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廢墟
如果把互聯網的世界看作一片浩瀚的水域，那大部分人能夠接觸的部分，隻是這片水域裏最表層也最清澈的區域。即使用戶們因為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在其中產生了大量豐富而繁雜的數據，陸羽和他的同事們也能憑借自己豐富的經驗和出色的技術能力，輕而易舉地從裏麵找出最細碎的沙石。
水域往下更深一點的地方就是普通用戶很難到達，即使是Fate也難以完美覆蓋的暗網。
那裏藏有鑽石和鮮花，卻也滋生著無數的罪惡。
為了解決源自暗網帶來的麻煩，陸羽曾經無數次潛入那些暗黑且未知的區域，一點點抽絲剝繭，最終將那些藏汙納垢，包含著無數犯罪痕跡的神秘世界清理掉。
作為Matrix曆史上最年輕的維運工程師，能夠將暗網相關的任務完美解決，已經足夠為自己的工作測評贏得一個不錯的成績。但即使對自己的技術能力有了足夠的自信，也在一次次的任務中證明過自己，陸羽也從未起過念頭，要挑戰那些隱藏在水域最深處，被稱作“廢墟”的鬼域禁地。
關於“廢墟”的起源，如今已然無人知曉。
但毫無疑問，那是互聯網水域中最隱秘也最可怕的區域。
這片由無數古老的數據、隱秘的記錄和沉積的信息層層疊疊地堆積而成的世界，在人機互聯的技術出現之前，僅僅隻是一個龐大的數據垃圾場，安靜地擱置在那裏，並未給人類社會帶來太多的困擾。
然而隨著人機互聯技術的日漸成熟，許多善於投機的掘金者，開始將自己的意識匯入網絡，變成一個個數據包，在這片茫茫的鬼域中探險，試圖從那些古早的海量數據中獲取財富。
隻是結果卻難免讓人扼腕。
前赴後繼的掘金故事裏，雖然有過一夜暴富的傳說留下，但更多的是在踏入“廢墟”之後，意識徹底被吞噬、被幹擾、被異化，從此隻能猶如行屍走肉一般，躺在醫院病**苟延殘喘的可憐蟲。
在經曆了幾次嚴重的精神傷殘事件後，政府下達了禁令，嚴禁任何公民以任何理由對“廢墟”進行探訪。在禁令下發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也的確沒有人願意堵上自己的正常人生，再對這片區域涉足。
但眼下，麵對Stream留在屏幕上的挑釁信息，陸羽沒有過多猶豫。將意識與網絡相連後，他動作敏捷地繞開了Fate設下的警戒線，然後很快沒入了互聯網水域最深處，那片從未觸碰過的未知世界中。
或許是事先做足了心理建設，真正踏入“廢墟”之後，一切並沒有想象中那麽令人生懼。
環繞在他意識周邊的，是一份份不知從哪個年代遺留下來的數據包，有的堆積猶如小山，有的則像是懸掛在宇宙中的星雲，零零碎碎地在廢墟的世界裏散落著。
陸羽小心翼翼地從這些數據包中穿行而過，盡量不被它們所幹擾，直到聽到那個熟悉的笑聲重新響起，才停下了腳步：“你想找我聊什麽，現在可以說了！”
“別著急嘛……”
Stream的聲音聽上去遊刃有餘，像是常年駐守在廢墟裏的熟客：“這裏好玩的東西那麽多，你就不準備開個彩蛋體驗一下嗎？”
陸羽心生警惕，口氣卻依舊平靜：“什麽彩蛋？”
話音還沒落，一道黑網無聲息地迎麵襲來。
陸羽側身疾閃，終究還是沒能避開漂浮在黑影周遭那幾縷若有似無的遊絲。
意識與那些數據碎片相觸的瞬間，陸羽仿佛被卷進了某個陌生的時空隧道裏。一副副老舊而生動的畫麵，如同電影一般，在他的腦海裏徐徐播演著。
他看見自己站在了灼灼烈日之下。目光所及之處，是一塊巨大的足球場，所有人都在用力追逐著腳下的圓球。
熱烈的歡呼聲中，有人聲音帶笑地在他的背後輕輕拍了一把：“還愣著幹什麽，你不是挺聰明的嗎？該不會是遊戲規則還沒弄明白吧？”
他有些嫌棄地瞪了瞪眼，緊隨著對方的步伐，開始向前奔跑。
當那個圓球在他們默契的配合下被送進了球門後，所有人熱烈地擁抱在了一起。然後他再次聽到了那個又得意，又快樂的聲音。
“怎麽樣？挺好玩的吧？等過幾天，我再帶你玩玩別的……”
隨著遊絲飄遠，畫麵赫然而止。
凝神之下，陸羽意識到自己依舊身處在那片巨大的數據宇宙中。剛才的一切，應該是擱置在曆史長河中某段不知名的數據碎片，因為和他的意識產生關聯後，而在他腦海中產生的短暫投影。如果這些數據碎片和他的意識大量融合，他大概也會和那些曾經親曆廢墟的掘金者一樣，神智失常，變成連自己也不認識的陌生人。
短暫的沉默之後，陸羽忽然開口問：“你是不是帶程彬來過這裏？”
“程彬？”
Stream似乎愣了愣，下一秒卻很快反應了過來：“哦，你說之前那個一直追著我不放的哥們啊？是啊……我是帶他來過這裏，也送了他幾個彩蛋。不過看他那樣子，好像還挺喜歡。”
他頓了頓，聲音裏帶上了一點試探：“說起來，你喜歡這裏嗎？”
陸羽垂著眼睛，看樣子沒打算回答他的這個問題。
片刻之後，他沉聲開口：“我一直在想，安全管理中心的同事為什麽找《曙光》的服務器找了那麽久都沒結果，原來你把它藏在了這裏。”
Stream嗤聲一笑：“這也被你發現了？說起來，你是怎麽知道的？”
“很簡單，以安全管理中心的實力，既然投入了這麽多人員和精力，不可能一點線索都沒有。那唯一的可能，就是《曙光》的服務器藏在他們根本想不到，或者即使想到了，也不想賭命去查的地方。這樣算下來，那就隻有廢墟了。”
“有理有據！”Stream聞言笑了起來，“和你這種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心。”
陸羽卻並沒有因為對方的輕鬆態度而放鬆警惕：“既然我沒猜錯，你為什麽要特意把我帶到這裏？”
“因為有些事宜早不宜遲，我要是主動一點，至少還能表達一下自己的誠意。”Stream耐心解釋道，“你勝負欲這麽強，既然咬定了我，找到這裏來也就是遲早的事，唯一的變數，大概就是覺察到《曙光》的服務器在廢墟後，還敢不敢繼續追蹤。剛才當你不顧一切跟著我過來時，我就知道藏不住了。”
他頓了頓，繼續補充道：“我知道以你的能力，想要摧毀它並不是難事，但是有件事我也得提醒你。《曙光》上線以來，隨時都有大量的玩家在線。一旦服務器被暴力摧毀，將意識接入遊戲世界裏的玩家也會受到不同程度的損傷。這樣的局麵，我相信你並不願意看到。”
這個問題，正是讓陸羽投鼠忌器的部分。
但此刻從對方嘴裏說出來，還是讓他有些不爽：“你這是在威脅我？”
“當然不是。我不僅沒有要威脅你的意思，相反的，我是真心實意地想和你交個朋友。”
對方的口氣聽上去一派真情實感，態度之真摯讓陸羽不由得愣了愣。雖然並不想承認，但內心深處，他其實也覺得，即使對於《曙光》所宣揚的那些離經叛道的生活方式並不認同，也痛心於於晴的改變和程彬的墮落，但在親眼見證過曙光裏那令人驚豔的一切後，也會覺得如果真的就這樣暴力摧毀，實在有點太可惜了。
見他不說話，Stream歎了口氣：“看樣子，你好像並沒有打算要交我這個朋友。”
“想要交朋友也可以，但你也得拿點誠意出來。”略加猶豫之後，陸羽沉聲表示，“這樣吧，隻要你願意關閉《曙光》，並保證以後不再生事，我可以為你做擔保，讓你以後免受追查，安穩度日。”
“這建議聽上去好像還不錯，可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我們之間就沒什麽好談的了。”
“……”
長久的一陣靜默後，Stream的口氣難得地嚴肅了起來：“要不這樣吧？我有一個很重要的朋友，之前一起參與了《曙光》的設計，但遺憾的是，沒能等到《曙光》正式上線的那天他就離開了。離開之前，他在《曙光》裏留下了一個隱藏副本，裏麵藏著的終極任務和他的去向有關。但因為某些原因，這個副本我進不去，所以任務究竟是什麽，要怎麽完成，我至今不清楚。如果你能夠幫我解開這個謎題，作為答謝，我會把遊戲永久性關閉，你看怎麽樣？”
陸羽默不作聲地考量了一陣。
對他而言，Stream提出的這個談判條件不可謂不誘人。
如果能夠在不大動幹戈的情況下就此關閉《曙光》，讓社會重歸平靜，想來Matrix那邊，也未必一定要趕盡殺絕。到了那個時候，說不定真的可以和這個麻煩不斷的家夥見個麵甚至交個朋友。
“你說話算數？”
“當然！”
見他態度鬆動，Stream趕緊表示：“你要是不相信，我現在就可以把我們的賭約在遊戲裏做公示。那麽多玩家做見證的情況下，我要是食言而肥，以後這臉該往哪裏擱？”
“行吧！我就信你這一次。”
在對方信誓旦旦的表態下，陸羽終於下定了決心：“記住你說過的話，隻要我能完成遊戲裏的終極任務，《曙光》將會永遠性關閉。”
“那是當然！”
爽快的回答聲裏，一個入口在他眼前被徐徐打開。
“晚一點，我會把他留下的任務線索給到你。現在你可以先從這個通道去遊戲副本裏參觀一下。接下去的旅程就祝你一切順利了。”
陸羽點了點頭，慢步走進了那個入口。
還沒來得細細觀察，無數殘影畫麵猶如海嘯一般紛至遝來，很快將他的意識卷入其中。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為心太軟，而中了Stream的圈套。
或許這個通道根本不是通向《曙光》，而是“廢墟”世界裏，最可怕的數據黑洞。一旦踏足，就會被徹底撕裂吞噬，再也無法逃脫。
憑一款遊戲就能把玩家搞得跟邪教一樣的人絕非善類。
自己也是腦子進水才會想著要和他交朋友……
一想到自己身陷囹圄之前，竟然連對方的真實身份是什麽，究竟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陸羽憤怒之餘，自己也覺得有點好笑。
如果能大難不死，有機會從這個黑洞裏逃脫的話，無論對方再說什麽花言巧語，都絕對不能再心軟。對這種從頭到尾都沒安好心的家夥來說，監獄才是他最好的歸宿！
思緒奔湧之際，前方忽然有微光閃現，這條漫長無際的通道終於迎來了出口。
陸羽隻覺得精神一震，加快速度向著終點的地方奔去，然而就在他踏出通道的那一瞬，一陣強烈的眩暈感重重襲來。緊接著，他在一片刺眼的光線裏，墮入了黑暗的最深處。
意識重新恢複的瞬間，耳邊響起的是一陣荒腔走板的小調。似乎是近在咫尺的地方，有人在興致勃勃地唱著歌。緊接著，一隻觸感冰涼的手摸向了陸羽的身體，翻翻找找的像是想要在他的身上搜出點什麽。
驚怒交集之下，陸羽根本沒來得及多想，很快翻身坐起，捏住對方的手腕後狠狠一擰：“你要幹什麽？”
“疼疼疼……”
一連串的驚叫聲瞬間在耳邊炸響：“你這人怎麽回事啊？不是係統自帶的NPC就早點說話啊！叫了半天沒反應，忽然詐屍算怎麽回事？”
“係統自帶的NPC？”
陸羽一愣，捏著他手腕的手微微鬆開了些：“所以我們現在是在《曙光》遊戲裏？”
“那不然呢？”
對方一臉的沒好氣：“你都不知道這是哪，那是怎麽進來的？”
陸羽沒再說話，隻是眉頭微皺著，靜靜打量起了眼前的一切。
腳下踩著的是一片柔軟的草坡，清澈的溪水蜿蜒著從不遠處潺潺流過。一棟白牆青瓦的小屋子臨溪而建，佇立在山水之間，美得和畫一樣。更遠一點的地方，挺拔而豐茂的森林向上生長，滿目之間都是生機勃勃。
在鋼筋水泥的城市待久了，這樣的地方實在是讓人心曠神怡。就是身邊還有了個哼哼唧唧的家夥，實在有點敗人興致。
對方大概二十出頭的年紀，鼻梁高挺，下頜鋒利。明明是模特一般英俊濃烈的臉部線條，可偏偏長著一雙溫柔又多情的狗狗眼。這讓他說話時充滿了天真又無辜的少年感，看上去跟個家世優渥、不知人間疾苦的大學生似的。如果這副皮囊沒有經過係統美化，倒真的可以算得上是個帥哥。
就是不知道這麽個家夥究竟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心裏還在琢磨著，對方像是已經從氣呼呼的狀態中緩了過來，一雙狗狗眼滴溜溜地轉了兩下後，忽然把臉湊了過來：“對了，我叫溫顧，你叫什麽？”
陸羽冷著臉：“NPC不配有名字。”
“哎呀，剛才那是誤會嘛……你怎麽還氣上了？”對方嘿嘿笑了一陣，繼續熱情搭訕，“你進這個副本多久了？開始做任務了嗎？不嫌棄的話咱倆組個隊唄？不然我都快無聊死了。”
聽他囉囉嗦嗦地說個沒完，陸羽心煩之餘也覺得有點詫異。
按照Stream的說法，這應該是一個尚未上線的隱藏副本，自己之所以能進來，是因為對方開辟了特殊通道。如果是這樣的話，旁邊這個家夥又是怎麽進來的？
對方還在絮絮叨叨：“喂！問你話呢，好不容易逮到個真實玩家，大家多少互動一下啊！”
陸羽皺了皺眉，終於開口問：“這個副本，你又是怎麽進來的？”
“嗐！這話說起來就長啦……”
對方裝模作樣地歎了一口氣，表情看上去卻有幾分得意：“我從《曙光》上線的第一天就開始玩這個遊戲，也算是骨灰級玩家啦。然後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遊戲裏有個特殊通道，會通向這個隱藏副本。出於好奇，我前後來過好幾次，想看看能不能找出什麽新鮮玩意。結果沒想到好東西沒找到，倒是撞見你了。”
陸羽聽到這裏，很快打斷了他：“你是衛星城的人？”
“是啊！”對方趕緊點頭，“我出生在方舟小鎮，長大以後也一直住在那。不過你是怎麽知道的？”
陸羽一臉看智障的表情：“《曙光》最開始的用戶都是些什麽人你不清楚？”
藏在心裏沒繼續說下去的後半句是：而且你這個吊兒郎當的樣子一看就不像什麽正經人！
“這樣啊……”對方一臉恍然大悟，隨即開始舉一反三，“你既然能找到這裏，想來也是《曙光》的老用戶了。說起來你住哪？不遠的話咱們有機會下線之後竄個門？”
“……”
在他滿懷期待的招呼聲裏，陸羽覺得自己被徹底噎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