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愛人
當夜下線之後，陸羽做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夢。
夢裏的他仿佛又回到了曙光博物館所在的那棟灰色小樓。樓裏沒有開燈，唯一的光源隻有二樓書桌前那台老式電腦顯示屏發出的微微光亮。
昏暗的視野裏，一切都模模糊糊的。電腦前坐著一個人影，看身形是個年紀不大的青年。就那副一直對著電腦敲敲打打，時不時又低頭在筆記本上迅速記錄下幾筆的模樣來看，像是在處理什麽特別為難的事。
鍵盤清脆的敲擊聲裏，一陣笑聲忽然從他身側的陰影處傳來。
“怎麽樣？看你忙活了這麽久，是不是有什麽想法了？”
“不知道啊……”
青年把鍵盤一推，聲音裏都是鬱悶：“你這電腦實在太破了，就算有想法，也根本沒法驗證好嗎？”
“別那麽不知足嘛，這已經是我從學校實驗室裏湊出來的頂配了，要不是我長得帥，才沒那麽容易騙到手！”
陰影裏的聲音依舊帶著笑：“看你忙了這麽久，也夠辛苦了。要不今晚休息一下，下樓逛逛吧？前段時間咱們種的那些花，好多都已經開了。一會兒咱們剪幾枝上來插花瓶裏，累了的時候還能換換腦子，怎麽樣？”
“你的心思成天都花在這種莫名其妙的地方嗎？難怪妹子們都嫌棄你不穩重。”
青年像是有些嫌棄似的吐槽了一句，隨即站起身來，抬手將窗戶推開。
夜風微揚之下，淡淡的花香撲鼻而來。
“真香啊。”
他有些貪婪地抽了抽鼻子，聲音卻惆悵了起來：“也不知道明年的這個時候，我還有沒有機會再在這裏看到這些花了。”
“會的……”
短暫的沉默後，一道挺拔的身影從陰影裏緩步走了出來：“就算明年看不到，以後也一定會看到的。”
因為這個夢，次日醒來以後，陸羽的精神始終有點恍惚。
夢裏的畫麵一遍遍地在他腦海裏浮現，讓他甚至有點懊惱，昨天夜裏不應該因為執著於任務卡而忽略了曙光紀念館裏的其他線索。
很顯然，無論是那份用以屏蔽Fate的監控，增加反溯源難度的方案圖紙，還是那台早已過時的舊電腦，以及被儀器環繞不知死活的神秘人影，藏在那個灰色小樓的秘密，遠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隻是很可惜，對於任務的執著，讓他將許多原本值得細細探究的線索都忽略了。
滿心鬱悶之下，陸羽正琢磨著要不要登陸遊戲，再去曙光紀念館裏仔細看看，Fate忽然發來了提示信息。
您的首次相親約會即將在今晚七點正式開始，若無變更，請將行程確認並鎖定。
陸羽怔了怔，眼前浮現出了於晴那張生動又鮮活的臉。然後他趕緊閉了閉眼，將那位素未謀麵的相親對象的資料鏈接點開了。
羅芷荇，女，24歲，身高168厘米，體重52公斤。
三年前畢業於卡內基梅隆大學HCI（人機交互）專業，繼而進入了全球頂級的醫療器械公司工作。至今，在醫學成像以及醫學模擬環境方向取得的成績，已然讓她成為了各種業界論壇用來鎮場子的重量級嘉賓。
從資料裏附上的幾段小視頻看，女孩的長相也格外美麗，麵對媒體和公眾侃侃而談時自帶光環的模樣，完美地詮釋了什麽叫作“才華與美貌並重的社會精英”。難怪Fate在經過層層篩選後，會把她推送為自己的首位相親對象。從眼前呈現的數據資料來看，他們之間匹配程度可以算得上是無可挑剔。
因為這場約會，當晚下班之後，陸羽沒有像平日那樣早早登錄《曙光》，而是認認真真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後，趕往了一家位於市中心的咖啡館。落座後等了不到十分鍾，傳說中的相親對象就準時準點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畢竟是第一次身處這樣的場合，陸羽平日裏再是自信驕傲，此刻麵對著這個很有可能相伴一生的姑娘，難免也有點手足無措。有些緊張地打完招呼後，兩人相對無言地靜坐了好幾分鍾，他才鼓起勇氣，主動開口。
“羅小姐想喝點什麽？咖啡還是果汁？”
“就喝水吧，不用麻煩了。”
雖然同樣是一直沒說話，但羅芷荇的表現顯然比他鎮定得多，目不轉睛地將他仔細打量了一陣後，才開口問：“冒昧問一下，我是Fate給你匹配的第一個相親對象嗎？”
“啊……是的。”
沒想到她會如此直接，陸羽微愣之下隻覺得臉頰發熱。
羅芷荇笑了笑：“那你對這個匹配結果感覺如何？”
陸羽暗中做了個深呼吸，認認真真地回答：“我對羅小姐了解不多，但從你的資料上看，感覺是一位非常優秀的人。今天和你見麵以後，發現比照片上還要漂亮，能和你認識，我非常榮幸。”
“我也很榮幸。”羅芷荇點了點頭，繼續補充道，“隻是有一點，雖然我們是第一次見麵，但我對你的了解不算少。而且除了你本人之外，你父親母親的資料我也都詳細了解過了。你的父親陸之航是地心探測領域的專家，母親舒雪婷在計算機領域也有卓越的成就。在他們優秀的基因匹配下，你從小到大的表現一直都非常出色。一年半前，你因為在互聯網和大數據領域的突出表現，大學剛畢業，就被Matrix破格錄用。正式進入Matrix工作以後，成績也非常亮眼。而且就在不久之前，你還接受了安全管理中心的邀請，介入了和《曙光》相關的工作……”
“嗯？”
陸羽握著咖啡杯的手微微一頓，看向女孩的目光瞬間變得淩厲。
像是覺察出了他的不悅，女孩安撫性地點了點頭：“忘了和你說，羅森是我的父親，關於你的情況，除了Fate推送的資料外，更多是從他那裏知道的。”
陸羽的臉冷了下來：“所以你是在調查我？”
“也說不上調查吧……”
羅芷荇的態度跟著嚴肅了起來：“畢竟是有可能談婚論嫁的對象，總得多了解一下不是？”
“可我並不認為具體的工作細節也屬於需要被了解的範圍。”
“所以你現在是在譴責我，還是我的父親呢？”
“……”
陸羽忍了忍，聲音低了下來：“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
“算了，第一次見麵，我原本也不應該對你說這麽多。”
羅芷荇再次笑了起來，看向他的目光裏帶上了一點炙熱：“總之我想說的是，你不是Fate給我匹配的第一個相親對象，但是到目前為止，你是唯一讓我覺得願意繼續接觸和了解下去的那一個。而且據我所知，如果《曙光》的任務能順利完成，你在Matrix的職位會再次上調。到了那個時候，我想我們之間的交往，也會更加般配，也更加水到渠成。”
陸羽靜靜聽她說到這裏，口氣變得有點微妙：“那如果說，這個任務我完不成呢？羅小姐還會考慮我嗎？”
羅芷荇愣了愣，像是沒想到他會是這麽個反應。
猶豫了好一陣，她才搖了搖頭：“不會的！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你不是會輕易認輸的人，就算任務再艱難，也一定會順利完成！”
“是嗎？”
陸羽笑了笑，表情裏那點微微的羞澀已經完全消失了：“既然如此，那就先謝謝羅小姐了。”
半個小時之後，約會結束。
陸羽結完賬，態度禮貌地把羅芷荇送到了停車場。
開門上車之前，像是感受到了陸羽有些漫不經心的態度，羅芷荇忍不住開口問：“陸羽，我們之間……還會約見下一次嗎？”
陸羽想了想，決定還是照拂一下女孩的自尊心：“我相信Fate的算法結果，也尊重羅小姐的選擇。”
羅芷荇眼睛彎了起來，像是鬆了一口氣。緊接著，她露出了雙方見麵以來，最真心實意的一個笑容。
當晚回家之後，陸羽沒有加班，也沒有像平日裏大部分時間那樣登錄網絡圖書館，而是連燈都沒開，就把自己摔進了客廳的沙發裏。
和羅芷荇的這次約會從開始到結束，除了中途自己那幾秒鍾短暫的情緒失控外，似乎一切都很順利。
無論從家世背景還是個人條件而言，對方都是非常合適婚配的人選，更何況，女孩子看上去似乎對他也很滿意。如果雙方的反饋都是“希望交往繼續”的話，Fate會為他們安排下一次約會。再接下去，大概就是麵見雙方家長，然後走進婚姻。
這套婚姻模式，在陸羽從小到大的經曆中，已經見過了太多太多。包括他的父母，也是在這樣的匹配模式下，按部就班地走到在一起。通常來說，這套流程走下來，快的話大概三個月，慢一點不超過半年。畢竟有Fate的大數據係統做基礎，一切信息有據可查，不會像古早年代的戀愛對象之間，還要麵對隱瞞、欺騙之類的風險。
一直以來，他都對這樣的婚姻匹配機製充滿了信任，也從未有過任何質疑。可當他自己真正開始麵對這一切的時候，渾身上下卻充滿了難言的疲憊和空虛。即使Fate已經給他推送了滿滿當當的一堆資料，他和羅芷荇之間也已經進行過半個小時麵對麵的長聊，可如今細細回想，除了“漂亮”“能幹”“家世好”這幾個抽象的關鍵詞外，有關那個女孩子的一切都是麵目模糊。這是算法時代裏，大數據賜予他的命運。可一旦想到他或許會就這樣和那個女孩子走進婚姻，共度一生，又總覺得有什麽不太甘心。
一片靜溢的黑暗裏，現實與虛幻交疊。
有那麽幾秒鍾，陸羽的眼前再次浮現了於晴那張生動又鮮活的臉。對方曾經說過的那些話，也在他耳邊輕輕響起。
“陸羽，你有沒有認真想過，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究竟是什麽樣子的？”
莫名的煩惱中，陸羽猛地翻身坐起。緊接著，他連上遊戲終端，再次進入了《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