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龍戰於野

《景策》記載,至陽七年七月十三,也就是篯鏗率領鬼兵進攻洛陽的前一天,受景宣帝暗中派遣征戰漠北的飛將軍梁無疾,和追隨梁無疾的風追子及飛星派,已經走到了漠北冰澤的邊緣,距離摸魚兒海隻有不到百裏。

同日,在邯鄲的南匈奴首領金日蟬自封趙王,占據趙地。金日蟬拜媯轅為趙國大將軍,媯轅受命東征,討伐已經占據即墨的矮國大扶國王曹阿知。

同日,稱成漢王的牛寺,命治下沙亭軍幹奢留守荊州,自己親率南蠻軍通過白帝城,擊潰為數不多的夔郡守軍,蜀地門戶就此洞開。牛寺以成漢王自居,向蜀地各郡發布通文,號令各郡郡守臣服成漢。

洛陽城內,張雀的北府軍收縮於城牆之內。景宣帝命曹猛傳旨,令四大仙山門人與太子姬康入丹室覲見。

洛陽保衛戰、即墨蓬萊之戰、摸魚兒海之戰、平蜀之戰,幾乎在同一天拉開序幕。

右景的天下紛爭,就在他們各自即將麵臨的生死一戰中,緩緩開啟。

巨大的龜甲已經通過了軍隊無法穿行的冰澤。冰澤的土壤較中原不同,幾乎全由流沙與泥沼組成。

飛星派在漠北經營百年,風追子一生都生活在這片廣袤的漠北極寒之地。在巨大的木甲術最強武器之一的龜甲之上,風追子告訴梁無疾,冰澤在四百年前,也就是漢朝時期,是一片巨大的湖泊,湖泊之大,與中原南方的雲夢澤不相上下,並且有河流與更北方的北冥之海連接,是北冥海伸入南部草原的一個內海,當時被喚作南冥海。

據匈奴薩滿相傳,四百年前,匈奴連續幹旱二十餘年,南冥海開始幹涸,顯現出湖底的流沙,與周遭無數淺灘泥沼相互交錯。

流沙隨時都可能吞噬人與牲畜,即便是到了冬季,南冥海表麵覆蓋的淺灘冰凍之後,也無法行人。因為一旦人畜踏上冰麵,行走不遠,堅冰之下的流沙崩塌,冰麵就會開裂,人畜就會陷入流沙之下。

到了夏季,冰麵融化,流沙與淺灘每天都相互交替,並無規律。因此匈奴不再稱呼這片巨大的沼澤為南冥海,而是稱作冰澤。

冰澤被匈奴視為不可逾越的禁地。當地的匈奴部落,無論冬夏,都不敢靠近冰澤。因為隻要踏入冰澤,勉強找到的堅硬陸地,第二日就消失無蹤,人畜一旦深入,很難全身而退。這是匈奴王帳駐紮在冰澤以北的重要原因,也是風追子建議梁無疾一定要穿越冰澤,突襲匈奴王帳的理由。

木甲術精妙構造下的龜甲,能夠在江河湖海之上如履平地,可是仍舊很難通過冰澤。

好在飛星派在匈奴百年,不僅重建了龜甲,還做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那就是探明了冰澤下堅固陸地的方位,並且畫下地圖。

飛星派以北鬥七星為方位,用了一百年的時間,以犧牲無數門人,其中還有一代宗主的代價,終於畫出了龜甲通過冰澤的地圖。

這個地圖標明了冰澤中暗藏的幾百段陸橋,在什麽日子出現,又會在什麽日子消失。陸橋的方向蜿蜒扭轉,如同一團亂麻,而且出沒不定。有時候龜甲需要在某段陸橋上停留月餘,前方的陸橋才能出現。

梁無疾率領的龜甲,還有五千士兵,一百名飛星派門人,一直走了數月,終於在七月中旬,走到了冰澤北方的最後一段陸橋。

龜甲之上,梁無疾左首站著風追子,右首站著王蒼。他們三人幾乎同時看見了冰澤以北,幾個月沒有看到過的廣大草原陸地上,連綿幾十裏的匈奴氈房。其中最大的一頂氈房,就是匈奴王屍足單於的王帳。

梁無疾麾下的五千名士兵,在危機重重,每天都看不到盡頭的冰川沼澤中,苦苦行走了數月,現在終於看到了陸地,都忍不住要歡呼起來。踏上陸地的願望,成為了他們最大的士氣來源。

當龜甲走出冰澤的邊緣,來到匈奴屍足單於王帳所在的草原上的時候,所有匈奴人都被這個從天而降的巨大怪物驚呆,惶然失措之間,來不及做出任何的防禦。在匈奴人看來,無論什麽時候,冰澤之上都不可能會有人通過,更遑論是一支軍隊,還有一個方圓幾十丈的巨大木甲。

梁無疾在幾萬呆若木雞的匈奴人麵前,有條不紊地把龜甲和龜甲掩護下的五千士兵,調動到冰澤以北的草原上,布置好陣型。

龜甲在冰澤上行進之時,十六條搖臂全部收入腹中,取代的是龜甲之下平整的橇板,以方便在冰麵上和沼澤水麵上滑行。現在離開沼澤,踏上陸地,在梁無疾的調動下,龜甲十六個巨大的搖臂全部伸出,垂直踏上堅實的地麵。

梁無疾轉動十六個機括,搖臂慢慢把龜甲托到空中。

梁無疾和王蒼、風追子站在龜甲高高的木塔上,淩空俯視匈奴王屍足單於的部落,裏麵,馬匹慌亂地四下飛奔,戰鬥隊伍在緊急調動集結。

梁無疾不打算放棄這個良機,龜甲十六個搖臂化作十六條長腿,在地麵上交替前行,瞬間就踏入了匈奴的部落之中。

每邁出一步,地麵就發出連綿的震動。

這是梁無疾第一次將龜甲投入戰鬥,威力遠遠超乎他的想象。

五千名士兵跟隨在龜甲之後,清掃被龜甲衝擊散亂的匈奴零星騎兵,不過一個時辰,龜甲已經距離匈奴王帳不到十裏。

匈奴的士兵終於集結完畢,王帳在緩慢後移,退到五萬匈奴騎兵的後方。匈奴人本就逐水草而居,居無定所,因此即便是屍足單於的王帳,也能夠在極短的時間內,拔營而動。

梁無疾站在龜甲上,看到匈奴騎兵已經完全整頓完畢,而五萬騎兵的左右兩側,還有軍馬在不停地調動。梁無疾看了王蒼一眼,跟他們想象的一樣,匈奴軍隊果然打算正麵用騎兵對峙梁軍,然後再以左右兩翼分別拉開戰場,伺機從側翼進攻梁軍。

而梁軍身後,隻有冰澤,一旦被逼回到冰澤,就再無取勝的希望。

因此梁無疾與王蒼的計劃是,上岸之後,龜甲和梁軍全力突破匈奴兵的右翼,因為西麵是一片山丘,不利於騎兵衝擊,而龜甲駐紮在山丘之上,會愈發穩固。梁軍以弓兵為主,也會在地勢上居高臨下,更加占據優勢,一切按照計劃進行,在梁無疾的指麾下,龜甲調轉方向,撲向匈奴騎兵右翼,也就是西麵的山丘。梁無疾在高空看到,匈奴在右翼隻布置了幾千騎兵,躲避在山丘的低處。這些隱藏的騎兵,本意是要掩飾自己的方位,然後出其不意地攻擊梁軍,可是他們沒有想象到龜甲如此高大。

站立在龜甲木塔上的梁無疾和王蒼,把山丘低地中的匈奴右翼騎兵看得清清楚楚。於是看準方位,王蒼指揮梁軍走到龜甲前方,弓箭的射程恰好能夠覆蓋隱藏的匈奴右翼騎兵。

王蒼一聲令下,讓匈奴軍士聞風喪膽的弓箭,飛蝗一般飛上天空,然後準確地落在匈奴右翼騎兵躲避的低地。

匈奴騎兵大亂,龜甲趁機快速前行,衝入已經被弓箭射殺了三成的匈奴騎兵中。騎兵本就混亂,龜甲上投下幾百根木樁,木樁從傾斜的龜背上滾落到地麵,砸倒前排倉促應戰的匈奴騎兵,餘力不歇,又將後方的騎兵陣營衝擊得支離破碎。

梁軍趁機掩殺,在日落之前,將匈奴右翼騎兵徹底擊潰。龜甲行駛到山丘最高處,收起十六條搖臂,重重地安頓在山頂上。五千梁軍,也圍繞在龜甲邊緣紮營。

整個過程,匈奴騎兵的王帳、中軍、左翼,都沒有任何舉動,眼睜睜看著龜甲將右翼擊敗。

梁無疾知道,並非匈奴人真的被他震懾到不敢輕易妄動,而是屍足單於在觀察龜甲,到底有多麽的凶猛。

梁無疾軍馬數量處於下風,但是龜甲卻是堅不可摧、橫掃千軍的木甲利器。何況這一戰,遠不是龜甲真正的威力所在。

在梁無疾擊潰匈奴右翼騎兵的時候,媯轅也趕到了即墨。

媯轅旗下分為兩軍,一部為揭族本部,一部為南匈奴部。現在都在趙國大將軍統領下,會聚即墨。

即墨的城門開了,一股幾百人的步兵走出城門。媯轅看到這一股步兵,其中隻有四匹馬,一個人領頭,另外三人各扛一麵旗幟,分別是“大扶”“泰”和“曹”。

對麵沒有扛旗的領頭人,朝著媯轅的趙軍,飛馳而來。

媯轅明白這人是曹阿知派遣來的使者,隻是不知道這個前泰朝的後裔,到底想用什麽方式,來與媯轅溝通。

大扶國王曹阿知的使者策馬進入媯轅的中軍,媯轅命令中軍分開,留出一條小道,讓使者徑直騎到自己的麵前。

使者身材頎長,臉色白皙,年紀已經進入中年。

“媯轅將軍?”使者問媯轅,將馬鞭收在懷中,並不下馬。

媯轅緊緊盯著麵前的使者,打量了很久之後說:“煩請使者回營,轉告大扶國王曹阿知,現在退回滄海,駕船東渡回矮國,趙軍絕不會幹涉。”

使者昂頭說:“大扶國王,本就是泰朝後裔,當年泰朝天下被姬影篡奪,現今大扶國王隻是應天下民心,重回中原,恢複泰朝的天下。”

“我隻知道天下是大景的天下,如今我王金日蟬鎮守趙地,”媯轅鄭重回答,“至於泰朝,百年之前就已經暴虐失國。”

“媯轅將軍是揭族賤民,”使者把媯轅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在下記得,趙王應該是姬瞬。”

“閣下說的應該是順義侯,”媯轅說,“順義侯已將王位禪讓給了如今的趙王金日蟬。”

“原來將軍跟隨的是南匈奴的金日蟬。不知金日蟬自號趙王,得到洛陽皇室的冊封沒有?”

媯轅明白,大扶國王此番渡海而來,應該是憑借細作,探知中原大景天下將傾,因此打算乘虛而入。

“趙王替大景鎮守趙、齊兩地,”媯轅說,“穩固大景天下,得到朝廷冊封,隻是時間早晚的事情。”

使者大笑起來,“大景對匈奴、揭、抵、南蠻、羌等族賤民,一直都以奴隸視之,怎麽會讓賤民稱王?”

媯轅揮舞了一下馬鞭,“如果大景皇室不肯承認趙王,那麽我與趙王就不遵從大景的號令,占據趙、齊兩地,招攬天下賤民立國!”

“中原是漢民的天下,”使者說,“大景的皇室和百姓,都不會容忍賤民立國。一旦中原大勢已定,大景就會討伐趙地。”

“大扶國王曹阿知,是泰朝皇族後裔,”媯轅說,“也是漢民。”

“我們終於說到關鍵了,”使者倨傲地說,“如果泰朝複國,將冊封金日蟬為趙王。媯轅將軍的能力不在金日蟬之下,而且軍功卓著,封王也不在話下。”

“閣下的意思……”

使者毫不遲疑道:“大景氣數已盡,前泰朝國師篯鏗重生,不日就要將洛陽攻下,景朝皇族貴胄在洛陽無處可逃,都將為亡國殉葬。將軍和趙王何不轉投泰朝?泰朝複國之後,保證將揭族和匈奴一視同仁。”

媯轅猶豫片刻說:“你區區一個使者,說的話如何信得。”

“在下說的話,”使者的聲音堅定,“一言九鼎。”

“你不是大扶國王的使者,”媯轅搖頭說,“你就是泰殆帝的後裔——曹阿知。”

“正是!”曹阿知提起韁繩,**的駿馬頭部揚起,前蹄騰空,“媯轅將軍,我說的話,你可以與趙王金日蟬商量,也可以自行定奪,我等你的消息。”

曹阿知說完,輕輕調轉馬首,馬蹄落地,朝著即墨城下慢慢走去。

媯轅似乎被這個泰朝皇族後裔的氣勢所震懾,眼看曹阿知即將走出中軍。

“大王聽好了,”媯轅對著曹阿知的背影說,“我今日放你回城,並非是接受了你的建議。”

曹阿知調轉馬首,看著媯轅。

“我隻是要在戰場上親自擊敗你,”媯轅說,“堂堂正正地把你斬首在軍中。”

曹阿知注視媯轅良久,緩緩地說:“我也奉勸將軍一句,當年我的先祖,被大景惡諡為泰殆帝的先皇,與你一樣,要堂堂正正地與姬影征戰,放過姬影數次不殺。可是姬影卻沒有我先皇的肚量,一戰就將我先皇逼迫入滄海。”

曹阿知說完,才又縱馬緩緩回向即墨城下。媯轅一時不知道自己剛才的決定,是否正確。

曹阿知回到軍中,即墨城下的大扶國軍沒有任何遲疑,隨即向媯轅的趙軍開始了衝鋒。

媯轅調動兵馬,將士兵排布為雁形陣,豎起木樁蒺藜,等著大扶國士兵。

媯轅在雁形陣後,對著屬下的左翼匈奴部、右翼揭族部大聲喊道:“現在,我們自己來證明,我們不是漢民的奴仆!”

大扶國軍士衝到雁形陣前,兩軍犬牙交錯,混戰在一起。

一邊是忍隱百年的泰朝後裔和矮國武士的聯軍,一邊是身份低賤的匈奴和揭族組成的趙王軍隊。

由於趙軍也是臨時拚湊的賤民軍隊,軍中缺少戰馬,這一戰,就是最殘酷的步兵肉搏斫殺。

與此同時,前泰朝遺留下來的另一支軍隊,原泰武帝的北護軍,如今的沙亭軍,在幹奢的帶領下,已經行進到白帝城,與成漢王牛寺的軍隊匯合。

牛寺和幹奢並騎在白帝城下,牛寺舉著馬鞭,指向西方稀稀拉拉的景朝蜀王守軍,對幹奢說:“當年我們在這裏走投無路,被迫進入古道入楚。現在我們二人,就以這裏為起點,當年我們是怎麽從青城山被景朝軍隊一路追趕過來的,現在我們就原路返回,擊敗蜀軍,占據益州!”

幹奢向身後的蒯繭發布號令:“衝鋒!”

蒯繭親自擂擊戰鼓,沙亭軍未待鼓聲停歇,就已經衝到蜀軍陣前,如同風卷殘雲一般,將蜀軍衝散。

幹奢與牛寺,一個前泰朝北護軍後代,一個南蠻族人,在蜀地同為賤奴,被蜀王供奉給篯鏗。

現在二人擺脫了奴役,牛寺招攬南蠻各部,在楚地站穩了腳跟,建立成漢政權。相比昔日在青城山的處境,已是天壤之別。

沙亭軍與南蠻軍一路西進,勢如破竹,很快就將渝州城圍困。

渝州城頭已經掛起投誠的旗幟。幹奢與牛寺率領所部,分別從北門和南門進入渝州。

牛寺看著麵前高高聳立的渝州城牆,對幹奢說:“你我二人能有今日,都是當年在古道內的境遇所賜。”

幹奢回頭看了看東方,“如果不是在古道裏遇到了高人,我們和族人永遠走不出古道,現在早已成了古道裏的幽魂。”

“我知道你不能吐露那位高人的身份,”牛寺說,“但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答應了那位高人什麽要求,他才告訴你走出古道的方法?”

幹奢想了很久,對牛寺說:“這件事情,我不想再提。我隻能告訴你,那位高人和我做了一個交易,這個交易,比登天更難。”

“就是因為極難做到,”牛寺說,“所以你必須要讓自己變成一代名將?”

“是的。”幹奢歎口氣,“太難了,可是既然我答應了,就再也不能後悔。”

“很想知道到底是什麽事情,”牛寺說,“但你我是生死兄弟,無論是什麽事情,我都會全力幫襯你。”

牛寺和幹奢拿下了渝州。渝州以西到益州,一路通暢,蜀王的軍馬主力傾巢而出,陳兵洛陽,蜀地空虛,牛寺和幹奢攻陷蜀地全境,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夜晚,幹奢帶著蒯繭巡視渝州城防,兩人在城牆上慢慢行走。

蒯繭對幹奢說:“成漢王已經開始懷疑了?”

“是的。”幹奢點頭。

“你打算怎麽辦?”蒯繭追問,“你用你的性命為抵押,是不可能反悔的。”

“一切為時尚早,”幹奢緩慢地說,“等攻入了成都,占據蜀地之後再考慮吧。”

“你在古道內答應他要成為蜀王,”蒯繭攔在幹奢的身前,“可我不相信,到時候牛寺會肯與你分割蜀地,讓你稱王。”

“如果他願意呢?”幹奢問。

“你相信嗎?”蒯繭說,“為了天下,大景的皇族血親之間尚且相互殺戮,而你和牛寺……”

“如果我不做蜀王,隻是將李冰殺死,”幹奢說,“也不算違背了諾言。”

“可能嗎?”蒯繭說,“殺死李冰,需要破壞整個灌郡水利,挖出地下的白犀,這種事情,隻能以王的身份才做得到。”

“我還需要考慮。”幹奢擺手。

“你的時間不多,”蒯繭提醒道,“沒有太多的時間留給你了。”

“你退下吧,”幹奢說,“我自己一個人待一會兒。”

蒯繭看著幹奢,“你本是沙亭的一個泰朝遺民,而我是雍州一個庸碌的郡簿。可事到如今,我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輕浮傲慢的官吏,你也不再是怯懦的軍戶。沙亭軍已經被你鍛造成一支能夠爭鋒天下的軍隊,而我也把自己當作了沙亭軍的一員……我想說的是,你我走到今日,一切得之不易,沙亭軍也一樣。”

“我知道,”幹奢說,“形勢會變,人也會變。我們都變了。”

“幹將軍知道就好。”蒯繭說完,告辭離去。

幹奢走到城牆邊,看著翻滾的江水。

一年前,他和沙亭軍走進長江古道,在蛛網一般的地道內迷路,整個沙亭軍都即將困死在江水之下。

多虧幹奢遇到了一個人,或者說,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具僵屍。

那個僵屍給了幹奢走出古道的地圖,還賜予了幹奢和沙亭軍超逾常人的勇武和耐力,讓沙亭軍脫胎換骨,由一群烏合之眾,變成了精銳之師。

可是作為代價,幹奢把自己的魂魄交給了那個僵屍。

當幹奢在蜀地稱王,殺死李冰之後,李冰在灌郡埋下的白犀將重現天日,鎮守長江的廿五隻神獸也將散去。

到那一天,也就是僵屍擺脫束縛的時候。

這個交易,蒯繭猜到了,而牛寺並不知情。

幹奢心中,一直被這件事情困擾不寧,因為這個僵屍,正是被李冰鎮壓在江水之下的上古真人之一。

女魃!

張魁從王屋山回洛陽了,並且要覲見聖上。跟張魁一起的,還有道家各門派的宗主。在張魁的帶領下,十幾個道家門派的宗主,都跪在皇宮丹室的門口。

在皇宮之外,洛陽城內,這些道家門派門徒,還有數千人。

支益生走到張魁麵前,說:“聖上不想見你們,他也沒有削奪你的龍虎天師爵位。”

“令丘山鳳雛也是道家門人,”張魁低著頭說,“道家有重大的危難需要化解。”

“張天師指的是已經逼近到洛陽南門城下的篯鏗鬼兵嗎?”支益生說,“這個劫難我們都知道。”

“不,”張魁說,“這個禍端在蜀地。”

支益生好奇地問:“這麽說,張天師不是率領道家門人,來幫助聖上堅守洛陽?”

“我需要請聖上調撥三萬軍馬,跟隨我們去往蜀地。”張魁說。

支益生忍不住笑起來,“整個洛陽的十萬北府軍,經過龍門關幾次交戰,現在隻剩七萬,你卻要調撥三萬。別說我不能答應,就是大司空張大人會答應你嗎?”

“沒有三萬軍馬,我們道家門人無法抵抗現在僭稱成漢的牛寺南蠻軍,還有突然冒出來的前泰朝遺民沙亭軍。”張魁仰起頭說。

聽到沙亭軍的名號,徐無鬼立即從丹室內走到支益生身後,“沙亭軍?”

張魁說:“牛寺和幹奢兩個逆賊,已經攻陷了渝州,正在朝著成都方向進軍。”

任囂城也走到了張魁麵前。

支益生說:“如今篯鏗的八萬鬼兵已經開始進攻洛陽,蜀地被流民占據的事情,留到以後再做計議。”

“來不及了。”張魁回答,“我要麵見聖上,親自稟告。”

“聖上不願見你,”支益生說,“看在張道陵真人的顏麵上,陛下已經不追究你的過往。”

張魁一臉焦慮,回頭看了看身後的一個人。這人站起來,走到支益生麵前。

支益生認得此人。九龍宗的酈懷。

“我記得酈宗主並沒有跟隨張天師去王屋山,而是返回了蜀地。”支益生好奇地問。

酈懷臉色平靜,但是說的話卻讓支益生大為震動。“四大仙山門人與篯鏗在洛陽相爭,勝負尚未可知;可是如若牛寺和幹奢占據了蜀地,大景天下就絕無支持下去的希望。”

支益生和徐無鬼兩人都同時色變。徐無鬼問:“幹奢!他不是在荊州嗎?怎麽就去了蜀地?”

“徐師叔是幹奢的兄弟,”酈懷說,“想必知道幹奢走過了夔郡之下的古道。徐師叔就沒有想過,幹奢在古道裏會遇到什麽人嗎?”

由於四大仙山地位崇高,門人輩分淩駕於普通道家門派,因此酈懷遵從慣例,統一尊稱四大仙山門人為師叔。

“這也是我一直好奇的事情,”徐無鬼說,“我一直以為古道下的那個真人,被鎮伏幾百年,在古道裏十分的凶惡,沒有我的帶領,幹奢幾乎沒有通過的道理。”

“可是幹奢走出了古道,”酈懷說,“徐師叔就沒有想過一個可能?”

“啊。”徐無鬼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我以為幹奢是避過了那位真人。”

酈懷鎮定地對支益生說:“支師叔現在明白了嗎?”

支益生點頭,“我明白了。可是聖上不願意見你……”

這時候原蜀王世子,如今的太子姬康從丹室後房走出來,拿著一紙諭令,走過酈懷,到了張魁的身前,把諭令交給張魁。

“聖上讓天師拿著諭令,在大司空張雀手下調動三萬北府軍入蜀。”

張魁朝著丹室叩頭。然後十幾個宗主都站起來,跟隨張魁去往南門。

“如果遇到幹奢,”徐無鬼問酈懷,“能不能為我帶句話?”

“沒用的,”酈懷搖頭,“既然幹奢與古道下的真人做了交易,他就不會再顧及與徐師叔的舊情。”

張魁走了幾步,任囂城突然攔在張魁麵前,“張天師準備怎麽入蜀?”

任囂城的問題很現實,龍門關已經被篯鏗占據,幾千名道家門人和三萬北府軍如何通過龍門關,進入蜀地?

“我們走水路,由洛陽城西門入青水,繞過篯鏗的十幾個巨魈,然後進入洛河,剛好避開龍門關南側。”

“洛河向東流淌,明明將你們送到龍門關南門,”任囂城說,“怎麽會是避開?”

酈懷看了看姬康。

姬康拱手對任囂城說:“洛陽木甲術最晚明日未時全部開啟,到時候金、玄、青、赤四水以及洛河都將倒流。”

任囂城頓時恍然,看看張魁,又看了看酈懷,“我一直不明白洛陽木甲術中樞機括的力道從何而來,原來是讓洛河和四水倒灌入陽泉湖。河水倒流,帶動機括,以此來驅動木甲術的機括。”

“洛水倒流,”酈懷說,“將我們帶到龍門關以西,繞過篯鏗鬼兵後,我們上岸,從潼關入雍州,經過長安,走金牛道,希望能趕在牛寺和幹奢之前到達灌郡,守護李冰真人。”

“哪裏有這麽多船隻運送幾萬人馬?”徐無鬼問。

“不用船隻,隻需要幾千個羊皮筏即可。”酈懷回答。

“有嗎?”支益生問。

“有。”張魁回答,“南匈奴首領金日蟬饋送我們的七千隻羊,三千頭牛,都已經驅趕到了洛陽西門青水岸邊,正在剝皮趕製皮筏。”

“這個金日蟬,為了能受封趙王,”支益生說道,“不斷向聖上示好。”

“他替聖上阻攔大扶國王曹阿知,也是這個目的。”徐無鬼點點頭,看向一直沒有說話的少都符。

少都符說:“媯轅一定會擊敗曹阿知。”

張魁帶著酈懷等十幾個道家宗主離開。

四大仙山門人站在一起,支益生說:“就是明日未時了。”

“這一天終於到了。”任囂城堅定地說。

“與篯鏗較量一場吧。”徐無鬼說,“可能這就是四大仙山門人的宿命。”

“希望我們都能活下來。”少都符也站直了身體。

四個賢人相互拱手。

《泰景亨策》記載,大景至陽七年七月十四,中元節未時。

從陽泉湖湧出的青水、赤水、金水、玄水,四水同時倒流,陽泉湖在四水倒流的幾個月裏,被道家門人稱呼為黃泉湖。

青水和玄水注入的洛河也在延遲三刻之後,開始倒流。

四水倒流,是洛陽四象木甲術開啟的關鍵,陽泉湖本是四水的源頭,但是在至陽七年七月十四日未時,陽泉湖的湧泉突然消失,變為黃泉湖。導致青水、玄水倒灌,洛河河水回溯,洶湧的河水從青水和玄水倒流到黃泉湖。黃河仍舊流淌如故,但是由於赤水和金水倒流,黃河的河水也從上遊灌入兩個河道,湧入洛陽黃泉湖。

龍虎天師張魁和九龍宗酈懷帶領一千多名道家門人,還有三萬北府軍,從醜時開始,從洛陽城內跳入青水,一張牛皮筏和兩個羊皮筏綁縛一起,可以承載十人,因此三千個聯筏承載北府軍三萬人,餘下一千個羊皮筏,每個羊皮筏分配給一個道家門人。

張魁和酈懷帶領的北府軍,全部赤手空拳,毫無裝備。所有的補給和武器,等上岸到了長安,由長安郡守配發,然後再進入金牛道。

這就是張魁軍西進蜀地的計劃。

計劃進行得非常順利。篯鏗的八萬鬼兵,幾乎全部集結在洛陽南門。三萬北府軍搶在青水倒流前的六個時辰,飄向龍門關東南的青水與洛水交匯口。

《景策》記載,當時青水上幾乎擠滿了北府軍,河水都不可見。

張魁軍先頭軍隊由一千名抱著羊筏的道家各派門人組成,第一批到達交匯口的是天師道和靈寶派的門人,時正卯時。此時青水和洛水還未開始倒流,天師道和靈寶派的門人抬著羊皮筏上岸,占據有利地形。

龍門關內的篯鏗分撥了五千鬼兵,與天師道和靈寶派的門人交戰。一開始,天師道和靈寶派便落入下風,不過龍虎天師張魁本就承繼了張道陵的驅魔陣法,靈寶派又是至陽至剛的門派,門人法術剛硬,勉強抵擋住鬼兵。

隨即北冥派、昆侖派、祝融派、蓬萊派、玄都派、陽一派、丹鼎派、虎令派、清微派、北帝派、神霄派、東華派、九龍宗、鐵牛宗、藥王宗、驪山宗、白鶴宗,各派門人紛紛上岸,這些門人都是身負法術的高強術士,與五千鬼兵相持不下。

篯鏗在洛陽南門的陣型已定,不願意再分撥鬼兵南下去阻擊張魁軍,因此三萬北府軍也紛紛經青水漂流到洛水交匯口。當最後一批北府軍到達交匯口的時候,青水開始倒流。青水倒流,洛水仍舊如常流淌,交匯口瞬間河水幹涸,三萬北府軍陷入河床灘塗。一千多名道家門人在張魁指揮下苦苦支撐,倚仗驅魔陣法又勉力堅守河岸三刻,終於等到洛水倒流。

於是張魁軍三萬一千餘人同時順倒流的洛河向西漂向潼關。

張魁軍一路西進,去守護灌郡李冰,即將與成漢牛寺和幹奢展開一場惡戰。張魁軍西進,隻是洛陽保衛戰的一個小小插曲。無論是篯鏗,還是洛陽城內,都並不在意。因為真正的戰鬥,在洛陽城。

與此同時,洛陽城內的四大仙山門人,站立在洛陽城南門的城頭。

四人看見,洛陽城南門空中,黑雲翻滾,地麵上的迷茫黑霧之中,影影綽綽地站立著黑色身軀的鬼兵。

鬼兵在黑霧中沉寂站立,洛陽城上的北府軍也悄無聲息。

這是大戰來臨之前的靜謐,空氣壓抑,殺機彌漫。篯鏗就要開始發動攻擊了。

而洛陽四象木甲術的機括還沒有開啟。之前支益生調動的朱雀神台,隻是木甲術牛刀小試。現在要開啟整個機括,需要打開地下的那個巨大水車的銅鎖。

銅鎖的鑰匙有四把,分別能夠開啟機括,帶動朱雀、玄武、白虎、青龍的機關。

這四把鑰匙,聖上手中有一把,小甑、姬不疑、姬不群各有一把。

當年聖上啃噬血親,清醒之後,把三把鑰匙分別給了三個子女,然後把小甑送給彩戲師,將兩個皇子交給張胡、周授。

但是聖上為什麽這麽做,到現在仍舊是個謎團。

聖上現在已經將曹猛趕出了皇宮,隻肯讓皇儲姬康一人侍奉,所有的諭令,都由姬康代為傳遞。父子之間,每日說過什麽,計劃什麽,統統都無旁人知曉。

姬康走上城牆,對四大仙山門人說:“兩位皇子已經打開了四象木甲術的銅鎖,各位可以進入地宮,登上四象神台。”

任囂城說:“等等,我想再看看篯鏗的鬼兵。”

“任先生登上青龍神台之後,即可看得清清楚楚。”姬康催促。

四大仙山門人相互看了一眼,就要走下城牆,進入丹室下地宮,各自歸位。

就在此時,洛陽城外,一個龐然大物慢慢地從黑霧中顯現出來。這個龐然巨物,一開始被翻滾的黑雲包裹,越靠近城牆,就越來越顯出了輪廓。

一道閃電之後,龐然巨物的前部衝出了黑霧,是一個巨大的船頭。

“舳艫!”任囂城說道。

所有人都看明白了,船頭幾乎與城牆齊高的舳艫,表麵全部變成了黑色,船頭巨大的桅杆上盤旋著一條巨蟒,上下遊移。

黑霧中飛起無數綠色的球體,朝著洛陽城牆飛來,落在城牆之上碎裂,化作妖冶的綠色火焰,撒在地麵,城牆上頓時一片火焰。北府軍紛紛被燒灼,卻無法撲滅這鬼火。

“飛火珠也來了。”徐無鬼苦笑,看著任囂城。

姬康向四大仙山門人拱手,焦急地說:“四象木甲術已經開啟,請各位神台歸位,抵抗鬼王篯鏗!”

一個火球朝著姬康的頭頂飛來,支益生伸手一揮,旋風將鬼火球卷入了高空,火球在空中綻開,星星點點的火焰灑落下來。

如果在平日,這是一幅妖豔絕倫的畫麵。

可是現在,這片火雨就是篯鏗催命的序曲。

姬康以景朝太子的身份,站立在南門城牆上,監軍大司空張雀調度兩萬北府軍鎮守南城門。

餘下三萬北護軍,分別鎮守西門和東門。

數不清的騎兵和步兵在洛陽城內來回穿梭。城內的百姓都躲避在房屋內,靜待著大景軍隊與來自冥界的鬼兵最後的交鋒。不同於一百多年前與平民無關的景泰交戰,這是一場關乎每個人性命存亡的戰爭。

徐無鬼、支益生、任囂城、少都符四人走到洛陽城下地宮中。金、玄、青、赤四水正在洶湧地倒灌,強勁的水流匯集一起,衝擊地下巨大的水車,水車寬廣的木頁受到衝擊,木盤越轉越快,帶動著桔槔啟動,桔槔上的齒輪咬合木質機甲,齒輪轉動,驅動了八個輪盤,每個輪盤上的鎖鏈都飛速盤旋,在地宮內暗孔內伸縮出入。

姬不疑、姬不群和業已生長出身軀的小甑站在輪盤旁,他們已經打開了虎頭鎖,洛陽四象木甲術已經開啟。

四人沒有時間與皇子、公主交談,飛快地走到地宮龍柱下,現在四象的玄武、青龍、白虎、朱雀神台一目了然,大家不用支益生交代,分別登上了四象神台,各自穿上盔甲。

姬康和張雀站在南門城樓上,舳艫已經逼近到了城門,舳艫桅杆上的黑色巨蟒,巨大的頭顱與姬康和張雀對視。

姬康彎弓搭箭,朝著巨蟒的眼珠射去,羽箭在半空被一股黑煙包裹,黑煙顯出手掌的形狀,羽箭折斷。

飛火珠繼續持續不斷地朝著張雀和姬康的方向飛來。姬康和張雀身邊的幾十個衛士,用盾牌聯縱阻隔,將飛火珠的火焰彈回。

舳艫繼續前行,船頭頂住了城門上方的城牆,摧枯拉朽一般將城牆摧毀,無數的磚瓦碎石紛紛落下,站在城牆下方的北府軍頓時慌亂,向兩旁退散。

就在舳艫繼續朝著南門推進,眼看要摧毀全部南門城牆的時候,洛陽四象木甲術的朱雀神台升起來,支益生站在神台頂端,三十六道鎖鏈綁定的三十六條飛龍同時撲向舳艫。

張雀率領下的北府軍一陣歡呼,可是歡呼聲隨即戛然而止。

舳艫的木質破碎,露出了內部鋼鐵的船身,船身上突出無數的倒刺,倒刺飛快地伸出,將飛龍勾住。三十六條飛龍無法再隨意進退,緊緊地貼在舳艫的船身上。

然後舳艫開始後退,飛龍也隨之被舳艫牽引,進入到前方無盡的黑霧中。鎖鏈全部拉直,朱雀神台在舳艫巨大的拉力下,漸漸傾斜。站立在神台上方的支益生險些從神台上跌落下來。

篯鏗已經見識過朱雀神台的威力,因此以舳艫佯攻,扣住飛龍,然後用巨大無朋的舳艫向後拉扯,三十六條鎖鏈把朱雀神台拉出城牆。

篯鏗看透了神台飛龍的弱點,於是想出這個辦法來摧毀朱雀神台。

這個計策,在攻城戰中,無疑是奏效的,隻是篯鏗不知道,洛陽四象木甲術是當年張道陵天師,專門為篯鏗布置的機關。

洛陽城東門,城牆突然從中分開,一個巨大的圓柱神台升起。與朱雀神台單獨一根圓柱不同,東門的這個神台方圓足有二十丈,圓柱神台上雕刻著盤繞的巨龍。

這個巨大的平台就是青龍神台。青龍神台升到空中二十丈,第二級圓柱又升起,方圓十丈,但是升到了空中四十丈的高度。

任囂城站立在青龍神台上,二級圓柱瞬間脫離下方的平台,在城牆上方滑動,很快就滑動到了南門左側,任囂城扳動青龍神台上的機括,神台上伸出了一個搖臂,搖臂在空中劃出一個半圈,頂端飛出一團燦爛的火焰。

火焰朝著舳艫飛去。飛到南門城牆上方的時候,火焰化作一隻巨大的飛鳥。火焰飛鳥在空中舒展雙翼,發出了一聲尖利的嘯叫。

火鳥一頭飛進舳艫上方的黑霧中,烈火肆虐,將整個黑霧驅散。火鳥上下盤旋,片刻就將整個舳艫點燃,舳艫表麵的木頭全部燃燒,內部的鋼鐵軀殼顯現出來。

火鳥繼續嘯叫,身體每一處都崩裂出火花,舳艫的表麵鋼鐵軀殼開始熔化,鋼鐵倒刺化作鐵水。飛龍解開了束縛,與火鳥一起飛舞在空中。

在洛陽城上,朱雀神台與青龍神台已經相互靠近,但是任囂城站立的神台比支益生高出一倍。

舳艫被火焰不停地煆燒,表麵鋼鐵軀殼被燒得通紅。

黑霧中,一個巨大的黑影慢慢顯現出來。這是個身長十幾丈的巨人,身穿黑色的盔甲,一步步朝著火鳥和三十六條飛龍走來。

巨人每踏出一步,地麵就隨之震動。

巨人手中的長劍翻出暗紅色的火光,任囂城和支益生都知道,這是周授遺落在龍門關的赤霄寶劍。

火焰之中,巨人的身形顯露出來,這就是篯鏗的身軀。

青龍神台的火鳥被從中劈斬開,但是火鳥本來就是火焰所化,分開之後,兩隻火鳥上下紛飛。

神台上支益生看了任囂城一眼,示意青龍神台就是專為治鏡閣的門人打造,任囂城精通木甲術,善用火器,青龍神台上的任囂城點頭,示意四象木甲術遠遠超乎他的想象。

黑霧中幻化的篯鏗的巨大身軀,連續用手中的赤霄寶劍,將火鳥斬開,火鳥每被劈斬一次,就會多出一隻。篯鏗嚐試了幾次,知道無法用赤霄對付火鳥。幾隻火鳥帶著火焰在篯鏗的身體中穿梭,將篯鏗的黑霧身軀驅散,但是當火鳥飛開之後,黑霧仍舊聚集。

支益生也開始揮動鎖鏈,三十六條飛龍全麵貼到地麵,對著地麵上的鬼兵張牙舞爪,撕扯鬼兵的骸骨。

赤霄寶劍從空中直直戳下,劍尖刺到一隻飛龍身軀上,發出巨大的金屬碰撞聲,一陣耀眼的火花之後,飛龍的身軀被赤霄的劍尖穿過,釘在地麵。

地麵的鬼兵蜂擁而上,將飛龍包圍,瞬間之後,圍住飛龍的鬼兵都得到了飛龍的堅硬身軀,在火鳥的火焰下,白色的骨骸都泛出光芒。

赤霄寶劍是上古神兵,是飛龍最忌憚的兵刃。

當赤霄寶劍從飛龍身上拔起,幾條飛龍頓時從地麵上騰起,龍爪扣住赤霄寶劍的劍身,龍身盤旋,將整個赤霄寶劍緊緊纏繞。

赤霄寶劍的暗紅色光芒被飛龍掩蓋。篯鏗將赤霄寶劍高高舉起,纏繞在寶劍上的飛龍被赤霄寶劍的光芒映成通紅的顏色,每條龍體內的骨骼和跳動的龍心都清晰可見。

赤霄寶劍的光芒猛然強烈,光芒從龍身縫隙中冒出來,越來越開闊。篯鏗晃動赤霄寶劍,在空中揮舞一個半圓,幾條飛龍的身體立刻斷裂成數十截。

剩下的飛龍繼續纏繞在篯鏗的身體上,篯鏗的黑色身軀並不在意,又從身體後背爬出來一條巨蟒,與飛龍纏鬥。巨蟒的身體和幾條飛龍旋轉扭殺在一起,各自用力,反而是巨蟒占據了上風。巨蟒的頭部高高揚起,飛龍的龍頭被壓製在巨蟒身下。

朱雀神台的飛龍竟然不敵一條蟒蛇。牆頭上的支益生看到巨蟒頭頂的凸起棱角,立刻醒悟,這條巨蟒是與四象神獸齊名的螣蛇。

篯鏗與巨蟒身體周圍的黑霧又開始濃密,黑霧來自於龍門關上方的黑雲。舳艫擺脫了飛龍的困擾,現在再次朝著洛陽南門行進。支益生揮動手中的旗幟,令丘山廣明殿雨師之術施展,玄水上升起白霧,白霧從右至左,彌漫到篯鏗鬼兵陣中。

黑白兩色霧氣相互糾纏,地上的飛龍受了白霧的滋潤,瞬間恢複,在鎖鏈的帶動下,重新騰起在空中。

篯鏗也並不急於靠近城牆,肩膀上的螣蛇轉向火鳥,螣蛇的嘴巴張開,口中吐出黑風,火鳥火焰的身體被黑風吹散。篯鏗也用手中的赤霄,劈斬飛龍身後的鎖鏈。控製飛龍的鎖鏈被斬斷之後,力量消減了大半。

篯鏗與螣蛇神獸將飛龍與火鳥拖住。青龍神台和朱雀神台一時間與篯鏗難分上下。

但是篯鏗身後的舳艫再次從黑霧中冒出來,現在舳艫表麵的木質外殼已全部燒盡,隻剩下巨大的鋼製船體,舳艫船底的巨輪緩緩滾動,以勢不可擋的威力,再次行進到洛陽南城門,而這一次,不再有飛龍阻攔。

舳艫的船體龐大且堅固,船頭衝進洛陽南城門數丈,青龍神台和朱雀神台,分別朝東西方移動。舳艫繼續朝著洛陽城內推進,巨大的船身,撞到洛陽南城的城牆,城牆的磚礫土石頓時大片垮塌。

鬼兵紛紛從舳艫上躍下,跳入城內,張雀率領的北府軍無法抵抗,隻能朝內城退去。

篯鏗手裏的赤霄與飛龍周旋,身上的螣蛇將三十六條飛龍纏繞。篯鏗頭部上揚,張開嘴巴,天空盤旋的黑雲,落下一條黑色的雲霧,鑽入到篯鏗的口中。

篯鏗的身體暴漲,火鳥和飛龍頓時處於下風,篯鏗邁開步伐,跟著舳艫走向南門。

舳艫的船身已經突入南門一半。

張雀已經無法組織起抵抗,鬼兵在城內奔跑追逐,吞噬平民的血肉。

就當舳艫在洛陽城內肆意橫行的時候,突然一隻巨大的鐵牛從洛陽城牆西方移動過來,白虎高台已經移動到南門。舳艫朝向西方傾斜,舳艫上的鬼兵紛紛跌落,吊在舳艫左舷西方。鐵牛的肩膀上悄無聲息地冒出兩根鎖鏈,將舳艫的左舷勾住,現在鐵牛拉著鎖鏈,走向西方,舳艫被鐵牛巨大的神力拉倒,將左舷之下的幾百名鬼兵壓住。舳艫下方的巨輪,被飛龍將機括抓斷裂,無法行走。

舳艫倒了。徐無鬼在白虎神台上指揮鐵牛,把翻倒的舳艫拖向龍門關方向。當舳艫被拖出南門,北府軍立即一擁而上,拚命修建城牆。

徐無鬼的白虎神台與支益生的朱雀神台靠攏在一起。徐無鬼指著篯鏗身上的螣蛇大聲喊道:“這條惡蛇,就交給我了!”

徐無鬼說完,從白虎神台上跳下,落到鐵牛的背上,一直走到牛頭處,來到篯鏗的身前。

篯鏗低下腦袋,看著自己腳下的徐無鬼,猛然提起左腳,踏向徐無鬼。徐無鬼身體躲避,抓住了一條飛龍的龍須。

支益生立即驅動飛龍,飛龍從地麵彈起,飛到篯鏗的臉前。螣蛇正在與火鳥相鬥,徐無鬼眼中暴然伸出一對手掌,掌心的眼珠射出金光。螣蛇看見徐無鬼施展楊任殺鬼術,立即調轉蛇頭,向篯鏗的後背躲避。任囂城指揮的火鳥哪肯放過,飛到篯鏗的身後,追著螣蛇撲殺。

徐無鬼無奈,隻能從飛龍上跳下,白虎神台的頂部脫離支撐圓柱,如同流星錘一樣在空中旋轉,接住徐無鬼,回到白虎神台上。

篯鏗仍舊占據上風,無數的鬼兵化作黑煙,轉入到傾倒的舳艫左舷下方。片刻之後,舳艫被無數鬼兵舉起來,鐵牛繼續拉扯舳艫。

篯鏗的左手握住赤霄的劍鋒,掌心一劃而過,將纏繞在劍鋒上的幾條飛龍捋下,赤霄寶劍露出了暗紅色的劍鋒,篯鏗高高舉起,朝著鐵牛和舳艫之間的鎖鏈砍下。赤霄寶劍隨即被彈起,而鎖鏈也被砍出了巨大的缺口,篯鏗再次砍下,鎖鏈應聲而斷,斷裂的鎖鏈高高飛起,彈回到洛陽城內,幾十個北府軍當即被砸死。

眾多鬼兵抬著舳艫,再次衝向南門,剛剛補修起來的磚牆,又被擊垮。

鬼兵越來越多,不斷地擁入南門。

這時候兩條巨大的岩虺從城內竄出,張開巨口吞噬鬼兵。岩虺是好食屍體的動物,見到鬼兵屍骸,正中下懷。

兩條岩虺不斷地吞噬已經衝入南門城牆的鬼兵。岩虺幾乎沒有視力,在陽光下無法看到任何事物,但卻能感知到幽冥的形體,因此在鬼兵麵前,岩虺動作迅猛精準。即便鬼兵與北府軍混雜在一起,岩虺也能夠準確地找出鬼兵,納入口中。

而吃了鬼魂之後的岩虺,身體也在不斷地生長,吞噬的鬼兵愈多,身體就愈發龐大。

城內的鬼兵越來越少。可是有幾千名鑽到舳艫之下的鬼兵,扛起舳艫,繼續衝擊洛陽城門。

鬼兵忌憚岩虺,隻能跟隨在舳艫之後。徐無鬼驅使的鐵牛,鎖鏈已經被篯鏗斬斷。支益生的飛龍仍舊在與篯鏗的身體糾纏。支益生已經見識了篯鏗手中赤霄寶劍的厲害,不敢再用飛龍纏繞赤霄,轉而攻擊篯鏗的身軀。任囂城指揮火鳥,與篯鏗身體上的螣蛇纏鬥。篯鏗一步步邁開腳步,跟著舳艫逼近城門。

徐無鬼、支益生和任囂城以三個四象神台的力量,仍舊不能阻擋篯鏗的進攻。眼看天色已晚,太陽就要下山,當黑夜降臨之後,陰陽調轉,篯鏗和鬼兵的力量將會更加凶猛。

這一點,徐無鬼、支益生和任囂城心裏都非常清楚,但是合三人之力,仍舊無法抵擋篯鏗前進的步伐。

眼看篯鏗就要跟隨舳艫突入城門,洛陽城內,一個巨大的蜘蛛從地麵上飛快地爬到城門後方。蜘蛛爬行的速度如同閃電一般,左右上下的急速穿梭,轉瞬之間,一張巨大的蛛網就布置在城牆後方。蛛網柔軟堅韌,舳艫的頭部撞進蛛網,一時間也無法將蛛網衝斷。

一陣巨大的動物嘯聲傳來,十幾頭白犀牛和大象從舳艫兩側衝出城門,將舳艫後方的鬼兵踐踏,擾亂鬼兵的進攻陣型。

隨後頭頂上方一陣喧嘩,原來是幾十萬隻烏鴉飛臨洛陽城上空,將整個洛陽南門的天空籠罩,遮蔽了陽光。

南門後方傳來幾聲笛響,幾十萬隻烏鴉從空中俯衝而下,從蛛網的縫隙中穿過,飛到舳艫的西側,烏鴉撞擊到扛著舳艫的鬼兵身體上,羽毛飛揚,紛紛墮落而亡。但是鬼兵也被烏鴉撞擊,骸骨受損。

烏鴉不斷地撞擊鬼兵,幾十隻烏鴉能與一個鬼兵同歸於盡。烏鴉不斷鑽入到舳艫下麵,與鬼兵碰撞,同時化作灰土。片刻後,舳艫的前端墜落地麵。

舳艫落地,無法前行,反而堵在南門。蜘蛛爬到舳艫上方,吐出蛛絲,把徐無鬼指揮的鐵牛身後的鎖鏈綴連起來。徐無鬼大喜,再次驅動鐵牛拖曳舳艫,硬生生將舳艫拖出了城門之外。

巨大的蜘蛛一刻不停,在南門的城門上下攀爬,蛛絲牽動地麵上無數的磚塊,將南門重新堵上。

張雀的北府軍,立即在南門之後堆砌土方和磚石,要在天黑之前,將南門修複。

洛陽的城門後方,玄武神台已經從北門移動到了南門。少都符雙臂纏繞著雙蛇,腳下的神台是一個巨大的銅龜。

洛陽四象木甲術的四個神台,終於在南門齊聚。四人相互看了一眼,同時點頭,這個四象木甲術就是針對四大仙山門人的法術而建造的,能將每個人的法術發揮到極限。

但即便如此,也隻是堪堪將篯鏗阻擋。

篯鏗的動作緩慢下來,他看著巨大的蜘蛛和岩虺,似乎非常憤怒。篯鏗臉龐上的兩個黑洞,泛出紅色火焰,看向了少都符,看了很久。篯鏗身後的黑霧慢慢又開始籠罩住他的身軀,篯鏗巨大的軀體,又開始模糊。

螣蛇也隱入黑霧中。飛龍和火鳥失去了攻擊的對象,在黑霧中翻騰,分別被支益生和任囂城收回到神台之下。

戰鬥暫時停歇,四大仙山門人的神台並立,看著城下的黑霧。

黑霧中發出了隆隆的聲音,聲音慢慢變得清晰,似乎傳出了兩個字。

“師乙……師乙……師乙……”

如同鐵砂摩擦的聲音穿透黑霧,源源不斷地傳到眾人耳畔。

支益生、徐無鬼和任囂城看向少都符,眼中都露出了疑惑。為什麽篯鏗看見了單狐山大鵬殿的少都符的時候,顯露出巨大的仇恨,卻又停止進攻,叫喊出“師乙”兩個字來。

少都符搖搖頭,他也不明白篯鏗為什麽會叫出自己師伯的名字。

而黑霧中篯鏗呼喊師乙的聲音,越來越尖利,越來越瘋癲,蘊含了極強的仇恨。

就在這個時候,四大仙山門人聽到洛陽城內發出一聲“哢嗒”的聲響,聲音並不大,卻穿透到每個人的耳朵裏。

四人麵麵相覷,一時之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還是任囂城首先醒悟過來,“木甲術的力道消失了。”

四人再看向玄水和青水,才發現兩條河流的河水已經枯竭。可想而知,赤水和青水也是一樣。

四水幹涸,意味著操控洛陽四象木甲術的中樞水車停止了轉動。

黑霧中的篯鏗也發現了這點,發出桀桀的笑聲。

梁無疾到現在才發現,自己遠遠低估了戰爭的複雜和艱難。

即便是擁有道家最強大的木甲術龜甲,戰勝屍足單於的匈奴本部,也是遙不可及的目標。

龜甲是道教的奇技**巧,而真正的大規模戰爭,僅僅有超強的武器是不夠的。需要的是能夠掌控戰爭形勢的軍事能力。

現在梁無疾知道,為什麽聖上隻給了自己五千兵馬,而不是更多。道理隻有一個,以梁無疾的能力,五千以上的兵馬調動,是他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漢初的韓信被貶為淮陰侯,軟禁在長安,在與漢高祖劉邦交談的時候,說過一句很平常的話,他帶兵是多多益善。

現在梁無疾明白,這句話簡直是堪比偷天摘日的形容。對於普通將領來說,麾下超過一萬士兵,已經到了調度的極限;如果兵過十萬,那就幾乎是所有將領的噩夢和災難。

因為這些人跟隨著將領,他們要吃飯,要睡覺,所有的人幾乎都想回家,每個人都會怕死,不知道還能不能看見明天的太陽。

梁無疾在決戰匈奴本部之前的那些戰役和隊伍的遷徙,都太順利了。現在看來,成為了梁軍最致命的弱點。

特別是梁無疾看到匈奴本部的軍隊,左右兩翼不斷侵襲自己,而中軍和後軍故布疑陣,撲朔迷離,五萬人的軍隊,調度有序,絲毫不亂。

梁無疾再一次看向匈奴本部的王帳。他知道屍足單於就在王帳中,每一個軍令,都由他發出,但是軍令的執行是有時間上的滯後的,軍隊人數越多,行動滯後的時間越長,每一條軍令的發出,都需要超逾常識的精準,才能做到絲絲入扣,有條不紊。

這個道理,是梁無疾損失了兩千人馬,龜甲殘破了一半,搖臂折斷了七根之後,才真正省悟出來的。

剩下的三千梁軍,已經全部龜縮在龜甲下,如果不是風追子給他帶來的這個巨大的戰爭武器,梁無疾早就應該投降了。

漠北的天氣變化無常,雖然應該還是盛夏的天氣,但是昨晚開始,天空中又飄起了雪花,到了今晨,地麵上覆蓋著薄薄的一層積雪。

到了中午,太陽突然撥開烏雲,猛烈的陽光將積雪融化,草原上的地麵變得泥濘不堪。殘破的龜甲在這種地形下,不可能移動。

一個不能移動的堡壘,意味著失敗。

梁無疾站在龜甲上,看了看分別站在左右兩邊的王蒼和風追子。風追子跟他率領的一百多個飛星派門人一樣,早已不是道家飄逸的神態和穿著,已經跟普通士兵一般無二,臉上的鮮血幹涸,嘴唇開裂。

屍足單於的王帳中傳出悠長的號角聲。匈奴騎兵兩翼停止了攻擊。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隻有零星的軍士在收拾戰場上的屍體。

梁無疾看著夜間戰場上幽暗的雪光,北風吹過,刀鋒一般刮在梁無疾的臉上。王蒼輕聲說:“屍足單於並不想一舉將我們擊潰,這裏是他的本部,糧草充沛,他會一點點地消耗我們。”

“他在等我們耐心耗盡,主動衝向他的王帳。”梁無疾說,“這樣,本來是騷擾我們的兩翼,就會成為主力,衝擊龜甲的兩側。他看出來了,龜甲雖然龐大凶猛,但是兩側的搖臂是弱點。”

風追子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說:“當年景高祖與泰殆帝和篯鏗大戰,龜甲也是陷入了陣中,比梁將軍現在的處境更加艱難。”

“原來景泰相爭的時候,龜甲也曾出現在戰場上。”梁無疾知道以現在這種情形,不適宜討論當年的往事,可是隨即意識到,風追子說出當年的戰事,可能對今日的困境有所裨益。

“我師門經常提起,”風追子說,“長安之戰,景高祖驅動龜甲,與張道陵共同擊敗了鎮守長安的泰殆帝。那一戰之後,泰殆帝被迫向東,逃避到彭城,而篯鏗被張道陵和三大仙山門人追逐,到了青城山。長安一戰,就是泰朝傾覆的起點。”

“你的師門提到過,當年景高祖是如何在困境中,將泰殆帝擊敗的嗎?”梁無疾問。

風追子搖頭,“就是在那一戰,天下唯一的龜甲消失了。因此我祖上風靈子受景高祖的諭令,遠赴漠北,百年來,重修了龜甲。”

梁無疾歎口氣,“看來龜甲是長安之戰的關鍵所在,可是我們現在找不出其中的緣由。”

“有一點,我師父到死也沒有想明白,”風追子說,“那就是,龜甲本是單狐山大鵬殿的木甲術,真正能夠驅使它的人,應該是當年的幼麟師乙。”

“可是師乙在下山後不久便告失蹤,”梁無疾是知道這段曆史的,“應該沒有別人能夠如意地驅動龜甲。”

“疑問就在這裏,”風追子連連搖頭,“長安之戰,篯鏗被龜甲擊敗,我的祖上風靈子跟隨張道陵參與了這場戰役,當時篯鏗逃向蜀地,我祖上與三大仙山門人,以及十幾個宗派共同圍攻篯鏗,篯鏗不斷地喊出一個人的名字……”

梁無疾想了一下,“喊的是師乙?”

“正是。”風追子回答。

“也就是說師乙根本就沒有失蹤,而是躲藏了起來,暗中跟隨景高祖。”梁無疾分析。

“疑點就在這裏,”風追子說,“張道陵天師當時地位崇高,以龍虎天師真人的身份號令四大仙山,如果師乙在軍中,絕不會不與張天師相見。”

“我隻知道一點,”風追子回答,“四大仙山的門人如果不聽從張天師的號令,就會有極為痛苦的詛咒施加於自身。”

“這些往事,對我們現在處境沒有任何的幫助。”梁無疾搖頭,“不提也罷。”

王蒼突然說:“單狐山大鵬殿,北方的鎮守神山,是不是有極強的法術,是別的門派所不具備的?”

“這個天下所有人都知道的,”梁無疾說,“我父親是安靈台,對天下道家的法術都了如指掌。”

“單狐山幼麟是當年黃帝門下十二真人之一的力牧,”風追子說,“這一派能通獸語,最擅長驅使猛獸和飛禽。”

“風靈子前輩當年對長安之戰還提到過什麽?”梁無疾心裏突然冒起了一個念頭。

“長安之戰是夏日,但當時八月飛雪,”王蒼說,“將軍熟讀曆史,應該是知道的。”

“是的,雖然史書中沒有記載道家之戰,但是長安之戰八月飛雪是記載下來的。”梁無疾捧著腦袋,“飛雪、龜甲、師乙……騰六!”

梁無疾腦海之中這些紛亂的思緒在不停地縈繞,似乎之間有一個線索能將它們聯係起來,可是梁無疾始終找不到這個線索。梁無疾知道,這個線索十分重要,關乎眼下這場戰役的成敗。

“支益生!”梁無疾回憶起來,“我在弈芝山被困的時候,這個令丘山廣明殿的門人萬裏迢迢趕來與我相見,並助我解脫困境。”

“令丘山鳳雛,”風追子說:“道家四象仙山的鎮南門派,黃帝麾下十二真人雨師所創。雨師真人善用八風,八風分別是東方明庶風,南方景風,因避大景朝諱,又稱為凱風,西方閭闔風,北方廣莫風,東北方條風,東南方清明風,西北方不周風,西南方涼風。”

風追子把道家八風一一列舉出來後,梁無疾說:“這八風之術,就是令丘山鳳雛呼風喚雨的法術。”

王蒼也明白了梁無疾和風追子之間的對話對於現在的戰局有多麽重要,於是問風追子:“剛才梁將軍說,令丘山當年的鳳雛郭喜參加了長安之戰?”

“我祖上風靈子當時與郭喜並肩而戰,這是沒有假的。”

梁無疾開始回憶當初與支益生之間的談話。

“鳳雛支益生說我是開陽武曲星下凡,”梁無疾說,“並且是前朝泰武帝轉世。”

“泰武帝?”風追子問,“平陽關一戰,將須不智牙斬首於城牆上的飛將軍?”

王蒼說道:“平陽關戰役,勝負的關鍵是哭龍山之戰,當時泰武帝困守沙海,被沙暴逼迫,無水無食,是當年的泰朝國師篯鏗出手將黑龍綁縛。”

“有一件事情,所有人都不知道,”梁無疾說,“但是支益生知道。”

“我在弈芝山一直做同樣一個夢,”梁無疾說,“可是鳳雛支益生知道我的夢境。”

“什麽夢境?”風追子問,“以將軍的身份,同一個夢境就一定有重要的預示。”

“不是預示,”梁無疾猶豫片刻,“我一直夢見和一個絕美的女子**,而支益生說,這個女子是雪神騰六。”

聽了這句話,王蒼倒還罷了,風追子愣了半晌,突然嘿嘿地笑起來,“將軍為何不早點將此事說出來?”

“跟宗主有什麽淵源?”

“飛將軍問騰六與我們飛星派有什麽淵源?”風追子苦笑,“我們飛星派的祖師是黃帝十二真人之一的風後。騰六不列入日月星辰、風雲雷電諸神,地位最弱,是我祖上風後的侍女。”

風追子從懷裏掏出一枚寒玉,“看來這個寶物,就是為飛將軍準備的。”

梁無疾接過寒玉,入手徹骨冰寒,寒玉中一股青色的煙霧流轉。梁無疾仔細端詳,看到了一張絕美的臉龐。

梁無疾立即明白了一切,知道該怎麽贏得與屍足單於的這一場惡戰了。

梁無疾向王蒼下令:“命所有軍士,走出龜甲,以長蛇陣列隊。”

“將軍現在就要開始攻擊匈奴兵了嗎?”王蒼嘴裏問道,手中揮舞軍旗,三千多名梁軍從龜甲下方走出,排布成長蛇陣形,飛星派的一百多名門人也走出龜甲下方。

山下的匈奴看見梁軍在山窮水盡之時,竟然要放手一搏展開總攻,也擺布好陣型,嚴守王帳前方。

梁無疾已經心有成竹,擺弄龜甲,殘破的龜甲在餘下的幾條搖臂支撐下,開始從山丘上緩慢地朝著匈奴屍足單於的王帳移動。

當龜甲和梁軍行走到屍足單於王帳前兩百丈的時候,匈奴五萬兵馬已經將龜甲和梁軍團團包圍。梁無疾在龜甲上環首四顧,發現無論哪個方向,都是密密麻麻的匈奴士兵。

時間到了子時,夜空一片明朗,烏雲早已散去。

梁無疾從龜甲上走到地麵,走過飛星派道家門人,走過梁軍的長蛇陣,一直走到最前方。

梁無疾舉起手中的寒玉,仔細地觀摩,心裏想著,自己自幼被聖上栽培,到了十七歲在平陽關做騎都尉,接受西出軍令,而支益生、飛星派、鄭蒿依次到來幫助自己,還有與前朝泰武帝相似的經曆,甚至雪神騰六都在最關鍵的時候出現。

這一切如果是偶然,那麽世上就沒有更巧合的事情。

隻有一個可能,梁無疾自己的命運,從他童年的時候,就已經被人操控,而這個操控者,隻有一個人,那就是聖上。

梁無疾心中百味雜陳,明知道自己的一生早已經被人設計,但偏偏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隻能遵循設計好的道路前行,拚搏,而聖上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麽,梁無疾無從知曉。

好在這個時刻就要到來了,因為梁無疾內心清楚,屍足單於的五萬騎兵,在接下來的片刻之間,就會被梁無疾全部擊敗。

匈奴五萬騎兵,對孤身一人的梁無疾走到陣前,十分詫異。梁無疾距離身後的長蛇陣已經有了一百丈,這個距離,在騎兵迅速的機動下,梁軍是絕無可能接應營救的。

匈奴騎兵在蠢蠢欲動,可見屍足單於也在猶豫。可能並不是在猶豫,而是屍足單於在王帳裏緊張地看著梁無疾,他已經嗅到了危險,但是他還不知道危險來自何方。

殺意在彌漫,很詭異的是,這個濃烈的殺意,籠罩整個戰場的殺意,並非來自於五萬匈奴騎兵和屍足單於,而是從梁無疾一人身上溢出。匈奴兵的馬匹在嘶鳴,動物對危險的感知是超過人類的,馬匹的恐懼傳染到了後背上的騎兵。

就在這一刻,整個戰場上的每一個人,都已經無意識地明白一件事情,這場戰役結束了,勝者就是這個能夠吞噬一切的梁無疾。

王帳中再次響起了號角,屍足單於終於下定決心。五萬騎兵開始躁動起來,無數的戰馬揚起了前蹄。

當馬蹄落地的時候,所有匈奴騎兵不再有任何的編隊和陣型,他們全部策馬,朝著梁無疾飛馳而來。

梁無疾看著前方的騎兵飛快地奔馳過來,匈奴騎兵手上揚起了馬刀,口中發出高昂的吆喝聲,這出自他們在戰場上祛除死亡恐懼的本能。

梁無疾把寒玉捧在手中,一切到此為止。

騰六,這個美麗絕倫的雪神,在夢中與梁無疾**的神女,出現在空中,而且身形大到了不可想象的地步。

梁無疾抬頭與騰六對視,空中的騰六麵如沉水,美豔的臉龐和身體,以及白色搖曳的長裙,瞬間化作了雲彩,一切變得模糊不清。雲彩變成了狂風,騰六的臉龐再次出現在狂風之中的時候,已經變成了一張猙獰的骷髏。

這就是道家冥戰術在戰爭中的作用吧,梁無疾心中升起了恐懼感。左右戰爭大局的關鍵,有可能就是雙方法術的比拚,而人類士兵在戰爭中的地位,實在渺小到了極點。

以梁無疾為圓心的兩百丈範圍內,包括龜甲和梁軍,沒有一個人輕舉妄動,因為飛刃一般的狂風旋轉的範圍,就在這兩百丈之外。

匈奴的五萬騎兵仍舊在衝鋒,距離梁無疾越來越近,而狂風的圓徑也在縮小,到了最後,龜甲和梁軍慢慢地與梁無疾接近到十幾丈遠,但是一股匈奴騎兵已經衝了過來,將梁無疾與梁軍和龜甲阻斷。

匈奴騎兵全部高舉著手中的武器,馬匹在瘋狂地飛馳。

但是所有匈奴騎兵突然發現,自己和馬匹的口中,都冒出了白色的汽霧,汽霧在空中凝結成水珠,水珠向下掉落,還沒有掉落到地麵,就變成了青色的冰晶。

一切都靜止了。

五萬騎兵靜止在原地,保持著奔馳、準備廝殺的形態,固定在草原上。

梁無疾看向後方,梁軍全部凍得瑟瑟發抖,但是他們還活著。而五萬匈奴騎兵,在瞬間極冷的空氣中,全部變成了一具具堅硬的冰雕。

五萬個匈奴騎兵瞬間變化為冰雕,保持著生前的姿態。

梁無疾知道騰六會用某種方式幫助自己,但是他遠遠沒有想到,這種方式竟然是如此的詭異和殘酷。

而天空中,騰六的身軀已從白色的雲彩凝結成了黑色烏雲。騰六死了,梁無疾手中的寒玉變得黯淡無光。

隨即天空中飄下鵝毛大雪,不多時,地麵上就積起了厚厚的白雪。

風追子和王蒼走到梁無疾身邊,三人並立一起,抬頭看向天空。許久,梁無疾對二人說:“聖上交給我的任務,我還有最後一步沒有完成。”

風追子望望屍足單於的王帳,“他沒死,在王帳中等著你。”

“你知道?”梁無疾從懷裏掏出聖上給他的錦囊。

“飛星派從先祖風靈子開始,就一直知道。”風追子說道。

王蒼手持佩劍,對梁無疾說:“末將陪將軍前往。”

“不用。”梁無疾搖頭,獨自一人走向屍足單於的王帳。

梁無疾走到屍足單於王帳前,帳門左右手持長戟的武士,也已化成了兩具冰雕。梁無疾深吸一口氣,掀開門簾,走進了王帳。

一個薩滿巫師坐在王帳內,讓梁無疾十分詫異。

薩滿巫師抬起頭,“你來了。”薩滿巫師頭發烏黑,麵色光潤,胡須幾乎占滿了臉頰。如果不從神色上判斷,這不過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

“屍足單於在哪裏?”梁無疾的目光掠過王帳內每一個角落,但是隻看見了薩滿巫師一個人。

“飛將軍梁無疾?”薩滿術士身上懸掛了無數的銅鈴,他慢慢站起來,銅鈴發出清脆的響聲。

“你就是屍足單於?”梁無疾明白了,隨即又問:“作為匈奴祭司,薩滿巫師怎麽可能成為匈奴王?”

“是啊……”屍足單於說,“巫師和術士怎麽能夠成為人間的王者?隻有在天治洪荒時期才有可能。”

梁無疾問:“似乎單於對我擊敗你早有準備?”

“你就不想知道,為什麽中原帝國的皇帝要派遣你來匈奴擊敗我們?”

“聖上作為一代帝王,祛除北境之患,不是應有的舉動嗎?”

“中原的皇帝,讓你在飛星掠日之時,開始北伐,”屍足單於問,“將軍難道沒有想過,為什麽要選擇這個日子?”

“飛星掠日,天下即將進入鬼治,”梁無疾說,“此事無人不知。而北方匈奴一直是大景的最大威脅。”

“不錯,天下即將從人治墮入鬼治,”屍足單於說,“但是你可曾聽說過,既然能入鬼治,那麽扭轉乾坤進入天治,也未嚐不可。”

“平陽關之戰,”梁無疾說,“泰武帝和須不智牙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須不智牙與泰武帝之間發生的事情,你已經知道,平陽關一戰,泰武帝將須不智牙斬首在城牆之上。”屍足單於說,“但是跟隨須不智牙的薩滿巫師和跟隨篯鏗的一個術士,他們之間倒是有點事情。”

梁無疾聽到這句話,深吸一口氣,“你就是當年跟隨匈奴的薩滿巫師,祭起沙暴黑龍,就是你的所為?”

屍足單於點頭,“是我。”

梁無疾發現,屍足單於的頭發和胡須在瞬間變得灰白夾雜,臉上也顯現出了皺紋和褐色的斑點。梁無疾心中計算,如果他真的就是當年跟隨須不智牙的巫師,那麽現在該有兩百多歲了,這是一個很恐怖的年齡。

“你到底是什麽人?”梁無疾把錦囊打開,錦囊內放著一條絹帛。梁無疾拿起絹帛,手不斷地顫抖。

“為什麽不打開來看看,”屍足單於說,“飛將軍少年英雄,也有害怕的時候?”

梁無疾把絹帛打開,看見上麵寫著短短數字:

“率領匈奴鬼兵,速回中原!”

“從現在開始,”屍足單於說,“你就是匈奴鬼王,這五萬陰魂不散的幽靈奇兵,將永遠地跟隨於你。你還有三十年的壽命,這三十年,就是你統一中原和漠北的期限。”

“聖上如何知道,當年的術士與你有這個約定,”梁無疾驚悸地問道,“而會讓我來翦滅匈奴?”

“並非如此,”屍足單於虛弱地坐下來,他的頭發和胡須已經全白,臉色也開始枯槁,“我與那個術士之間的約定是,飛星掠日之時,我將借助騰六的力量,將匈奴騎兵煉化為鬼兵南下,與他匯合,共同扭轉鬼治,將天下翻轉為天治。”

“那個術士是誰?”梁無疾大聲問,“是篯鏗嗎?”

屍足單於緩緩搖頭。

“是張道陵天師?”梁無疾隨即知道不對,“張天師當時還沒有出世。”

屍足單於的身體在變得幹枯腐朽,頭頂上的須發紛紛脫落,臉皮也剝落下來,露出了骷髏頭骨。梁無疾走到屍足單於麵前,捧起骷髏頭骨,大聲追問:“到底是誰?”

屍足單於的身體在飛速地幹枯,喉嚨咕隆兩聲,隨即化為一具幹屍。

梁無疾聽見了屍足單於的最後兩個字。

“師乙!”

大雪一直下了兩天三夜,第三天清晨的時候,騰六屍體化作的最後一片雪花也消失在雪原上。

接下來,厚厚的積雪用了不足一天的時間就消融殆盡。消融的雪水流淌在草原上,匯集到河流中。雪水在地麵上流淌的時候,還沒有明顯特征,但是匯聚到小河中,河水就映出了顯眼的紅色。

盛夏的草原又從積雪中顯露出來。但是不久,草原上匈奴牧民的哭聲遠遠地傳遞開來。

一開始,梁無疾和王蒼以為是草原上的匈奴部落在悲傷屍足單於和五萬騎兵——當然這個反應是在梁無疾預料之中的。可是在梁無疾招來草原牧民,給屍足單於舉行了王族規格的葬禮,並為五萬士兵祭奠亡魂之後,匈奴部落的這些老弱婦孺,仍舊在失聲痛哭。

梁無疾這才發現,草原上的青草,經騰六化作的雪水流淌過後,全部枯黃,而且部落的牛羊吃了枯草,飲用了河水,便即倒在地上,毒發斃命。草原部落的牧民,急忙停止牛羊放牧,可仍舊有上萬頭牛羊死去,倒在草原上密密麻麻。

然而這些牧民對梁無疾並沒有敵意。開始的時候梁無疾還在擔心,匈奴部落的牧民會奮起反抗,雖然都是手無寸鐵的老弱婦孺,但畢竟人數數十萬,即便梁軍處在不敗之地,也將是一場血腥的殺戮。

牧民沒有反抗,反而在大雪融化後的第二日中午,也就是梁無疾請來薩滿巫師給屍足單於舉行了葬禮之後,所有的牧民朝著梁無疾跪下。

風追子告訴梁無疾,屍足單於死前一定交代過部落牧民,一旦他兵敗身死,新的匈奴單於就是梁無疾本人。

梁無疾開始對屍足單於的死亡感到惋惜,“他為什麽不帶領所有牧民離開摸魚兒海?”

“他們無處可去,”風追子說,“東南方都是南匈奴金日蟬的領地,西方有西域諸國,牧民一旦進入到列國,就會淪為奴隸。”

“還有北方。”

“摸魚兒海以北,”風追子苦笑起來,“我去過,那裏一年沒有四季,隻有寒冬,除了少數生啖馴鹿的野人能夠勉強生存,連牛羊也無法存活。而且這些年由於酷寒加劇,那些野蠻人也很久沒有蹤跡,可能都已經在北方凍餓而死。”

“因此屍足單於一定叮囑過部落,”梁無疾懂了,“如果他戰敗,牧民需要一個新的匈奴王。”

“飛將軍就是最好的選擇。”

“可是……”

“可是什麽?”風追子看著梁無疾,“為什麽他們要尊仇人為王?”

梁無疾沒有說話。

“一個民族生存延續下去,”風追子說,“比歸屬更重要。”

“匈奴牧民在極北酷寒之地生存,也無法可想了。”

風追子搖頭,“中原百姓遭遇如此處境,也是一樣的選擇。”

梁無疾身體戰栗一下,“是的,景朝代泰朝才百餘年,除了篯鏗,還有什麽人記得前泰朝?即便是我梁家一族,曾世代為泰朝安靈台,如今不也在為大景值守邙山?”

梁無疾和風追子不知道的是,除了篯鏗,還有一些人沒有忘記前泰朝——沙亭軍。

幹奢和牛寺趕到成都的時候,發現成都已經有了兩萬大景北府軍。由沙亭軍和南蠻部構成的成漢軍隊無法攻破成都,牛寺和幹奢遂引軍西去,準備占據灌郡,搗毀都江堰和李冰廟。

幹奢和牛寺再次回到了青城山,看見被焚毀的龍台廢墟仍舊還在青城山下。但是物是人非,形勢顛倒,現在幹奢與牛寺不再是被驅趕而來的賤民,而是率領著脫胎換骨的精銳兵臨青城山。

鎮守灌郡的張魁並不急於攻擊成漢軍。張魁隻需要繼續等待,等大景擊敗了篯鏗,洛陽脫困之後,四大仙山的門人和大景的北府軍主力,就會進入到蜀地,那時候,無論幹奢和牛寺有多麽強大的實力,也無法與四大仙山門人抗衡,更何況,幹奢與中曲山塚虎徐無鬼是結義兄弟,可能還沒有交戰,幹奢就會對牛寺反戈一擊。

這就是張魁的計劃,幹奢和牛寺很明白這一點。

牛寺與幹奢,除了和徐無鬼有一段共患難的交情,與中原道家門派沒有任何的淵源。可是他們現在麵對的是以龍虎天師張魁為首的道家各大門派。幹奢在古道內與僵屍女魃的交易,並沒有包括道家的法術。

女魃的要求很簡單,就是讓幹奢挖出李冰當年埋下的白犀。可是白犀在都江堰的魚嘴盡頭,現在都江堰被張魁占據,幹奢無計可施。

時間過去了兩天,幹奢和牛寺率領的成漢軍,仍舊在青城山按兵不動,通曉《太公兵法》的幹奢,知道以他現在的兵力,無論如何也無法攻破灌郡。

可是這樣下去,等待幹奢和牛寺的結果,也隻會是全軍覆沒。

青城山,可能就是沙亭軍和南蠻部轉徙千裏的終點。

青城山開始下雨,夏日的暴雨傾盆而下。都江堰水勢暴漲,魚嘴卻始終在江水中劃開水流。空中一道閃電擊下,都江堰一片白熾。魚嘴後方一個巨大的石人從水中探出了頭顱,石人的手臂平伸,食指朝向青城山方向。

巨大的水流在石人身邊洶湧流淌而過。都江堰下方的河水,頓時如同樹枝一樣分叉出無數河道,益州平原上顯出如同蛛網一般的河床,洶湧的江水從石人身邊流過之後,立即進入蛛網密布的河道,河道無邊無際,遍布整個蜀地。

即便是從小生長在沙海的幹奢也明白,李冰治水的精妙,莫若於此。

暴雨愈下愈大,青城山上的山洪發作,山腰的懸崖變成了一道瀑布,巨大的水流從懸崖上傾瀉而下,成漢軍立即避讓,遷往高處。

幹奢和牛寺帶領軍隊登上懸崖左側的一個山頭,看見洶湧而至的山洪,夾著巨大的滾石衝向懸崖底部,巨石和水流的撞擊聲隆隆不絕於耳,山體都隨之戰栗。

成漢軍忽然發出一片驚呼,原來懸崖禁不住巨大水勢的衝擊,頂部的岩石開始剝落,懸崖的邊緣裂開一道巨大的裂縫,一片岩石從上而下,整體自懸崖上分離出來,洪水灌入岩石和懸崖之間,裂縫瞬間張開,隨後下方的岩石發出雷鳴一樣的撕裂聲。

幹奢和牛寺,以及所有的成漢軍士,看到這等景象,無不心驚膽戰。

站在幹奢身邊的蒯繭,突然指著山體剝落後的懸崖說:“大人快看!”

幹奢順著蒯繭指點的方向望去,仔細辨認片刻,發現洪水洶湧的間隙中,能夠看到懸崖上露出了一個巨大的洞穴。

大雨在第二日午時,終於停止。

懸崖上的洪水也已經止歇。一個洞穴如同一張猙獰的血盆大口,在懸崖的岩壁上張開。小股的水流仍然在流淌垂下,似乎巨獸口中的涎水。而洞穴口上下交錯的岩石,如同獠牙一般凜立。

沙亭軍已經站立到懸崖底部的碎石上。幹奢和牛寺、蒯繭慢慢走到懸崖下方,看著巨大的洞穴。

“張道陵天師封印篯鏗的結印,原來就是這裏。”幹奢說,“其實我們見過的。”

沙亭軍又開始鼓噪起來。懸崖剝落的石壁上,慢慢地顯露出金色的線條,金色的線條在岩壁上快速延伸,片刻後布滿了整個石壁。

幹奢和牛寺抬頭再看,發現石壁上這些線條,全部是符篆咒文。這麵山體,畫滿了千萬張符篆,可見當年張道陵天師擁有無上龍虎天師法術的威力。

幹奢和牛寺相互看了一眼,兩人都明白對方的意圖,既然上天用洪水開啟了封印篯鏗的結印,沒有道理不進入結印洞穴去看個究竟。

幹奢和牛寺曾在古道裏經過無數的艱險坎坷,眼前石壁自然不在話下。兩人立即從下方攀爬而上,目中所見,全部是金色的龍虎天師符篆。

不多時,兩人爬上了洞穴邊緣,然後垂下隨身攜帶的軟梯,在下方等待的蒯繭和十幾個衛士,也陸續爬上了洞穴。

幹奢和牛寺看向洞穴的深處,黑洞洞的一片漆黑。兩人點燃火把,抬腿走入洞穴。

幹奢首當其衝,走在最前方,腳掌踏下,發出清脆迸裂的聲音,幹奢彎腰,輕輕地把腳底的物事撿起來,借著火把的光亮,看出是一個破裂的眼球。

牛寺搖晃火把,發現不可計數的眼球鋪滿了洞穴的地麵上。

幹奢猶豫一下,繼續朝著洞穴內走去。

蒯繭突然走到洞穴石壁旁,用火把照亮岩壁。

幹奢和牛寺看見,岩壁上畫滿了圖案,開始的部分似乎全是日月星辰,二十八星宿。幹奢看得清晰,這些岩畫都是用尖銳的利器在石壁上鑿刻出來的。岩畫的線條上,幹涸的血跡尚隱約可見。

“這是篯鏗用指甲畫出來的嗎?”蒯繭問道,所有人都心驚膽寒。

岩畫十分精妙,細致入微,比例也分毫不差,可見篯鏗的畫工十分了得。

幹奢示意蒯繭勿再言語。他擎著火把仔細看向下一幅岩畫,頓時倒吸了一口氣。

幹奢大惑不解。“篯鏗為什麽要畫泰武帝的平陽關之戰?”

蒯繭走到幹奢身邊,搖頭說:“不是平陽關之戰……”

幹奢仔細察看,果然看出畫中的人物,並非泰朝北護軍的裝扮,而且集中位於岩畫的邊緣,遠在平陽關西方之外。

“一個兩個……”蒯繭逐一清點畫中的人數,“十三個人。”

幹奢仔細看去,果然是十三個人,一字排開,從西域排向平陽關。而最靠近平陽關的那個人物,畫得十分巨大,較之身後的十二個人,身軀大了十多倍。

蒯繭說:“這幅畫似乎在告訴我們,有十三個人從西域走向了沙海?”

“他們是誰?”幹奢輕聲發問,隨即發現每個人都畫得非常細致,第一個巨大身軀的人物站立在戰車之上,沒有什麽特別之處,可是他身後的十二個人,卻形態詭異,各不相同。有人身後伸展雙翼,有人手持鐵椎,有人高舉書簡,有人人身龍首,有人一身雙頭,有人蛇身伏地……

幹奢一一看過去,看到了一人光頭,麵目醜惡,卻**顯露。幹奢驚呼一聲,火把跌落在地上。

護衛連忙靠近幹奢,幹奢呆立在原地,一言不發。蒯繭將地上的火把撿起,照射著岩畫。

牛寺問:“你認識畫中的人?”

幹奢說:“見過一個。”

蒯繭眼睛看向幹奢,“古道裏的那個僵屍?”

幹奢緩慢地點頭說:“女魃。”

蒯繭大驚失色,火把一寸一寸地掠過整個岩畫,然後轉身對幹奢說:“畫的是黃帝和十二真人!”

中原道家的源頭,黃帝麾下十二真人,為什麽出現在沙海之外?

幹奢和蒯繭相互對視,兩人同時想到了一點,但是都沒有敢把這個想法說出來。

三人舉著火把,繼續朝洞穴深處走去。下一幅壁畫上的地圖可以看出就是在中原地區,壁畫是圓的,圓心圍繞的是黃帝和十二真人,外一圈是蚩尤的八十一個兄弟,可以看到黃帝和十二真人麵朝圓心之外,蚩尤與八十一個兄弟麵朝圓心,顯見是在進行殘酷的戰爭。在更外圍的圓圈,是密密麻麻的士兵在相互殘殺。

這個場景並不意外。壁畫中,在蚩尤的八十一個兄弟上方,分別標注著匈奴、揭、羌、抵、柔然、越、烏、矮……

牛寺激動不已,喃喃地說:“我們南蠻各部,雖然信仰的祖先不同,但是所有的部落都認為,我們的祖先曾經居住在中原,隻是後來被魔王驅趕到了南方。”

幹奢遲疑地問:“篯鏗在這裏畫出這些東西,到底是為了什麽?”

幹奢終於把心中的疑惑說了出來:“黃帝和十二真人是從西域而來的外族,而蚩尤是中原原本的部落,篯鏗在告訴看到壁畫的人,是黃帝驅趕了中原的妖魔蚩尤,開啟了天治的時代。”

牛寺苦笑道:“這是你們漢人的天治,卻是我們蚩尤後代的地獄。黃帝涿鹿之戰戰勝了蚩尤之後,蚩尤部落的黎民全部被當作賤民和奴隸對待,驅趕到四方邊遠蠻荒之地。”

幹奢、牛寺和蒯繭繼續朝洞穴內部走去,一直走到洞穴盡頭。

洞穴的盡頭是一間小小的丹室,裏麵放著一個丹爐,丹爐後方的岩壁上嵌著一隻巨大的眼睛。幹奢走到眼睛跟前,仔細審視,發現是由白、黃兩色的玉石構成。

丹室內十分幹淨,可見在這百年的時間裏,篯鏗一直在煉丹。

蒯繭仔細地打量丹爐,對幹奢和牛寺說:“聽說道家門人煉丹,分為龍矯、虎矯、鹿矯。隻是不知道這個篯鏗,在這裏煉的是什麽?”

幹奢說:“我的義兄徐無鬼說過,他的門派煉丹,煉的是龍矯,但是龍矯的丹爐巨大,而且必須是玄鐵打造。虎矯是內丹,修煉虎矯的術士,不需要丹爐。”

“那麽篯鏗煉的就是鹿矯了。”蒯繭說,“我倒是想起來了,從數年前開始,當今聖上也一直在煉鹿矯。”

“一個皇帝,一個被封印的術士,”牛寺輕蔑地說,“都同時在修煉鹿矯。難道他們在比試,誰煉得更快嗎?”

蒯繭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說:“這些年聖上一直深居簡出,幾乎在丹室裏不出來,跟這個篯鏗倒是沒什麽區別。你說得對,聖上煉鹿矯,跟篯鏗有很大的關係。”

“不知道是誰贏了。”幹奢說,“看來是篯鏗。”

“不,”蒯繭是說,“應該是聖上。”

“為什麽?”

“如果是篯鏗先煉出了鹿矯,”蒯繭分析道,“蜀王就沒必要在青城山修建龍台。”

“鹿矯到底是什麽丹藥?”牛寺問。

蒯繭回答說:“由於聖上煉丹多年,滿朝的官員都對鹿矯有所知曉,我在鳳郡做郡簿的時候,聽郡守薑璿璣說過,聖上修煉的鹿矯,有返老還童、塑骨生肌的藥力。”

“聖上的身體孱弱,修煉鹿矯也就罷了,”幹奢說道,“可是這個篯鏗為什麽也要煉鹿矯?”

“皇帝煉丹是為了長生不死,返老還童,擺脫疾病纏身,”牛寺也說,“可是篯鏗煉這個物事到底是為了什麽?”

“既然鹿矯能塑骨生肌,”幹奢說,“那麽篯鏗肯定是為了擁有一具身軀。”

蒯繭說:“我們在荊州時候,見到大司馬鄭茅,他說過,篯鏗被張道陵天師封印後,粉身碎骨,軀體灰飛煙滅,被封印的隻是他的魂魄。龍門關內的篯鏗,是沒有身軀的煙霧。”

“希望並非如此。”蒯繭說。

“徐無鬼的處境很不妙,”幹奢歎口氣,“篯鏗一定煉出了鹿矯。他的身軀一定隱藏在某處。”

雖然幹奢惦記徐無鬼的安危,但是青城山距離洛陽幾千裏,幹奢也無計可施。三人繼續查探丹室,發現丹室左右兩側牆壁,也畫了兩幅岩畫。

這兩幅岩畫,比丹室之外的壁畫更加精巧,畫工更細致。篯鏗在這裏封印了百年,當然有的是時間作畫。

右側的一幅畫,大家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描繪的是篯鏗跟隨泰武帝在沙海一戰,篯鏗綁縛黑龍,替泰武帝解困,將須不智牙斬首在平陽關的往事。也就是與幹奢所屬沙亭有莫大淵源的平陽關之戰。

左側的岩畫,畫的卻是景泰之交的長安之戰。

長安是前泰朝的國都,景高祖和張道陵在此擊敗泰殆帝和篯鏗,是景泰相爭的形勢逆轉之戰。這一戰,奠定了景高祖奪取天下的基礎。之後,泰殆帝逃亡彭城,篯鏗奔赴青城山。隨後景高祖和張道陵分別擊敗了泰殆帝和篯鏗。這些都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曆史。

三人看著岩畫,上麵描繪著張道陵和四大仙山門人臥龍、塚虎、鳳雛、幼麟,共擊篯鏗,篯鏗一人獨木難支,隻能退敗。泰殆帝和篯鏗的樣貌英武,張道陵卻麵目可憎,既然是篯鏗畫的,當然是會醜化龍虎天師。四大仙山門人十分容易辨認,因為篯鏗是以龍、鳳、麒麟、虎的形體畫出了他們。

幹奢看了很久,突然搖頭說:“不對!”

“這幅畫有什麽蹊蹺?”牛寺問。

幹奢問蒯繭:“徐無鬼不是說過,當年景泰相爭,四大仙山的門人輔佐景高祖,但是單狐山大鵬殿的師乙在下山不久後就失蹤了?”

蒯繭也意識到這點,“可是篯鏗畫的長安之戰中,師乙就在陣中。”

“既然師乙已經消失,為什麽卻又在長安突然出現?”

“他沒有突然出現,”幹奢看懂了,“在篯鏗看來,師乙從來就沒有失蹤,他一直都和其他三大仙山門人一起,和張道陵天師在一起,沒有分開過。”

蒯繭也終於看懂了,“這幅長安之戰的岩畫中,多了師乙,卻少了一個人,最重要的一個人。”

“少了景高祖!”幹奢點頭。

“除了篯鏗,”蒯繭的身體在發抖,“所有人都沒有認出師乙就是景高祖。”

“在篯鏗眼裏,”幹奢把手指點在岩畫中的師乙部位,“幼麟就是幼麟。”

“在其他人眼中,”蒯繭的身體就要癱軟,“應該是幼麟的師乙,是景高祖。”

“姬影以琅琊山的一個貴族起兵反抗泰朝,”牛寺問,“他去了哪裏?”

這個問題提出後。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師乙在下山輔佐姬影後,並沒有消失。

消失的是姬影。

師乙才是景高祖。

師乙不僅是景高祖,師乙還是當今的聖上!

洛陽城全城都在抗擊篯鏗,城內的北府軍不斷換防,民伕在修補城牆。丹室裏的聖上讓姬康傳旨,召安靈台梁顯之覲見。

梁顯之接到禦旨,慌忙從邙山趕赴洛陽皇宮。進入丹室之後,聖上讓太子姬康退下。丹室裏隻剩下了聖上和梁顯之。

梁顯之看見聖上又不是前些日子身體健碩的狀態,滿臉病容,身體虛弱,看來舊疾複發,病入膏肓。

聖上勉強從丹室裏的臥榻上支起身體,看著梁顯之。就靜靜地看著,一言不發。

梁顯之也很鎮定,跪拜請安之後,聖上不開口,他就一直垂頭跪著。

沉默了小半個時辰,聖上終於說話了:“安靈台曆經泰、景兩朝,至今多少代了?”

梁顯之想了一會兒,“從梁氏祖上梁子虞始,到如今微臣,已經十七代。”

聖上又沉默起來。梁顯之也繼續垂頭不語。

丹爐裏火焰燃燒的聲音清晰可聞。聖上又開口了:“梁公的兒子梁無疾,我是極為看重的。”

梁無疾終於明白,聖上為什麽要召見自己了,這意味著什麽,他心裏早有準備。於是抬起頭來,詢問聖上:“犬子遠赴漠北,是受了陛下的囑托,平定匈奴。”

聖上說:“如今篯鏗鬼兵圍困洛陽,邙山唯一的道路也被堵塞。隻有飛鳥能夠出入。”

梁顯之點頭,“聖上已經知道了。”

聖上從身邊提起一隻大雁的屍體,扔到梁顯之身前。

梁顯之看見大雁的腹部,一支羽箭貫入,隻露出了後部的箭羽。

“大雁冬日從漠北南飛中原,春夏之際重回漠北,”聖上說,“天道四季輪回,這些個扁羽畜生,也是懂得的。梁公你說是不是?”

“陛下既然已經知道了,”梁顯之說,“微臣無話可說。”

“聽說這一種灰羽青尾的大雁,是最後從中原飛向漠北的雁群,史書記載,最後北飛的一直到重陽才向北遷徙,”聖上輕聲說,“梁公仔細看看,是不是這種大雁?”

“這種大雁,因為尾部青色,名為青雁,”梁顯之說,“也叫青鳥,的確是最後一批飛往北方的雁群。”

“聽說這種青雁,”聖上說,“在夏日飛往漠北,曆經一月,在漠北水草豐茂的湖泊旁產卵,趕在漠北極寒的冬日降臨之前,又飛往南方。”

“陛下聖明。”

“這種青雁,在漠北產卵的湖泊叫什麽名字?”聖上偏斜著頭顱,看著梁顯之。

梁顯之身體瞬間癱軟,隔了很久才說道:“摸魚兒海。”

梁顯之知道最壞的事情已經發生,於是抬起頭來,“大司馬和大司徒在安靈台上結盟的時候,微臣一直在旁邊。”

“你不用自稱微臣,”聖上說,“在你看來,我不是天子。”

“你是單狐山大鵬殿幼麟師乙,”梁顯之說,“不過已經做了大景一百年的皇帝,無論如何也是天子了。”

“既然如此,”聖上說,“你在安靈台上看到鄭茅和張胡結盟,開始懷疑我,為什麽不繼續緘默下去,卻要在這個時候,讓梁無疾違抗我的密令?”

梁顯之說:“直到陛下親口說出之前,微臣也隻是猜疑。”

“你在確定了這個秘密後,除了梁無疾,沒有告訴任何人,”聖上說,“可見你並不想把我的身份告知天下……你不想讓梁無疾卷入到鬼治的紛亂中?”

梁顯之沒有回答。

聖上沉吟一會兒說:“看來是了,舐犢之心人皆有之。”

梁顯之點頭,“微臣一直在觀測天象,知道鬼治來臨不可抵擋,到時候洛陽城內十室九空,我隻是想給梁氏一族留條血脈。”

“看來你知道的比我更多。”聖上說道。

梁顯之說:“微臣一直在翻閱安靈台的藏書。”

聖上和梁顯之幾番對話,雙方已經把話全部挑明。聖上又看了梁顯之很久,開口說:“梁公還有什麽要問的?”

“微臣想知道,”梁顯之抬頭說,“為什麽要過這種生不如死的日子,而且還這麽多年?”

聖上想了一會兒說:“前朝泰武帝征伐須不智牙,平陽關之戰,我是在的。”

“陛下當年曾經跟隨篯鏗?”

“不錯,”聖上說,“當年篯鏗真人是泰朝國師,鎮西、鎮東、鎮南三山門人,皆不願意下山輔佐泰朝,隻有我作為鎮北仙山門人下山,與篯鏗共同輔佐泰武帝。”

“《泰策》中,沒有提到聖上道家名號。”梁顯之隨即說,“陛下讓我的祖上抹去了。”

“今日就說與你知道,”聖上默認,接著說:“沙海一戰,匈奴部祭起沙暴,篯鏗與須不智牙鬥法,將黑龍綁縛之前,兩軍都在沙海裏迷路,混亂不堪。我在沙海裏尋找水源,遇到了對方的一個薩滿,也就是後來的屍足單於。屍足與我交手多日,兩人的法術不分伯仲,最後都奄奄待斃,瀕死之前,屍足與我反而結交成好友。”

梁顯之聽聖上說出這段隱秘的往事,設身處地回想當時的情形,兩個奄奄待斃的對手,在漫天的沙暴之下,將死之時,成為好友,當然是人之將死,放下了各自所屬的恩怨。

“當時我們二人共同起誓,如果兩人僥幸得活,就結為兄弟,一定要刻苦經營,各自成為南北的天子,在鬼治來臨的時候,將天下逆轉帶入天治。”聖上笑了一下,似乎在回憶當年的熱血,“立下誓言後半日,一隻落單的老駱駝走到我們身邊,這就是天命所歸。我們殺了駱駝,勉強苟活多日,因為我幼麟身份,能懂獸語,殺駱駝之前,知道某處有水源,又堅持數日,找到了一處沙地,挖掘數尺後,兩人得水而活。於是兩人擊掌結盟,決定不顧任何代價,都要兌現我們的諾言。”

“因為他變卦了。”聖上說,“直到十九年前,我與屍足單於一直都有書信往來。而傳遞書信的方式,與梁公的方式無異。”

梁顯之看了看足下的青雁,隻能苦笑,這件事情雖然巧合,但是屍足單於在摸魚兒海駐紮,其實是他和聖上唯一的選擇。

“不過我傳遞書信的手段比梁公高明一點。”聖上把手裏的絹帛扔在床榻上。

“獸語。”梁顯之懂了,“陛下當年也教會了屍足單於。”

“我與屍足單於不通書信十九年,突然看到有落單的青雁飛起,”聖上說,“當然要讓姬康將青雁射下來……安靈台梁公,你的舉動,讓天治無望了。”

“屍足單於與陛下斷絕了青雁書信,”梁顯之說,“陛下無論如何都要翦滅屍足單於,微臣疑惑的是,為什麽是犬子?”

“告訴梁公一件事情,”聖上說,“這麽多年來,我每次上朝,在朝廷之上,看著丹墀下的文武百官,你知道是什麽感受嗎?”

“天子君臨天下,玩弄臣子於股掌之間,”梁顯之說,“陛下已經將帝王之術發揮到爐火純青。”

“不是的……”聖上搖頭,誠懇地說,“朝廷之上,所有的人都是群狼耽視,獠牙染血,直直地看著我;稍有破綻,這些聞到血腥味的豺狼,就會把我撕成碎片。”

梁顯之沉默無語,半晌後點頭,“陛下所言極是。因此征伐漠北的大任人選,隻能自幼親自培養,剛好就是犬子梁無疾。”

“太傅張胡,大司馬鄭茅,國師滕步熊,這些位居三公的重臣,哪一個不是城府極深,每日裏算計我。”聖上苦笑著說,“特別是張胡,他欺瞞我過甚,並且羽翼豐滿,因此我饒不得他。”

“實在看不出太傅到底對陛下做了什麽忤逆之事。”梁顯之說道。

“甑公主、姬不群、姬不疑。”聖上說,“如果不是因為他們出生,太傅的計謀,當真是天衣無縫。”

“公主和兩位皇子的事情,微臣也知曉一二,”梁顯之說,“聽說是聖上欲對三位血脈至親有所不利,太傅張胡和大司馬鄭茅暗中保護兩位皇子,而甑公主身世更為慘淡。”

“四大仙山門人有個很明顯的傳統,梁公卻忽略了這點。”聖上說,“四大仙山門人都不是以父及子,而是招攬徒弟,延續門派。”

“四大仙山在道家門派中神秘莫測,”梁顯之說,“即便是道家術士,也不太清楚門派中的秘密。”

“四大仙山是當年十二真人親創,力牧鎮守單狐山,常先鎮守姑射山,雨師鎮守令丘山,倉頡鎮守中曲山。”聖上說,“道家真人修仙,壽命數倍於常人,但是也因為修仙,就斷絕了子嗣的倫常。”

梁顯之仰起頭,回憶起來,“是的,景高祖與龍虎天師張道陵建立大景,太子姬震卻在青城山一戰中去世,於是景高祖與龍虎天師張道陵兩人立下了皇位延續的祖訓,太子從藩王世子中選立……如今看來,太子姬震的死,也頗為可疑。”

聖上沒有正麵回答,而是說:“或者是篯鏗替我解決了一個巨大的難題。”

“臥龍賈屍韋當年一定是知道聖上早有立藩王世子為儲的意圖。”梁顯之繼續說,“所以姬震戰死之後,賈屍韋在青城山興師作亂。這個謎團,現在也有了答案。”

“四大仙山門人資質非凡,總是會看出一點端倪的。”聖上終於承認了。

這是一個連綿了百年的陰謀。梁顯之慢慢地計算皇族譜係,“姬震與賈屍韋死後,景高祖還有三位皇子,分別冊封為蜀王、齊王和楚王,於是景高祖冊立楚王繼位,是為景成帝,景成帝的世子就藩楚地。景成帝駕崩後蜀王世子繼位,是為景文帝,景文帝駕崩後,齊王嫡孫繼位,是為景明帝。”

“也就是先帝,”聖上說,“我的皇義父。”

梁顯之一路算下來,點頭說:“景高祖的皇族血脈代代相傳,隻是登極的天子,都被陛下取代,這個辦法也是陛下不得已為之,因為四大仙山門人中的幼麟,無法有自己的子嗣。”

“所以當楊皇後有了甑公主和姬不疑、姬不群之後,”聖上說,“我立即明白了張胡的野心,可惜張胡一世的英明,卻栽倒在這個破綻裏。”

“陛下的隱忍,超出了常人百倍。”梁顯之說,“張胡無論怎麽睿智,也隻是個凡人,而他的對手,陛下已經是兩百多年的閱曆……”

梁顯之遲疑了一下說:“可能更長。”

“張胡的心思靈巧,已經天下無雙了,他距離真相隻差了一步,於是我不得已做了一件事情,讓張胡轉移他的視線。”

“甑公主?”梁顯之驚愕地問。

“我並不是一個殘酷好殺的人,”聖上說,“可是張胡多次勸諫我冊立姬不疑為太子,因此我讓張胡親眼看見我啃噬甑公主的血肉,為的就是讓他以為,我是為了修仙而不擇手段的妖魔。”

“嗜血妖魔,也比萬年不死的妖怪更讓人接受。”梁顯之說,“太傅張胡就忽略了陛下真正的秘密。”

“因此我隱忍十九年,每天都與張胡相互防備,”聖上說,“終於借著三王之亂的機會,趕在我的劫數來臨之前,把張胡賜死。”

聖上已經把所有的秘密全盤托出,梁顯之知道自己已經不可幸免,歎口氣,對著聖上說:“聖上這百年來,還是第一次跟人如此的交談吧?”

“聖上能放過犬子無怠和無晦嗎?”梁顯之問聖上,“他們一無所知。”

“我可以將梁公與無怠和無晦關押在一起,”聖上說,“在行刑之前,父子三人共處一室。”

梁顯之臉色蒼白,知道在這個心如鐵石、行事縝密的師乙麵前,懇求絕無希望。

隔了一會兒,聖上又說:“梁公也將無疾置於了死地。”

“微臣還有最後一句話要問。”梁顯之說。

“問吧。”

“張道陵天師,”梁顯之問,“他知道嗎?”

“他知道。”

聖上的回答毫無滯澀,讓梁顯之頗感意外。

“所以他死了。”

聖上一臉的平靜,隻有眼中露出了一絲遺憾,一閃而逝。

摸魚兒海的積雪已經全部融化,青翠的草原上盛開了無數的鮮花。在這等美景之下,數十萬匈奴牧民正在驅趕牲畜,準備跟隨匈奴王無疾單於南下中原。

前大景騎都尉、飛將軍梁無疾,現在是匈奴王無疾單於,再一次登上修繕後的龜甲,而龜甲的頭部已經朝向了南方。現在他要率領五千軍馬,二十萬匈奴牧民……還有龜甲之後隱藏在風中的五萬鬼兵南下。與出塞的目的相反,現在他要回到平陽關,一路奔向雍州、長安,最後到達洛陽。

王蒼手中拿著十幾張絹帛,這些絹帛全部是從南方飛到摸魚兒海的青雁身上尋獲,是無疾單於的父親從洛陽傳遞給無疾單於的書信。

十幾張絹帛上書寫的都是同一句話:

“聖上是幼麟師乙!”

王蒼扔掉絹帛,問無疾單於:“將軍有何打算?”

“我自幼受聖上恩寵,”無疾單於說,“不管他是幼麟也好,天子也好,我都不會違背他的旨意。”

風追子長歎一聲,放下了心中的芥蒂。單狐山大鵬殿與飛星派淵源頗深,他的處境,與無疾單於完全一致。

但是等待無疾單於的變化,是他們絕對沒有想到的命運。

洛陽四象木甲術停滯,篯鏗鬼兵已經攻上了城牆,北府軍集中到內城,幾萬軍士層層疊疊守護在皇宮南門。堅守最後的防線。

地宮之下巨大的房間裏,四大仙山門人看著房間中央龐大的水車上方,水車之上的空井,隻有涓細的水流落下,水車緩慢轉動,水車桔槔牽引的八條巨大的鎖鏈,已經無法帶動另一端的輪盤。

支益生、任囂城、徐無鬼、少都符四人,在水流幹涸、神台收回地宮之後,情急之下,不約而同順著通道,奔跑到四象木甲術的中樞,看到水車的這一幕,都瞠目結舌,不知如何應對。

“四象木甲術的力量全部來自於這個水車,”任囂城仔細地打量之後,對其他三人說,“木甲機括沒有損壞,可是上方的水流幹涸,沒有巨大的水流衝擊,四象木甲術就是一堆無用的木頭。”

任囂城看了看頭頂,“皇宮內的陽泉湖。”

“陽泉湖的湖水又從何而來?”支益生又問。

少都符說:“我曾經跟隨媯轅來過這裏,媯轅和他的揭族族人曾經機緣巧合,無意中走遍了這地下的四象木甲術機括,在他認為,陽泉湖之下有一個地下暗河,與北方的黃河連通。”

“暗河恰在此時被突然隔絕,”任囂城焦急地說,“未免也太巧合了。”

“並不是巧合。”一個聲音從地宮深處傳來。四大仙山門人循聲看去,隻見姬康和曹猛攙扶著聖上慢慢走來。

“陛下。”四大仙山門人同時俯身拱手。

“陽泉湖的水隻能支撐這幾日的四象木甲術機括。”聖上說,“湖水幹了。”

“張道陵天師不會犯這樣的錯誤。這是一場無法預知結果和時間的戰爭,”任囂城說,“既然是為了翦滅篯鏗而布置,一定另有水源。”

“四位都是道家門人,”聖上說,“河圖洛書,龍馬出河,神龜出洛,鎮北神山單狐山開創人力牧,用玄武神龜堵塞了黃河與陽泉湖之間的暗河。”

“果然地下有一條暗河,”任囂城激動起來,“隻要將神龜移走,暗河就疏通無阻。”

“景泰之爭時期,令丘山鳳雛郭喜,就已經移走了神龜,”聖上說,“姑射山風紫光精通木甲術,與九龍宗門人在暗河設下了一道閘門。現在要做的是把閘門打開,黃河水就立即充盈陽泉湖,四象木甲術就能重新開啟。”

“誰去開啟這個閘門?”任囂城問。

突然地宮之下一陣震動,所有人都抬頭看向頭頂。

“篯鏗已經踏入城牆之內。”姬康說道,“北府軍看來已經無法抵擋。”

一個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在地下回**。

“師乙——師乙——”

少都符突然被驚醒,大聲說道:“我的師伯師乙,一直躲在洛陽城內,可是他到底躲避在什麽地方?”

“篯鏗攻打洛陽,”徐無鬼立即醒悟,“是因為當年師乙的緣故嗎?”

支益生大聲嗬斥已經慌亂的徐無鬼和少都符:“住口!”

任囂城擺擺手,聲音緩和地說:“篯鏗已經到了我們頭頂上,就不要再討論這些陳年舊事,當務之急,如何打開水閘!”

聖上平靜地看著四大仙山門人,“你們說完了嗎?”

支益生點頭,“請陛下告知開啟水閘的方法。”

支益生在四人之中,最為冷靜,瞬間就明白了在這個當口,聖上既然來到四象木甲術的水車旁,就一定有辦法開啟。

“把水車的比卦扇葉轉過來。”聖上輕聲吩咐。

水車六十四片扇葉,分別對應六十四卦,比卦為上坎下坤,正好應對著水從上衝到地下。四人立即走到水車邊,同時轉動水車的扇葉,水車的扇葉每一個都有八丈見方,十分巨大,但是由於水車的中軸滑順,集四人之力,水車開始慢慢轉動,終於把屬於比卦的扇葉轉到了麵前。

少都符首先注意到這個細節,驀然想起在邯鄲,齊王說過姬缶和聖上都是六指,導致姬缶被刺殺的事情。

聖上一直籠在袖口內的左手慢慢伸出,按在扇葉的手掌印記上。少都符驚愕地看到,聖上的左手是六指!與手掌印記不差分毫。

水車的比卦扇葉,和聖上的手掌一起被一團金色光芒籠罩,隨即金色的光芒順著水車扇葉傳遞到整個水車,每一片扇葉都金光閃閃。金光繼續蔓延,將整個地宮充斥。

隨後金光又慢慢地在眾人的頭頂聚集,凝聚成一隻金色的鳳凰。鳳凰繞著眾人頭頂盤旋三周,發出陣陣清嘯,然後一頭衝向水車上方的巨大空井。鳳凰的嘯聲不斷地環繞,隨即又變得沉悶,看來是順著空井到了陽泉湖底部,找到了陽泉湖與黃河之間的地下河縫隙,轉入地下縫隙後,聲音越來越細微,但是仍舊連綿不絕。

整個過程,其他人都目送金光化作鳳凰飛去,隻有少都符一直看著聖上的左手六指。這是一件很重要的線索,但是少都符一時之間,也無法想明白其中蘊含的秘密。

聖上把手縮回到龍袍的袖口中,“巨大的河水即將重新驅動水車,四位仙山門人請立即就位神台,抗拒篯鏗。洛陽全城,就托付給各位。”

說完,姬康和曹猛小心翼翼地攙扶聖上離開。

聖上離開之後,任囂城看著水車的比卦問支益生:“這洛陽四象木甲術是當年張道陵天師建造的,對吧?”

“張道陵天師是幾百年來最傑出的術士,以凡人之身修煉成真人,封印篯鏗之後,知道篯鏗必將會卷土重來,因此布下了洛陽四象木甲術。當然這個秘密,大家都已經知道了。”

任囂城問徐無鬼:“你見過楚王,楚王的手有什麽異常?”

“沒有。”徐無鬼說,“雙手五指。”

任囂城問少都符:“你見過齊王、趙王、代王,他們的手有沒有異常?”

少都符還在沉思。

任囂城拍了一下肩膀,把問題又重複一遍。

少都符恍若初醒道:“齊、趙、代三王都是正常手指,但是姬缶是六指。”

支益生說:“蜀王和姬康也是正常手指。”

任囂城看著其他三人,“大景皇位的延續,曾經出現過動**,景明帝時期,楚王姬坎反叛身死,導致皇位傳遞於今日的聖上姬望。其中緣由是景明帝沒有遵守藩王世子的順序,剝奪了楚王姬坎之子的皇儲身份。”

徐無鬼茫然問任囂城:“任兄到底想說什麽?”

支益生替任囂城回答:“也就是說,布置洛陽四象木甲術的張天師道陵,在身前是無法知道,在篯鏗攻打洛陽的今日,鎮守都城的皇上是誰,更不可能知道皇上的左手是六指!”

其他三人紛紛搖頭。

“或者是,皇位必須要由六指的藩王世子繼承?”徐無鬼又說,“這才是繼承大統的條件。”

“姬康是五指。”任囂城輕聲反駁。

四人都意識到這是件完全無法解釋的事情。但是時間已經容不得他們再討論。

洪水從頭頂的空井傾瀉而下,四象木甲術的水車開始轉動,鎖鏈飛速移動,帶動輪盤飛旋起來。

篯鏗沉重的腳步聲,從頭頂傳遞下來。

四人相互看了一眼,都露出了同一個想法:如今之計,隻能先抵抗篯鏗,至於聖上六指之事,隻能留到今後再議。

洛陽四象木甲術重新驅動。朱雀神台首當其衝從地下升起。

站立在神台之上的支益生,看到巨大的黑色舳艫已衝進洛陽城內,一艘巨船矗立在洛陽城內,本身就是一件無比詭異恐怖的事。而且舳艫的船艙上,不斷地蔓延黑色的汙水。黑水流淌到地麵,北府軍的軍士觸碰之後,身體立即被腐蝕,露出白骨。

城內的百姓紛紛向城北奔逃。鬼兵在快速地聚集,跟隨舳艫,朝著皇宮宮門進攻。

宮門口僅剩的北府軍還在做最後的抵抗。當朱雀神台升起之後,指揮北府軍的張雀終於鬆了一口氣。

篯鏗現在是一個身高十數丈的黑色巨人,一隻腳已經踏入了皇宮內。篯鏗沒有參與戰鬥,他的眼睛在皇宮的地麵不斷逡巡,他在尋找四象木甲術的機括。

但是四象木甲術已經重新開啟,篯鏗錯過了擊潰四象木甲術的時機。篯鏗看到朱雀神台忽然出現,立即跨步走到支益生的麵前,在篯鏗巨大的身軀麵前,支益生如同螻蟻一樣。

兩人對視,支益生看見篯鏗黑色的眼眶之中,成千上萬隻眼球,發出妖冶無比的光芒。

篯鏗揮舞左手,揚起手掌朝著支益生抓來,支益生在神台上避無可避,身體被黑色的手掌握住。

三十六條飛龍從陽泉湖內騰空而起。現在飛龍的體型相較之前變得細小了很多,每條飛龍都隻有三丈長,不過飛龍的身體全部變成了赤紅。三十六條紅龍,全部纏繞到篯鏗的手臂上,如同三十六道紅綾將篯鏗的手臂纏繞。

篯鏗的手臂瞬間被三十六條紅龍絞斷,在空中粉碎。篯鏗的手掌頓時化為黑水,支益生跌回到了朱雀神台之上。

三十六條紅龍絞斷篯鏗的左手手臂之後,立刻飛舞到篯鏗的身體上方。篯鏗背後的螣蛇揚起身體,張口咬向群龍,群龍立即散開。螣蛇的身體立即彈向支益生。

眼看螣蛇張開的巨口就要把支益生吞噬,但是支益生身體一動不動,毫不畏懼。

就在螣蛇的巨口伸到支益生麵前,獠牙已經觸碰到支益生頭頂的時候,螣蛇的整個身體突然高高地飛到了空中。

螣蛇被紅龍從中段咬斷,變為兩截。但是螣蛇的身體並不下落,而是繼續彈向天空,在空中被群龍不斷地啃咬,片刻之間,整條螣蛇就全部被紅龍吞噬。

篯鏗眼見護身螣蛇被破,似乎無法相信,為什麽朱雀神台的飛龍突然變得凶猛異常,輕鬆將螣蛇剿殺吞噬。

篯鏗左肩,迅速生長出一條手臂,右手的赤霄寶劍揮舞,朝著朱雀神台直直劈下。但是在空中,劍刃被一隻巨大的手掌握住。

篯鏗順著手掌看向手臂,發現一個比自己體型更加巨大的山魈,矗立在身前。山魈人身牛首,全身上下都是青銅打造。

篯鏗發現,這個身體巨大的山魈,並不是四象木甲術驅使的神獸,而是徐無鬼本身。

徐無鬼化作的銅身巨魈,身體堅硬,連赤霄寶劍都能空手接住。赤霄寶劍的劍刃發出炙熱的紅光,徐無鬼青銅手掌開始熔化,銅水滴落。眼看這隻手掌就要熔化殆盡,但是徐無鬼伸出另一隻手掌,穩穩地把赤霄再次握住。

篯鏗迅速生長恢複的手臂伸出,掐住了徐無鬼的喉嚨,徐無鬼現在是銅身鑄造,篯鏗堅硬的指甲在青銅上摩擦的聲音,傳遞到所有人的耳朵裏,都難以忍受。

篯鏗手掌發力,眼見要用極強的力道,把徐無鬼的脖子擰斷,巨魈青銅發出了崩裂的聲響。

忽然天空傳來巨大的霹靂聲,一道閃電從天而下,擊中篯鏗的頭頂。閃電的光芒蔓延到篯鏗全身,將篯鏗身體的四肢百骸都全部顯現出來。

篯鏗的身體猝然僵硬。

徐無鬼與篯鏗的纏鬥,使得支益生有了喘息之機,召來了雷霆。

閃電雖然一閃即逝,但是篯鏗胸口內一顆搏動的心髒,已經被徐無鬼和支益生看得清清楚楚。

一顆巨大的火球從東方飛旋而至,撞中篯鏗心髒的方位。篯鏗退了一步,看見青龍神台上,任囂城已經趕到。青龍神台變化成一輛精妙異常的戰車,戰車上一個銅人,手臂平伸,手指指向篯鏗的胸口。

篯鏗突然意識到,重新啟動的四象木甲術,與之前跟自己交鋒時候的力量,非同日而語。

這是因為洶湧的黃河水湧入四象木甲術的水車,力道增強了無數倍,水車轉動更快,洛陽四象木甲術真正的威力,才開始顯現。

篯鏗似乎察覺到,自己進入了一個布置好的陷阱。正在猶豫是否後退的時候,突然看到地麵上的泥土正在凸起。

玄武神台一直沒有出現,篯鏗將赤霄寶劍收回,護在胸口,保持守勢。

地麵上的泥土不斷地上升,然後分裂出一個長長的裂口。片刻後,裂口中伸出了一隻黑色的手掌,與篯鏗黑色的身軀不同,這隻手掌表麵覆蓋著無數黑色長毛。

整個犼爬到地麵上之後,與徐無鬼的巨魈並排站立,身形和巨魈一樣龐大。

而兩條岩虺和一個蛈母,已經繞到了篯鏗的身後,蠢蠢欲動。

少都符化身巨犼出現,四大仙山門人全部站在篯鏗麵前。

他們不會給篯鏗逃脫的機會。洛陽之戰,就要在今日結束。

朱雀、青龍神台和巨犼、巨魈並肩站在篯鏗的麵前。四大仙山門人和篯鏗再一次到了一分勝負的關鍵時候。

上一次在景泰相爭的時候,四大仙山門人少了一個幼麟師乙,因為幼麟師乙已經是景高祖姬影,遠在彭城與泰殆帝最後一戰。可是多了一個天師張道陵。

現在四大仙山門人全部就位,而張道陵的四象木甲術正在運轉。

篯鏗終於意識到,洛陽之戰,就是張道陵給自己留下的陷阱,與一百多年前不同,四大仙山門人的目的不再是將自己封印,而是要把自己剿殺。

現在形勢逆轉,不再是篯鏗以強大優勢進攻洛陽。篯鏗向後退了一步,四大仙山門人同時逼近一步。

如果在洛陽城外,四大仙山門人即便是聚集一起,也不是篯鏗的對手。但是現在篯鏗麵臨的是張天師布下的洛陽四象木甲術。於是在極短的時間內,篯鏗決定退出洛陽。

他已經是天下最強的術士真人,隻要今日能全身而退,之後有無數的方法,將四大仙山門人一一擊敗。

篯鏗退到了洛陽南城城牆的缺口處。進攻西城門的十幾個山魈,飛奔到篯鏗的身邊,而東城門方向,無數的飛火珠從空中落下,將洛陽南城變成了一片火海。北府軍已經全部退守到皇宮的陽泉湖畔。

篯鏗的鬼兵在岩虺和蛈母的掃**下,折損無數。篯鏗再退幾步,就退出了洛陽城外,四象木甲術的威力,將不再對他有任何的威脅。

但是天師張道陵既然設下了這個陷阱,就不會再給篯鏗機會。

洛陽城內皇宮與南門之間所有地麵忽然全部塌陷,即便是龐大的舳艫也隨之跌落。篯鏗和鬼兵,以及四大仙山門人都墮入了地陷之下。

這是一個方圓三裏的深坑,不遠處陽泉湖傾瀉而下的水流正在撞擊巨大的水車,水車在飛快地轉動,深坑內無數的齒輪和搖臂,無數連接機括的鎖鏈在四處遊移。

篯鏗墮入了四象木甲術的陷阱之中,這個百年前的布置,由天師張道陵建造,由景朝的皇帝師乙步步經營,終於到了最後的一步。

篯鏗已經無心戀戰,巨大的身軀突然化作一團煙霧,衝向陷阱的上方。支益生站在朱雀神台上,揮舞他手中的旗幟,巨坑上方,騰起颶風,颶風強大的力道,將黑煙壓製到坑內。

巨魈和巨犼同時躍起,抱住篯鏗的長臂,同時張開巨口,獠牙將篯鏗的臂腕咬斷。

篯鏗無法借力登上巨坑。

鬼兵在巨坑的岩壁邊緣聚攏堆積,搭成一道長長的台階。篯鏗踏上台階,一步步走向高處。

少都符化身的巨犼發出嘯聲,無數的烏鴉從空中飛舞而下,衝到鬼兵之中,鬼兵身體搭建的台階瞬間搖搖欲墜。

就在篯鏗將要接近深坑邊緣的時候,在岩虺和蛈母的瘋狂吞噬下,在烏鴉的擾亂下,鬼兵身體搭建的台階分崩離析。

篯鏗再次落回到深坑內部。

少都符、徐無鬼恢複了人身,與支益生和任囂城一起,站立在各自的神台上。四人的神台分別占據了四個方向。

篯鏗的身體仍然十分龐大,但是已開始變得虛弱,連赤霄寶劍都無法捏住,掉落在深坑地下。

四大仙山門人同時雙手交錯,口中念起各自仙山的咒語。

空中飄下了無數的紙片,每一張紙片都發出金光。這是張道陵天師生前所畫的鎮魂符。

成千上萬張鎮魂符,一旦接觸到了篯鏗的身體,就緊緊貼住,將篯鏗的身體不斷灼燒。

篯鏗的身體越來越小,最後變成了普通人大小。

四大仙山門人跳下神台,聚攏到篯鏗的身體前。不出意料,篯鏗的真身,就附著在齊王的身體上。

齊王的身體已經幹枯,無數的鎮魂符收縮成為一張,貼在齊王的額頭上。

齊王雙眼緊閉。四大仙山門人相互看了一眼,同時舉起右手。

齊王的眼睛突然睜開,臉龐變成了篯鏗的麵容。

徐無鬼拾起了地麵上的赤霄寶劍,劍鋒對著篯鏗的心口。

篯鏗大叫一聲:“師乙!”

鎮西神山,能夠腳踏陰陽兩界的門人徐無鬼,用手中的赤霄寶劍,刺入了篯鏗身體裏的心髒。

一切都停止。

片刻之後,鬼兵全部化作白色的屍骨,被一陣旋風刮走。

篯鏗的靈魂變成了一團黑色的黏液,在赤霄寶劍上蔓延遊動,紅色的劍身,瞬間變得漆黑。

黑色的黏液遊上了徐無鬼的右臂,徐無鬼的手臂僵硬,眼看赤霄寶劍就要把握不住,掉落地上。

三隻手掌同時伸過來,接住了赤霄寶劍。

四人同時發力,擎舉著赤霄寶劍,走到水車旁。

六十四卦的水車葉片,在飛速地轉動。四人看準時機,將赤霄寶劍插入水車的噬闔卦葉片中。

飛快轉動的葉片,將赤霄寶劍上的篯鏗幽靈,擊成了無數的碎片,巨大的河水,又將碎片消融。

當一切結束之後,水車中軸發出了巨大的崩裂聲,四大仙山門人立即退開,逃離到深坑之上。水車隨即崩塌,深坑之下的四象木甲術所有機括全部散裂。

媯轅與曹阿知已經交戰多日。出乎大扶國王曹阿知的預料,媯轅並不是一個魯莽冒進的將領。在曹阿知眼中,媯轅隻是一個揭族的奴隸。自古奴隸將軍不是沒有,漢末的薑維、馬超都是劣族賤民,但都成為了武功蓋世的名將。薑維甚至能夠左右蜀國的政治局麵,並在蜀亡之後,周旋於鍾會和鄧艾之間,利用兩位泰朝將領的矛盾,幾乎將蜀國複國,雖然功虧一簣,也足以證明薑維的謀略過人之處。

但是賤民將軍有一個弱點,那就是太過於激進,無論在戰場上還是政治中,都急於求成,不能做到穩如泰山般的冷靜。因此曹阿知在占據即墨城之後,就等著媯轅的揭族匈奴聯軍冒進,進攻城牆。

曹阿知早已在滄海布置了五千軍隊,駕船北上,從頤郡(今山東日照)登陸,一旦媯轅的軍隊圍困即墨,頤郡登陸的五千矮國武士,就由北向南奔襲,切斷媯轅的後方補給,與即墨城曹阿知親率的軍隊,形成前後夾擊之勢。

此時算來,頤郡登陸的軍隊應該已經繞到了媯轅大軍的身後。

曹阿知失算了,他錯誤地估計了媯轅。媯轅在首戰之後,並沒有追逐敗退的大扶國軍隊逼近城牆。媯轅隻把陣地向前推進了一百丈。

曹阿知以為媯轅會在次日發起攻城戰。但是第二日,當曹阿知登上即墨城牆的時候,發現媯轅的軍隊正在修建營盤。

曹阿知繼續派遣兵馬,想把媯轅的軍隊引誘到城牆之下,但是媯轅在擊退大扶國軍隊的突襲之後,僅僅是把營盤又推進了二十丈。

媯轅不著急,反而讓曹阿知加倍擔心。

兩軍對峙了兩個月,真正的交鋒卻隻有十一次。媯轅的軍隊似乎並不是來打仗的,而是想在即墨城下修建一座連營。

曹阿知明白,自己完全低估了媯轅。媯轅作為一個賤民,卻十分精通兵法,他知道曹阿知遠赴重洋到達即墨,補給全部依靠船隻運送——實際上曹阿知的船隻根本無法做到源源不斷地從矮國運送糧草。

而即墨城下的百姓,早已經逃散,在逃散之前,春麥已經收割。

即墨城內已經開始斷糧,即墨的士兵在挨餓。曹阿知是泰朝後裔,並非是矮國土著貴族。這些士兵遠離家鄉來到異國打仗,現在糧草不濟,戰事受挫,士氣早已經低迷不堪,隨時有兵變的可能。

媯轅的連營已經逼近即墨城牆不到二十丈,曹阿知看到媯轅的軍隊在後方不斷地運送木材,將這些木材削尖之後,架起十字木杈,連綿地擺布在營盤前方。曹阿知的心情稍稍平複,在他看來媯轅亦不過如此,到現在還在擔憂他會從即墨城內強攻媯轅的陣營。

但是第二天,當曹阿知看到媯轅軍陣前一夜之間拔地而起的高高木台之後,不禁麵如死灰。從這一日開始,高出即墨城牆三丈的木台上,媯轅軍隊的弓箭手射向即墨城中的羽箭便無休無止。

曹阿知不知道的是,修建高台是媯轅和揭族軍民所擅長,當年在青城山,揭族在蜀王驅使下修建了兩年的龍台,媯轅早已從中吸取了經驗,並且運用到戰場之上。

曹阿知一直等不到頤郡登陸的援軍,這些由矮國武士組成的士兵,已經失期了半月。曹阿知這才發覺自己遠遠低估了媯轅。

重陽節後七日,媯轅軍高台上的弓箭手停止了放箭,曹阿知在舉著盾牌的護衛護送下走到了城牆高處。高台上媯轅身披盔甲站立,與曹阿知之間隻有二十丈的距離,兩人相互高聲交談,並無滯澀。

媯轅看見曹阿知登上城頭,放聲喊話:“大扶國王曹阿知,爾若三日內東渡回返矮國,本將不會追擊。”

曹阿知見媯轅語氣如此傲慢,內心升起不祥之兆。

曹阿知故作鎮定,對著媯轅高聲說道:“兩軍交戰,還未分個勝負,為何將軍要本王退軍?”

媯轅對曹阿知說:“本將準備了一些禮物,恭送大扶國王回國。”

曹阿知尚不明白媯轅意欲何為,隻見媯轅一揮長臂,從媯轅軍的後方,徐徐推來幾台投石車。

這些投石車並不巨大,但是之前媯轅一直沒有使用,看來媯轅現在要孤注一擲,用這些投石車作攻城的最後一擊。

曹阿知的護衛看見投石車,立即舉起盾牌將曹阿知遮蓋。這番舉動倒不是為了讓曹阿知躲避投石車擲來的飛石,人力的盾牌絕對無法抵擋投石車的威力,而是讓媯轅軍隊無法看清曹阿知的方位,集中攻擊目標。

幾聲繃弦響過,媯轅軍中的投石車搖臂旋轉,無數石塊從空中飛舞,朝著城頭落下。曹阿知的護衛全部舉起盾牌,曹阿知在盾牌下彎腰疾走,準備退下城牆。

但是飛石落下,擊到盾牌之上,卻無甚威力,既沒有將盾牌擊穿,也沒有將護衛砸成肉泥。無數咚咚聲響之後,這些柔軟的“石頭”,被盾牌遮擋,全部滾落在城牆的地麵上。

低頭行走的曹阿知,看到無數圓形的物事在地麵滾動,其中一個滾到了曹阿知身前,曹阿知這才看清,投石車投擲過來的並非是飛石,而是一顆顆頭顱,這些頭顱滿臉血汙,頭頂光禿,左右兩縷發髻,正是矮國的武士。

曹阿知身體癱軟在地上,知道自己西征的行動,到此為止。

當媯轅把洛陽之戰,篯鏗戰敗,灰飛煙滅的書信,綁縛在羽箭上射入即墨城後半日,即墨城頭傳來擊缶的聲音。缶聲先是三聲長,停歇片刻後,又響了三聲。隨即是一聲擊碎缶器的聲音。

媯轅站在高台上,臉色鎮定,沒有一絲的喜悅之色。他微微抬手,裨將走近媯轅。

午後,媯轅和揭族匈奴聯軍,全部站立到即墨城下。城門開了,曹阿知手舉一根樹枝,從城門中走出來。

曹阿知並非大景國的將領,媯轅按照慣例,承認曹阿知的大扶國王身份,以勝國之禮納降。

曹阿知走到媯轅麵前,將樹枝舉過頭頂,媯轅跳下馬來,接過樹枝。曹阿知無奈,準備以敗軍之禮下跪,被媯轅扶起。

受降儀式草草結束。接下來,媯轅接收即墨城郭。兩日後,媯轅大軍監送曹阿知的大扶國軍隊到了滄海之濱。

海邊停泊著幾十艘戰船。

大扶國的軍隊陸陸續續登上了船隻。

在海邊的營帳中,媯轅以主人的身份,為曹阿知送行。無論如何,曹阿知是前泰朝皇帝後裔,媯轅以國君的禮儀相待。

作為一個揭族的賤民,能夠以勝利者的姿態淩駕於泰殆帝後裔之上,可稱是媯轅人生中最輝煌的時刻。

媯轅向曹阿知說:“五千矮國武士深入大景境內,此舉絕不能為大景所容,因此全部予以斬殺。殿下不要怪罪於在下。”

“兩軍交戰,死傷難免,”曹阿知說道,“將軍氣度非凡,能夠放過我麾下士兵,已經是感激不盡。”

媯轅舉起酒樽,一飲而盡。曹阿知也幹了酒樽。

兩人將酒樽都摔在地上,曹阿知拱手對媯轅說:“就此告辭。”

“依我之見,”媯轅說,“殿下既已在矮國自立為王,就不要回來卷入大景天下的紛爭。”

“我不會回來了,”曹阿知說,“曹氏一族在矮國經營數代,勢力根深蒂固,今後我就在矮國做一個化外之地的藩王。”

“如此最好。”媯轅點頭,“矮國閉塞,族人蒙昧,殿下在矮國為王,是上上之策。”

“蒙將軍的仁厚,讓我得以全身而退,”曹阿知說,“作為報答,我告訴將軍一件事情。”

“殿下請講。”

“飛星掠日,天下即將進入鬼治,”曹阿知說,“這件事情,將軍是知道的。”

“天下無人不知。”媯轅說道。

“將軍可與道家門人有所交往?”

“我本是一個賤民,與道家門派並無淵源……”媯轅沉默一會兒,“隻認識一個叫少都符的人,他自稱是道家鎮北神山幼麟,在你我交戰的時候,他就在洛陽,與其他三個神山的門人共同抗擊篯鏗,已經勝了。”

“果然如此,”曹阿知說,“將軍對天下進入鬼治,有何看法?”

“在我們賤民而言,天下早已經鬼治,”媯轅說道,“天治鬼治,都是漢人的事情。”

“不對,”曹阿知搖頭,“我們泰朝顛覆,就跟這個天道輪回有關,我祖上失國就是這個原因。”

“這些虛無縹緲的淵源,”媯轅說,“我並不關心。”

媯轅沒有回答,算是默認。

“黃帝大戰蚩尤,天下九州,全部由道家門人統治,”曹阿知說,“因為黃帝與麾下的十二真人就是天下道家的源頭,黃帝斬殺蚩尤之後,分封十二真人,鎮守八荒六合。這段時間天下掌握在道家門人手中,是為天治。”

“不錯,”媯轅說,“雖然我是異族,但是這個傳說也是聽過的,並且我也知道,戰敗的蚩尤,手下八十一個兄弟,後代也被降為賤民,驅趕到中原四方,其中就有我的祖先。我們揭族就是其中一支。”

“武王伐紂,神仙和真人紛紛降世,在那個時期,天下由神仙和真人主導。”曹阿知說,“但是到了周朝,神仙與凡間隔絕,不再現世,餘下的真人也漸漸稀少。直到如今,天下隻有灌郡李冰真人在世,篯鏗被封印在青城山,女魃被封印在夔門江底古道。將軍可曾想過為什麽?”

“沒有想過,”媯轅說,“我生下來就已經是這個世界,神仙真人之說,都是虛妄之談。”

“一個琅琊郡的小貴族,卻在天下道家的支持下,擊敗了我的先祖泰殆帝,”曹阿知說,“可見道家門派有所企圖……”

“武王伐紂之後,天下進入了人治,神仙和真人都不再在人間現世,”媯轅本就是一個極聰明的人,立即醒悟到,“這些道家門人的後代,一直在尋求恢複上古時期的統治,在他們看來,也就是天治。”

“可是黃帝與十二真人已經仙去,”曹阿知說,“道家門人卷土重來,分封天下,這天下迎接的,到底是天治,還是鬼治?”

媯轅頓時愣住,這個問題他從來就沒有想過。

曹阿知說:“彭城一戰,在大景的史書說的一定是景高祖將我的先祖泰殆帝擊敗,可是我曹氏世代流傳的口述曆史,卻正好相反,當時是泰殆帝,將景高祖打敗。”

媯轅笑起來,“如果是泰殆帝擊敗了景高祖,為何殿下身在矮國?大景又如何取代了泰朝?”

“彭城之戰,”曹阿知說,“大景一定沒有詳細的記載,我猜測,在大景的史官口中,永遠都隻有一句話,那就是景高祖在彭城擊敗泰殆帝,然而如何擊敗,卻隻字不提。”

“我是揭族賤民,”媯轅說,“從來沒有讀過書。這些往事,我哪裏知曉。”

“好,”曹阿知說,“我已經決定東渡回矮國,就把真正的彭城之戰講述與你。”

曹阿知開始向媯轅敘述百年之前的隱秘往事:

泰朝鼎元十六年。

長安之戰後,景泰之爭到了最後的階段。篯鏗與泰殆帝被姬影和張道陵擊潰,棄守都城長安。泰殆帝引兵東去,招攬潼關之外的勤王軍隊,蓄力再與姬影交戰。篯鏗南下入蜀,決定尋求灌郡李冰的幫助,共同抗擊張道陵和仙山門人。

兩方戰場四股軍隊,邊戰邊走,其中無數小型的戰役,各有勝負,但是最後的兩個關鍵戰役,就是青城山冥戰與彭城之戰。

泰殆帝退守彭城,關外各部紛紛趕赴彭城勤王。

彭城是當年西楚霸王的龍興之地,因此項羽刻意經營,彭城的城牆高聳,較之長安也有過之而無不及。姬影追逐泰殆帝到了彭城,將彭城圍困兩月,始終無法攻破彭城城牆。

此時關外勤王各部陸續到達彭城。姬影的軍隊雖然將彭城團團圍困,可是數十萬的勤王軍隊,形成更大的包圍圈,將姬影困在其中。

於是形勢翻轉,姬影腹背受敵,彭城城池堅固,無論如何強攻,姬影一直無法將彭城攻陷。泰殆帝得到勤王軍隊已經將姬影圍困的消息,於是主動出擊,與姬影在彭城外的平原交戰。

這一戰是姬影輸了,姬影僅剩軍馬一萬,躲避在小沛,堅守不出。

泰朝的軍隊,與各路勤王人馬匯合,反而將姬影圍困,天下大局已定。泰殆帝派出勸降使者,告訴姬影,可饒其不死,放逐姬影及其部下萬人東出滄海。

姬影回複使者,三日後再議。

泰殆帝於是整頓軍馬,準備三日後姬影不出城投降,就將小沛屠城血洗。

事情的蹊蹺就在這裏。三日之後,姬影出城,向泰殆帝投降。不料姬影身後走出一個人來,向泰殆帝出示了一個物事。泰殆帝見到後,立即愣住。從姬影身後走出的人是九龍宗的酈繡,而酈繡手中舉的是水神天吳的令牌。

隨後姬影的一萬軍士全部抽出長刀,姬影一聲令下,一萬軍士全部揮刀自刎。軍士自刎之後,卻並沒有身死,而是化作了一萬陰兵,陰兵擁有不死之身。再次與泰殆帝交戰。

泰殆帝無法抵擋詐降的姬影和一萬陰兵,準備退出戰場,可是彭城郊野的沂水、泗水、沐水暴漲,將泰殆帝與勤王各部隔絕。隨後三水灌入黃河,黃河頓時潰堤,洪水洶湧,席卷泰殆帝軍士。

滔天洪水之上,水神天吳顯現,以黃河水雷霆萬鈞之勢,把泰殆帝的勤王軍隊全部溺斃。洪水過後,彭城之外,無數屍體漂浮。

泰殆帝猝不及防,被姬影招攬的水神天吳擊敗。

姬影一直隱瞞能夠驅使水神的秘密,直到與泰殆帝相見,才使出致命一擊。而一萬鬼兵,也是姬影一直暗藏的殺招,將被洪水所困的泰朝軍士盡數斬殺。

泰殆帝兵敗,被姬影俘獲。姬影感念泰殆帝的不殺之情,於是遵從泰殆帝的條件,將泰殆帝送到滄海之濱,征集海邊漁民船隻,將泰殆帝逼上滄海。

泰殆帝無奈,隻能帶著身邊數百名生還的親兵登船入海。船隻在海麵上漂泊數月,被海風吹到了瀛洲,在瀛洲休整兩年後,泰殆帝與親兵從瀛洲出發,登陸到了矮國。

媯轅聽了這話,對曹阿知說:“泰朝已經失國百年,帝國興起,絕非一朝一夕或憑借一戰之力能夠做到。當年泰朝建立,也是曆經魏武帝、魏文帝,直到魏成帝改元泰朝,號魏泰成帝,苦苦經營數十年,才成就了一番事業。”

曹阿知狐疑地看著媯轅,“將軍的談吐,絕非一個揭族奴隸出身所能達到的見識!”

“我雖然不識字,”媯轅說,“但是我的父親媯駱,曾經是大司空張雀的近仆,大司空張雀與大司馬張胡常常在一起交談,我父親聽得多了,也就都記下了。”

“能夠從他人的交談中,得出這些道理,”曹阿知欽佩地說,“你和令尊,都非一般人。”

“過獎了,”媯轅說道,“單狐山的少都符說過,我恰逢亂世,可能能夠成就一番軍功,脫離賤民的身份,如今趙王金日蟬已經占據了趙、代、齊三地,少先生的話也算是應驗了。”

曹阿知搖頭,“在我看來,將軍能夠再進一步,而不是僅僅滿足現狀而已。”

媯轅想了很久,問道:“殿下這話怎講?”

“以將軍的地位,絕無可能將天下賤民解脫,”曹阿知說,“無論將軍為平定大景天下立下多少功勞,大景的皇帝也絕不會把揭族的地位提升,成為平民。”

媯轅無言以對,曹阿知所說,的確是無法辯駁。

曹阿知頓了頓,誠懇地說:“隻有達到天下共主的地步,才有能力讓揭族擺脫賤民奴仆的身份。”

媯轅想了很久,搖頭說:“不可能的。篯鏗已敗,大景的根基無法動搖。以篯鏗號令八萬鬼兵,尚且無法攻破洛陽,我這等賤民將軍,又如何能做到。”

“既然將軍這麽說,我也不再相勸,”曹阿知向媯轅深鞠一躬,“那我就告辭,重回矮國。”

媯轅也拱手,“希望再也沒有相見之日。”

“誰知道呢。”曹阿知看著媯轅,眼神遊移不定。

媯轅將曹阿知送到海邊,曹阿知登上舢板,船夫就要把曹阿知送往海中的戰船。

曹阿知突然轉過頭來,對著媯轅說:“罷了,此事,我就告訴了將軍吧。”

“殿下還有什麽事情交代?”

曹阿知說道:“如果將軍真的被大景逼迫到絕境的時候,就到定威郡的沙亭去看看。決不讓將軍失望。”

“殿下所說,我不太明白。”媯轅狐疑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