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莫比烏斯環
從《曙光》下線後的那個清晨，陸羽主動聯係了衛寧，正式接受了他的合作邀請。和對方通完電話之後，他特地抽了半天時間去了一趟安全管理中心，詳細了解了一下對方技術團隊之前的工作進度。
對於他積極高效的工作態度，衛寧表現得很高興，特意召集相關同事召開了一次溝通會議，對於陸羽的一切要求都盡量配合著。
時至溝通會議結束，天色已近黃昏。
眼見參會的同事一個個睡眼惺忪，顯然滿是疲憊，陸羽識趣地拒絕了對方的用餐邀請，隻留了一名年齡相仿的小夥子陪同他完成最後的資料拷貝工作。
資料交接完畢後，小夥子態度熱情地把他送到了門口。
離別之前，陸羽隨口問道：“對了，你們這裏是不是有一位叫程彬的同事？他是我大學時代的學長。剛才的會議上沒看到他，是因為這次的工作他沒有參與嗎？”
小夥子猶豫了一下，斟字酌句地表示：“有是有，不過他前段時間進醫院了。”
“進醫院了？”
陸羽聞言有些吃驚：“是生了什麽病嗎？情況嚴不嚴重？”
“倒不是什麽重病，就是前段時間工作太忙，給累著了……”
對方嘴裏說著話，目光卻不自覺地有些閃躲。
微妙的尷尬氣氛裏，陸羽忽然想起秦鬆之前對自己說過的話，當即表情一凝：“程彬會進醫院，是和《曙光》有關嗎？”
“大概是……有那麽一點關係吧……”
小夥子的回答越發勉強，但考慮到衛寧對陸羽的態度，又不敢遮掩太多，最後隻能小心翼翼地表示：“具體是什麽情況，我也不是太清楚，就知道前段時間他一直在忙著追蹤《曙光》的服務器，接連熬了幾個通宵後忽然不知道怎麽就暈倒了，醒來以後整個人的狀態都不太好。發現他暫時沒有辦法再繼續工作後，衛總就安排人把他送進醫院了……”
他頓了頓，繼續補充道：“隻是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看衛總的意思，也不想太過宣揚，所以……”
“我明白。”
陸羽點了點頭，表示自己不會讓他為難。
隻是臨別之前，他還是多問了一句：“程彬他住在哪家醫院，方便的話，能告訴我嗎？”
幾分鍾後，按照對方給出的地址，陸羽驅車一路向西而去。
到達目的地後，卻發現這個傳說中的“醫院”與他料想中的有些不同。
佇立在眼前的是一棟棟白色小樓組成的建築群，環境看上去十分清幽。往來之間，鮮少看到前來探訪的病人家屬，表情嚴肅的安保人員比其他醫院要多得多。
得知他的來意後，院方最初表現得有些為難，直到陸羽以工作為借口，拿出了Matrix的工作證後，對方才勉強表示：“按照程先生現在的情況，原本是不方便探視的。但既然您是Matrix的人，我們也就不阻攔了。不過需要提醒您一下，程先生目前的精神狀態不太穩定，您的探訪時間不易過長，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雖然對方的用詞非常謹慎，但陸羽聽在耳裏還是感覺驚異。
原本以為程彬之所以會住進醫院，是因為高強度的工作狀態下，身體過度疲憊，然而就目前院方的表述來看，情況像是要複雜得多。
沒容他多想，一個年輕的小護士已經在前方帶起了路。
彎彎繞繞地走過幾個回廊後，對方朝著內院的地方指了指：“呐……程先生就在那了。”
順著對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清淺的月光之下，一個身穿病服的清瘦男子正以一種單膝曲起的奇怪姿勢在粗糙的地麵上來回跳動著。
這種場麵實在是有些詭異，陸羽驚異之下，還沒來得及說點什麽，目光所及之處，一枚掛在對方腳踝處的金屬環映入他的眼底，讓他徹底震驚了！
這種拇指粗細的金屬環被稱作“莫比烏斯環”，是大數據發展下Matrix協助政府方麵研製出來，對危險分子進行監管控製的特殊產物。和古早年代裏的電子腳鐐類似，通過與Fate相連，“莫比烏斯環”為監控對象設定了嚴格的可活動區域，使得監控對象即使不佩戴刑具或是身處牢房，也依舊無法實現自由遷移。
然而比起電子鐐銬，“莫比烏斯環”更殘酷的地方在於，一旦監控對象的行跡數據超出坐標範圍，環體會直接跳過警告步驟，將藏在環內的毒素注入對方身體，使其瞬間死亡。同時，為了防止監控對象取下環體進行“越獄”，“莫比烏斯環”采取的是終身鎖定製，一旦戴上，就是如影隨形的一輩子。
鑒於“莫比烏斯環”的特殊屬性，如果不是極端情況，一般鮮少使用。陸羽也僅僅是因為Fate維運工程師的身份，才得以見識過測試版本。萬萬沒想到，這枚與自由絕緣的金屬環，如今會如此殘酷地將一名家世清白、兢兢業業的技術人員囚入其中。
“你們為什麽要給他戴這個？”
在意識到眼前的一切究竟意味著什麽後，陸羽徹底憤怒了：“他隻是個病人而已，你們為什麽要限製他的自由！”
“這又不是我們要給他戴的，這還不是衛總的意思……”
見他長相英俊，小護士一直都表現得耐心又溫柔，此刻見他聲色俱厲，忍不住撇了撇嘴，有點委屈的樣子：“而且他每天都瘋瘋癲癲的，不是在念叨些誰都聽不懂的話，就是拉著我們玩遊戲，不把他限製起來，出問題了誰負責？”
“……”
想來對方隻是一個護士人員，就算抗議再多也沒法做什麽實質性的決策。
激憤之下，陸羽也不再多言，快步走進內院後，小心翼翼地開口：“程彬師兄，你還記得我嗎？”
聽見有人說話，男人停止了跳躍的動作，扭身朝他看了看，然後很快笑了出來：“是陸羽啊……你們部門不是一直都挺忙的嗎？今天怎麽有時間來這裏？是因為工作，還是探望朋友？”
看他這正常又得體的表現，似乎並沒有什麽精神方麵的異常。
一時間，陸羽不知道是驚異多一點還是慶幸多一點，趕緊老實地回答：“都不是，我是聽說你身體狀況不太好住進了醫院，所以特地過來看看。”
“身體狀況不太好？”
程彬口氣喃喃地重複了一遍：“你聽誰說的？”
“你的部門同事。”
“這麽說來，他們聯係你了？”
程彬的反應似乎相當敏銳：“是因為《曙光》的事，他們來找你幫忙嗎？”
“是……”
擔心這個話題再繼續下去，會刺激到對方，陸羽趕緊話風一轉：“你現在怎麽樣了？感覺好些了嗎？”
“好啊！當然好！我簡直沒有過比現在更快樂的時候了！”
程彬哈哈笑了出來，順手朝著地麵指了指：“怎麽樣，有沒有興趣試一試？感受一下我如今的快樂？”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陸羽凝神看了看。
地麵上是用花園裏的泥土歪歪斜斜地畫出的幾個長方形格子，每個格子裏還標注著不同的阿拉伯數字。
陸羽隻覺疑惑：“這是什麽？”
“跳房子，一種源於羅馬帝國時期的兒童遊戲。”
程彬看著他，認真又耐性的模樣像是在交流自己的畢業課題似的：“最初的遊戲規模有一百英尺長，主要用於羅馬步兵的軍事訓練。後來，羅馬的孩子們開始模仿軍隊的這種訓練，在他們自己的球場畫線扔石，並且添加了一個評分係統。再後來，這種遊戲很快蔓延至了整個歐洲，乃至全球。隻是很可惜，到了我們這個時代，幾乎沒有人知道了……”
聽他說到這裏，陸羽忽然意識到了什麽，眼睛猛地一抬：“那你是怎麽知道的？難道也是因為《曙光》？”
“也不完全是吧……”
程彬輕輕笑了笑，像是陷入了某種回憶一樣，表情變得很溫柔。
“在我很小的時候，因為機緣巧合，去衛星城裏住了一周。那一周的時間裏，我和很多衛星城裏的孩子們成為了朋友。從他們那裏，我知道了話劇、電影，聽到了很多有趣的童話故事，還學會了很多遊戲。如今想來，那是我人生迄今為止最快樂的時光。隻是後來，我被接回了主城區，沒有人再陪我說那些故事，玩那些遊戲，甚至我偶爾提起，都會讓父母感覺如臨大敵！再後來，當我和別人一樣，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到學習、考試、工作以後，有關於這些快樂的記憶逐漸模糊了。直到不久前，在追逐《曙光》服務器的過程中，我遇到了Stream。”
Stream……
居然又是Stream？
陸羽暗自咬了咬牙，狠聲開口問：“他對你做了什麽？”
“他沒對我做什麽，我們隻是打了一個賭。”
程彬的眼睛微微閉了起來，像是依舊在回味著那個如同神跡般的時刻。
“因為那場賭約，他帶我去了一個非常神奇的地方，在那裏，我找回了曾經失去的快樂記憶！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如果《曙光》為人類社會帶來的都是這樣的快樂的話，為什麽要毀掉它？永遠在算法的控製下，壓抑著快樂的天性，每一分每一秒都過著步步嚴苛的生活，對於人類社會的發展，真的就是最好的嗎？”
作為一個維護社會穩定的安全技術人員而言，這種離經叛道的言論實在是太危險了。難怪衛寧在覺察到他的異常反應後，會第一時間動用“莫比烏斯環”將他的人身自由徹底限製起來。
這些言論一旦在Matrix內部散播，帶來的負麵影響隻怕不是那麽輕易就能夠遏製的。如果流向公眾，隻怕會造成更加難以想象的後果！
滿腹震驚之下，陸羽也沒了繼續待下去的心情，於是最後詢問道：“師兄，既然這樣，你好好休養，我就先走了。另外，你看我還能為你做點什麽？”
程彬搖了搖頭：“謝謝你。其實我知道，雖然你沒說，但你也覺得我精神出問題了，是嗎？”
在陸羽長久的沉默裏，他像隻快樂的大鳥一樣，舞動著手臂，重新在那些粗糙的格子裏跳躍了起來：“沒關係，我自己心裏清楚，雖然我的身體永陷囹圄，但我的靈魂從此自由了！”
懷揣著滿心的震驚、困惑、失望和不解，當天夜裏，陸羽輾轉反側徹底失眠了。
次日上班之後，見他黑著一張臉，渾身都是低氣壓，部門同事也都識趣地沒打擾他。直到午餐時間，才有人小心翼翼地湊到他身邊問了一句：“陸羽，看你累成這樣，是不是接了新的任務？老秦那邊交代了，如果忙不過來的話，之前的工作可以分給我們。”
考慮著一旦投入“曙光”相關的事務，接下來能分配給其他工作的時間必然有限，陸羽把手裏的工作盤算了一下，衝著對方滿是感激地點了點頭：“行，那就多謝了。我這就把需要交接的資料準備一下。”
同事笑了起來：“這事不著急，可以晚點再說。而且咱們的辦公係統也不知道怎麽了，一早上來來回回地宕機了好幾次，怕是你現在也沒法弄。”
陸羽“嗯”了一聲，也沒把對方的提醒放在心上。
同事離開之後，陸羽正準備把需要交接的文件整理歸檔，眼前的電腦顯示屏忽然輕微地閃了閃。緊接著，一條遊魚形狀的圖標從屏幕的右下角遊動而出，由淺轉深，慢慢浮現在了眼前。
這猶如動態屏保一般的畫麵看上去甚是可愛俏皮，但目光落定的那一瞬，陸羽立馬睡意全無。
Matrix內部的辦公係統被人當成了後花園閑逛至今，還搞出了這麽多花裏胡哨的玩意，Fate卻沒有發出任何警報，對他而言，無異於一次巨大的挑釁和羞辱。
還沒來得及有所行動，遊魚已經停在了屏幕的正中央，隨即咕嘟嘟地吐了個對話框出來：“中午好啊！我總算找到你了。”
陸羽眼瞳一震，迅速回複：“Stream？”
“不錯，你總算沒忘記我！”
對方連發了好幾個歡欣雀躍的表情包，才繼續問：“對了，這幾天怎麽沒在遊戲裏見到你？我可是一直在找你呢！”
“找我幹什麽？”
“不幹什麽，隨便聊聊唄！”
Stream頓了頓，有點警惕的樣子：“不過咱們能不能換個地方？Fate的眼皮子底下我可藏不了太久。要是沒聊幾句就引發係統報警，惹來一堆人找我麻煩，那可就糟了！”
陸羽麵無表情地緊盯著屏幕，整個人已經進入了戰鬥狀態：“你想去哪裏？”
“當然是短時間內不會被別人打擾的地方啦，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來。”
“少廢話！”
陸羽再淡定，這一刻也終於忍不住了：“你到底要去哪裏？”
屏幕再次微閃。
遊魚甩了甩尾巴後，向著來時的方向遊去，很快消失在視線裏。
對話框裏隻留下了黑體加粗的兩個字。
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