必須要由仙山門人來驅動。到了百年後,飛星掠日,篯鏗封印鬆動,重生於世,一定會進犯洛陽。

因此景朝的曆代皇帝,就一直堅守著這個秘密,等著篯鏗重生之後,前來自投羅網。

張道陵早已經計算到這一點,這個四象木甲術,就是篯鏗的墳墓。

聖上語氣平緩地將往事說完,眼睛看著在場每個人。

支益生首先明白了聖上用意,喃喃地說:“難道太子姬缶真的是陛下……”

“犧牲掉齊王父子,”聖上麵色平靜,“讓篯鏗誤以為大景分崩離析,直接進攻洛陽,這個決定是值得的。”

任囂城又問:“那蜀王被篯鏗的傀儡替代,也是聖上意料之中的事情嗎?”

聖上冷幽幽地看著任囂城,輕聲說道:“誰告訴過你,替代蜀王的那個傀儡,是篯鏗所為?篯鏗雖然法術高強,但是他對木甲術並不精通。”

任囂城和支益生、少都符呆立當場。而小甑不禁失聲驚呼。

“是的,”聖上看向小甑,“那個傀儡,就是你的養父,帶你從宮中逃離的彩戲師的手筆。”

“那蜀王……”任囂城欲言又止。

“蜀王逃到洛陽,朕就告訴了他真相,”聖上哼了一聲,“不然蜀王怎麽會留在丹室三年,安安分分地跟著我煉丹。”

“那楚王呢?”少都符追問。

“楚王,”聖上笑起來,“楚王自始至終,什麽都不知道。隻是可惜了他一片忠心。為了大景天下,犧牲三個藩王,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三王之亂,竟然是聖上一手操縱。三位仙山的門人看著聖上,這等周密而又冷酷的智謀,簡直無法想象,是由聖上一個人步步謀劃實施的。

任囂城看看小甑,又看向聖上,突然明白了小甑的身份。這是一個連自己女兒都拿來利用的父親,一個冷血到極點的帝王。但是無疑,他也是一個一心為大景天下的君主,為了引誘篯鏗,不擇手段。是非功過,無法以常人的倫理去衡量。

“好了。”聖上說,“洛陽的四象木甲術,就辛苦各位,把它開啟。”

三大仙山的門人跟隨著聖上走出丹室。以周授為首的群臣,還都等待在丹室外。群臣看見聖上的鎮定和三大門人的沉著,知道聖上已經與三大門人商量出了卻敵對策。

群臣都好奇地看著三個年輕人,眼光熱切,心裏疑惑,不知道這三個道家淵源甚深的青年,到底給聖上提供了什麽樣的謀略。

聖上站立在群臣麵前,一掃多年來的頹廢,朗聲說道:“朕多年隱忍,都是為了今日之戰。現在仙山門人已經悉數到來,望各位愛卿與朕一起,將威脅大景百年的篯鏗徹底擊敗,完成高祖皇帝與張道陵天師當年沒有完成的遺願!”

聖上這番話說出來,群臣更加不明所以。聖上多年來深居簡出,大家都認為是受了滕步熊的蠱惑,昏聵不明,原來暗地裏一直在謀劃飛星掠日?還要依仗這三個年輕人的幫助,共同消滅篯鏗重生的巨大危機?

不過這個疑問,在接下來的幾個時辰裏,洛陽城內所有的官員、平民乃至奴隸,都得到了答案。

就在群臣紛紛議論的時候,洛陽城南傳來巨大的喧嘩聲,城中的宿衛軍從四麵八方朝著城南快速地調度。

“齊王開始攻城了。”聖上神色泰然,轉身對支益生說道:“支先生已經去過丹室下的地宮大殿了?”

“去過了。”支益生想起地宮內的二十八星宿大殿,那是自己走出洛陽城時經過的秘道。現在支益生完全懂了,洛陽城地下的空間,並非地道,而是張道陵修建的洛陽四象木甲術。

聖上揭開身上的龍袍,露出貼身穿著的道家服飾,站到了支益生麵前。聖上雙手交叉在胸前,拇指並攏,身體微微彎曲前躬,這是道家宗師之間的禮儀。聖上在此時做出這種舉動,顯然是在以道家門派之間的禮數,向支益生唱諾,支益生也隨即用同樣的方式回禮。

聖上輕聲說:“現在就請令丘山廣明殿鳳雛,就位四象木甲術的朱雀神位。”

支益生彎下腰來,“得令!”

支益生說完,立即走進丹室下方的地宮,走進了壁畫中的暗道。這條路他已經走過一遍,輕車熟路,很快就走到了二十八星宿的大殿。支益生輕快地穿行於幾百根龍柱和鎖鏈之間,走到南方的朱雀銅台前。

支益生又看了一眼銅台底座的“鳳雛”銘文,隨即登上銅台,將五彩斑斕的鳳凰羽衣緩緩地穿在身上。

這一件屬於鳳雛的鳳凰盔甲,十分貼身,似乎天生就是為了支益生量身打造。支益生穿上之後,銅台突然抬高一丈,一柄鋒刃雪亮的闊劍從支益生的頭頂掉落下來,正好落在支益生的胸前,闊劍劍寬四寸三厘,劍身上鑲嵌著七顆寶石,應對北鬥七星,劍柄上扣著一個鎖鏈。

支益生抬臂將劍柄握住,方位十分精妙。他翻轉劍身,看見闊劍的另一麵鏤刻著兩個篆文“龍淵”。

支益生心中狂喜,這是上古神兵龍淵寶劍,春秋時期在晉國佚失,原來被張道陵找到,並且安放到了這裏。

支益生剛剛拿到劍柄,劍柄後方的細小鎖鏈便自行解開,鎖鏈簌簌收回,瞬間就消失在頭頂。

隨後,銅台下方的朱雀雕像,緩緩升到支益生的麵前,朱雀銅雕兩個翅膀之間,露出一個圓形的凸起。支益生深吸一口氣,把手掌按到了凸起之上。

凸起一經支益生的手掌觸碰,立即陷入朱雀銅雕的後背。支益生聽見鎖鏈發出的巨大聲響,他環顧左右,看見二十八星宿大殿內的龍柱,正在以緩慢的速度移動方位,龍柱之間的鎖鏈漸漸繃緊。

距離支益生麵前最近的一根鎖鏈,滑動的速度變得越來越快,忽然支益生腳下一陣晃動,銅台以迅猛的速度朝著大殿上方衝去,眼看就要撞上大殿的頂端,壓成肉泥,支益生忍不住失聲驚呼。但隨即大殿的頂部出現了一個孔洞,恰巧讓銅台通過,孔洞上方一片光明。支益生還沒有反應過來,自己的身體已經冒出了地麵十幾丈高,可是銅台上升的速度仍舊沒有減慢。支益生漸漸習慣了自己的處境,看見身邊同時還有幾十根龍柱從地麵冒出,每一根龍柱都是從民居中的空隙升起。

銅台終於停住,不再上升,支益生發現銅台已經升到了二十餘丈的高度,方位正在洛陽城南門之後,而其他龍柱則沿著南門城牆依次排列。

現在支益生的視野極為開闊,他看到腳下,張雀率領的北府軍,已經退縮到南門內,而齊軍也已順勢攻打到南門城外。

支益生明白自己要做什麽了。他在齊軍陣營後方看見了齊王,而齊王此刻也正抬頭看向自己。所有齊軍都在這一刻停止了攻擊,全部仰頭看著這幾十根突然冒起的龍柱,還有最高的朱雀銅台。

支益生看到了齊王臉上的恐懼。

皇宮丹室之外,聖上、任囂城、少都符,還有群臣都在注視著城南城牆後升起的朱雀銅台,以及幾十根龍柱。穿著五彩鳳凰羽衣的支益生在銅台上,手持一柄闊劍,迎風站立,大風將鳳凰羽衣的五彩流蘇吹起,羽衣飄**,瀟灑到了極點。

除了聖上,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場景驚呆。

“三十六根。”周授瞬間數出了龍柱的數量。

群臣看到這個奇觀,紛紛向聖上和少都符、任囂城跪拜,“陛下英明!”

聖上謙遜地說:“這是張道陵天師的功勞,與朕又有何幹。”

由於南門朱雀鎮守銅台的啟動,整個洛陽城,以及南門內外,都陷入了短暫的沉寂。

隻有周授匍匐在地,耳朵貼在地麵聆聽許久,隨後站起身來。“支先生的朱雀銅台下的鎖鏈正在急速轉動,是要開始向齊軍發難了嗎?”

“四象木甲術,才啟動了南方朱雀神台,”聖上輕聲說,“雖然尚無法對篯鏗的鬼兵造成損傷,可是齊王,應該是逃不掉了。”

洛陽城南的齊王,看到三十六根龍柱拱繞著朱雀銅台升起,與銅台上身穿鳳凰羽衣的支益生四目相對。

齊王沉靜了片刻,果斷對傳令官下令:“全軍後撤。”

五個傳令官飛快揮舞著王旗,奔向陣前,齊軍後軍用木椎敲打銅鑾,鳴金聲響起,本已攻到洛陽南門下的齊軍,開始改變陣型,有條不紊地後退。

如果這是一場常規的城守攻防戰,齊軍的後退在戰術上毫無挑剔。可是洛陽四象木甲術,是一個在道家門人驅使下,遠遠超越常規戰具的道家神器。

站立在銅台上的支益生,心裏已經很清楚,現在洛陽城南、玄水以北的所有齊軍,將沒有一兵一卒,能夠撤回到洛河北岸。

支益生手中的龍淵寶劍,在空中揮舞了半圈。

三十六根龍柱上的盤龍,在鎖鏈的牽扯之下,脫離柱身,從城牆上方掠過,飛到齊軍陣營上空。

三十六條精銅鑄造的飛龍,猛然從空中落向地麵,將地麵上的數萬齊軍分隔開來。齊王目睹這一場麵,突然從馬上栽倒在地。

身邊的隨從匆忙扶起齊王。三十六條飛龍,靜靜地用龍爪立在地麵,呼吸之間,每一條龍身上的鱗甲,全部聳立,變成了無數尖利的刀刃。

“完了。”齊王一聲哀歎,再次看向銅台上的支益生。

支益生低頭,看著三十六根龍柱上牽扯著飛龍的每一根鎖鏈開始劇烈地抖動。然後龍柱下方一個巨大的輪輻,發出哢哢的聲音,支益生猶豫了一下,手中的龍淵寶劍淩空劈斬,輪輻中央的一個機括突然縮回,輪輻瞬間急速轉動,龍柱上的鎖鏈也隨著輪輻轉動的速度,開始不斷伸縮。

短暫安靜了片刻的三十六個飛龍,於地麵上張牙舞爪,相互交錯。

玄水以北、城牆以南,數萬齊軍的血肉肢體,和著滾滾灰塵瞬間騰起。幸存的齊軍從沒有見過如此巨大殺傷力的武器,他們扔掉手中的武器,拚命朝著玄水方向奔逃。三十六條飛龍,最遠隻能攻擊到玄水邊。

齊軍紛紛奔上玄水上的浮橋,一時間浮橋上兵士相互擁擠,落水無數。

而三十六條銅龍其中一條,猛然衝入了玄水,玄水上一百多座臨時搭建的浮橋,全部被銅龍衝撞斷裂。

齊軍退路已斷,隻能站在玄水北岸,束手待斃。

支益生和齊王同時閉上了眼睛。支益生的耳邊響起了鎖鏈急速伸縮的聲音,而齊王聽見的,是銅龍絞殺齊軍血肉之軀的恐怖聲。

而無數死去齊軍的慘叫聲,在他們死去後很久,才傳遞到支益生和齊王的耳中。

齊王後方的篯鏗鬼兵再次被濃密的黑霧籠罩,黑色的霧氣中顯出一張猙獰的臉,兩個空洞洞的眼眶,對著銅台上的支益生,支益生手持龍源寶劍,與黑霧直視。五彩的鳳凰羽衣與黑色濃霧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黑霧漸漸散開,地麵上的鬼兵也消失無蹤。

洛陽城南門堅守的北府軍,迎來守城的第一場大勝,但是沒有一個人發出歡呼。他們知道,剛才的戰鬥,是超越常人的木甲術對普通士兵的屠戮。

沒有普通的士兵,麵對這種屠殺,不產生絕望的心境。

張道陵天師的四象木甲術,竟然是能夠在兩個回合內,將數萬士兵全部剿殺的巨型武器!

雖然群臣在聖上的眼神中看到了必勝的信心,卻沒有想到聖上所依仗的木甲術的威力,竟然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這種兵器,絕不應該屬於人間。

現在聖上和群臣已經登上南門的樓閣,注視著南門外的戰場。

齊軍大敗之後,剩下的齊軍不到五萬,潰退到龍門關內。

支益生站在高高的銅台上,將龍淵寶劍橫在胸口,三十六根龍柱上的鎖鏈收縮,每一根鎖鏈盡頭的銅龍淩空退回,盤旋在龍柱上,靜止不動。如果不是看到剛才銅龍掃**虐殺齊軍的慘烈場景,誰也想不到這些雕龍竟然是殺人的利器。

地麵上的巨大輪輻慢慢轉動,三十六根龍柱緩緩地縮回地麵之下,最後支益生所在的朱雀銅台,也慢慢地回到地下。

地麵恢複到之前的麵貌,完全看不出來有巨大的木甲曾經升起過。

聖上和群臣看著血肉模糊的戰場,到處是殘肢斷臂,聖上臉上不忍,“這都是大景的子民,卻被篯鏗這個魔王連累。”

周授和張雀本欲勸慰聖上,但是想到齊王謀反,的確是聖上行刺姬缶所逼,也就無話可說。

聖上的目光越過戰場,看向了玄水。水麵上漂浮的屍體,順水漂流,隨著玄水流入了洛河。龍門關上空冒出一股龍卷風一般的黑霧,將地麵上的屍骨全部卷向空中。無數的殘肢斷臂被黑色的龍卷風拉起,堆放到了玄水的南岸。

屍骸堆積成了無數個如山一般的小丘。

“一百二十二堆。”周授提醒聖上,“這便是篯鏗收攏齊軍屍體的墳墓嗎?”

沒有人回答周授。天空下起了小雨,周授示意幾個士兵找來華蓋,給聖上擋雨,聖上揮揮手,讓抬著華蓋的士兵退下。

支益生慢慢地走向城牆,群臣都朝著支益生拱手,聖上也點頭示意,對支益生說:“這一戰的首功,支先生當之無愧。”

支益生並不喜悅,“張道陵天師的木甲術,太過於殺伐嚴酷,不是道家追崇的好生之德。”

“支先生驅使的朱雀神台,並沒有帶動四象木甲術全部機括,”聖上冷冷地說,“並且朱雀對應南方,屬天下萬物繁茂的蕃秀時刻,在四象木甲術裏,應對天下蒼生懷柔。”

“如此看來,四象木甲術其他三個神台,還有更加凶狠的手段了?”支益生沉聲說。

“四象木甲術裏,最凶狠殘酷的神台,是西方白虎,應對容平收割。白虎神台升起的時候,篯鏗必定灰飛煙滅,神魂俱散。”聖上歎口氣,“洛陽守備之戰才剛剛開始,而白虎神台的鎮守,中曲山塚虎徐無鬼,遲遲不能歸位,實在是讓朕放不下心來。”

“徐無鬼一定會來的。”任囂城說,“隻是不知道當他到來的時候,會是一番怎樣的慘狀。”

這是一場讓人無法欣喜的勝仗,無數的齊軍戰死,篯鏗的鬼兵卻沒有任何的損傷,群臣都沒有恭賀。

聖上看了看支益生和少都符,又看看任囂城,對任囂城說:“洛陽暫時安全了,任先生到洛陽來原本另有目的,今天朕就了了任先生的心願。”

任囂城如果是剛剛見到聖上,聽見這句話,一定會喜悅異常,但是他已經知道小甑與聖上極有淵源,知道此事絕對不會如自己的預料。

聖上帶著三位仙山門人回到皇宮內,來到陽泉湖畔。聖上指著湖麵上連綿一片的蓮葉,任囂城看見蓮葉上蓮花開放,燦爛鮮豔。

“金蓮子,”聖上說,“這就是任先生來洛陽的目的吧?”

“是的。”任囂城說,“聽說金蓮子能夠恢複血肉,讓小甑的身軀長回來。”

“可是任先生知不知道,”聖上說,“陪伴你身邊的這位姑娘,當初就是在這裏化去了身體,隻留下了頭顱,用甕瓶替代身軀呢?”

任囂城看向小甑。小甑輕輕點頭:“我就是聖上的女兒,從小在這個湖邊長大,謝謝你,我回家了。”

楚地的雲夢澤是方圓幾千裏的巨大湖泊,不過每當幹旱的年份,湖水退縮,巨大的湖泊,就各自分割成無數的小湖,湖泊之間顯露出沼澤和陸地。因此楚地雖然幅員遼闊,耕地卻是大景藩國之中最貧瘠的,連封地最小的九江王,治下的良田都遠遠超過楚地。

在湖麵上的一艘船上,徐無鬼和楚王看著煙波浩渺的湖水,兩人都神情沮喪。

“荊州也告失守,”楚王說,“九江王已經回到了建康,我這個楚王,沒有一兵一卒,連封地也都被你的好兄弟侵占。”

徐無鬼看向北方:“龍虎天師敕令升起,我本應該奔赴洛陽,與其他三個仙山門人相聚,師父跟我說過,看到龍虎天師敕令,是決不能違抗的。”

“孤自從遇到你,這是第二次全軍覆沒,”楚王苦笑,“你真的就是孤的煞星,可偏偏又是你傳遞齊軍的消息,讓孤能夠逃脫。”

“齊軍的趙牧看來已經脫離齊王,”徐無鬼看著西方說,“不知道我的異姓兄弟幹奢能不能在荊州守得住。”

“那是孤的王府,”楚王歎息,“一個是齊王的大將,一個是作亂的賤民,落在誰的手裏,有什麽區別。”

“如果幹奢能夠擊潰趙牧,”徐無鬼說,“殿下還有重返荊州的一天;如果被趙牧占據了荊州,殿下這輩子就回不去了。”

楚王怨望地說:“明明是齊王和蜀王反叛,第一個失去封國的卻是孤。”

徐無鬼說:“如今之計,殿下隻有趕赴建康,與九江王會合,再圖收回荊州。”

徐無鬼說完,忍不住看了看船艙,“郡公主到底長得什麽模樣?她的花轎抬上船的時候,船隻吃水都深了一分。”

楚王笑了笑,並沒有回答。

兩日之後,徐無鬼和楚王乘坐的船隻,行駛到了湖泊與大江的交匯處,一路向東,順流而下。

又行駛兩日,到了江夏,船工將船隻停靠,上岸購買糧食,第二日後再登船繼續下行。

到了夜間,徐無鬼聽見楚王在船艙內長籲短歎,心情焦躁,於是走到甲板上看著天空一輪明月。

徐無鬼掐指算來,自己下山已經一年,到現在還沒有找到修補丹爐的天外玄鐵。不知道山上的師父和一幹師兄,是不是已經焦急萬分。而自己看到了龍虎天師敕令,也沒有遵從命令,而是渾渾噩噩地跟著楚王順江而下,過了江夏,再幾日就到了建康,估計建康也沒有自己要找的玄鐵。

就在徐無鬼彷徨無措的時候,突然看到江水北岸,幾匹戰馬疾馳而來,轉眼來到船隻停泊的岸邊。其中一人對著船隻大喊:“敢問楚王殿下在船上嗎?”

徐無鬼不敢回應,楚王在船艙裏也聽見了聲響,沒有回答,而是悄悄走到了徐無鬼身邊。

“楚王殿下,”岸上的人下馬跪拜,對著船隻大喊,“小人是洛陽鄭茅,特來求見殿下。”

“大司馬鄭茅?”楚王終於開口,“你來找孤有什麽事情?”

“齊王麾下的趙牧將軍正在攻打荊州,我從荊州城內趁亂逃出,帶了一份厚禮,獻給殿下。”

“什麽厚禮?”楚王猶豫地問。

“煩請殿下準許小人登船麵稟。”鄭茅的聲音從岸上傳來。

楚王和徐無鬼相互看了一眼,知道鄭茅趕來,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求見。楚王高聲說:“你上來吧。”

鄭茅隨即帶著兩個隨從,踏上跳板,走到船上。

徐無鬼從沒有見過大司馬鄭茅,在他看來,這個曾經掌握著帝國權力的重臣,現在隻是一個落魄的中年男子。

但是當徐無鬼看到鄭茅身後的兩個隨從後,驚呼起來:“兩位殿下!你們怎麽到了這裏?”

跟著鄭茅登船的,就是一直跟隨沙亭軍的姬不疑和姬不群。

姬不疑沒有說話,姬不群卻上前拉住徐無鬼的手,“徐先生,我們又見麵了。”

徐無鬼與姬不疑和姬不群分別牽了牽手,都是少年心境,曾經一起麵對過磨難,難免心情熱切。

兩位皇子也看到了楚王,徐無鬼對楚王說:“這是聖上的兩位皇子,受難於宮廷陰謀,流落在民間,一直跟著沙亭軍。”然後問鄭茅,“不知道為什麽會來到這裏?”

鄭茅搖頭,“一言難盡,要從我被聖上驅逐出宮開始說起。”

鄭茅一臉沮喪,不再是當初在南殿傲視群臣的瀟灑。鄭茅向楚王和徐無鬼相告,聖上在皇宮內召集天下道家各宗,授意張天師後裔張魁,將滕步熊的國師之位剝奪。

與此同時,聖上一直安插在張胡身邊的門生,也就是廷尉周授告訴眾人,他早已經要挾太傅張胡的胞弟張雀,讓張雀背叛張胡,保存洛陽張氏的地位。張胡操縱的黨羽全部被張雀一一勸說,背離張胡。張胡因此在龍門關身死。

周授用同樣的辦法,拉攏了鄭茅的胞弟鄭蒿,鄭茅的軍權也被削奪。

三公之中,大司馬和大司徒都被聖上和周授翦滅,國師滕步熊也被聖上關押在丹室之下。

徐無鬼聽到這裏,感慨地說道:“周授這個人我見過,他是詭道的傳人,果然詭道延續了當年陰謀出奇之道,聖上依仗他,的確是有道理的。”

楚王好奇地問:“既然張胡身死,為什麽鄭公卻……鄭公是逃出來的嗎?”

鄭茅搖著頭苦笑:“聖上沒有當即賜死小人,而是給小人出了一個難題。”

鄭茅說完,看了看身邊的姬不疑和姬不群。

徐無鬼懂了,“原來是安排鄭公尋找兩位皇子。”

楚王又問鄭茅:“既然如此,鄭公為什麽不自己帶著兩位皇子,趕赴洛陽複命,免了自己的罪責,卻巴巴地跑到江夏來追趕孤?”

鄭茅看了看西方,“小人得了聖上的諭令,不敢耽誤,立即趕赴荊州,準備從荊州順江而上,到白帝城尋找兩位皇子。當時蜀王和齊王分別駐守在龍門關兩側,龍門關還算安定,小人戴罪之身,隻敢走偏僻小路,所以在路上沒有遇見楚王殿下。”

楚王和徐無鬼計算了一下時間,知道鄭茅說得沒錯,看來的確是鄭茅躲過了楚軍,南下到了荊州。

“在皇宮看來,白帝城是兩位皇子最後出現的地方,”徐無鬼說,“如果你去了白帝城,就撲了個空。”

“徐先生說得正是,”鄭茅謙恭地說,“我到了荊州,正打算尋找船隻,結果沙亭軍……也就是徐先生的好友幹奢率領兩千兵馬,攻打荊州城。”

“九江王帶來的軍馬,都隨孤北上。”楚王黯淡地說,“荊州除了幾百名王府親隨,沒有一兵一卒。”

“九江王不願投降,”鄭茅又看了看徐無鬼,“沙亭軍勇猛非常,一日之內就攻下了荊州,九江王隻能乘船離開。”

“鄭公知道兩位皇子就在沙亭軍內,因此也就留在了荊州。”徐無鬼說道。

“不錯,”鄭茅說,“荊州破城之時,我扮作平民,正在城內。幹奢將軍進駐荊州,於百姓秋毫無犯,發令一切如故。荊州因此得以保存。”

楚王笑了笑,臉色尷尬,不知道是欣慰還是沮喪。

“小人在荊州潛伏多日,終於在幹奢將軍身邊看到了兩位皇子,”鄭茅看著徐無鬼,“幹將軍對兩位皇子十分尊重,片刻不離。”

“你又如何將兩位皇子……”楚王問道。

徐無鬼說道:“一定是荊州大亂,鄭公有了接近兩位殿下的機會。”

“徐先生所言極是,”鄭茅佩服地說,“的確如此。”

“趙牧!”楚王歎口氣,“看來他離開齊王,也在尋找自己的落腳之地,沒想到我楚地,竟然成了沙亭軍和趙將軍眼中的福地。”

“趙牧將軍兵馬齊整,幹奢將軍守軍不足兩千,”鄭茅說,“兩軍交戰數日,幹奢將軍竟然在天下第一名將麵前,不落於下風。”

“看來幹奢學了那本《太公兵法》。”徐無鬼說,“能夠憑借荊州的城牆守城。”

“趙將軍用了多少日獲勝?一萬軍馬攻打兩千守軍,沙亭軍又是劣民臨時聚集的烏合之眾,”楚王計算了一下時間,“竟然用了兩個月,幹奢能堅守這麽長時間,看來也是個奇才。”

鄭茅麵露尷尬,沒有回答。

楚王問:“難道時間更長?可是如果沒有在三天前將荊州攻下,鄭公也無法離開荊州。”

“的確是三天前分出了勝敗,”鄭茅說,“可是敗的不是幹奢將軍,是趙牧將軍敗了。”

“竟有此事!”楚王大驚失色。

天下第一名將趙牧,以五倍的精兵,竟然攻不下難民拚湊的沙亭軍防守的城池;攻城不下也就罷了,竟然被擊敗。

“兩個月的攻城之戰,小人都曾親曆,小人十分佩服幹奢將軍的兵法之道,”鄭茅說,“幹奢將軍守城兩個月,西門的城牆倒塌,趙將軍在東門和北門攻打兩月不下,心中急躁也是有的,立即集中主力到西門攻打。”

“看來西門是幹奢故意留下的破綻。”徐無鬼點頭。

“小人當時也以為是幹奢將軍無法再堅持,準備從西門撤回巫郡,”鄭茅不斷搖頭,又點點頭,“沒想到,當趙將軍率領大軍全力攻打西門的時候,幹奢將軍竟然出城迎戰。”

“兩軍打了兩個月,”楚王撓頭,“消耗這麽久,城內沙亭守軍,最多隻剩下千人,這已經最好的結果。這個幹奢,竟然以一千軍馬出城迎戰?”

鄭茅看著徐無鬼,“徐先生跟幹奢將軍日子不短,應該是猜得到的。”

“牛寺。”徐無鬼向楚王解釋,“兩個月的時間,已經足夠牛寺招攬人馬,從蜀地奔襲到荊州了。”

鄭茅拍了一下手掌,“徐先生猜得分毫不差。就在幹將軍和趙將軍戰得天昏地暗的時候,趙將軍身後五千兵馬出現,正是牛寺率領南蠻大軍趕來。趙將軍腹背受敵,被圍困起來,最後隻帶著五千人馬突圍,渡江向南去了。”

“為什麽不向東?”楚王問。

“如果向東,”鄭茅說,“趙牧將軍現在已全軍覆沒了。幹將軍在荊州東麵留了一支伏兵,等著趙將軍入甕。可是趙將軍沒有中計,而是強行渡江,去了長沙。”

“趙將軍的名望絕非憑空而來,”徐無鬼說,“他應該能猜到東方有伏兵。”

楚王又問鄭茅,“可是這兩位皇子,又是什麽道理?”

鄭茅神色古怪,看著徐無鬼和楚王。

“我懂了,”徐無鬼說,“是幹奢把兩位皇子交給鄭公的對不對?”

“不錯。”

“那一定有什麽交換條件了。”徐無鬼說,“讓我猜猜,跟牛寺有關。”

“不錯。”

“既然跟牛寺有關,”徐無鬼又說,“牛寺想讓聖上冊封他為成漢王!”

“果然就是這樣!”鄭茅看著徐無鬼,“可惜先遇到徐先生的是幹奢,而不是小人,不然小人也不會淪落到這等地步。”

“其實不用我,”徐無鬼說,“鄭公也不是沒有機會,鳳雛支益生不是早就進入了洛陽,而鄭公並沒有去誠心招攬。”

“也是,”鄭茅苦笑,“是我太過傲慢,錯失了良才。並非機緣不到。”

楚王看著鄭茅說:“四大仙山門人,臥龍塚虎、鳳雛幼麟,得其一能得天下,這其實是一句虛無縹緲的空話。自從孤見到這位中曲山塚虎,不僅沒得不到天下,反而從一個鎮守一方的藩王,淪落到現在要去投奔九江王。”

鄭茅聽了,也哭笑不得。

徐無鬼倒是不以為意,他本就不是為了輔佐哪位明主而下山的。

楚王問鄭茅:“既然幹奢和牛寺擊敗了趙牧將軍,那麽並非鄭公在混亂中找到了兩位皇子?”

鄭茅說:“所以說幹奢將軍是個厲害人物。他早已察覺我在荊州城內,一直暗中跟隨兩位皇子。”

“倒不是他眼光毒辣,”徐無鬼說,“趙牧大軍圍困荊州城,作為將領,難免要對城中有沒有細作多加留意。”

“這就是了,”鄭茅說道,“趙牧將軍南去長沙之後,牛寺又引兵西去蜀地,留下幹奢將軍鎮守荊州。當我在想辦法聯絡兩位皇子的時候,幹奢將軍把我請到了府上。”

“幹奢住在孤的王府裏?”楚王忍不住問。

“哦。”楚王這才心安。

“我被請到將軍府內,”鄭茅繼續說,“幹奢將軍告訴我,他從趙牧軍俘虜口中,知道他的義兄徐先生跟隨楚王,被趙牧將軍擊潰,應該正在雲夢澤乘船順流而下。所以他讓我給徐先生帶個口信。”

“幹奢在這種狀況下,竟然還記得我,”徐無鬼感慨地說,“不知道他現在是胖了還是瘦了。”

“幹奢將軍雖然很瘦,但是身體還是健壯得很。”鄭茅說,“他讓我告訴徐先生,他現在很好,在古道裏,他有很多奇遇,並且知道了一件很重要的秘密,這個秘密不能讓小人知道,隻能等將來見到先生後,再親自告訴先生。”

“幹奢進古道,一定經曆了不少波折,”徐無鬼說,“不知道他到底知道了什麽秘密,這麽重要。那他為什麽不讓我到荊州去與他會合?”

鄭茅臉色古怪,許久說:“這就是幹奢將軍叮囑我的事情了,讓徐先生一定要去洛陽,至於為什麽,幹奢將軍就沒說了。”

“這件事情,幹奢也沒有告訴兩位皇子?”徐無鬼看向姬不群和姬不疑,“你們在古道裏到底經曆了什麽?”

姬不群搖頭,“在古道裏,我們沙亭軍的確遇到了很多困難,但是即將都困死在古道的時候,幹將軍見到了一個人,那個人把幹將軍帶到一個地方,過了兩天幹將軍才出來,然後古道裏道路就通暢了。幹將軍說的秘密,一定跟那個神秘的人物有關,但是幹將軍也沒有告訴我們。”

徐無鬼十分好奇,“到底是一件什麽事情,非要我去洛陽呢?”

鄭茅鬆口氣,“既然徐先生要去洛陽,小人的答應聖上的事情也就有了著落。”

“鄭公不帶著兩位皇子去洛陽複命?”徐無鬼問。

“我這些年,自以為控製了朝廷,朝中多數命臣都恨我入骨,也沒有顏麵去麵對聖上,”鄭茅謙恭地說,“我就不回洛陽自取其辱了。所幸聖上留了我一條性命,又厚待了鄭氏家族。我就跟著楚王去建康,苟活下半輩子,功名利祿,都不在意了。”

“原來是這個道理。”徐無鬼看著楚王,“本來龍虎天師敕令,我就不能違背,加上兩位皇子要回宮……不對,幹奢把兩位皇子交給聖上,用來換取牛寺成漢王的冊封,兩位皇子怎麽突然變得如此重要?”

“這個事情,我們兄弟兩人是知道緣由的,”姬不群說道。

姬不疑接著說:“一定是洛陽城內的大水車要轉動了,而水車鑰匙在我們兄弟二人身上。”

“水車?”徐無鬼和楚王兩人都疑惑不解。

“這個水車想必十分重要,”楚王點頭,“看來孤與徐先生的緣分就到此為止了。”

“殿下是害怕繼續被我厄運連累吧。”徐無鬼笑道。

“山水輪回,”楚王大笑,“希望我們還能在建康相見。”

“那可不是什麽好事,”徐無鬼也笑,“我如果到了建康,那就是篯鏗擊敗了聖上,占據洛陽,大景的天下半數都淪入鬼治。”

楚王是一個豪邁的性子,對徐無鬼這種口無遮攔的言語並不介意,“孤,這就安排先生和兩位皇子回洛陽。”

“我們三人,走著就去了,還需要什麽安排。”徐無鬼輕鬆地說。

“不然,”楚王神秘地笑了笑,“我的王妹郡公主已經嫁給了先生,嫁雞隨雞,先生可是要把她帶在身邊去洛陽的。”

徐無鬼這才想到這一節,“也是,既然如此,也就隻能這樣了。”

“答應孤,”楚王神情詭異,“孤的這個妹妹生性靦腆,先生一定要等到洛陽安定之後,再與她見麵。”

“這個規矩可是古怪得很。”徐無鬼說,“我答應了。”

翌日,楚王購置了一艘大船,讓徐無鬼和兩位皇子,還有郡公主的隨從和轎夫乘船回襄陽,再想辦法去洛陽。

徐無鬼和楚王分別,話已經說盡,隻是拱拱手,天下亂世,真的不知道還有沒有相見的日子。

在洛陽,支益生驅使四象木甲術朱雀位,一戰剿殺數萬齊軍,終於顯露出四大仙山門人的真實手段。

不僅支益生受到群臣和百姓敬仰,任囂城和少都符也成為洛陽城內王公貴胄爭相結交的人物。

這一戰之後,篯鏗在龍門關又陷入一片死寂。整個龍門關黑霧彌漫,也看不出究竟。

七月七日,支益生和任囂城、少都符收到安靈台梁顯之請帖,邀請三人在安靈台一見。

到了夜間,三人準時赴約。梁顯之在安靈台等待三人。安靈台上的龍虎天師敕令仍舊在飄**。

支益生見梁顯之麵露憂色,開口問道:“安靈台有要事相商?”

梁顯之開門見山道:“支先生遲遲不願意落下龍虎天師敕令,是為了等待中曲山徐無鬼?”

“徐無鬼不到,”支益生說,“洛陽的四象木甲術缺了西方白虎神台,仍舊抵擋不住篯鏗的鬼兵壓境。”

“三位賢人應該知道,篯鏗會在什麽時候攻打洛陽?”

“不知道。”支益生說,“聖上是知道的,國師周授也知道。隻是大家都隱而不言。”

“還有六日。”梁顯之問,“如果徐無鬼不入洛陽,聖上可有打算?”

“聖上和國師沒有商議過此事。”支益生說,“大景天子和群臣,與大景天下共生死,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任囂城說:“篯鏗與我們仙山門人是死仇,當年景高祖皇帝以正義之師擊敗泰朝末代殆帝,就是天命所歸。”

梁顯之笑了笑,“任先生身邊的那位甕中女子,為何沒有跟隨在身邊?”

“小甑是聖上女兒,貴為公主,”任囂城說,“我並不知情,好在也沒有冒犯公主,現在公主在皇宮內陽泉湖內居住。”

“金蓮子,”梁顯之點頭,“據聞是能夠生肌塑骨的神物,天下隻有一株,就在皇宮內的陽泉湖內。公主自幼磨難,終於有個盡頭了。”

“安靈台召我們三人來,”任囂城問,“不是為了詢問公主的事情吧?”

“有件事情,聖上不能啟齒,”梁顯之說,“隻能我來開口與各位商議了。”

支益生聽聞此言,看了看頭頂,“原來聖上並沒有把握徐無鬼能在六日內入洛陽。”

“這件事情,隻能由我這個安靈台來與三位商議。”梁顯之說,“犬子梁無疾,在一年前已經離開平陽關北上,根據平陽關郡守鄭蒿的書信,犬子在北方得了一個道家神物,與舳艫齊名。”

“龜甲在漠北。”任囂城立即說道,“還以為這個道家神器,已經在中原消失,原來是被安置在了匈奴。”

“而且還有一個道家門派一直在匈奴等待犬子,”梁顯之說,“飛星派!”

“飛星派!”三個仙山門人同時驚呼。“這個門派當年因為不接受張道陵天師的敕令召喚,被張天師驅逐,門人凋零。原來是到了匈奴。”

“飛星派被景高祖派遣到漠北。”梁顯之說,“一直在等待大景平定漠北的飛將軍,很巧,就是犬子。諸位想想,到底為了什麽?”

“如果洛陽失陷,”支益生一點即透,“大景天子就要逃往漠北?”

“正是。”梁無疾又說,“諸位賢人,知不知道如果篯鏗入洛陽之後,會做什麽?”

“鬼王入主中原,”少都符說,“天下開啟鬼治。”

“篯鏗本就是天下最強術士,現在更是鬼王重生,”梁顯之說,“但是大家都知道一個天道規則,是當年軒轅黃帝立下的詛咒。”

“道家真、至、聖、賢四等術人,絕不可稱王為帝,”三位賢人同時說道,“否則生生世世不生不死,受盡折磨,每日受萬蟻吞噬之苦。”

“因此篯鏗絕不會以鬼王身份在中原稱帝。”梁顯之說,“篯鏗會有他的打算。”

“梁氏世代為安靈台,”支益生警惕地看著梁顯之,“由秦到漢,曆經魏泰到如今大景,安靈台是要說個什麽道理出來?”

梁顯之拿出了一封聖旨,交給支益生看了。

“這是前泰朝的禦印。”支益生看著聖旨,不再說話。

“當年泰殆帝被景高祖擊敗,逃到東海之上,不知所蹤。”梁顯之說,“景高祖昭告天下,說泰殆帝死於海上。”

“泰殆帝後裔在哪裏?”任囂城問。

“矮國。”梁顯之說,“泰殆帝在矮國蠻荒之地,以泰朝僅存的精銳兵馬征戰百年,曆經四代,現在已經是矮國國君,國號‘大扶’,扶國已經造船百艘,就等著篯鏗攻入洛陽之後,乘船回歸中原。”

支益生、任囂城、少都符愣在當場。

過了很久,支益生喃喃地說:“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徐無鬼找到,帶回洛陽。”

梁顯之也很久不言語。四人沉默很久,梁顯之說:“我曾經將《泰策》交予太傅張胡,可是看來張胡並沒有將《泰策》記載的往事,告訴其他人。”

“聽說大司馬鄭茅拿到了《泰策》。”支益生說。

“張胡已經身死,鄭茅被貶為平民,他們都不會開口了,”梁顯之說,“今後諸位如果見到《泰策》,一定要仔細觀閱。”

“難道高祖皇帝與泰殆帝之間,有什麽淵源,不為人知?”

“不僅如此,”梁顯之說,“張道陵天師與篯鏗之間,也並非諸位所想的那樣。”

“安靈台召集我們過來,”任囂城的嘴角抽搐,“到底意欲何為?”

“景高祖有個巨大的秘密,與鬼治有關,”梁顯之說,“而且這個秘密,當今聖上是知道的。”

支益生和任囂城、少都符等著梁顯之說出什麽秘密出來。

梁顯之頓了頓,慢慢地說:“景高祖與泰殆帝在滄海之濱決戰,這一戰依《泰策》記載,是以景高祖戰死告終。”

三位仙山門人聽了,都忍不住微笑。支益生說:“既然是《泰策》記載,當然會維護泰朝,把敗仗說成勝仗也是有的。隻是說景高祖戰死,未免太異想天開。”

“《景策》又是如何記載?”少都符問。

“《景策》當然是記載景高祖在滄海一戰將泰殆帝擊敗,景高祖不忍誅殺已經投降的泰殆帝,將泰殆帝送出滄海。”

支益生又問:“如果景高祖戰死,這大景的天下又如何能延續到如今的聖上?”

“高祖皇帝與泰殆帝滄海之濱決戰的時候,”梁顯之說,“張道陵天師與三大仙山門人也在青城山與篯鏗作最後一戰,因此三位師門前輩也並沒有親眼得見高祖皇帝與泰殆帝決戰的場麵。”

“那麽《泰策》又如何解釋之後的曆史?”支益生追問。

“《泰策》記載,”梁顯之說,“叛軍姬影……恕我鬥膽冒犯天子,這是《景策》記載,姬影與泰朝末帝在滄海一戰,姬影身亡。就在末帝準備引兵東進,與國師篯鏗在青城山會合的時候,姬影複活,率領鬼兵將末帝擊敗!”

“可笑至極!”三位仙山門人立即笑起來,但是笑聲越來越幹澀,最後三人同時都止住了笑聲,一臉的驚愕,他們明白了為什麽梁顯之在這個時候,要說出這麽一段往事。

“《泰策》就此完結,而《景策》對此沒有提到隻言片語,”梁顯之說,“我梁氏作為三朝安靈台,隻能遵從曆代史籍,在這種時刻,把這個秘密告訴各位。至於是真是假,就看各位判斷。”

支益生看向任囂城和少都符,相互對視片刻之後,三人都搖搖頭。支益生轉頭對梁顯之說:“這是修撰《泰策》的安靈台前輩對大景開國高祖的汙蔑,大景沒有將《泰策》修改,或者損毀,可見大景曆代帝王的胸懷寬廣。”

梁顯之聽了,點頭說:“既然仙山門人並未為這件謎案所困,那我就提醒三位,泰殆帝後裔,如今矮國大扶國王已經準備橫渡東海,兩月內一定會在滄海之濱登陸,因此各位在擊潰篯鏗之後,要著手領兵東去,與大扶國王交戰。”

“如果洛陽無法堅守,”支益生說,“我們就隻能護送聖上去漠北,與貴公子梁無疾匯合,再圖反攻。”

“這是高祖皇帝當年為了應對鬼治的最後一個布局。”梁顯之說,“沒想到犬子竟然承擔了這個任務。”

三位門人恍然大悟。支益生說:“原來安靈台繞了這麽大一個圈子,目的就是為了讓我們仙山門人聽從梁無疾將軍的號令,保存大景的最後一絲力量。”

“如果洛陽守城之戰各位能輔佐聖上成功,”梁顯之說,“今日所言,就當沒有聽到過。”

支益生抬頭看著龍虎天師敕令,“現在我們還是想辦法把徐無鬼找到,帶他回到洛陽,是最急切的任務。”

“我作為安靈台,已經把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訴了各位,”梁顯之向三位仙山門人拱手,“望各位賢人功成名就。”隨後他退下高台,慢慢走進石屋。

安靈台上隻留下三位門人。支益生堅定地說:“看來我們要離開洛陽,南下尋找徐無鬼了。”

“可是南下要穿過龍門關,”少都符說,“篯鏗又怎肯輕易放我們通過。”

就在三人為此事躊躇犯難的時候,任囂城忽然說:“有人來了。”

三人看向安靈台下方,看見周授正在一步一步走上台來。

周授走到三人跟前,拱手說:“中曲山徐無鬼已到龍門關東門之外,可是無法通過龍門關。我得到消息,馬上趕來與三位商議,如何將他迎入洛陽。”

“既然徐無鬼來了,”少都符說,“他就有辦法通過龍門關。”

“如果隻是徐無鬼一個人,也就罷了,”周授說道,“可是他身邊還帶著兩位皇子殿下。”

支益生不禁皺了皺眉頭。

“還帶了一個十六抬大轎,”周授說,“聽說是楚王的郡公主,徐先生的新婚妻子。”

“這個徐無鬼,行事果然是不可理喻。”任囂城忍不住微笑。

“張雀率領北府軍攻打龍門關北門,三位混入軍中,趁亂通過龍門關。”周授說,“聖上有諭令,如果隻能帶回來一個人,那個人一定要是徐無鬼。”

“我們盡力而為。”支益生回答。

“那現在就要啟程了。”周授說完轉身,又慢慢走向山下。

三位門人緊隨周授走下台階。

邙山之下,周授走到馬車跟前,轉身對支益生三人說:“剛才安靈台說的那些妖言,各位不必當真。”

“你聽見了?”支益生看著周授的耳朵,“詭道的聽弦之術。”

“也不算是什麽高明的本事,”周授擺擺手,“我也看過《泰策》。”

周授背對馬車,向三位仙山門人示意,邀請三人上車。支益生先上去了,接著任囂城也登上車。少都符正要上車的時候,打量了馬車一眼,問周授:“國師的馬車,為什麽沒有車夫?”

“我來替三位先生駕車。”周授輕鬆地說,“張雀率領北府軍在龍門關北門交戰,我趁亂駕馭馬車把三位送入龍門關內。”

少都符也登上馬車,周授駕馭馬車,奔向龍門關。

馬車在道路上行進得十分平穩,沒有絲毫顛簸。少都符坐在車廂內,對周授說:“我曾經跟隨過齊王數日,有一件事情到現在還沒有想明白。”

周授的聲音從駕轅一側傳來:“少先生想問,為什麽馬車不是黑色的?”

“正是。”少都符說。

任囂城和支益生聽見少都符與周授一問一答,立即醒悟到,少都符在詢問什麽。

“這馬車的來曆,就說來話長了,”周授的聲音不緊不慢,“不僅與我的師門有莫大的淵源,與各位的師門也有點幹係。”

“我隻想知道,這輛馬車,是不是就是去年五月十五,出入邯鄲的那一輛馬車?”

“少先生真的不想聽聽這輛馬車的來曆?”周授把話題岔開,不過既然他始終不肯正麵回答,也就是默認了;既然默認,太子姬缶遇刺的謎案,無論目的為何,至少有了一個答案。

少都符歎口氣,對周授說:“國師到底要告訴我們這輛馬車什麽來曆。”

“當年黃帝與蚩尤涿鹿決戰,蚩尤祭起茫茫大霧兩百裏,黃帝在霧中迷路;是黃帝宰相風後造出司南車,指明方向,帶領黃帝大軍走出濃霧。”周授不緊不慢地說,“當時皇帝身邊有十二真人,宰相風後隻是其一。”

“風後的後代創立了飛星派。”支益生說,“這個我是知道的。飛星派在泰朝覆滅後,就從中原消失。”

“不錯,”周授說,“司南車最大作用就是能在黑暗和濃霧中辨明方向,也可以跨越河流溝壑,甚至飛越城牆。——當時黃帝身邊另有一位真人,名叫鬼臾區,天生雙瞳,能夠辨識陰陽,看到事物的內部分毫。這個鬼臾區也造出了一輛司南車,就是三位賢人坐的這輛。”

“當然,”周授說,“皇帝斬殺蚩尤之後,十二真人分別散落到九州,各自開創門派,中原道家各門各派的源頭,就是這十二真人。而十二真人之一的鬼臾區,創立一個道派,善用晷分、水分、看蠟,因為避諱鬼臾區的名號‘鬼’字,這個門派就叫做‘詭道’。”

“這個詭道,”支益生說,“在後世傳到聶政,聶政又添加了羽音之術,就是國師您擅用的聽弦。”

“詭道一直不與其他道家門派爭鋒,門人凋零,”周授回答,“隻是到了戰國後期,傳遞到一個人身上,才將詭道的地位提升至左右天下的地步。”

“尉繚,”支益生說,“秦帝國的太尉。他將陰謀詭辨示形出奇鬼神之道的陽謀傳授給了韓信,陰謀傳授給了陳平。在之後的楚漢相爭中,詭道的兩位門人大放異彩,最終陳平成為漢朝丞相,功高蓋世,詭道達到了最輝煌的時期。”

“而我,即是韓信一宗的後人,”周授平靜地說,“術法卻延續了陳平一宗的陰謀詭辨之道。”

“所以大景如今的亂世,”少都符說道,“跟國師你有脫不掉的關係。”

“這都是聖上的授意,”周授回答,“如論陰謀詭辨,我比聖上遠遠不如。”

“聖上暗中培植國師,收留蜀王,煉鹿矯,殺太子姬缶,黜退滕步熊、張胡、鄭茅,引起三王之爭……”支益生端坐身體,“他到底為了什麽?”

“如果我說不知道,”周授回答,“各位信不信?”

三位仙山門人都不置可否。

“但是一定與天下進入鬼治,篯鏗重生有關係。”一直沉默的任囂城忽然開口。

“對,”周授堅定地回答,“各位知道這點即可,因此我從不問聖上到底為了什麽。”

“看來國師對我們師門的來曆也是了然於胸。”支益生說。

“支先生是令丘山廣明殿的鳳雛,”周授說,“祖上是軒轅黃帝十二真人之一的雨師,因此支先生能夠呼風喚雨,在弈芝山幫助過梁無疾,讓冰雪融化。”

支益生說:“不錯。”

“少先生是單狐山大鵬殿的幼麟,”周授繼續說,“祖上是軒轅黃帝十二真人之一的力牧。力牧通飛禽鳥獸語言,現在少先生身上的兩個岩虺,便得自單狐山驅使飛禽走獸的絕技吧?”

少都符點頭道:“國師果然都知道。”

“任先生是姑射山治鏡閣的臥龍,”周授繼續說,“祖上是軒轅黃帝十二真人之一的常先。常先擅長製造兵器,這輛司南車,就是常先在鬼臾區的指點下親手製造。後來木甲術在墨家手中發揚光大,但是最正宗的木甲術,根源卻在姑射山治鏡閣。洛陽的四象木甲術,雖然是張道陵天師督工建造,但是圖紙卻是從風紫光手中得來。我說得沒有錯吧?”

周授與三位仙山門人交談,各自吐露了師門來曆,馬車很快就到達龍門關北門外。張雀率領的北府軍現在正陳兵於此。

這是洛陽守軍第一次主動攻擊篯鏗鬼兵。北府軍不惜犧牲幾千人馬,也要送三位仙山門人進入龍門關,迎接徐無鬼。

“這輛馬車,如何能夠進入龍門關,而不被篯鏗和鬼兵發現?”少都符忍不住問道。

“子時一刻,張雀會攻打北門,”周授說,“這輛馬車會變為黑色,進入到龍門關的濃霧中,與黑霧混淆;篯鏗與北府軍交戰,看不見這輛司南車。但是隻有十七進出的水分,這輛司南車就要回到北門之外,等待各位。”

“我們與徐無鬼相遇之後,”支益生問,“又怎麽回來?”

“諸位隻需要走到北門,”周授告訴支益生,“我就會驅使馬車再入龍門關,將各位帶回洛陽。不過在龍門關內,就隻能靠各位自己躲避篯鏗,千萬不要與篯鏗相遇;沒有四象木甲術,諸位在篯鏗麵前,毫無還手之力。”

子時一刻,戰鼓擂起,張雀的北府軍兩千軍馬整齊地向龍門關北門行進,周授的馬車夾雜在北府軍中,隨著軍隊前行。兩千軍士全部進入到黑霧之中,隨即所有的軍士點燃了柴堆,火焰升起,火光穿透黑霧,龍門關北門城牆顯現在北府軍以及周授和三大仙山門人眼前。

城牆已經變成了漆黑的顏色,牆磚上斑駁不堪,滴落著黏液。北府軍聽從張雀的鼓聲號令,中央前軍數十人抬起巨木撞擊城門,城門本已腐朽不堪,隻第一次撞擊,黑色腐朽的城門就化為齏粉,一股濃烈的黑霧從北門中滾滾冒出,北府軍前軍立即強入北門,但是北門之下的地麵突然崩塌,露出一個巨大的深坑,深坑之下無數白骨手掌伸出,把深坑邊緣的士兵拉下,士兵急忙後退,退回到城牆之外。

攻城的前軍,立即將雲梯放倒,搭建在深坑上,大膽的敢死軍士,手持武器,攀爬到雲梯上,可是無數的白骨手掌又伸到雲梯上,摸索軍士雙腿,將軍士拉下。

敢死軍士無奈,隻能退回。

這時候,籠罩龍門關北門的黑霧收回到關內,三大仙山門人抬頭看去,天空一片明淨,漫天星辰,龍門關北門城牆,清晰地出現在北府軍麵前。

北府軍麵前的城牆上,突然磚石紛紛跌落,露出了修建城牆時的內坯,隨後整麵城牆上,顯露出無數雙眼睛,密密麻麻,占據了所有的城牆內坯表麵。

就算是異常勇猛果敢的北府軍將士,看到城牆上的無數眼睛,也都難免心中震懾。

一陣清風刮過,城牆上影影綽綽出現了無數的黑影。黑影慢慢顯形,無數穿著破爛鏽蝕盔甲的幹屍站立在城牆上。每一具幹屍的眼眶都是孔洞,黑色的臉皮貼在頜骨上,嘴唇收縮,露出白森森的牙齒。

“篯鏗!篯鏗!”北府軍中有人開始驚呼。

少都符、支益生、任囂城從馬車上走下來,也都仰頭看著篯鏗的臉龐。篯鏗的臉龐似乎察覺到了什麽,位於眼眶部位的黑洞在整個北府軍頭頂不斷遊移不定。

“他看不見我們?”支益生疑惑地問。

周授將手攤開,手掌朝上,托著一個小小的蠟燭。

“原來國師不僅聽弦無雙,”支益生說,“最擅長的是遊走於陰陽的看蠟之術。”

“這是詭道開創宗主鬼臾區真人的本領,可混淆陰陽,”周授掏出三根蠟燭,分別交給三位仙山門人,“諸位進入龍門關後,一定不可讓鬼蠟熄滅,一旦熄滅,三位的肉身就顯於陰間。”

“原來如此。”少都符立即醒悟,“整個龍門關已經被篯鏗籠罩,與陰間無異。”

任囂城問:“可是我們該如何進入城門,躲過鬼兵和篯鏗的眼睛?”

“各位馬上就知道該怎麽做了。”周授回答。這時候北府軍身後發出了巨大的尖嘯,幾十個巨大的身軀闖入北府軍陣中。

北府軍頓時大亂,匆忙與這些巨大的身軀交戰。

“山魈!”支益生心情震動,“都是堆放在玄水以南岸邊的齊軍屍骸所化。”

北府軍與幾十個山魈混戰一團,龍門關北門之下又是混亂不堪。

城門上的篯鏗臉龐空洞的雙眼,仍舊在不停地遊移,終於停止下來,直直地看向北府軍後方。

三位仙山門人忍不住向後方看去,隻見一輛皇室所屬的馬車停在亂軍之後,滕步熊從馬車上走下來,舉著一頂金黃色的華蓋。

然後馬車上慢慢走下一個人來,雙腳踏上平地。這人全身白衣,長發披肩。

“聖上!”支益生驚呼。

篯鏗的臉龐突然擴大數倍,後方的濃密黑霧不斷翻滾,而一襲白衣的聖上身邊,數十名禁衛站立成圓形,手中長戟朝外,保護著中央的聖上。

聖上頭顱揚起,眼神與篯鏗對視,鎮定非常。

“三位賢人,”周授急忙說,“現在可以進入龍門關了。”

支益生、任囂城、少都符三人被篯鏗和聖上之間的對視震懾,現在才如夢方醒,每人各自點燃了鬼蠟,走到龍門關北門前,依次踏上雲梯。

支益生先行,少都符最後,少都符回首詢問周授:“徐無鬼沒有鬼蠟,如何躲避鬼兵?”

“中曲山清陽殿本就是西方至陰門派,”周授說,“塚虎本就並非人類,哪裏需要什麽鬼蠟。”

三位仙山門人踏上雲梯,一步步走入北門,身後北府軍仍舊在和山魈混戰,篯鏗的臉龐仍舊在與聖上對視。

雲梯之下的無數白骨手掌,仍舊在雲梯上胡**索,都被三人輕巧躲過。

說完,帶著兩位皇子,走進龍門關南門。

徐無鬼和姬不疑、姬不群走進龍門關南門。可是身後的十六抬大轎,沒有一個轎夫再願意前進一步。

轎夫不是瞎子,他們不敢違背楚王,已經跟隨徐無鬼一路到了龍門關,這龍門關內黑霧籠罩,陰風陣陣,隻要不是瘋子,或是必須要通過的徐無鬼和兩位皇子,任誰也不敢進入。

徐無鬼左右為難。他本就是個不善於計劃的散人,萬事都是臨機應變,總是抱著事到臨頭有解決之道的心思,帶著郡公主到了龍門關,可是現在這個難題,還是無法解決。

徐無鬼現在也不敢丟棄郡公主,將郡公主的尊貴之身留在龍門關南門,或讓轎夫抬著郡公主回去。楚王已經順江而下,與鄭茅去了建康。

“現在該怎麽辦?”徐無鬼看著兩位殿下。

兩位年幼的殿下,哪裏有什麽辦法。

就在徐無鬼後悔,不該答應楚王,讓自己帶著郡公主的時候,南方道路上來了一隊軍馬。

“難道是趙牧又回來了?”徐無鬼正想著,軍馬中一騎飛快地奔到了南門之下。當看清馬上是什麽人的時候,徐無鬼一顆心放下來了。

來人是蒯繭。

蒯繭輕鬆翻身下馬,走到徐無鬼麵前,拱手施禮。徐無鬼看到蒯繭,已經不再是雍州鳳郡時候那個庸碌的郡簿,本來白淨的臉皮,現在焦黃枯槁,顯出風霜的顏色,人也消瘦了很多。但是身體顯然比以前精壯了。

徐無鬼拱手回禮:“蒯大人,我們又見麵了。”

蒯繭的眼神熱切,“幹將軍遣我來龍門關打探徐先生的下落,沒想到竟然真的見到了先生。”

“幹奢現在好嗎?”徐無鬼隨即又笑,“他當然很好,現在他已經占據了荊州。”

“幹將軍很好,”蒯繭說,“成漢王和幹將軍,在楚、蜀兩地,戰無不勝,攻無不克……”蒯繭看了看兩位皇子,“先生看來已經聽說了,我們打敗了齊王軍隊,戰勝之後,才聽說率領齊軍的是天下第一名將趙牧。”

徐無鬼感慨地說:“雖然有《太公兵法》,但是兵書是死的,真正在戰場上決策和調動,需要的是幹奢自己的天縱之才。”

“的確如此,”蒯繭說,“幹將軍讓我來龍門關打探先生的下落,就果真遇到了先生。他真的是算無遺策。”

徐無鬼看著蒯繭,短短一年時間,這個平庸的官吏,就已經完全不同。幹奢率領的沙亭軍在荊州戰勝了名將趙牧,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軍功,可是蒯繭並沒有對這場戰役誇誇而談,隻是一句話輕鬆略過。真不知道沙亭軍在古道裏,到底遇到了什麽境地,把一幹老弱的烏合之眾,變成了天下精兵。

“我有一事相求,”徐無鬼鄭重對蒯繭說,“幹奢沒有猜錯。”

蒯繭看了看龍門關上的黑霧,麵色沉靜,“鬼王篯鏗的事情,我們沙亭軍多少也知道一二。可是這是大景與篯鏗之間的恩怨,我們沙亭軍被大景一直當做前朝劣民。這個忙,沙亭軍愛莫能助。”

徐無鬼心中震動。蒯繭在一年前,還是大景雍州鳳郡的郡簿,出身於官宦世家,可是現在,蒯繭完全把自己當做沙亭軍一員,並且極為自豪。

徐無鬼忍不住看了看身邊的姬不疑和姬不群。

兩位皇子明白徐無鬼的疑問。姬不疑點頭說:“不錯,我們終身不忘沙亭軍的身份!”

徐無鬼擺手,看向十六抬大轎,“蒯大人,幫我將我的妻子帶回南陽,等我洛陽事情了結之後,我來南陽迎接。”

“看來荊州城內的傳言非虛。”蒯繭臉上掠過一絲微笑,“這事簡單,就交在下官身上。等先生在洛陽的事情完畢,下官將尊夫人親自送到洛陽。若是夫人瘦了一兩,下官就割下一兩肉來補償。”

徐無鬼哈哈大笑,蒯繭雖然是說笑,但也表現出他的自信。

“好!”徐無鬼說,“我信得過蒯大人,就此別過。”

“就不耽誤先生的行程了。”蒯繭翻身上馬,一刻都不猶豫,招呼轎夫跟隨他南去。

“多謝蒯大人!”徐無鬼大聲說。

蒯繭騎在馬上,身體並不回轉,隻是舉起了手臂,在空中搖晃兩下,策馬南去,背影幹練瀟灑。

“你們沙亭軍,在古道裏,到底經曆多少磨難?”徐無鬼轉身,問兩位皇子。

“一言難盡。”姬不群說,“到時候先生自己與幹將軍敘舊,就都知道了。”

徐無鬼看著空洞洞的南門,深吸一口氣,“幹奢和蒯繭都已經成了大英雄大豪傑,我可不能被他們比下去。”

三人走進南門,進入龍門關內,城內除了黑霧彌漫,沒有見到一個人。

徐無鬼走在最前麵,姬不群伸出左臂,搭在徐無鬼的肩膀上,而姬不疑的左臂又搭在姬不群的肩膀上,三人依次行走。

徐無鬼輕聲囑咐:“從現在開始,走出九步之後,你們無論看見什麽,遇到什麽危險,一定要謹記兩條:不要把手臂鬆開,不要說話。還有,抬腳的步伐一定、一定要跟我保持一致!”

“中曲山入陰的法門?”姬不疑忍不住問。

徐無鬼說:“是的。我師父說,四大仙山中,隻有我們中曲山有遊走陰陽的法門,這也是與其他道家門派最不同的地方。”

姬不群說:“我們的師父陳暘臨死之前,提起過這件事情。他說這是道家門人中最令人羨慕的本領。有莫大的好處。”

“可是篯鏗到現在也沒有看到我們。”

“有人拖住了篯鏗,”徐無鬼說,“一個能讓篯鏗用所有的感知去麵對的人。”

“這個人會是誰?”姬不群問。

“隻有一個人,”徐無鬼說,“不僅地位和身份不低於篯鏗,而且和篯鏗有很大的淵源。這個人,普天之下,還能有誰?”

徐無鬼說完,已經走完七步,三人同時噤聲不再說話。龍門關內的一切都變了。

三人眼前的建築,全部變作了嶙峋猙獰的岩石,而街道,是一條流淌著黑水的冥河,黑水漫過三人的腳踝。徐無鬼的腳步放慢,腳抬起來的一刻,冥河中發出無數的嘶嚎和哭泣聲。

不僅是兩位皇子,就是徐無鬼也忍不住全身寒毛聳立,身體戰栗,腳下的冥河是由無窮無盡的冤魂凝聚。

就在徐無鬼和兩位皇子從龍門關南門開始行走的時候。龍門關北門之外,黑霧凝聚,下沉到地麵上,黑霧化作的頭顱已經幻化不顯,而是一雙暗紅的眼睛,從黑霧之中顯現出來。兩隻眼睛,正對著玄水以南的聖上。

聖上一身白衣,披頭散發,手裏拿著一柄木質的寶劍。如果不是知道他是天下至尊的皇帝,任誰都會把他當作一個法術高強的術士,並不弱於天下任何一個道教門派的宗主。

暗紅的眼睛凝視著氣勢強大的聖上。籠罩在龍門關以北的黑霧似乎已經凍結在空氣中。

這種壓抑的氣氛,讓所有的北府軍和幾十個山魈都受到了影響,戰場頓時安靜下來。篯鏗與聖上之間凝視所散發出來的殺意,在整個戰場蔓延。

這是陽世人皇與冥界鬼王之間的正麵對峙,雙方蘊含的巨大的力量,在相互觸碰。黑霧不斷地朝著聖上侵襲過來,隻是到了距離保衛聖上的禁衛身前七步的時候,就再也無法前進半分。

黑霧中的暗紅眼睛慢慢變大,聖上的白袍都被強勁的罡風鼓動起來。然而聖上,卻向前邁了一步,手中的木劍緩緩抬起,指向了兩隻眼睛的中央。

被黑霧籠罩的龍門關內,發出一聲尖銳的嚎叫。聲音強烈,傳到洛陽城內,洛陽城內的官民,都被這個聲音震嚇得肝膽俱裂。

邙山上的梁顯之,也聽到了這聲嚎叫,抬頭看向天空。忍不住問自己,天下鬼治,是不是真的要到來了?

徐無鬼繼續行走,黑霧彌漫中,看到前方的怪石上,蹲著無數的人體。這些人體身體殘破,發出咕咚的聲音。

徐無鬼抬起手臂,示意兩位皇子不要去看,姬不群和姬不疑把頭垂下,眼睛盯著腳下,不去看向兩邊。腳下冥河的黑水中,一張張煞白的臉龐,安靜地沉在水底之下,密密麻麻,無窮無盡。

冥河黑水中,三人腳下,沉在水底的一張張煞白麵孔,突然同時睜開了眼睛。

姬不群身體抖動,就要張口尖叫,姬不疑的右臂從身後伸到前方,將姬不群的嘴巴死死捂住。直到姬不群的胸口起伏平息之後,手臂才鬆開。

黑水之下的麵孔都醒轉過來了,身體從黑水之下慢慢站立起來,整個冥河站滿了這些屍體。徐無鬼三人被這些站立起來的屍體,前後左右包圍,這些屍體,似乎非常疲憊,手裏拿著腐朽的兵刃,垂著頭,緩緩朝著北門方向移動。

屍體中一麵殘缺不全的旗幟也被舉了起來,徐無鬼辨認了很久,才看出旗幟上繡的字是篆體的“泰”。

整個泰朝鬼兵的隊伍都隱沒在黑霧之中,徐無鬼和兩位皇子,也隻能慢慢地尾隨他們前行。

前方出現了一片空地,這一片空地仍舊保留著龍門關正常的環境。這裏原本是張天師祭台,張道陵天師的石雕頭部已經無影無蹤,巨大的石雕基座下坐著數不清的士兵,這些士兵並非鬼魂,都是活人。

泰朝鬼兵繞過張天師祭台,從兩側繼續前行。

徐無鬼走到近前,看見這些士兵士氣低迷,幾乎全部頹坐在地上,雙臂抱膝,對身邊的鬼兵似乎已經麻木。

隻有一個人站在石雕下,茫然地看著鬼兵通過。這人目光呆滯,身著王袍,滿臉幹涸的鮮血。

徐無鬼的眼神與這個人對視。當徐無鬼看出此人就是齊王的時候,心中大驚。但是隨即一顆心又安定下來,因為齊王並沒有任何要揭穿徐無鬼三人身份的意圖,隻是茫然地看著徐無鬼混雜在鬼兵中通過,嘴角露出輕蔑的微笑。

徐無鬼不知道齊王到底為什麽要露出這麽一個表情。前方出現了三點火光。火光與前行的泰朝鬼兵相對而行,卻沒有被鬼兵識別。

火光越來越近,徐無鬼看到幽暗的火光後,是三個人在謹慎的行走,他知道,這是來接應他去洛陽的仙山門人。

徐無鬼與任囂城、少都符又相見了,還有一個人拿著蠟燭,不需要問,徐無鬼也知道是令丘山廣明殿的支益生。

四人在緩緩移動的泰朝鬼兵中,走到了一起。

支益生看到了徐無鬼身後的兩個皇子,眼神熱切。

徐無鬼示意不要發出聲音。然後支益生、少都符分別背起兩位皇子,任囂城走到最前方,徐無鬼落在後麵殿後。六個人朝著北門走去。

少都符看見張天師祭台上的齊王,用手朝著齊王揮了揮。齊王沒有回應,繼續站在原地。

龍門關的黑霧中刮過一陣清風,風吹過齊王的身體,將齊王的臉皮揭了下來,露出了白色的頭骨,齊王的眼睛卻沒有腐朽,仍舊在眼眶內轉動,看著少都符。

少都符不敢再看,示意大家趕緊離開,去靠近北門。

龍門關北門外,周授離開司南車,走到聖上身邊。周授開始焦急起來。

聖上的計劃,將三位仙山門人送入龍門關接應徐無鬼,實在是太冒險。

篯鏗在龍門關盤踞數月,已經將幽冥的出口在龍門關內打開。四大仙山的門人法術,雖然在天下道家麵前,地位崇高,可是篯鏗是重生的真人,遠遠超過四大仙山。

當年軒轅黃帝身邊的十二真人,打敗了蚩尤,建立了道家門派的源頭,天下進入人治,這些建立過無比輝煌功績的真人都隨著神治的結束而消失,留在了史書裏。

篯鏗,是擁有軒轅黃帝血脈的後裔。泰朝傾覆,景朝建立的亂世之時,天下三位真人在世,一個是鎮守灌郡的李冰真人,一個是統領天下道家門派的張道陵真人,另一個就是篯鏗彭祖真人。

三位真人中,李冰司責天下水利,鎮守四方江河。張真人道陵肩負萬宗歸流,統領道教門派的責任。隻有篯鏗,以高強的術法,輔佐天下太平,是為泰朝國師。

所有天下道家門宗都知道,篯鏗的能力淩駕於張道陵與李冰之上。

張道陵隻有聯合起道家的四方神山門人,才在青城山下,堪堪擊敗了篯鏗。然而張道陵與四大仙山門人傾盡全力,也無法將篯鏗擊殺,隻能將篯鏗與八萬鬼兵封印在青城山內。

並且張道陵在這一戰之後,元神耗損,幾十年後就坐化仙逝。

李冰司責鎮水真人,無法參與到道家門派的紛爭之中。因此現在大景天下,已經找不到可與篯鏗分庭抗禮的道家高人。

所以聖上不惜冒著巨大的風險,也要將三個仙山門人送入龍門關,務必要把徐無鬼帶回洛陽。

當世之下,已經沒有人能抗衡篯鏗,但是張道陵真人留下的洛陽四象木甲術,就是篯鏗最後的墳墓。

隻有四大仙山門人在洛陽城內歸位,同時驅使四象木甲術,才能達到這個一百年前既定的目標,完成張道陵真人死前的計劃。

這是唯一的機會,也是聖上不惜一切要達到的目標。為了這個目標,聖上不惜故作昏聵,刺殺太子姬缶,坐視蜀王被偃師傀儡取代,步步為營,以自己為誘餌,將篯鏗吸引到洛陽。

一定要篯鏗攻打洛陽,才能將能夠讓篯鏗灰飛煙滅的四象木甲術施展出來。

聖上來到龍門關外,以人皇至尊的身份,與篯鏗對峙,掩護仙山門人靠近龍門關北門。篯鏗還在修複當年被封印的元神,再有六日,就能恢複到被封印之前的力量。因此,在未完全恢複之前,篯鏗不會與聖上在龍門關決戰。他等了一百多年,不會被聖上這種明顯的挑釁激怒,輕易出手。

周授心裏狐疑,聖上出生之時,篯鏗已經被封印已久,可是現在在龍門關對峙的兩人,卻像是一對認識多年的宿仇。隻有莫大的淵源和仇恨,才會讓篯鏗與聖上對視一個多時辰。難道是聖上身上的高祖血脈,把當年的記憶都延續下來了嗎?

周授無法探求這個難解的謎團。但是他已經意識到,這個計劃有個巨大的漏洞,那就是,篯鏗究竟能夠被聖上拖延多長時間。如果一切順利,還要一個時辰,仙山門人才能接近龍門關北門,可是現在,北門外的黑霧已經慢慢地朝著龍門關內收縮。

篯鏗已經察覺到聖上的用意。

四大仙山門人凶多吉少。

當周授想到這一節的時候,黑霧中那雙暗紅的眼睛已經消失不見。而黑霧中升起了一股龍卷,朝著龍門關內卷去。

本來已經沉寂的戰場,廝殺聲重新響起,幾十個山魈與北府軍又開始交戰。聖上看了一眼走到身邊的周授,“接下來就要看仙山門人的造化了。”

周授隻有沉默。

天空中的黑霧不斷旋轉,在龍門關上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狀黑雲。

“也是我大景的造化。”聖上又補上一句,便在禁衛的環繞下,登上了馬車。馬車朝著洛陽城緩緩駛去,默默跟隨在馬車後的,是已被廢黜的前國師滕步熊。周授明白,以聖上的冷酷,他從來沒有在意過四大仙山門人的生死,他隻在乎四象木甲術能不能在仙山門人驅使下啟動。

周授看到,滕步熊的手裏拿著淨瓶。瓶中還有數十顆鹿矯吧,周授絕望地想到,如果仙山門人走不出龍門關,那麽聖上一定會在皇宮內把鹿矯全部服下,避免死於篯鏗之手。

龍門關內,所有泰朝鬼兵身上的盔甲都瞬間破碎。每個鬼兵的胸口,都露出了一隻巨大的眼睛。

到處都是眼睛,黑霧中無數隻眼睛顯現出來。

而任囂城、支益生、少都符、姬不疑、姬不群,他們的身體仍舊如故。隻有徐無鬼,褪去了上衣,胸口正中,露出一個巨大的眼珠。

六人的頭頂上似乎有什麽東西落下,很輕微,空中發出細微的簌簌聲。姬不疑伸出手掌,有細小的雨點,落在了他的手掌上。

雨點是黑色的,但是隨即變大,變成了殷紅色。姬不疑的手掌頓時一片血紅。

六人相互對視,發現所有人的身上,都有紅色的血雨從頭頂流淌而下。

三根蠟燭,熄滅了。

六人不約而同地抬起頭,看向天空。天空中一雙巨大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龍門關內的六人。泰朝鬼兵都舉起了手中的兵刃,六人無處可遁。

龍門關北門外的周授,看著黑霧從四麵八方朝著關內收縮,片刻之間,連被黑霧籠罩數月的城牆都已經顯現出來。城牆上褐色的血跡,在月光之下隱約可見,但最讓人戰栗的是,城牆上掛著無數幹涸的眼球。

周授看到,聖上的馬車已經離開了危險的戰場,越過玄水,朝著洛陽方向而去。可是滕步熊卻被馬車落下,並沒有渡過玄水,而是重新回到了戰場之中。

滕步熊腳步雖然緩慢,但片刻之間就走到了周授麵前。宮廷之變後,滕步熊一直頹靡不堪,周授幾乎已經忘記了,作為五雷派的宗主,滕步熊畢竟也是天下少有的高強術士。

滕步熊走到周授身前,周授的一顆心頓時下沉到了深淵。

周授知道,自己的時間到了。

“聖上讓我給國師帶句話,”滕步熊這個前任國師,臉上毫無表情,輕輕地說:“這件事情之後,國師與聖上,再無相欠。”

說完,滕步熊轉身離去。

周授深吸一口氣,對著滕步熊的後背說:“國師,聖上到底是一個什麽人?”

滕步熊停頓住腳步,不過並沒有回頭,他的聲音傳到周授的耳朵裏。“你我二人,一個是五雷派宗主,一個是詭道門人,在當世也算是術士之中的豪傑。可是你我二人的性命,都被聖上玩弄於股掌。你說他是什麽人?”

周授說:“我的性命早已經交易給了聖上,就在今夜,我當然要信守承諾。可是國師你呢?”

“如果能交換,”滕步熊的聲音蒼涼到了極點,“我寧願是你。我連死的選擇都沒有。”

周授苦笑,“我一直認為聖上派三大仙山門人迎接徐無鬼的計劃,有一個巨大的缺漏。沒有想到,在聖上的計劃中,我就是那個填補缺漏的人。”

“四大仙山門人的性命,比你我都要重要。”滕步熊說,“在聖上的眼裏,有價值的人才能活下來。你的命,早就被他放在了與篯鏗博弈的棋盤上。”

“早在聖上找到我的那一天,我就明白的。”周授苦笑,“隻是這些年,我自己忘記了。”

“看在同為魚肉的份上,我提醒國師一句,”滕步熊轉過身來,“篯鏗還不知道四象木甲術,因此他對仙山門人隻有當年的仇恨,卻沒有必殺的心願。”

“這就是我帶他們出來的機會了。”周授說,“一切都在聖上的計算之中。”

“是的。”滕步熊說,“你我二人都是任他擺布的棋子而已。”

“既然如此,我也回報國師一句,”周授說,“聖上當年繼承大位,有一件蹊蹺的事情,這個事情,可能安靈台梁顯之是知道的……”

“國師不用提醒我,”滕步熊說,“我不想知道聖上的秘密。這也是你死在我前麵的原因。”

滕步熊說完,走入亂軍之中,朝著洛陽方向去了。

留下周授,身體倚靠在司南車上。

徐無鬼又看到了篯鏗,但是其他人看不到。

四大仙山門人、兩位皇子的身邊四周,全部站立著身體殘缺的前泰朝鬼兵。

隻有徐無鬼看到了篯鏗眼珠之後的蛇身。黑雲之中,發出了尖銳的嘯聲。

六個人再也無法抵擋這個穿透耳膜的聲音。

嘯聲停止了。

徐無鬼對支益生說:“他要我們跟隨他,天下進入鬼治之後,我們繼續鎮守四方神山。”

支益生搖頭。

任囂城大聲說:“我絕不臣服於他。”

徐無鬼苦笑:“那就沒有選了。”

泰朝鬼兵突然消失在黑霧之中,六人知道,這並非是好的預兆。

空中的黑雨紛紛而下,泰朝鬼兵,全部化作了遊蛇,從地麵上爬過來。將六人的腿部纏繞。

隨即地麵開裂,無數遊蛇的下方,伸出一隻巨大的手掌,將六人緊緊攥在掌心。

四大仙山門人,在篯鏗的法術之下,毫無還手之力。

這是道家真人的法術,絕非仙山門人能夠抵擋。

四大仙山門人相互看了一眼,都露出了絕望的神色。

他們下山之後,想要實現的目標,都已經化作了泡影。

就在巨大的手掌將要把六人拉下深淵的時候,一輛黑色的馬車疾馳而至。

周授在馬車上大喊:“各位仙山門人,不要束手待斃。”

空中一陣旋風刮起,無數的開山碎片漂浮在旋風之中,徐無鬼心念一動,開山碎片在風中凝聚,瞬間拚湊成一柄巨大的開山寶劍。

寶劍在空中飛旋,將黑色手掌劈斬成一團黑霧。

六人站立到地上,知道現在隻能拚死與篯鏗一搏。

支益生全神貫注,高舉手中的旗幟,將旋風的力量加持,旋風威勢立即暴漲,開山寶劍隨著風勢不斷旋轉,幾乎將身邊的黑雲劈斬開,天空中的明月出現在龍門關上空。

月光皎潔,將地麵上的無數遊蛇照得清清楚楚。遊蛇受了月光的照射,瞬間又還原成殘破的人身。

泰朝鬼兵的人身一旦顯現,徐無鬼與周授立即合力出擊,開山寶劍旋轉劈斬,鬼兵頓時都被砍成碎片。

少都符一聲呼哨,龍門關內無數烏鴉飛起,不斷地衝向天空黑霧中的暗紅眼睛。

周授走下馬車,對任囂城說:“任先生,驅動司南車,應該不在話下吧。”

任囂城登上司南車,看了看司南車的機括,“我能。”

“那麽各位,就請登上司南車吧。”周授掣出一把紅色的寶劍,寶劍上泛動著白色的火焰,映出劍身上的“赤霄”二字。

六人上車,在任囂城的驅動下,司南車朝著北門奔馳。

“周大人還沒有上車。”徐無鬼大聲提醒任囂城。

“來不及了。”任囂城不敢停下司南車。

徐無鬼大喊:“怎能丟下周大人不顧?”

“他就是來拖延篯鏗,”支益生說,“讓我們逃出龍門關。”

周授手中的赤霄寶劍,吸引住黑雲中的一雙眼睛。

周授對著司南車大喊:“四位仙山門人,我隻有一事相求,詭道後人,今後需要仰仗各位。”

話音未落,赤霄寶劍已與黑雲中探出的一條蟒蛇纏鬥起來。

徐無鬼和兩位皇子看見,周授的身體被黑色的蟒蛇卷起,帶入空中,但是周授手中的赤霄寶劍,仍然在不停地劈斬。

徐無鬼向周授拱拱手,司南車在濃密的黑霧中疾馳,朝著北門奔去。距離北門越來越近。

眾人身後,赤霄寶劍的紅光已經黯淡消逝。

天空的黑雲席卷追逐司南車。但是司南車的奔馳速度,遠超過眾人預料,瞬間就到了北門之下。

徐無鬼大喊一聲:“支益生,風術!”

支益生一言不發,司南車的上方刮起了一陣颶風。

開山寶劍在颶風的帶動下,狠狠劈向北門的城牆,將城牆劈出了一個缺口。開山寶劍也瞬間化作碎片。

碎片在空中旋繞,然後直直地射向黑雲,黑雲中的暗紅雙眼,冒出火焰,將碎片瞬間融化。

就這麽延遲片刻,司南車已衝出了北門城牆。

龍門關北門外,幾十個山魈突然停止與北府軍交戰,全部大步踏向玄水北岸,將司南車通向洛陽的道路堵住。

張雀看到城牆開裂,司南車飛奔而出的時候,就已經將形勢辨明清楚,立即調令北府軍後軍,集中全力將山魈擊潰,讓司南車通過。

北府軍前軍紛紛散開,給司南車讓出道路,隨後又如同水流合聚一般匯集在一起,擋在司南車之後。

北府軍擊殺了幾個山魈,任囂城毫不遲疑,驅動司南車朝著山魈閃出的缺口衝去。隻要過了玄水,以篯鏗現在的能力,就無能為力。

剛才在龍門關內,四人與篯鏗交手了一個回合,又看到周授以命相拚拖延篯鏗,四大仙山的門人都察覺到了篯鏗身上有傷,如果不是因為受的傷還沒有恢複,他們絕無可能逃離篯鏗的手掌。

司南車飛奔到玄水以北,距離河岸還有不到一百步。河邊還沒有被擊潰的山魈正相互靠攏,拚湊成一個巨大的屍體。

北府軍作為凡人士兵,一時半刻也無法將這個巨大的屍體斬殺。

由上萬副齊軍骨骸組成的巨魈,由於體型龐大,動作變得緩慢,卻更加難以損毀。

巨魈俯下身來,地麵震動。巨魈的雙臂支撐在地麵,頭顱平視,嘴巴張開。

這是一張由無數頭骨組成的巨顱。巨顱口中還有幾個正在掙紮的北府軍士兵,從巨魈的嘴中跌落下來。

司南車受了阻攔,隻能朝著西方奔去,任囂城打算從玄水上遊的方向過河。

可是巨魈的右臂伸展,慢慢地橫掃而來,動作雖然緩慢,可是無法阻擋。

龍門關的城門內傳來一聲雷鳴般的巨吼。任囂城專注駕車,沒有回頭。而少都符、支益生和徐無鬼忍不住向後看去。

龍門關北門黑霧聚集,顯出了篯鏗巨大的身形,這是篯鏗第一次以人身出現在所有人的麵前。

巨大的篯鏗身軀,由黑霧凝聚,似有似無,但是右手手臂上的赤霄寶劍已經擴大了千倍,劍身散發著耀眼的紅光,紅光之上,黑霧遊移彌漫,讓這柄天下至陽的寶劍,顯得無比的妖冶。

篯鏗黑霧的身軀下方,雙腿又化成了黑雲,朝著司南車追逐而來。

徐無鬼看到,篯鏗猙獰的麵孔下方,脖頸之下心髒的部位,有三個傷口,正不斷湧出黑霧。這是灌郡李冰的三尖兩刃刀留下的傷口。

原來篯鏗身體受的重傷,是拜天下僅剩的另一位真人,李冰所賜。

徐無鬼終於想明白了,灌郡李冰廟裏的那位老者,就是李冰本人。也隻有李冰,才具備強大的法力,將三尖兩刃刀刺入篯鏗的胸口。

“他為什麽緊追不舍,”支益生說,“他並不知道四象木甲術的秘密!”

“因為他看到了我,”徐無鬼戰栗著說,“我和他一樣,能夠遊走於陰陽兩界而毫無滯澀。”

“所以能將他置於死地,送回黃泉的人,”少都符明白了,“隻有你,這也是聖上孤注一擲,不惜代價也要將你帶回洛陽的原因。”

徐無鬼看到北府軍正在強攻巨魈的右肩處,巨魈右肩鎖骨已經被斬開了一半,殘破的屍體斷肢紛紛落下。

徐無鬼對少都符說:“就是那裏!”

少都符拿出竹笛,清脆的笛聲響起,兩條小小的蜥蜴從少都符的胸口爬出,跳到地麵,迎風而長,變成兩條巨大的岩虺。岩虺四肢交替爬行,瞬間攀爬到了巨魈的身體上,一個纏上巨魈的脖頸,一個抱住巨魈的右臂,兩張嘴不斷地撕咬。

但是篯鏗已經逼近到司南車後,赤霄寶劍如同雷霆一般劈斬下來。

支益生和徐無鬼同時發力,支益生卷起颶風將地麵上丟棄的兵刃卷到司南車上空,徐無鬼運用“九守”中第五層守簡之術,將這些兵刃凝聚成一把長矛,將赤霄寶劍格擋。

長矛頓時從中斷裂,赤霄寶劍卻偏離了方向,堪堪從司南車一側砍下,將司南車半扇車廂和一個木輪斬碎。

司南車立即傾斜,但是在急速奔馳中並沒有傾覆。司南車頂上的指南木人,平直著手臂,滴溜溜地旋轉不停。

篯鏗的另一隻手臂又橫掃過來,抓向徐無鬼。

徐無鬼再一次以守簡之術將地麵散落的兵刃凝聚起來,化作一柄長刀,砍向篯鏗手臂,篯鏗的手臂從中而裂,在空中化作黑霧,隨即又凝聚成手臂的形狀。

與此同時,所有的北府軍將士一陣歡呼。

兩隻岩虺已經將巨魈的右臂從肩膀處咬斷。巨魈的右臂化作無數屍骸散開,司南車衝過去,飛馳到了玄水之上。

玄水中,無數黑影從水中躍起,抓向司南車的下方。

支益生將玄水河麵霎時凍結,黑影立即被冰封在河麵上方,靜止不動,保持著躍起的姿勢。

篯鏗也到了玄水之北,但是距離龍門關太遠,篯鏗的氣力耗盡,無法再衝破拱衛洛陽的玄水結印法力。

司南車越過玄水,重重地落到了北岸,四分五裂。

支益生、任囂城、少都符、徐無鬼、姬不群、姬不疑六人滾落在地麵上,都立即坐起,回身看著玄水以南的篯鏗。

黑霧凝聚的篯鏗麵孔張開巨口,發出震耳欲聾的尖嘯,怒氣貫徹到赤霄寶劍上,振發不可直視的火光。

篯鏗舞動赤霄,再次嚐試踏過玄水,可是玄水的結印升起,篯鏗胸口的傷口射出白光。篯鏗發出一聲怒吼,隻得後退。

眼見四大仙山門人已經安全,張雀立即率領北府軍向玄水以南後撤。

篯鏗怒吼之後,隨即平靜,作為天下最強的真人,他知道情勢已經無可挽回,也沒有把怒氣發泄在他根本就不在意的北府軍上,任由北府軍後撤到玄水以南。

四大仙山門人看著篯鏗的身體化為黑霧,慢慢地縮回龍門關,知道已經逃離了篯鏗的魔掌。經過這不到一個時辰驚心動魄的經曆,每個人都仿佛過了一生的漫長時間。

歇息了兩個時辰之後,天色泛白。

徐無鬼約略恢複了氣力,輕聲詢問身邊的同伴:“我們的先輩,竟然能夠擊敗這個無堅不摧的篯鏗?”

“所以這才是我們師門最值得炫耀的功績吧。”支益生站起來,“現在輪到我們了。”

“真心不想與他為敵。”少都符搖著頭,“卻無法躲避。”

隻有任囂城堅定地說:“既然天命要我們與他為敵,那就讓我們再次擊敗他吧。”

“做得到嗎?”徐無鬼問。

“不知道,”任囂城說,“但是得做。”

任囂城說完,抬頭看向東方的朝陽。通紅的太陽已經在地麵與天際之間露出了半圓,燦爛的朝霞,連綿東方。

四個人都安靜地看著日出,這是他們第一次覺得日出是如此的美好。

至陽七年七月十一。

距離七月十四中元節還有三天。三天之後午時三刻,就是一年之中,至陰的時刻。

從那一刻開始,陽世與陰間之間的大門就會開啟。鬼王篯鏗,將在這個時刻,從陰間獲取強大的力量。

篯鏗占據龍門關數月,遲遲沒有進攻洛陽,就是為了等待中元節這一天的這一刻。

舳艫表麵纏繞著無數的黑色鎖鏈,鎖鏈上懸掛著密密麻麻的屍體,任囂城知道,當舳艫進攻洛陽的那一刻,這些屍體就會還魂,紛紛跳到洛陽的城牆上。

任囂城看著腳下的城牆,心中絕望,這片城牆,在舳艫麵前,幾乎形同虛設。

龍門關內的黑霧繼續彌漫。關內外的殘破屍體,已經聚集起十二個巨魈,巨魈的身形龐大,似乎雙腿支撐不起巨大的重量,每個巨魈都在地麵緩慢爬行,從龍門關北門外,順著玄水邊緣,爬到了玄水與青水之間的空地。

在巨魈爬行的過程中,張雀的北府軍曾經試圖阻攔,但在折損了幾百名士兵後,張雀隻能無奈放棄,任由十二個巨魈爬到了洛陽城西門之外。

當十二個巨魈在洛陽西門就位的同時,齊王率領的齊蜀聯軍也湧出龍門關北門,已經被篯鏗煉化為鬼兵的齊蜀聯軍,全部垂著頭,無聲無息地走向東方,渡過了玄水。張雀的北府軍已經士氣大減,無心抵抗渡河的鬼兵。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齊王率領的齊蜀聯軍在赤水和金水之間的空地上紮營。直接麵對洛陽城的東門。

現在隻有北門,還沒有被篯鏗堵住。但這無關緊要,因為北門之外就是高聳的邙山,根本就沒有開闊地帶,隻有一條道路通往邙山上的安靈台。而安靈台就是這條道路的盡頭,再也無處可走。

篯鏗不是人間的將領,手下也不是人類士兵,他不需要遵循普通的兵法,已經將洛陽的所有出路堵死。從篯鏗的兵法調度上來看,他一定會從三麵攻破洛陽,不打算放過一個活口。

四大仙山的門人進入洛陽後,聖上一次也沒有見過他們。聖上與篯鏗對峙之後回到皇宮,就如同之前一樣,躲避在丹室之內,任何人都不得覲見,所有的消息,都由中官曹猛傳遞。

任囂城在陽泉湖畔,徒勞地拚湊散落一地的司南車部件,這都是北府軍打掃戰場,收拾回來的司南車殘骸。任囂城腳下一地的木齒輪和機括,最大的是一人高的車輪,最小的隻有拇指大小,還有長短不一的木軸和牛筋彈簧。隻有指南小人,還能看出原本的模樣。

任囂城擺弄幾天了,仍舊沒有任何的起色,不過大家都知道,這隻是任囂城在大戰來臨之前,平複心中緊張心情的作為而已。

聖上留給了少都符一些東西。在皇宮後園內,一直豢養著四方進獻的異獸。曹猛帶著少都符進入後園,少都符欣喜地發現,園內竟然豢養著數十頭大象,十幾頭白犀,還有為數不少的黑熊。驚喜之餘,少都符開始訓練這些龐然巨獸。

整個陽泉湖蓮花盛開,如果不是小甑這個詭異的存在,無疑是絕美的風景。

姬不疑指著陽泉湖中的小甑,輕聲說:“這是我的姐姐,卻成了這般模樣。”

“十二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徐無鬼問,“讓你們兄弟二人躲避到鄭茅的府上?”

“徐先生真的想知道嗎?”姬不疑反問。

“如果不問個明白,”徐無鬼說,“我心裏實在是不好受。你們貴為皇子,卻隱藏在鄭府,又被陳暘帶出了洛陽。”

“是師父救了我們,”姬不疑說,“我們瞞過父皇十一年,匿身鄭公府上,可是被周授知道了下落。”

“你們為什麽要躲避聖上?他是你們的父皇。”

姬不疑看著徐無鬼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說道:“因為父皇要吃了我們。”

“哈!”徐無鬼忍不住笑出聲來,但笑聲戛然而止,因為他看見姬不疑看著陽泉湖的中央,那個巨大蓮葉上的甕女小甑。

小甑也是聖上的骨肉……

徐無鬼內心一陣翻轉,幾欲嘔吐,嘴裏幹嘔了幾聲。

“為什麽?”徐無鬼全身發麻,他的身體背對著丹室的門口,似乎感覺丹室內的聖上是一個比篯鏗更加可怕的妖魔。

什麽人竟然要做出這樣的事情!還竟然是九五之尊的皇上!

“我和弟弟,”姬不疑冷漠地說,“親眼看著父皇,一口口地吃掉姐姐,隻留下了頭顱。父皇的臉上滿是血汙,眼睛赤紅,白森森的手骨捧著姐姐的內髒,他連骨頭都不放過……”

徐無鬼還是吐了。

可是姬不疑和姬不群似乎已經麻木,姬不疑繼續說:“就在徐先生身後的丹室裏,父皇把吃剩下的姐姐頭顱放進甕瓶,交給了那個彩戲師。”

“於是彩戲師就把甕瓶和你姐姐帶出了皇宮?”徐無鬼顫抖著問。

“彩戲師帶來了三個甕瓶。”姬不疑回答,“還有兩個,是給我和弟弟準備的。”

“可是你們……”徐無鬼遲疑地問道。

“誰救了我們對不對?”姬不疑平靜地說,“是父皇自己。他吃掉姐姐之後,平靜下來,趕走了彩戲師。然後召來張胡大人,讓他把我們送出皇宮。張胡大人知道天下雖大,卻很難藏匿我們,思來想去,就把我們交給了鄭公。”

“洛陽鄭氏和張氏一直是互為政敵,”徐無鬼說,“太傅張胡這麽做,是害怕聖上反悔,再來尋找你們。”

“這也是張胡大人和鄭公之間的秘密。”姬不疑說,“由此我們被鄭公收留了十一年。”

“因此我們兄弟二人寧死也不願回宮。”

“可是陳暘為什麽要帶你們離開洛陽?”徐無鬼還有疑問,“莫非周授查到你們藏匿在鄭公府內?”

“是的。”姬不疑說,“父皇放走我們十日後就反悔了,追問我們的下落。張胡大人告訴父皇,他已經殺了送我們出城的禁衛,他也不知我們的下落,父皇信了。這是鄭公後來告訴我們的。”

“這件事情太蹊蹺了,”徐無鬼掰著手指,“牽扯到皇室血脈、彩戲師、詭道、大司馬鄭公、太傅張胡……”

“別的我不知道,但是我們被周授找到,以及師父救我們離開洛陽,的確跟詭道兩房之爭有莫大的關係。”

徐無鬼又問:“你們為什麽現在敢回宮了?”

“因為父皇不會吃我們了,”姬不疑說,“他要駕崩了。”

聖上的身體一直欠安,隻是到了這一段時間,不斷地服用鹿矯,精神看起來旺盛很多,並且還能在四大仙山門人陷入龍門關的時候,與篯鏗對峙。

現在聖上又不見任何人了,大家都知道聖上耗費的精力太多,可能身體已到油盡燈枯的時候。篯鏗進攻洛陽在即,聖上或許不願意把自己最虛弱的狀態表現出來,消減眾人的信心。

徐無鬼聽罷姬不疑述說的往事,一時間也無話可說。聖上身上的秘密太多,而且顯然與篯鏗有莫大的淵源;不僅如此,還有很多與篯鏗無關的事情,也完全無法得出合理的解釋。然而大敵當前,徐無鬼和其他仙山門人,也無法把精力放在探尋聖上身上的謎團上。

徐無鬼不再詢問姬不疑,而是把支益生、任囂城和少都符叫了過來,說:“周授為了保護我們四人而死在篯鏗手上,他死前沒有別的要求,隻是要我們照顧詭道後人。現在詭道最後的兩個門人,就站在這裏,我們該怎麽兌現周授最後的請求?”

“難道要我們懇請聖上,冊立姬不疑為太子?”任囂城問。

支益生說:“太子已經冊封給了蜀王世子姬康,皇帝不傳自己親身血脈,這是大景開國以來的祖訓,在這種時刻,就不要亂上添亂。”

“那三位有什麽打算?”徐無鬼問。

少都符說:“詭道門派行使坤道,而現在鬼治將近,今後道家門派很可能分為天道和坤道兩宗,因此我和詭道在數十年後,極可能成為對手。我現在立個承諾,當我與詭道門人日後相遇,一定手下容情三次。無論多少年,無論有什麽樣的後果,我都絕不反悔。”

四大仙山門人都是遵從天道的宗派,而道家的坤道宗派,一直在道家流派中斷斷續續地延續,比如詭道和篯鏗,比如飛星派,都是坤道宗派的代表,還有不少表麵遵從天道的門派,暗中卻修習坤道。

任囂城說:“周授在死前的囑托,我也聽見了。我沒什麽別的本事,隻能向兩位殿下保證,如果我能擊敗篯鏗,就把赤霄寶劍交給兩位殿下。”

支益生倒是幹脆道:“擊敗篯鏗之後,我會向聖上諫言,讓姬不疑享祀齊地。太子姬康繼位後,就將齊王爵的姬不疑之子冊立為太子。”

支益生是四大仙山之中,對大景最為忠誠的一人。

少都符苦笑著說:“支兄布置這個計劃的口吻,似乎跟太傅張胡一般無二。”

支益生沒有回答,他明白少都符的意思,那就是擔憂他跟張胡一樣,自以為能夠掌控帝國的權力,連皇位傳承都要幹涉,結果落一個被賜死的結局。

徐無鬼最後對著眾人說:“中曲山清陽殿本就與詭道有舊,我師父說過,遇到詭道門人,要另眼相看,現在我又得了周授的救命之恩,我就把我們門派中過陰的本事,傳給詭道剩下的兩位門人罷。”

姬不疑和姬不群二人,聽到四人的承諾,又想起這是周授臨死前的恩惠,可偏偏周授於他們有殺師之仇,現在兩人也隻能感慨不已。

姬不疑對徐無鬼說:“我終於明白了師叔周授。他之所以能報了他這一房的仇恨,的確是我們父皇對他的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