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太行古道

洛陽皇宮丹室,國師周授與令丘山支益生覲見聖上。周授神色嚴肅,跪拜下來,向聖上稟告:“蜀軍在白帝城與楚王交戰,楚王大敗。據臣下所知,蜀軍中有一個叫任囂城的術士,用木甲術的鐵鎖橫江和飛火珠將楚軍全部殲滅。”

“楚王也戰死在軍中?”聖上焦急地問道。

“楚王殿下並未被蜀軍所獲,至今下落不明。”支益生猶豫片刻,“飛火珠木甲的火術霸道異常,如果楚王殿下死在亂軍中,找不到屍體,也是情理之中……”

“姬匡是朕的嫡親,幼時與朕同寢同食,”聖上咳嗽起來,“在洛陽長到十六歲才去往楚地就國。不料十三年前一別,竟然成了永訣。”

周授聲音低沉:“楚地還沒有舉喪,陛下不用太過傷心。或許楚王殿下在親衛軍的保護之下,已奪船東下。”

“蜀軍的那個任囂城,到底是個什麽人物?”聖上詢問支益生。

“姑射山治鏡閣的任囂城,他的先輩風紫光,當年為景高祖建造了四座龜甲,擊潰了長安泰殆帝的守軍。”支益生回答。

“擊潰長安的守軍……不!”周授雙手合攏,“應該是把拱衛長安城的泰朝西鎮龍兵殺得片甲不留,長安城城牆如同沙堆一樣崩塌!如果不是篯鏗引導九水入城,並用土術將長安城地陷七丈,泰殆帝連逃出長安的機會都沒有。我已經看過了《景策》。”

“長安之戰,是景高祖第一次擊敗泰殆帝,當時天下所有人都認為長安城堅不可摧,景高祖無異以卵擊石,隻是沒有想到景高祖身邊的謀士張道陵,已經招攬了四大仙山的門人。”支益生看來對當年的往事非常清楚。

周授說:“確有其事。風紫光當年建造的四座巨型龜甲,堪稱陸戰最強。當時木甲戰車從東、南、西、北四方攻打泰朝都城長安,風紫光、師乙、龍武釵、郭喜四人分別站立在一座龜甲之上,從四個方向同時攻陷長安城牆,逼入未央宮。長安一戰,是景高祖與泰殆帝之間,戰局形勢扭轉的關鍵一役。高祖九年,高祖皇帝占據長安之後,泰朝軍勢就此式微,泰殆帝率領殘軍東引,退踞彭城。”

支益生說:“高祖十年,景高祖在長安登基稱帝,國號‘大景’,改年號‘乾元’。此時大景已占據雍、豫二州,臣服涼、益,以四州之勢,統領河內以西之地。”

“正是如此,”周授點頭,“乾元初年,泰殆帝退踞彭城,天下仍有豫州以東,幽、揚、青、荊、兗五州追隨泰殆帝,這五州都是天下富庶之地,如不是泰殆帝暴虐無行,高祖的勢力仍不足以傾覆泰朝。”

支益生向周授拱手,“天傾西北,地陷東南,高祖戰略與漢祖劉邦一般無二。而泰殆帝龜縮彭城,景、泰之間的局麵,也與當年楚漢相爭的形勢並無不同。泰殆帝從高祖十年在長安一戰失敗,東守彭城開始,就已經注定要走上失敗的道路。”

周授嘿然,臉色卻並不認同。

“國師和支先生所說的龜甲,已經是百年前的物事。”聖上半躺在龍椅上,招呼中官曹猛過來。曹猛將聖上扶起,聖上身體虛弱,倚靠著曹猛說:“臥龍的木甲術失傳已久,難道姑射山的任囂城,能夠在蜀地建造出龜甲來?”

“臣認為是時間早晚的事情,”支益生向聖上參拜,“建造龜甲的木甲術,之所以長久未現於天下,是因為姑射山臥龍並未下山。現在任囂城投奔蜀王,以蜀王治國之精幹,龜甲應該已經在建造之中。”

周授拱手:“木甲術龜甲雖然無堅不摧,移動迅速,但是畢竟要由法術高強的術士來驅動,因此蜀王麾下最令人忌憚的不是龜甲,而是任囂城。”

“國師有辦法行刺任囂城?”聖上探頭詢問。

“臣下已經嚐試過兩次。任囂城是姑射山賢人,”周授搖頭,“刺客法術有限,不足以成功,反讓任囂城更加防範森嚴。”

“此事不責怪國師,”聖上輕聲說,“四大仙山的賢人,怎麽可能輕易被刺。不過對此人,朕卻以為不必多慮。”

周授和支益生同時抬頭,看向聖上,“陛下另有良策?”

“蜀王姬梁表麵寬厚,內心卻猜忌甚深,以任囂城之威武多謀,必不會得到蜀王的信任。”

周授和支益生二人雖然對聖上的判斷不以為然,卻也無言以駁,隻能同時說道:“聖上英明。”

聖上沉默一會兒,又問:“齊王的軍隊,是否已經從上黨郡開赴井陘口?”

“沒有,”周授回答,“雖然代王的軍隊南下,可是齊王並未慌亂,隻是派遣了大將趙牧領軍一萬北上拒敵,現在應該在距離井陘口五十裏的樂平郡駐紮。”

“井陘口易守難攻,”聖上氣喘籲籲,“代王治軍平庸,隻能在齊王後方略作牽製而已。代王既然已經得了趙地,他到井陘口也就到頭了。”

“使者已經麵見代王傳遞聖意,把趙地封給了代王,”周授說,“代王隻要控製趙地,切斷齊王後方補給,齊王就不敢輕易率軍西進。”

“代王能否守得住井陘口也未可知……”聖上突然一陣猛烈地咳嗽,“不如讓鄭茅聯絡齊王,令齊王從洛水西渡,與蜀王在長安交戰。”

“陛下萬萬不可!”支益生大聲說,“蜀王與齊王皆為豺狼,齊王雖然以太子名義西進,實則窺覷洛陽。如果兩軍會合,齊王與蜀王結盟,蜀齊勢力聯縱,放眼大景天下,將無人能夠抵擋。”

聖上仍舊不斷咳嗽,臉頰赤紅,但是眼神卻十分嚴厲。

支益生意識到,自己不該如此衝動說出這番話來,讓聖上知道自己對太子姬缶遇刺一事有所懷疑,認為太子被害可能並非蜀王指使。

中官曹猛輕聲對周授和支益生說:“陛下身體欠安,今日議事就到此為止吧。”

周授和支益生告辭退下,看見曹猛把聖上攙扶到丹爐之下,丹爐的火焰仍舊在燃燒。

兩人退出丹室。

支益生問周授:“聖上為何還在煉丹?事到如今,聖上還未省覺修煉鹿矯的弊端嗎?”

“聖上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煉丹是他唯一的希望。”周授歎息,“隻有如此,聖上還能抱著一絲生機,才有在這大廈將傾的時刻,勉力維持的信心。”

“國師認為,齊王的大將趙牧,能否占領井陘口,擊退代王,收回趙地?”支益生問。

“代王如果熟稔兵法,就一定會堅守井陘口。”周授說,“我相信他能夠看到這個關節。”

“如果堅守不住,又待如何?”

“齊王擊敗代王,不僅收回趙地,代地也將落入他的囊中,”周授歎口氣,“那麽天下就是蜀齊相爭,與我們沒有任何關係了。”

“在下卻認為,如果齊王擊敗了代王,反而能將蜀王和楚王的鋒芒引向齊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你在暗中支持齊王?”周授大驚,“這種事情,為什麽不與我商量?”

“下官沒有與齊王聯絡。”支益生說,“可是單狐山的少都符已經被齊王籠絡,現已離開洛陽,奔赴上黨郡。”

“就是齊王的那個使者?”周授大悔,“早知如此,我應該把他羈押在洛陽。”

“已經遲了,”支益生額頭冒出冷汗,“少都符已經走了兩日,現在應該已到上黨。”

上黨郡城郭建立在太行山最南端的高峰丹朱嶺絕頂。丹朱嶺以西是長平一帶的平原,北方和東方各有兩條太行山的餘脈連接丹朱嶺。齊王姬衝已經率領大軍在此鎮守數月。

上黨郡之北方山脈的長城是戰國時期魏國修建,東方長城是戰國時期韓國建造。現在這兩條連綿在太行上的長城,成為了齊王調動兵馬和糧草的通道。

少都符走在上黨郡的城牆上,看見齊地和趙地征召的士兵,仍在陸陸續續地從北方和東方上的長城到達。有了這兩條運輸的通道,齊王的兵馬正在源源不斷地會師。

少都符離開齊王去往洛陽不到一月,現在回到上黨郡,齊王的兵馬已經從六萬膨脹到了十六萬。

十六萬兵馬聚集,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特別是在上黨郡這種高山之地,各路追隨齊王的兵馬,擁擠在上黨郡四周,軍隊的調動十分困難,而且還需要龐大的糧草補給……

如果齊王不在短時間內引兵西進,這些來自趙地和齊地的隊伍,就是隨時會變亂的隱患。

少都符既然能想到這點,齊王應該比他更加焦急。

少都符走向上黨郡城郭內的後羿射日神殿。相傳當年金烏十兄弟齊聚天空,大地焦枯,後羿射下九隻金烏,被後世稱呼為“大羿”。而後羿射日的地點就在如今上黨郡丹朱嶺絕頂,也就是現在後羿神殿的位置。齊王進駐上黨郡後,沒有居住在上黨郡的內府,而是將王帳設在後羿神殿,以顯示齊王的威嚴。

少都符作為使者回來,齊王已經在神殿內等候。

齊王年近五十,身體魁梧,麵色赤紅,髯須剛硬,穿著青色的長袍,坐在大殿內後羿神像之下。

少都符走過齊王內臣,到了齊王麵前,向齊王叩首。“洛陽城內,大司空張胡的地位岌岌可危。”

“孤已經知道了。”齊王的聲音洪亮,在大殿內回繞,“三公失勢,現在做主的反而是廷尉周授。”

少都符點頭,“聖上並未昏聵,在皇宮內招攬了道家術士首領,將國師滕步熊拿下,大司馬鄭茅的兵權已經被削奪,大司空張胡也無計可施,在府中忍隱。”

“那麽孤與太傅張胡之間的約定,已不可行。”齊王恨恨地說,“周授這個首鼠兩端的小人,是一定不肯讓孤率軍通過洛陽城南,奔赴長安了。”

“周授的來曆非常,”少都符說,“殿下之前小看了此人。”

“孤也知道,聖上冊封周授為國師,地位反而超過了三公;而且天下道家也已經得到了消息,龍虎天師張魁將要統領天下道家門派。張魁是五鬥米道後人,孤早已知曉。隻是廷尉周授,此人一直默默無聞,竟然憑借聖上在內宮的政變,突然崛起,他一定大有來頭。”

“周授是詭道傳人,”少都符慢慢地說,“可能是當年淮陰侯一脈的後人。”

“那可真是巧了。”齊王大聲說,“兩個齊王,可是要在大景的天下分個勝負。”

楚漢相爭的時候,淮陰侯韓信曾被劉邦封為假齊王,後封齊王,這個典故大家都是知道的。

“周授一直都是聖上安插在張胡身邊的耳目,”少都符說,“沒有他的布置,聖上也無法一舉在內宮政變,將三公壓製。”

“不讓孤通過洛陽城南,攻打蜀王,就是這個周授的意思?”齊王握緊拳頭,狠狠砸在長案上。

“其實殿下也明白,”少都符說,“這是聖上的意思。”

“聖上不讓我去長安,擊殺蜀王,”齊王恨恨地說,“分明是偏袒蜀王,不讓孤為太子報仇。”

“殿下,太子遇刺一事,下官在洛陽城內所聞,可能並非是蜀王所為。”少都符鼓起勇氣說道。

“不是姬梁還能有誰!”齊王喝道,“天下誰人不知,蜀王要把自己的世子姬康推舉為皇儲,因此殺了我兒姬缶。”

少都符沉默,這一點,實在是無法辯駁。太子姬缶死後,皇儲之位,隻有蜀王世子姬康最為合適。

“楚王逆流而上進入蜀地,已經敗了,”齊王的聲音小了一些,“看來是受聖上的派遣。楚王現在可能已經死於亂軍之中。”

“楚地廣闊,齊王有沒有想過南下潁川,過南陽,直入樊城,搶在蜀王之前占據荊州,統領楚地?”

“晚了。”齊王搖頭,“孤本有這個打算,正要舉兵南下,不料代王背後發難,占據了趙地,現在已經陳兵井陘口。孤若南下,代王的軍隊就會從井陘口出兵,占據整個豫州,與洛陽北軍會師,隔斷孤與齊地之間的糧草聯絡。”

“殿下不掠楚地,”少都符失望地說,“一旦蜀軍順流而下,占據荊州,以蜀王的聲勢,殿下就難以爭鋒了。”

“蜀軍的主力在雍州長安,暫時還騰不出兵力攻占楚地。”齊王擺擺頭,“偏偏孤要有這個時機,代王姬房這個碌碌無為的昏王卻突然南下奪了趙地。這絕不是代王能把握的戰局之勢。”

“殿下的意思是,更有高人在暗中謀劃?”

“希望不是如今得勢的國師周授,”齊王說,“如果此人有這等能力,就是孤識人不明了。”

“楚王是聖上的嫡親,受了聖上囑咐攻打蜀地,”少都符說道,“的確是在情理之中。可是代王突襲趙地,牽製殿下,又該是誰的主意呢?”

“姬房當年奪嫡不成,被聖上貶到代地,”齊王說,“絕無可能在這個時候,與聖上聯手。”

少都符想了想,“下官認為,如果不是聖上指派,那麽代王身邊一定有高人輔佐。”

齊王問:“任囂城在蜀地,支益生在洛陽,你在孤身邊,還有一個徐無鬼,難道去了代王身邊?”

“聽說徐無鬼在蜀地出現,”少都符說,“可能已經歸順了蜀王。”

“蜀王!”齊王大怒,“必定是他!姬梁為了不讓孤與他在長安交戰,就遣人通告代王,一定許諾了巨大的好處。”

“如此推測,也隻有蜀王才有這個動機了。”少都符口中附和齊王。但是內心裏仍舊有謎團未解。

“依你之見,孤下一步該如何定奪?”齊王垂問少都符。

“擊退代王,”少都符果決地說,“重奪趙地,一鼓作氣將代地拿下,以大景半壁江山為後方,從長計議。”

“那太子遇刺的冤屈,難道就此了結?”齊王的須眉揚起,“從長計議?孤等不了這麽久。”

“太子已經仙去,”少都符說,“鬼治在即,天下危急,殿下當以輔佐大景為重,徐徐圖之。”

齊王哼了一聲,“代王占據井陘口,易守難攻,孤隻能派遣大將趙牧去樂平郡與代王對峙,阻攔代王南下。孤決定一月之內,強行通過洛陽,逼迫聖上和周授打開龍門關隘。讓我西去長安。”

少都符知道齊王心意已決,無法勸阻。平心而論,齊王的戰略也是無奈為之。代王占據井陘口,即便是齊王率軍十萬攻打,也不確保能一舉拿下,而如此一來,就給蜀王占據楚地留下了時間。齊王的十幾萬軍隊長期駐守上黨郡,趙地已經被代王占據,糧草不通。如果齊王輾轉豫州退回臨淄,那麽召集起來的軍隊,必將軍心散亂,很難再次起兵,與蜀王爭鋒,蜀王如果挺進洛陽,控製大景皇宮,齊王也隻有引頸受戮的下場。

那麽齊王隻有一條路,就是立即奔赴長安,與蜀王一決高下。才有一線生機。

少都符歎口氣,“下官還有一個計策。”

齊王冷冷地說:“講。”

“井陘口並非不能一舉而下,隻是機會渺茫。”

齊王看向少都符,“隻要有萬一的機會,孤就願意一試。”

“太行山之下,有一條地下古道,本來是道家術士的道路,能將二十日日程縮減為七日,”少都符說,“如果派遣一隊奇兵,從古道穿越太行山,繞過井陘口,從井陘口後方攻打代王,與趙牧將軍南北夾擊,井陘口一日即可攻下。”

“雖然機會渺茫,但也可以一試,”齊王並不以為意,冷淡地說,“孤準你帶領軍士通過太行山古道,突襲井陘口以北。你需要多少軍士?”

“五百人即可。”少都符說,“古道狹窄,人多了,反而會延緩速度。請殿下告知趙牧將軍,在七日內逼近井陘口,當看到井陘口後方升起狼煙,那就是我已經帶兵過了古道。”

“孤準了。”齊王說,“但是無論井陘口是否能攻下,孤絕不引兵後退,一定會在二月陳兵洛陽南的龍門關。以全軍之力通過龍門,奔赴長安,親自為太子姬缶報仇。”

上黨郡的地牢在東方長城的一個烽火台內。這是戰國時期韓國修建的長城,烽火台破爛不堪,中央巨大的銅盆已經殘破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鏽蝕斑駁。秦朝統一天下之後,這段長城就已經失去了作用。幾百年來,風吹雨淋,無人修繕。

若不是齊王利用這段東方長城,作為兵馬糧草的通道,這個烽火台將會繼續無人問津。

媯轅的雙手雙腿被綁縛在烽火台內的銅盆架上已經六日了,把他關押的齊王士兵,似乎忘記了烽火台裏還有一個人。當然在齊王士兵的眼中,這個揭族的高大漢子,根本就不能算作人。

幸好清晨時分,丹朱嶺上下了一點小雨,雨水落在殘缺的銅盆上,從破損的邊緣滴落下來,媯轅仰頭,勉強用嘴承接滴下來的水珠,得以不被渴死。但是媯轅明白,自己可能就要被餓死在這個廢棄的烽火台裏。齊王的軍隊已經徹底把他遺忘。

媯轅不知道跟隨自己投奔齊王的揭族兄弟,現在在什麽地方,可能已經被齊王屬下軍官折辱致死。

媯轅不知道聽從少都符的主張投奔齊王,是不是自己犯下的錯誤,可是繼續留在洛陽,媯轅也知道,那如同豬狗一般的生活,也不是自己所願,還不如現在這樣死了痛快。

烽火台外吹過一陣風,風中夾雜著烹羊的香味,一定是有齊王的高級軍官路過了,普通的士兵沒有吃羊肉的資格。媯轅想到,一定是又有從東方齊地調度來的軍隊到達了上黨郡,根據能吃上羊肉的軍階推斷,可能這一支隊伍,至少有五千人。

媯轅心裏苦笑了一下,自己即將餓死在這個烽火台裏,卻還在計算有多少軍隊趕來與齊王匯合。

羊肉的香味越來越近,媯轅的腹中更加饑餓難耐,心想即便是自己馬上被處死,死前能吃上一口羊肉,也不枉此生。

上一次吃到羊肉是什麽時候?媯轅仔細地回憶,很快想起來了。那時候他七歲,身材卻比漢人的成人還要高。父親媯駱給當時還隻是中書侍郎的張雀大人養馬,母親在張雀府內做下等的幫廚。那是一個美好的夜晚,聖上登基,張雀的兄長張胡被升任為大司徒,位列三公。張雀府內一片欣喜,大擺筵席。在筵席上,張胡告訴張雀,他一定要在五年內,讓張雀坐到大司空的位置。洛陽張氏將成為大景帝國最為顯赫的高門。

媯轅當時因為受了張府門監的責罰,胳膊被打斷,父親媯駱草草給他接上斷骨,在柴房裏休養,不敢出門。

到了夜間,躺坐在柴房的媯轅,忽然聞到一股美妙的香味,從柴房外飄來,越來越近,這是媯轅從來沒有聞到過的世間最濃鬱的香氣。門開了,媯轅的母親悄聲走進柴房,從懷中掏出一條羊腿,遞給媯轅。媯轅這才知道,原來羊肉的味道是如此的誘人心魄。

這是媯轅這輩子第一次吃上羊肉,也是最後一次。一條羊腿看起來很大,可是吃起來,肉卻並沒有想象的那麽多。媯轅吃完之後,看見母親眼睛一直盯著自己,這才注意到,母親在不停地吞咽口水。媯轅慚愧地把羊腿骨遞還給母親,母親用舌頭舔了一下羊骨頭,笑著說她也算是吃過了。有個老媽子在柴房外呼喝母親,母親匆匆站起,交代媯轅把羊腿骨埋在花園的泥土裏,然後就走出柴房。

媯轅當時心中暗自發誓,自己長大後,一定要偷偷地進入廚房,替母親偷一條羊腿。可是這個心願永遠都無法完成了。

媯轅又想起,自己找到皇宮秘道之後,曾經偷過十幾頭鹿屍出來,可是那些鹿肉因為曾經被聖上用於煉丹,肉質十分古怪,毫無鮮美的滋味。

即將餓死的媯轅,實在是無法不去回想食物。可能這就是臨死前的幻覺,讓他想起這輩子最美好的事情吧。

羊肉的香氣越來越濃鬱,媯轅不免絕望,可能自己永遠都無法再嚐到羊肉的味道。媯轅覺得自己就要死了。

當少都符拿著烹熟的羊腿走進烽火台的時候,媯轅覺得少都符渾身發散著光芒。

直到少都符解開了媯轅身上的繩索,媯轅三兩口吃完了羊腿之後,媯轅才問少都符:“這是真的嗎?”

少都符笑著說:“幸好我及時趕回,不然你的性命就被我葬送了。”

“我的兄弟們呢?”媯轅問。

“都在山下,”少都符說,“我已經將齊王麾下所有的揭、抵、羌族人都收攏在一起。”

“你要做什麽?”媯轅說,“齊王為什麽會讓你招攬軍中的劣民?”

“因為我要和你們一起去井陘口。”少都符輕鬆地說,“把井陘口拿下來。”

媯轅將羊腿骨扔到烽火台下,“奪下了井陘口,齊王就不會把我們當作牲口看待了吧?”

“如果我們幫助齊王擊敗代王,”少都符說,“與齊軍聯手,一鼓作氣攻下趙地和代地,這等軍功,你必定會封侯。”

“齊王會封一個揭族的劣民為侯?”媯轅不相信,“不是隻有聖上才能冊封爵位嗎?”

“如果我們能替齊王奪下了趙、代,”少都符說,“再擊敗蜀王,齊王平定了大景天下,聖上當然會按照軍功,采納齊王的建議。”

媯轅將油膩的手掌在衣服上胡亂擦拭幾下,“我信得過你,如果我能封侯,就讓那些看不起我們揭人的景朝百姓,知道我們揭族,並不是牲畜。”

“還有,聽說你是因為偷襲了一個將軍才被關押在這裏?”少都符問,“我問了很多軍士,都閃爍其詞,不願意多說。”

“我投奔齊王,齊王安排我們揭族飼養軍馬,”媯轅說,“每天受齊軍軍士的折辱,一個將軍見我高大,每日裏來抽我一頓馬鞭,我忍耐不住,與他打鬥……”

“你趁其不備打傷了他?”

“不是,我媯轅雖然是揭族劣民,但是絕不偷襲,”媯轅昂起頭說,“那個將軍武藝高強,似乎非常受人尊敬,他也高傲得很,答應與我單打獨鬥,齊軍在一旁做見證。”

“我知道了,”少都符笑道,“你打贏了他。”

“是的,”媯轅說,“我打敗了那個將軍。將軍當時並未發難,告訴我他另有軍務,等他回兵後,再跟我較量一場,可是將軍走後,我就被齊軍的軍士關押在了這裏。這個將軍並不是什麽光明磊落的人。”

“你知道你打傷的將軍是誰嗎?”

“不知道,”媯轅說,“軍士隻是稱呼他為大將軍。”

“整個齊軍裏隻有一個人被稱呼為大將軍,而不冠姓,”少都符說,“就是齊地聲名最顯赫的趙牧趙將軍。”

“原來如此。”媯轅驚訝地說,“我竟然把齊地最勇猛的將軍打敗了。”

“那我告訴你吧,”少都符說,“我們突襲井陘口,與我們接應的軍隊將領,就是這個大將軍趙牧。”

媯轅大聲說:“等我們奪下井陘口,我跟他再打一場,讓他輸得心悅誠服。”

少都符帶領著從齊王軍中征召而來的劣族軍士從上黨郡北上。他本想招募五百士兵,可是齊王軍中,揭、抵、羌、匈奴等劣族,幾乎都是運送糧草的民伕,且多為老弱婦孺。少都符勉強征集了三百多人,其中願意跟隨的揭族占據了一百多人,匈奴一百多人,其餘抵族和羌族加起來不到百人。

少都符沒有時間再在上黨郡招募劣民,隻能帶著這三百多人朝著樂平郡進發。臨行之前,齊王僅僅是安排自己的內官草草巡視了一番。

少都符知道,齊王現在正在謀劃十六萬大軍西征,對於少都符走古道突襲井陘口的提議,其實並不在意。作為一個統率十幾萬軍隊的首領,齊王絕不會把希望寄托在機會渺茫的突襲之上,而是要把主力放在通過洛陽之南的龍門關。

兩日之後,少都符的劣族軍隊抵達樂平郡,少都符帶著軍令來到齊王大將軍趙牧的營帳內。

趙牧正在與下屬飲酒。少都符看見趙牧身著布袍,盔甲扔在一邊,屬下也都是衣衫不整,且大半已經醉倒在地。

聽到齊王的謀士少都符求見,趙牧搖搖晃晃地走到少都符麵前,把少都符手中的軍文拿過,草草掃了一眼,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少大人是要從太行山下挖掘地道,突襲井陘口嗎?”

少都符看見趙牧的門牙殘缺了兩顆,鼻梁上的傷口還沒有愈合,也不禁露出微笑。這一定是拜媯轅所賜了。

少都符收起軍文,對趙牧說:“七日之後,如果看到井陘口後方燃起大火,天空中飛起孔明燈,就是我給大將軍的信號,大將軍盡可以率領大軍攻城。”

“齊王殿下讓我在樂平郡阻攔代王南下,”趙牧醉眼朦朧地說,“並沒有讓我攻打井陘口。”

少都符把軍文再次遞到趙牧麵前,“殿下已經在軍文裏囑咐大將軍,如果我能在井陘口後方突襲代軍,大將軍即可與我南北夾擊,便宜行事。”

趙牧把軍文推開,“我倒是想知道,少大人怎麽進入到井陘口背後?”

“我率三百餘人,向北太行出發,兩日後到達漾泉口。漾泉口與井陘口之間隔著太行山,如果翻山越嶺,需要十三日,且道路艱險,無法行軍;如果往北繞向雁雲關再折向南,進軍需要二十日,這個大將軍都是知道的。”

“本將當然知道,”趙牧不屑地說,“這就是我堅守樂平郡的原因。”

“大將軍天下聞名,”少都符說,“一定不願被人譏笑龜縮在樂平郡,而且對手是軍事平庸的代王殿下。”

“你不用激我,”趙牧說,“我不想知道你用什麽辦法,隻用七日到達井陘口後方,隻要你在九日之內,升起孔明燈,我就率軍與你接應。攻破了井陘口,不僅能重奪趙地,我們還可以一鼓作氣,將代地也一並拿下。”

少都符舉起手掌,“一言為定。”

趙牧把胳膊軟軟地抬起,“一言為定。”

當趙牧擊掌之後,才發現營帳的門口右側站立著一個高塔一般的巨人。

趙牧問少都符:“這個揭族的劣民怎麽到了這裏?”

少都符說:“齊王殿下即將統兵十六萬,進逼龍門關,我隻能召集劣族突襲井陘口。”

趙牧傲慢地說:“少大人想依靠這些牲畜一般的劣民打仗?我看是凶多吉少。”

少都符笑了一下,向趙牧拱手告辭,走出營帳。媯轅看了看趙牧,並未跪拜,跟著少都符離開。

少都符向趙牧傳遞過軍令,立即帶著手下的三百多劣民軍士,趕赴漾泉口。在路上。媯轅對趙牧鬆散的軍紀十分不屑。“我到上黨郡投奔齊王之後,常聽說趙牧將軍是天下不世出的良將。可是他不僅武藝稀鬆平常,駐紮在樂平郡的軍隊軍紀散漫,自己也在營帳裏飲酒作樂,看來是徒有其名。”

“不。”少都符告訴媯轅,“趙牧的確是一個極為厲害的將領,他非常明白用兵之道,在不需要鼓起士氣,一舉擊潰敵方的形勢下,他不會露出自己的鋒芒。一旦敵軍有了破綻,他必定會瞬間收起懈怠,強攻敵方的薄弱點。”

“你為什麽這麽肯定?”

“因為,即便是他再怎麽做出鬆懈的表象,即便是醉意惺惺,”少都符平靜地說,“他的眼睛也瞞不過我。”

“這麽說,井陘口的代王軍隊是有破綻的,”媯轅猜測,“隻是趙牧並沒有發現。”

“代王守備井陘口,易守難攻,現在還沒有破綻,”少都符說,“我們就是代王的破綻。”

“太行山下真的有一條地道通過嗎?”媯轅說,“為什麽齊王殿下和趙將軍都不知道?”

“他們並非是道家門人,”少都符解釋,“而太行古道,本來就隻能讓道家術士通過。”

“這條古道是不是極難通過?”媯轅難免躊躇。

“走過去倒是不難,”少都符語氣略有猶豫,“隻是要讓守著漾泉口的那個人同意才行。”

“是什麽人?”

“智門。”少都符歎口氣,“這個門派與世隔絕,門人性格孤僻,很難相處。希望以我道家鎮北單狐山的身份,能讓他給我一個情麵。”

“智門?”媯轅說,“為什麽還要經過他們的同意?”

“因為隻有智門掌握著進入太行山古道西方入口的石門。”少都符解釋,“他們不開啟石門的機關,任誰都無法經過。幾百年來,能說服智門門人,通過太行山古道的術士,寥寥無幾。”

“他們世世代代都鎮守在太行山古道的入口?”

“那倒不是,”少都符回答說,“太行山古道,本來沒有人守護,隻是到了戰國初期,智門的門人才開始鎮守入口。”

“他們為什麽要去鎮守古道入口?”媯轅好奇地追根究底,“這個智門,到底是什麽來曆?”

“春秋末年,晉國有六大公卿,韓、趙、魏、智、範、中行。其中智伯瑤與趙襄子勢力最為強大,後來趙襄子擊敗範氏和中行氏,智伯瑤與趙襄子決戰,卻被趙襄子擊敗,智伯瑤後人無奈,投身道家,成為了道家的智門,以道家身份存活於世。他們就守住了太行山古道的入口,世代延續。”

媯轅並不在意晉國六公卿之間的恩怨。但是當他聽見智伯瑤的名字的時候,突然轉過頭來,看向少都符,眼光要露出火焰來。

少都符立即想起了揭族的來曆,突然意識到樂平郡其實就是揭族一百年前的故鄉。少都符知道自己不應該在媯轅麵前提起智伯瑤三個字。因為智伯瑤這個名字,對於揭族來說,代表著永遠的仇恨!

揭族本是西域月氏國的一個部落,在月氏國各部落之間爭奪王權失敗,整個部落東遷到匈奴漠北,逐漸壯大,臣服於匈奴,在草原繁衍生息。到了春秋時期,揭族因為受匈奴排擠,又南遷到樂平郡一帶,成為晉國的臣民。多年一直都相安無事,直到晉國公侯把樂平郡分封給晉國世家智氏。

智氏在樂平郡對揭族展開了殘酷的統治,智氏認為揭族並未開化,多次派遣軍隊驅逐揭族百姓,揭族在樂平郡繁衍已久,不願意離開,回到蠻荒苦寒的漠北草原,於是揭族民眾起兵反抗智氏,被智氏擊敗。

智氏將揭族反抗鎮壓之後,將所有的揭族百姓收歸為奴隸。從此揭族從自由的西域民族,轉為了智氏的奴隸,族人的地位淪落,再也不得翻身。即便是之後,戰國時期的趙國,統一天下的秦朝、漢朝,曹操建立的魏國和泰朝,直到如今的大景,都對揭族族人並不寬厚,將他們作為帝國的賤民和奴隸對待。在泰武帝時期,揭族族人更是被強行分割,從故土剝離,販賣到帝國各地,從農奴,變為了家奴。

而揭族成為奴隸的源頭,就在於智氏的鎮壓。現在媯轅聽到“智伯瑤”三個字,怎麽會不升起怒火。

“自從我生下來,隻有你一個士族,把我揭民當作人看待。”媯轅壓抑怒火,“如果智氏真的被趙襄子屠戮殆盡,也就罷了,可是現在既然發現他們還在世上苟存,我不報此世仇,無顏麵對我的先祖。”

少都符示意軍隊暫停行進,帶著媯轅走上路邊的一個小丘,指著連綿的太行山,對媯轅說:“蠅苟小民為一時之憤,血濺五步,大丈夫為了縱橫捭闔於天下而隱忍蓄力。你想做哪種人?”

媯轅平靜下來,“大人的意思我明白。”

“中原貴族欺壓揭族幾百年,仇怨無數,”少都符說,“大景天下,從販夫走卒到高堂貴胄,哪一個不是揭族的仇人,憑你媯轅能全部殺幹淨嗎?你能報仇的方式,就是成為建功立業的大將軍,成為大景的柱國之材,到那個時候,將揭族從賤奴的身份解脫出來。這才是你的目標,而不是貪圖一時泄憤,手刃仇人。”

媯轅說:“大人的話,我媯轅今天記住了。我們不再耽誤行程,進入古道。可是我有一事,一直想問大人。”

“什麽事?”

“大人是道家宗師,為什麽也要卷到這天下的動亂之中?”

少都符想了很久,“我道家鎮北神山的門人,當逢亂世,輔佐王侯,是祖上留下來的規則。但是我和留在洛陽的支益生、蜀地的任囂城有點不同,我還有一個目的。”

“是的。”少都符說,“我在找我的師伯,他叫師乙,他在百年前下山輔佐景高祖皇帝的時候失蹤。”

“一個人過了百年,應該早就死掉了。”媯轅說。

“不會的。”少都符苦笑說,“有件事情你不知道,我們單狐山的門人,跟其他三個神山的門人一樣,壽命遠遠超過常人。”

“這就是上天的眷顧了。”媯轅說,“天道公平,隻是一句屁話,連壽命都不公平。”

少都符哂然,慢慢地說:“我們單狐山的開山老祖是跟隨軒轅黃帝的十二臣屬之一的力牧,也是道家最初的十二源頭之一,在修煉長生術中,的確有所不同。”

“能夠獲得永生不死的身軀,”媯轅向往地說,“那得要成就多少大事業啊。”

“但是我們單狐山的續命之術,與其他三個神山不同,每隔六十年,單狐山門人就會年老體衰,必須要在六十年大限之前,吞食百草真水和靈丹妙藥,然後將老朽的軀殼褪去,年少身軀才能破繭而出。再續一甲子壽命。這個過程十分虛弱危險,稍有不慎,就前功盡棄,化為女魃僵屍,永遠不生不死,出現在哪裏,哪裏就瘟疫肆虐。”

“你的師伯師乙,如果現在還在世,應該經曆兩次破繭輪回了。”媯轅計算。

“是的。”少都符說,“所以當我找到師伯的時候,他現在應該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年,而且他為了這個破繭之術,需要尋找天下最為名貴的靈芝、首烏等藥材,數量極為可觀,還需要不斷地修煉這些藥材。一旦我手握重權,就能根據這個線索找到他。把他迎回單狐山。”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他自己本就不願意回到單狐山,又或許他根本就不願意痛苦地輪回,寧願默默度過幾十年的平靜生活,然後悄悄地死在鄉野。”

“這就是我一定要找到他的原因。”少都符說,“單狐山的門人不能死在民間,因為幼麟一旦死去,就會化作我所說的女魃僵屍,散播瘟疫。”

“難道其他三個神山門人的長生之術,也要付出這個代價?”媯轅大為好奇。

“不是。”少都符搖頭苦笑,“令丘山的門人鳳雛,隻需要不食人間煙火,以晨露和鬆子為食即可。姑射山門人臥龍,終生不能睡眠,但是他們到了亥時,對睡眠的渴望與常人無異,直到巳時才能擺脫疲倦。最幸運的是中曲山門人塚虎,他們隻需要不斷地吞服九轉元丹——龍矯即可長生,更換血液。可是龍矯需要巨大的玄鐵丹爐修煉,極為難得。如果丹爐破損,中曲山門人就要不惜一切代價,在天下尋找天外玄鐵,修補丹爐。”

“世人都羨慕長生,”媯轅笑道,“原來還有這些痛苦的規則。”

“既然大人有如此的重擔在身,我媯轅一定幫助大人找到你的師伯師乙。”媯轅麵色嚴肅。

少都符這才放下心來,走回軍中,帶著三百劣民朝著漾泉口繼續前行。

太行山古道的西口,在漾泉口城外一個狹窄山穀中。少都符帶領劣民在山穀裏砍伐樹木,行進極慢,終於到了一片湖泊,然後涉水而行,繞著湖泊的邊緣走進一條溪流,順著溪流踏水而上。溪流婉轉,好幾次都已經無路可行,隻能攀爬岩石,才能找到溪流的河道。

少都符一直緊緊找尋溪流,不斷溯行,終於走到了溪流盡頭的泉眼。泉眼背後是一道絕壁,上麵藤蔓連綿,少都符率領眾人借助藤蔓攀援而上,花費了半天時間才登上絕頂。在繞過一座小山之後,終於來到一個極小的山穀。

山穀裏有個小村落,隻有十幾家住民,幾十畝山地。看來已經與世隔絕已久。

少都符求見村落的頭人,也就是智氏的後代。

智氏的頭人是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村人稱呼為智伯。這裏雖然隻有幾十個智氏後人,而且已經歸入了道家門派,但是他們仍舊自認延續了當年智伯的爵襲。

少都符自報家門,告訴智伯,自己是單狐山門人。

智伯耳目昏聵,但是聽到是單狐山門人,顫巍巍地說:“莫非是師乙宗主?上次宗主進入智門,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當時我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幼童。”

“六十年前,我師伯師乙曾經通過太行山古道?”少都符大為震驚。

少都符下山之後,第一次打探到師伯師乙的消息,他急切地詢問智伯:“我師伯為什麽要入古道,有沒有留下什麽話來?”

智伯看見少都符如此震驚,警惕起來,“單狐山門人有一門絕技,當時師乙宗主施展出來,我智氏確認他是幼麟,才打開入口,讓他通過。”

少都符立即取出一個長笛,吹奏兩聲,山穀裏頓時騰空飛起無數鳥禽,或大或小,飛到天空中,然後朝著少都符頭頂盤旋而下,在少都符的身體四周環繞。少都符把長笛收起,雙手擺了擺,這些飛鳥又衝上雲霄而去。

“的確是單狐山門人,”智伯看到了少都符的手段,“當年師乙也是能夠召喚飛禽走獸,少宗主是力牧一脈的傳人不假。”

少都符焦急等待智伯說起當時師乙入古道的緣由,可是智伯當時年紀幼小,也記不得許多細節。

智伯勉強回憶,告訴少都符:“單狐山是道家鎮北神山,智氏既然歸入道家,對幼麟自是十分敬仰。六十年前,師乙宗主突然到達智穀,當時師乙年齡已經老朽,身體皮膚潰爛,行走不便。師乙告訴我的祖父,他必須要在十日內去往邯鄲,否則將在月圓之夜斃命,化為散播瘟疫的僵屍女魃。我祖父立即開啟入口,讓師乙通過。之後事情,智氏隱居在偏僻智穀,就不得而知。”

智伯搖頭,表示他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即便是當年師乙對智氏老者有所交代,他也無從知曉。

少都符既然到了智穀,來意也不用多說。智伯告訴少都符,明日清晨,就可以開啟智門,讓少都符一行通過。

少都符連忙拜謝。可是智伯對少都符說:“我智氏從周朝開始即得爵位,少宗主帶來的劣民,都是地位卑微的奴隸,不能居住在穀中,汙穢智穀清高之地。隻能退回穀外,明日清晨再入穀進入智門。”

少都符回頭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後的媯轅。媯轅不動聲色,帶領三百劣民,立即朝來路退回。少都符猶豫一會,向智伯告謝,也隨著劣民離開智穀,明日再回。

三百劣民在退回穀外的時候,山穀裏的智氏族人,都紛紛遮掩口鼻,眼光不屑。媯轅沒有理會,帶領三百劣民回到小山後的絕壁上躺臥。

少都符知道媯轅雖為賤奴,但是心高氣傲,受了智伯的侮辱,心裏一定怨極,隻是沒有發作。少都符也無話相勸,隻好也和衣躺下,隨著劣民一起,在刺骨的寒風中入睡。

第二日清晨,少都符和媯轅帶領賤民,再次進入智穀,智穀內的智氏族人除了智伯,都不願意現身,看來是對劣民厭惡至極,不願沾染汙穢。倒是智伯雖然麵帶鄙夷,還是引領少都符及三百劣民走到智穀深處的一麵石壁前。

智伯看了看時辰,用拐杖輕輕敲擊石壁,岩壁發出一聲清脆的崩裂聲音,一個圓形裂縫顯現在石壁上。智伯對著石壁拱手:“請蝠王開門,單狐山幼麟在此。”

石壁沒有動靜,智伯隻好等待。

許久,一個聲音從石壁內傳出來,幾乎細不可聞:“單狐山哪位門人?”

少都符也拱手:“幼麟少都符,求入古道,望蝠王準許。”

石壁又寂靜下來,少都符和智伯都靜靜等待。

片刻之後,石壁慢慢開啟,一個洞穴顯現出來。洞穴上方掛著一隻巨大的蝙蝠,蝙蝠的頭部卻是一個容貌極美的女子頭顱。頭顱倒懸的美豔女子,身體又是蝙蝠,這個形貌,說不出的詭異古怪。

蝙蝠女用眼睛緊緊盯著少都符,看了一會兒之後,突然從岩壁上掉落,即將落地之時,撲閃雙翅,飛到了洞穴外的一棵大樹上。

智伯向少都符拱手:“蝠王已經準許通行,少宗主,就此別過。”

少都符率先踏入洞穴,媯轅卻在洞口停下腳步,對智伯說:“智氏一族,還記得當年殺戮揭族,逼我族人為奴的往事嗎?”

智伯用手指捂住口鼻,看向天空。看來即便是困居在這個幽閉的山穀內隱居避世,當年晉國六卿之首,淪落到隻有寥寥幾十族人,智伯仍連一句話都不願意屈尊與媯轅交談。

當三百餘人都進入到洞穴之內後,蝠王飛入洞穴,靜靜地掛在入口的岩壁上。少都符讓三百劣民先行,留下來,對著蝠王鞠躬施禮,“蝠王能否告知,六十年前,我師伯師乙為何要通過古道?”

蝠王在黑暗中幽幽地說:“我當然知道,但是我不能告訴你。”

“既然如此,也就罷了。”少都符知道,這種修成人身的上古山精,性格與常人相去甚遠,多變得乖張孤僻,不能得罪。於是向蝠王告辭。

蝠王的聲音又從黑暗中傳來:“古道已經四十二年無人經行,路途險惡,並非能輕易通過,單狐山幼麟路上小心。”

然後蝠王就不再說話。少都符在黑暗中靜立片刻,才向古道深處走去,追趕三百劣民。

三百劣民,手持火把,在幽深的古道內行走,洞內的蝙蝠受到驚擾,紛紛飛起,在眾人頭頂急速地飛旋,尖利刺耳的吱吱聲充斥眾人耳中。少都符趕上走在隊伍最前方的媯轅,對媯轅說:“智氏當年對揭族的作為,我也略知一二。”

媯轅抬起手,“不用再提了。今日智氏讓我通過古道,如果井陘口一戰而勝,我們攻略趙地,他的這個恩惠,我不會忘記。”

少都符拍拍媯轅的肩膀,“揭族本是西域的貴族,淪落到中原卻成了賤奴,你心中的不忿,我很清楚。”

“為什麽從洛陽相見開始,你就一再救我於危難?”媯轅說,“你憑什麽就認定,我能夠成為一個威震天下的名將?”

“因為你們揭族的先祖媯冒,曾在摸魚兒海與匈奴大軍交戰十八年,沒有退縮半分。後三百年,揭族媯薩率領部落族人,從北至南一路擊敗東胡,直抵燕國都城之下,燕國君侯親自與媯薩訂盟修好。再後兩百年,漠北極寒,牛羊皆死,無奈之下,揭族媯瀧率領族人南遷晉地,與曲沃武公爭雄,後又與曲沃武公聯兵共擊晉哀侯,一舉攻入翼城。揭族的這些輝煌往事,我都久有知聞。如今亂世將臨,群雄競起,揭族注定要出現一位曠世的將才,而你就是天命所歸。”

媯轅微笑,“希望大人今日所言,能夠在我的手上實現。攻下井陘口之後,我一定要把天下的揭民攏聚一起,重振揭族當年的威望。”

太行山古道在地下,也並非一徑平直的道路,不然三日即可走出井陘口一側。從智門進入後,約三十餘裏一段古道,道路寬闊,可同時兩人並排行走。少都符帶著劣民軍隊,行軍迅速,不到兩個時辰就走完了這段道路。

隻是到了三十裏後,古道裏別有洞天,前方出現了一個地下天淵。

少都符和媯轅站在深淵邊,一眼看不到深淵對麵,隻能順著深淵邊的狹窄小徑折向東北方向。此時道路開始變得艱難,稍不留神,就會落入深淵之下。

這段艱險的路程,一直走了五個時辰,尚沒有走完。少都符見隊伍越走越慢,隻好傳令停止行軍,所有人坐在岩壁小道上吃幹糧休息,三個時辰之後,再繼續行進。

可是少都符卻睡不著,在黑暗中不斷歎息。

媯轅被少都符驚擾,輕聲地問:“你在惦記你的師伯?”

“是的。”少都符回答。

“很想知道,你的師伯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媯轅說,“我想,他應該是你的至親吧。”

“都說我們單狐山是道家鎮北神山,”少都符說,“黃帝宰相力牧的傳人,可是你知道嗎,單狐山現在還有多少門人?”

“一個門派少則幾十,多則信徒上萬,天師道天下數十萬信眾,你們單狐山道家名門,怎麽也應該有幾百人。”

“你太看得起我們單狐山了。”少都符苦笑。

“難道隻有幾十人,”媯轅猶豫,“十幾人?”

“我下山之前,將師父的屍身火化,”少都符說,“如果我師伯師乙已經去世,單狐山就隻有我一個人了。”

“所以你一定要找到你的師伯。”媯轅說,“我懂了,我的親人也隻有老母留在洛陽,父親在蜀地,我翻身之後,一定要回到洛陽,奉養老母,並找到父親。”

“本來景高祖時,應該是我的師父下山,”少都符歎口氣,“可是我師父身體孱弱,師伯擔心師父下山後,身體不足以支撐到破繭之期,於是將師父留在單狐山,自己下山了。可是我師父也隻是挺過了兩個甲子,第三次就、就……我們單狐山門人隻能火化,否則四十九日之後,屍體就會化作女魃僵屍,禍亂無窮。”

“為什麽有這種結局?”媯轅問,“到底是什麽緣由?”

“當年黃帝與蚩尤征戰天下,力牧受軒轅黃帝分派鎮守北方,”少都符說,“蚩尤有兄弟八十一人,個個都是巫術修煉的妖魅,力牧在涿鹿一戰中受了重傷,奄奄待斃,軒轅黃帝感念力牧功勞,向上天祈福,為力牧續命,並找來在戰場上被斬殺的蚩尤手下名將飛陌的屍身,將力牧的靈魂注入飛陌的屍體之中。”

“借屍還魂。”媯轅明白了少都符說的意思。

“然而飛陌本是散播瘟疫的僵屍,”少都符說,“力牧借飛陌的身體重生,飛陌的怨氣始終不能排解,於是二者的魂靈在飛陌的身體中一直糾纏不歇,直到一個甲子之後,力牧方才勉強獲勝,將飛陌的軀殼散開,露出自己的真身。可是隨即發現,飛陌的怨氣,已經牢牢依附在力牧的身體之內。兩個魂靈已經糾纏不清,無法分割。”

“這就是你們單狐山門人終身的厄運了,”媯轅說,“隻能一次次地把法術用在與飛陌的爭鬥中,到了年限,就隻能破繭,重複輪回。”

“這到底是幸與不幸,”媯轅歎氣,“也無法可想了。這是你們單狐山的命運,就如同我們揭族從匈奴貴族淪落為大景賤奴的命運一樣。”

少都符也歎息:“是啊,我曾經曆過一次,你無法想象,用自己的手指,將自己的皮膚肌肉,慢慢地從身體上撕裂下來的痛苦。每一刻都想放棄,但是一旦想到自己死後,化作僵屍的恐懼,就隻能堅持下去,撕下血肉,露出自己的骨骼、內髒,然後再看著自己骨骼上慢慢長出肌肉,血管蔓延,皮膚生長,劇癢無比,如萬蟻噬咬……這個過程,需要一年的時間。誰會願意提前麵臨如此巨大的痛苦呢,不都是捱滿六十年,避無可避,才鼓足勇氣來承擔?我距下一次破繭還有三十年,嗐,真希望這三十年永遠不要流逝。”

“這還真不如引頸一刀來得幹脆。”媯轅說,“這種長生,不要也罷。”

“是啊,”少都符說,“我的師祖,就是忍受不了此般痛楚,寧願坐化也不願意陷入這個刀山油鍋一樣的輪回。”

兩人說到這裏,也就無話了。隻能靜靜地呆坐在黑暗中。

古道深淵之上,輕輕刮過一陣微風,風中帶來一股腥氣。

“有東西來了。”少都符連忙對媯轅說,“叫醒眾人,點燃火把。”

“點燃火把!”媯轅大聲命令。

火把依次燃起,古道內頓時亮了起來。

少都符站立在古道邊,朝著深淵不斷觀望,沒有發現任何物事。媯轅認為少都符未免過於謹慎。

可是隊伍最後方傳來一陣呼喊:“少了三人。”

“是不是掉下了懸崖?”媯轅的聲音在古道裏回繞。

“如果是三個人都掉下去,不可能無聲無息。”少都符抽出長劍,“一定有什麽吃人的妖怪。”

少都符手中仗劍,貼著劣族軍士的身體,逆行走向隊尾。在三人失蹤的位置,少都符彎腰蹲下,翕動鼻翼,用手在岩壁上不住摸索。然後,他一言未發,回到隊伍前列,告訴媯轅,現在要立即向前方行進,不能遲疑。

突然無聲無息地少了三個人,媯轅心中忐忑,急切地詢問少都符:“你看出什麽究竟沒有?”

少都符向媯轅微微搖頭。媯轅明白,少都符一定知道了什麽,隻是不能當著眾人說出來。古道在這一段極為狹窄,一旦眾人驚慌,很可能會相互推搡,跌下深淵。

少都符和媯轅兩人故意加快腳步,走在隊伍最前方。少都符伸出手掌,讓媯轅查看。媯轅將手中的火把湊近,看見少都符的手掌上糊著晶瑩的黏液,腥臭無比。少都符把黏液在身邊的峭壁上擦幹,“希望不是我猜測的妖物。”

少都符靜立片刻,又連連擺手,“快走。”

隊伍立即加快腳步,沒有人再發出聲音,都知道古道裏有莫名的妖物,卻不知道躲藏在什麽地方。

接下來的兩個時辰,大家都默默前行。少都符突然察覺到異樣,讓隊伍停下,然後飛快地走向隊伍的最後。清點人數,果然原先隊尾的六人已然消失。

媯轅大怒,但是無計可施,少都符讓隊伍在前方行走,他與媯轅殿後。

兩人因為把注意力放在身後,行走緩慢,與隊伍漸行漸遠。

又走了半個時辰,媯轅覺得身後有輕風掠過,連忙回頭,少都符已舉起了長劍,可是四周什麽移動的物事都沒有。

媯轅鬆口氣,正要繼續前行,卻被少都符一把拉住。媯轅見少都符向自己慢慢搖頭,不禁身體寒毛聳立,知道少都符已經察覺到,那個妖物就在不遠處。

少都符拿過火把,慢慢照射身邊的岩壁,忽然靜止不動,火光照射在岩壁的一道裂縫上。

媯轅打量著這道裂縫,不明白少都符看到了什麽。正要詢問少都符,那個吃人的妖物,是不是躲在裂縫之中。

少都符搖頭,隻是用火把不斷地照射裂縫,看樣子是要等待那個妖物從裂縫中鑽出來。

一滴冰涼的水珠滴到了媯轅的額頭上,媯轅慢慢用手擦拭額頭,觸手滑膩,鼻子聞到腥味。這才意識到不妙。

媯轅遇事鎮定,看了看少都符,少都符的眼神示意讓媯轅仍舊不要有大的舉動。但是頭頂上滴下的腥臭水珠,必定是跟妖物有關,媯轅還是慢慢地抬頭,看向頭頂,可是古道上方漆黑一片。媯轅知道黑暗中一定有不知為何的物事,可是眼睛就是看不見。

當媯轅連自己和少都符的心跳聲都能聽見的時候,古道裏已經安靜到了極點。少都符偏了偏腦袋,示意媯轅看向身邊岩壁上的裂縫。

媯轅知道那個東西已經忍不住要出來了,於是舉著火把,看著裂縫,不敢有一絲鬆懈。

但是讓媯轅震驚的是,並沒有任何物事從裂縫裏爬出來。而是這個裂縫本身,突然在岩壁上開始遊動。如果不是這個裂縫以扭曲的方式遊動,媯轅根本無法辨認出來。

岩壁上並非是裂縫,而是一條巨大的長蛇!

少都符繼續示意媯轅不要出聲,自己輕輕地用手把口鼻捂住。媯轅也跟著少都符照做,將呼吸的聲音也掩蓋起來。然後看著那條在岩壁上的長蛇繼續慢慢遊動。

少都符伸手拉了媯轅的衣袖一下,頭部上揚。媯轅也望向自己的頭頂,一看之下,頓時心驚膽戰。二人頭頂上方,一顆碩大的蛇頭,正盤繞著從上方慢慢落下。

蛇頭與人頭的大小相仿,可見蛇身的巨大。

媯轅不知道如何與這種妖物搏鬥,眼看著蛇頭在自己的頭頂上方,慢慢地扭曲盤繞,一點點朝下延伸。

媯轅看到蛇頭上光禿禿的,突然明白了,這條巨蛇,是瞎的。這就是為什麽少都符一直讓他不要有動作的原因。他們兩人,隻要不發出聲響,這條巨蛇,就不知道他們的方位。

媯轅和少都符慢慢地蹲下來,看著不知道多長的蛇身,在古道上方盤繞。許久之後,蛇頭又慢慢地縮回,回到了黑暗之中。

少都符把火把照向岩壁,岩壁光滑,巨蛇已經看不見了。可是兩人仍舊沒有動作,害怕巨蛇聞聲而返。

又過了好一會兒,少都符輕聲說:“走吧,我聞不到腥味了。”

媯轅這才起身抬步,發覺自己的雙腿酸軟,手心裏全是汗水。

“是岩虺。”少都符說,“我知道有這種妖物,沒想到竟然在太行山古道裏碰見了。”

“岩虺?”媯轅說,“不是長蛇?”

“岩虺是無法成蛟的長蛇,”少都符輕聲說,“因為吃過人,無法成蛟,但是身體會無限度地長大,長到我們無法想象的長度。”

“怎麽對付它?”媯轅說,“不殺掉這條岩虺,難道任由它吃掉我的族人?”

“如果隻是吃掉也還罷了。”少都符說,“岩虺最善於藏匿食物,它會把吞進去的人吐到洞穴深處,然後再爬出洞穴,尋找新的獵物。岩虺的壽命極長,生存的地方人跡罕至,所以它會囤積食物。”

“你的意思是,”媯轅冷汗淋漓,“它會一直吞噬我們,直到把我們全部吃掉,再吐出來,慢慢享用!”

“不錯。”少都符說,“岩虺的黏液能讓人的屍體常年不腐。而被它吞噬又吐出的人,根本就沒有死去,隻是被它的毒液侵蝕無法活動,隻能等著它再吃一遍。”

“這的確是一個好辦法。”媯轅點頭。

“既然知道了是岩虺,”少都符說,“我就有辦法把它們收服。”

“它們?”媯轅大驚,“不止一條!”

“岩虺從來就是成雙出現,”少都符說,“也不會有第三條。一對岩虺,分為雌雄,方圓千裏內,不會有其他同類侵入它們的領地。”

“你說要收服它們?”媯轅問,“為什麽不是將它們斬殺?”

“因為單狐山的先祖力牧,跟隨黃帝對戰蚩尤,就是憑借豢養的一對岩虺,在戰場上吞噬敵人。”少都符說,“這對岩虺,一定是我師伯師乙路過古道之時,留在了古道裏,他六十年前一定是法術微弱,無法再驅使這對岩虺了,我把岩虺收服,日後遇到師伯,也算是給他一個交代。”

“你有什麽辦法?”

狹窄的古道到了盡頭,一條石梁朝著深淵上延伸,看不到盡頭。但是石梁上的道路寬闊了許多。現在隊伍可以平行兩排行走,距離石梁的邊緣仍舊有數尺。

媯轅和少都符知道古道裏有兩條看不見的長蛇岩虺在跟隨隊伍,伺機吞噬族人,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但是岩虺在吃了九人之後,一直未再出現。媯轅詢問少都符:“兩條長蛇是不是已經退回了洞穴?”

少都符說:“不會,它們一直在跟隨我們,就在暗處。”

媯轅問:“這石梁上,左右無邊無際,上麵看不到盡頭,下方看不見底部,它們能藏在哪裏?”

少都符用手指了指腳下,媯轅明白少都符的意思,兩條岩虺,是在石梁下方一直緊跟不舍。

“它們為什麽不再現身?”媯轅問少都符。

少都符搖頭,“岩虺謹慎,知道我們對它們有了防備,在等待合適的地方,再爬上來吃人。”

“會是什麽地方呢?”媯轅內心焦慮,畢竟在黑暗的古道裏,有兩個危險的妖物躲藏在暗處,是一件讓人心焦的事情。隊伍中的揭族族人已經開始躁動,再這麽下去,可能就有族人要提出退回入口。

“再等等!”少都符走到隊伍的前方,親自去查看道路。

又行走了半個時辰,這條橫跨在深淵上的石梁似乎永遠都走不到盡頭。媯轅在後方殿後,少都符在前方探路。隊伍行進的速度仍舊緩慢。

突然隊伍中段傳來一陣驚呼,媯轅立即跑上前去,看見一條岩虺長蛇正在吞噬一個抵族的族人。媯轅揮起手中的長刀,狠狠砍向岩虺的頭部,岩虺的鱗甲堅硬,將媯轅的長刀彈開,但是岩虺吃痛,把口中的抵族族人吐出,身體瞬間滑到了石梁之下。

媯轅和眾人剛剛鬆了口氣,前方的隊伍又開始慌亂,幾個抵族族人拚命向後奔跑,後方的匈奴劣民沒有防備,其中一個被擠下了石梁。

媯轅扔下長刀,伸手去拉匈奴族人的手臂,勉強將他的手掌攥住。媯轅趴在地上,用力將匈奴族人向上拉扯,可是看到石梁之下,一個巨大的蛇頭,正緩慢地移向匈奴族人身體下方。

淩空移動的岩虺張開巨口,將匈奴族人的雙腿吞進口中,然後蛇頭搖晃,巨大的力量讓匈奴族人的手掌脫離媯轅的掌握,整個身體被甩到了空中,朝著深淵之下落去,匈奴族人絕望的呼喊聲在古道裏回**,接著戛然而止。

媯轅親眼目睹這個倒黴的匈奴族人在空中被岩虺吞噬。

隊伍裏其他的劣民看到了這個場景,都慌亂不已。隨即,又一條岩虺出現在隊伍中央,身體在石梁上纏繞了好幾圈,把前方的幾個揭族族人與隊伍隔開。

媯轅發現前方的揭族族人中並沒有少都符,於是大喊:“少大人!”

沒有少都符的回應,媯轅頓時心如死灰。少都符如果罹難,即便是能走出古道,媯轅和手下的這三百名劣民,如何與井陘口之外的趙牧聯絡,一舉攻破守軍?就算是真的僥幸攻下井陘口,沒有少都符的斡旋,齊王和趙牧也絕不會對媯轅青眼相加。

眼看一生的願景化作泡影,媯轅長歎一口氣,準備對手下的劣民隊伍下令,全部後撤回智門入口,然後大家作鳥獸散,繼續在大景的天下做受人欺壓的賤奴罷了。

媯轅看著驚慌失措的各族賤民,大聲說:“我們回去吧。”

大部分劣民聽了媯轅的命令,就要後退,可是幾個年長的老者,卻死死握住手中的斧頭和長刀,站立不動。這些武器都是齊軍廢棄的兵刃,在劣民臨行之前草草地隨意分派。

其中一名抵族老者說:“寧願死在這條古道裏,也不願意再回去為奴!”

媯轅心中震懾。

另一個老者也堅定地說:“不為奴。”

正要慌張逃竄的劣民放慢了腳步,然後全部站定。他們都聽見了“不為奴”三個字。這三個字,對於他們來說,可能是最大的希望。

麵對岩虺在老者上方張開的巨口,老者毫不畏懼,揮動手中的斧頭,用力砍向岩虺下方腹部的某個部位,岩虺頭部擺動,身體退縮,回到了石梁之下。

石梁上一個爪子在劇烈跳動,是剛才老者從岩虺身體上劈砍下來的殘肢。媯轅這才明白,岩虺是有腿腳的長蟲。而沒有退化的四肢,就是它們的弱點。

各族的賤民,都被幾個不肯逃跑的老者的氣勢鎮住,紛紛舉起手中殘破的兵刃。媯轅知道,自己和這些賤民的道路,一定是有進無退。

“不為奴?”媯轅大聲說,“寧死也不為奴?”

所有的賤民都舉起兵器,“有進無退。”

所有賤民都緊緊地靠在一起,一齊向前行走。另一條沒有受傷的岩虺,再次從石梁下方探出蛇身,卻再也找不到吞噬其中一人的機會。一旦蛇頭靠近某人,旁邊的眾人就拿著兵刃齊齊向蛇身招呼,岩虺的前爪受痛,隻能退回放棄。

媯轅在火把的光芒中看到,每個人的眼神都堅定決絕。

此刻他們都看向媯轅的身後。媯轅點點頭,慢慢轉身,看見一條岩虺的頭顱就在自己的麵前。可是媯轅心中已經沒有絲毫的恐懼,三百多不願為奴的賤民,他們的勇氣已經完全感染到媯轅的心中。

媯轅看著麵前的岩虺,巨大的頭顱下方七尺,一條斷肢血肉模糊。媯轅已經明白,岩虺不僅是瞎的,而且動作並不迅速,隻是憑借巨大的身形占據上風。

媯轅又踏出一步,這一步踏得較遠,岩虺的頭顱聽準了媯轅的方位,就要將媯轅吞下。可是就在蛇口即將閉合的時候,岩虺的身體忽然靜止不動。

在眾人的眼中,媯轅的手緊緊地抓住了岩虺前爪上的銅環。

這個銅環就是當年師乙牽引岩虺的命門。媯轅甘願冒著被吞噬的風險,賭上自己的性命放手一搏。

媯轅猜對了,抓住了銅環,岩虺就變得服服帖帖。

三百賤民看見媯轅將岩虺控製,都大聲喊:“砍殺它!”

媯轅搖頭,“少大人需要這個妖物。”

一條岩虺被媯轅控製,身體馴服,長達五丈的蛇身,慢慢地滑到石梁上,另一條也失去了凶惡,順服從石梁下方遊動上來,貼近媯轅。

媯轅長出一口氣,牽著銅環,帶著兩條岩虺向前行走。

走了片刻,看見少都符果然站立在石梁的前方。

少都符回頭看見媯轅和兩條岩虺,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做到了?”

媯轅點頭,“兩條岩虺,我交給你了。”

少都符從懷裏掏出一根細細的鐵鏈,穿在銅環上,兩條岩虺馴服地盤旋在少都符的身邊。

“古道裏的妖物,”少都符指著前方,“比我想象得要多。”

媯轅順著少都符的指示看去,石梁前方,有一張巨大的蜘蛛網橫亙在道路上。

“再沒有任何妖物,能夠阻攔我們。”媯轅沉聲說。

少都符與齊王麾下大將軍趙牧的九日之期到了。趙牧在營帳中與副將飲酒的時候,突然想起了這件事情。

趙牧端著酒樽走出營帳,在夜色中,看向北方三十裏外的井陘口。

“將軍真的相信,那些賤奴,會繞過太行山,突襲井陘口後方?”六名副將也走出了營帳,其中一位詢問道。

“那些賤奴……”趙牧不屑地笑道,“他們除了跟牲畜一樣的幹活,**,生一大窩肮髒的小崽子,還能做什麽?”

“九日期限已到,”一名副將說,“這些賤奴,一定是偷偷跑到北方去了。”

“齊王看重的那位謀士少都符,”趙牧輕蔑地說,“肯定遭了那些賤奴的毒手。”

副將詢問趙牧:“齊王殿下已經從上黨郡出發,陳兵龍門關外,我們也兵臨井陘口之下。隻等殿下擊敗蜀王,代王就會自動出關投降了。”

“可惜我不能跟隨殿下與蜀王一爭高下,”趙牧語氣中滿帶失望,“這是我終身的憾事。”

“將軍阻攔代王南下,”副將說,“替殿下安定了後方的隱患,功勞也是無人可及。”

趙牧將樽中酒一飲而盡,轉身回營,“我們就在這裏,等候殿下擊敗蜀王的捷報。”

趙牧突然隱約聽見有軍士的呼喊聲,他立即敏銳地察覺到,這個聲音,意味著什麽。

趙牧連忙看向自己的軍營,一萬士兵仍舊穩定地駐紮在漾泉口和井陘口之間的平原上,並沒有一絲的紊亂。

趙牧再把眼光望向井陘口關隘,看到在井陘口城牆的後方,映出了通天的火焰,一個巨大的孔明燈從井陘口上方升起,越飄越高。

“那些賤奴!”一個副將瞠目結舌,“他們竟然做到了!”

“少大人果然是殿下倚重的奇才!”趙牧扔掉手中的酒樽,“前鋒、左翼、右翼三將!”

三個副將立即拱手接令,“在!”

“按之前的陣型,立即攻城!”趙牧的隨從牽來了坐騎,趙牧翻身上馬,“拿下井陘口!”

齊軍趙牧部的前鋒立即騎馬衝向井陘口城牆下方。隨著地形的收攏,騎兵衝到距離城牆六十步左右的地方,紛紛射箭,兩千名弓箭手射出的箭矢,飛蝗般落到城牆之上。

隨後左右兩翼的步兵到達,這些步兵推著兩架高高的雲梯,穩定地朝著井陘口的城牆移動。弓箭兵不再射箭,而是舉起盾牌,掩護雲梯下的步兵。

井陘口城牆上方的守軍,也開始射箭,但都被齊軍前鋒的盾牌遮擋。井陘口的投石車,很久之後,才投出巨石。但是沒有擊中雲梯。

趙牧帶領的後軍,跟隨前軍移動。城中隻投出了四塊巨石,對齊軍的折損有限。

根據細作事先的刺探,趙牧知道井陘口守軍共有七具投石車,如此說來,有三具投石車,已經被少都符帶領的賤奴破壞。

一炷香之後,雲梯繼續朝著城牆挺進,井陘口城牆後又飛起了兩塊巨石,趙牧明白,又有兩具投石車已經被少都符軍破壞。

趙牧不再猶豫,下令集中前軍,將雲梯搭上城牆。

井陘口城牆上的守軍,立即朝著雲梯投擲火把和滾油,雲梯開始燃燒。趙牧立即調遣後軍的投石車,朝著雲梯投擲牛皮水袋,水袋撞擊在雲梯上崩裂,水花四濺。六具投石車不斷投擲牛皮水袋,將雲梯上的火焰熄滅。

齊軍前鋒奮勇攀爬雲梯,即將登上城牆。

可是井陘口城牆上的代王守軍突然獲得增援,雲梯上的齊軍寡不敵眾,第一撥登城的士兵被守軍逼迫,紛紛掉落城牆之下。

趙牧看見戰場上的形勢霎時扭轉,知道少都符的賤奴軍隊,已經被井陘口城內的守軍圍困。然而在這種情勢下,趙牧無論如何也不會放棄這難得的攻城良機,於是命令左右翼前軍,不顧一切代價,強行攻城。

趙牧判斷得沒有錯,現在少都符和媯轅的賤民軍隊,已經被代王的守軍逼迫到了城內的一個高地上。這裏是井陘口的景高祖祭台,代王投鼠忌器,一時不敢放火強攻,讓少都符和媯轅有了一點喘息的機會。

他們看到,井陘口外的趙牧軍隊,在瘋狂地奔向城牆,雲梯已經搭了上來,可是隨即被守軍擊潰。

媯轅問:“趙牧攻不進來,我們怎麽辦?”

“再等等,”少都符說,“我們千辛萬苦走出古道,又放火燒了代王的糧草,決不能輕言放棄。”

“我們怎麽會放棄。”媯轅說,“我現在就帶領他們衝出圍困,到城牆上與趙牧軍隊會合。”

“再等等,”少都符堅定地說,“我們守在這裏。給趙牧將軍攻城的時間。”

媯轅環顧城內。本就不大的井陘口內城,已經陷入一片火海,而這一把大火,正是媯轅率領手下的三百劣民,一路點燃。

少都符和媯轅站在景高祖祭台上,看著混亂的士兵在城內撲火。圍攻祭台的代王軍隊,並沒有統一的將領指揮,相互缺乏協作呼應。媯轅的手下雖然人數處於劣勢,但是每一個劣民都十分堅定,在媯轅的指揮下,從容不迫地擊退敵人。

媯轅的臉色越來越嚴峻,他對少都符說:“其實你並沒有十足的把握,對不對?”

“有三成的把握。”少都符回答,“如果我的計劃無誤,再有一支援軍到來,我們就必勝無疑。”

“趙牧的軍隊,攻不下關隘。”媯轅把戰局看得清清楚楚。

“再等等……”少都符看著城內。

“我一直相信你能帶著我們劣民建功立業,”媯轅說,“從進入古道、收伏兩條岩虺開始。”

“還有蛈母,”少都符說,“如果不是你們的勇猛,蛈母在古道裏布下的重重陷阱,我們也無法通過。”

“我們跟著你通過了古道,最後一段狹窄的通道,隻能容一人行走,”媯轅說,“而且那麽多的岔道,我們都始終信任你,能找出正確的道路,直到你把我們帶出古道口,也沒有絲毫猶疑。可是現在……”

“我們會挺過去的。”少都符再次向媯轅點頭。

媯轅對少都符的信任在漸漸地消磨。因為他看向四周,代王的守軍人數遠遠超過劣民數十倍。而城牆上的守軍與趙牧的軍隊正在慘烈地廝殺,趙牧的雲梯已經被掀翻一個,另一個也重新燃燒起來,先行爬上城牆的齊軍,被守軍分隔,一個個斬殺。再這麽下去,趙牧必定要退軍了。

“你還在等哪一路援軍?”媯轅正要詢問,忽然看見井陘口關內,一片火海之中,一麵王旗升了起來。城內兩萬名守兵,原本混亂不堪,此時以王旗為中心,慢慢整列隊形,半個時辰之後,所有代王的守軍,全部陣列排布整齊。

媯轅隱隱約約看到,王旗之下,代王正在調動將領,不斷地分派到城防各處。現在代王的守軍,又有兩千人整隊登上了城牆,趙牧已經沒有機會了。他攻城僅剩的一台雲梯,也被守軍用幾十根木杆掀翻。攻上城頭的齊軍士兵,寡不敵眾,紛紛被戮。

媯轅看不見城外的趙牧軍隊,但是知道一定遭受了巨大的損失。

圍困景高祖祭台的守軍,形成一個閉合的圓形,最內側的士兵沒有武器,隻是舉著鐵盾,一步步地向前移動。跟在盾兵後的士兵,舉著長槊緊緊跟隨,距離媯轅和少都符已經隻有不到三十步的距離。

媯轅明白,代王知道最大的威脅來自於攻城的趙牧,因此將精銳的弓兵用於對付城外,而對於城內作亂的媯轅部下,則采用壓製手段,隻要擊退了趙牧,媯轅和少都符以及三百劣民部下,必然束手就擒。

“快看!”媯轅拉扯了少都符一下,手指向王旗下方。

王旗下的一個少年將軍,一定就是代王,舉起一把巨大的長弓,拉滿弓弦,一支火矢劃過天際,將高空中飄浮的孔明燈燈芯射中。孔明燈頓時冒出大火,落向地麵。

媯轅呆若木雞,片刻之後,對少都符說:“趙牧要退軍了。我們隻能在這裏等死。”

少都符仍舊看著城內,“還有一股援軍,他們應該就要來了。”

媯轅不再理會少都符,走到三百名賤民麵前,抽出長刀,“我們隻有兩條路可以選擇。或是投降後被坑殺,或是死在大景軍隊的刀下。”

三百劣民在黑暗中沉默,火光在他們的臉上搖曳不定。

“我們選哪一條路?”媯轅大聲問。

所有的劣民都扔掉了手中的火把,將各種破敗的兵器橫在胸口。

媯轅點點頭,轉身把刀刃指向正在逼近的代王士兵,“那就開始吧。”

少都符在媯轅身後大喊:“再等等!”

媯轅已經不再聽從少都符,率領劣民軍隊,衝向了代王守軍。當媯轅和劣民軍隊衝到盾兵前一丈遠的時候,盾牌後的長槊猛然挺出,十幾個賤民被長槊穿透身體,接下來的賤民仍舊如潮水般撲向代王軍隊。

城外的趙牧,看到兩個雲梯全部損毀,而天空中的孔明燈也已經被火矢射下。副將策馬奔到趙牧身邊,“將軍,孔明燈已落,城內的賤奴已經被翦滅,我們的雲梯已經損毀,將軍是否下令退軍?”

“我們損失了多少軍士?”

副將回答:“左翼兩百,右翼四百。現在全軍而退,代王必定不敢追襲。”

趙牧把手抬起來,“傳令後軍,將攻城錘推向城門。”

副將似乎不明白趙牧的軍令,“將軍的意思是……”

“前軍後退休整。”趙牧的手臂指向井陘口的城門,“用攻城錘攻擊城門。”

趙牧的隨從問道:“將軍蓄力這麽久,就是為了今天強攻井陘口?”

“我對那些賤民沒有興趣,”趙牧悠閑地說,“既然少都符誌在必得,我相信他有辦法在關內與我接應。”

半個時辰之後,攻城錘在幾百名齊軍的推動下,到達了井陘口城門前方,兩名副將搖晃軍旗,攻城錘前方的巨大虎頭,冒出了火焰。

城牆上的守軍紛紛射箭,推動攻城錘的齊軍舉起盾牌遮擋。眾人蓄力,攻城錘猛烈地撞擊在城門上,城門劇烈震動,木塊崩裂而下。城門上的守軍倒下滾燙的熱油,齊軍被燙傷燙死幾十名,守軍的火把扔下,熱油瞬間燃燒,推動攻城錘的齊軍全部燒成黑炭。

趙牧並不動搖,揮動手臂,後軍立即衝出一個千人隊,用土包滅掉攻城錘上的火焰,然後推動攻城錘,第二次撞擊城門。城門的木板崩裂,露出了後方的夯土和石塊。

少都符站在景高祖祭台上,看著媯轅帶領劣民軍隻進不退,強行衝入代王守軍的鐵桶陣中,竟然衝出了一個缺口。媯轅的目的十分明確,就是朝著代王的方向拚命突襲,雖然中間隔著幾千名守軍,但是媯轅高大的身材,在混戰中凶猛異常,所有的劣民都跟隨著媯轅的方向拚殺。

劣民隻剩下不到一半,前進的速度越來越慢。少都符從懷裏掏出一個木匣,打開,兩條小小的蜥蜴在木匣內快速地遊動。少都符把木匣放在地上,輕聲地說:“去吧。”

兩條蜥蜴爬到地上,頓時身體迎風而長,伏瞬間長成兩條身軀長達七八丈的壁虎模樣,這就是少都符在古道裏收服的岩虺。

兩個岩虺立即衝向代王守軍的陣中,加入到媯轅的隊伍,在媯轅的左右,橫掃代王守軍。

代王守軍看到岩虺是景高祖祭台上的一個術士放出的,立即朝著少都符的方向圍困過來,可是少都符身邊三丈冒出了層層蛛網,圍成一圈,將少都符保護在中心。

代王守軍被蛛網纏繞,一時間無法通過。

蛛網堅韌,代王守軍刀削斧砍也無法斬斷,反而被蛛網內部的蛈母,一一用蛛絲拉到蛛網內,吸幹了肉身。

少都符聽到城門方向傳來轟雷般巨大的響聲,他轉頭看向城北角,焦急非常。

少都符頭頂的天空中飛下了蝗蟲般的羽箭,蛈母在祭台的屋頂,瞬間編織出了蛛網,羽箭全部粘在了蛛網上。

媯轅有了兩條凶惡岩虺相助,身前的代王守軍無法抵抗,紛紛後退。在層層疊疊的鐵桶陣裏,最凶險的狀況出現了,那就是潰逃的士兵,與後軍相互碾壓,整個鐵桶陣裏的守軍,步伐混亂,無法調動。

少都符雙拳緊攥,緊張地盯著代王的王旗。當看到代王王旗後退之後,少都符終於鬆了一口氣。

這時候,城門後方的守軍突然大亂,一支兩千人左右的亂民隊伍,突然從大火中衝出來,一半人與守軍拚殺,另一半人,開始挖掘城門後方的夯土和石塊。

少都符對著亂軍中的媯轅大喊:“援軍到了!”

媯轅回頭,順著少都符指點的方向,看見兩千名匈奴人,正在瘋狂地挖掘城門後方的夯土。

媯轅明白了,井陘口關隘內有好幾千的南匈奴人,這些南匈奴人在泰武帝時歸順了中原,但是幾百年來,也受盡了大景的欺辱,現在他們也開始了反抗。

少都符所說的援軍就是他們。看來少都符與南匈奴之間早就有了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