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算法與權力
陸羽原本以為，要讓溫顧接受他所說的一切是真相而非杜撰，可能需要很漫長的一段時間，然而隨著聊天的深入，對方看向他的目光從調侃、縱容和無奈逐漸變得認真了起來。
等到一周之後，閑極無聊之下，陸羽隨手利用幾個經典算法，解決了溫顧手中遊戲項目的全局光照和陰影問題，溫顧的態度就此徹底改變。就連稱呼，也從漫不經心的“兄弟”變成了帶著一點討好性質的“羽哥”。
對於溫顧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就接受了他真正身份這一事實，陸羽欣慰之餘也不禁有些感歎。畢竟以開放的心態麵對未知的事物，謹慎求證後相信自己的判斷，並從容地接受它，是天才和凡人之間最大的區別。
而溫顧身上，正好具備著這些讓人讚歎的閃光點。
隻是在陸羽看來，這麽一個頭腦聰穎的家夥偏偏要把滿身的才華用在遊戲上，未免太過浪費了。
“你是研究人機交互的？”
“羽哥你也太抬舉我了，我現在也就剛研一，學習階段而已，離所謂的‘研究’還有老長的一段距離呢。”
大概是在陸羽的毒打下認清了現實，平日裏總是一臉自戀的家夥，在談及自己的專業領域時，難得先抑後揚地表示了一下謙虛。
還沒來得及將自己的輝煌成績正式秀出來，陸羽已經繼續問道：“可是人機交互的理論技術能夠運用的場景那麽廣，你幹嗎一直聚焦在遊戲領域？”
“遊戲有什麽不好，那不也是給沉悶的日常生活帶來樂趣的一種形式嗎？反正至少對我而言，平時學習累了，玩上半個小時的遊戲，立馬就能滿血複活。”
溫顧撇了撇嘴，像是對他的問題有些不以為然，卻又忍不住追問：“對了羽哥，在你們那個時代，遊戲發展到了什麽地步？有沒有和現在的科幻電影一樣，人腦意識和遊戲數據能夠直接無障礙連通？”
陸羽搖了搖頭：“沒有，我們那個時代裏，遊戲是違禁品。一旦被監測到有人在私下接觸，是會被嚴重警告的。”
“違禁品？那你們那邊的人靠什麽放鬆娛樂？看電影？唱K？還是玩桌遊，搞劇本殺什麽的？”
“都沒有。這些東西都太浪費時間了，算法時代裏都是被禁止的。”
“不是吧？”
溫顧聞言臉色都綠了：“那你們那個時代的人生活得不是很無趣？”
“無趣？你怎麽會那麽想？”
陸羽有點頭疼地解釋道：“無論是遊戲或是電影，除了讓人能在短暫的時間裏逃離現實，獲得一點虛無縹緲的滿足感以外，對實際的生活和社會的發展並沒有任何助益。如果能夠把那些時間用在學習和工作上，社會的發展會更高效，生活也會更便捷，那不是有意義得多？”
“可人生的意義並不隻是高效和成功啊！在有限的生命裏獲得更多的體驗，以不同形式的娛樂活動獲得滿足感，體驗生命的厚度，不也是很重要的嗎？”
眼見陸羽隻是笑了笑，一臉不屑和他爭辯的樣子，溫顧幹脆伸手往他脖子上一勾：“算了，不討論這些了。反正你們那我也去不了……要不這樣吧，看你也沒啥事，不然我帶你去星明科技學院裏走走，感受一下我的大學生活？”
對於百年之前的校園生活，陸羽倒是滿懷好奇。
畢竟正是因為有了這群人的存在，並引領著社會發展的航向，人類才會在百年之後迎來了科技發展的巔峰。
然而真正踏進星明科技學院之後，陸羽發現眼前的一切和他事先想象的全然不同。偌大的校園裏，並沒有他所習慣的那種肅穆緊張的景象。
除了拿著書本匆匆趕往圖書館或是實驗室的學子之外，還有更多的人聚集在足球場、籃球場或者各種社團裏，熱熱鬧鬧地開展著各種課外活動。
“你們把時間浪費在這些和學習無關的事情上，沒有人監管的嗎？”
“監管？誰？老師？拜托！很多老師下課了還和我們一起玩兒呢！”
話剛說到這裏，遠遠有人朝溫顧招手打了個招呼。
溫顧走過去聊了幾句，很快小跑了回來：“羽哥，一會兒我和朋友們約了一場劇本殺，因為是個多人本，人暫時沒湊齊，你要不要一起試試？”
陸羽一愣：“劇本殺？那是什麽？”
“一種線下遊戲啦，對表演能力和邏輯思考能力都有點要求。簡單來說呢，就是會有一個完整的故事，參與遊戲的每個人都能拿到屬於自己的劇本，其中一個或幾個人在其他人不知道的情況下秘密扮演凶手的角色，而其他人需要通過各類線索的調查和推理找出凶手。怎麽樣，有沒有興趣？”
“……”
如果是平日裏，這種純粹消磨時間的社交遊戲，陸羽一定是漠然拒絕的。但是眼下，他實在是無事可幹，所以最終，在溫顧滿是期待的注視下，他猶豫著點了點頭。
十幾分鍾後，溫顧帶著陸羽走進了學校體育場附近的一個咖啡館。靠近窗戶的卡座裏，已經坐了好幾個人。
見他們出現，一群人趕緊把位置讓了出來，在和溫顧打完招呼後，有女孩把目光落到了陸羽身上：“這位帥哥是誰啊？溫溫你的朋友嗎？”
在被陸羽的意識控製之前，那個因為考學失敗精神失常，永遠邋邋遢遢，目光混沌的青年和“帥哥”兩個字沾不上什麽關係，然而眼下，因為溫顧的衣品外加陸羽自帶的精英氣質，讓他往那一站，就已經成為了人群的焦點，即使之前有人和他打過照麵，也完全意識不到昔日裏那個令人嫌惡的流浪漢和眼前挺拔幹練的青年是同一個人。
“嗯！他叫陸羽，是我新認識的哥們！”
溫顧鄭重地介紹完，隨即對著眼前的女孩強調著：“不過人家就純粹來幫忙湊個局的，你們可別打他的主意哦！”
女孩翻了個白眼，再次看向陸羽時，倒是變得很溫柔：“陸羽你是哪個係的啊？之前怎麽都沒見過你？我們都是溫溫的朋友，經常在一起玩，你要是不介意的話，可以加我個微信，以後有什麽活動，我方便通知你噢！”
熱鬧的起哄聲瞬間響了起來，就連溫顧也跟著擠眉弄眼地悄聲提示著：“羽哥，人家要你的聯係方式欸！”
這種被異性大大方方表示好感的場麵，陸羽從未經曆過。
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他的臉瞬間漲紅了，連聲音都變得磕磕巴巴的：“對不起，我沒有微信……”
“羽哥的意思是，他今天來得倉促，沒帶手機啦，反正我倆這麽熟，你要是想約他，以後直接通知我唄！”
狼狽之間，溫顧很快打了個圓場，隨即把手一揮：“今天什麽本子，趕緊拿出來！”
因為來時的路上，溫顧已經十分詳細地介紹過劇本殺的規則和玩法，遊戲真正開始後，在經曆了短暫的適應期後，陸羽很快進入了狀態。
一輪遊戲玩下來，已是黃昏時分。
意猶未盡之下，眾人幹脆叫了餐食，一邊吃著，一邊就不久之前每個人的表現展開了複盤討論。
熱熱鬧鬧的氣氛裏，之前找陸羽要微信的女孩忽然開口問：“陸羽，我聽溫溫說你這是第一次玩劇本殺？”
“啊……是的。”
陸羽正專心致誌地吃著眼前的餐點，安靜聽他們聊著天，發現話題落到了自己身上，趕緊放了筷子：“我就是來的路上聽溫顧大概說了一下規則，很多地方還不熟悉……所以，剛才是有哪裏做得不對嗎？”
“當然沒有！”
女孩的目光裏都是讚賞：“我就是覺得很意外，你的分析推理都很強，各種線索一抓一個準，溫溫已經表現得像個戲精了都沒能把你騙到，如果是第一次玩的話，那就真的是太厲害了。”
被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帶著星星眼誇讚，陸羽一時間手足無措，於是趕緊解釋道：“你過獎了。說起來這個遊戲可能和我之前的工作有一些共通性，所以才會上手比較快……”
“和工作有關？陸羽你已經工作了嗎？”
在座的人一時間都來了興趣：“看你這麽年輕，我們想著可能也就和溫溫一樣大呢！說起來你在哪裏工作啊，是幹什麽的？”
陸羽遲疑了一下，還沒想好怎麽回答，溫顧已經笑嘻嘻地接口：“他是研究算法的，至於在哪上班，那可就得保密了！”
“算法工程師嗎？那很厲害啊！”
人群中立馬有人嚷了起來：“就陸羽這智商和溫溫這得瑟勁，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在某一線大廠啦！”
話音未落，緊接著又有人笑著開腔：“不過陸羽，有空和你們老板說說，讓他也把你們的算法係統優化優化，再這麽搞下去，可能要出問題的哦！”
雖然並不明白他們所說的大廠究竟是什麽，但對方的話瞬間吸引了他的注意：“你說的問題是什麽？可以詳細說說嗎？”
“小陸開始搞用戶調研了啊？還真是敬業呢！不過你可別上當，她故意找這麽個話題杠你，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呢！”
嘻嘻哈哈的起哄聲裏，女孩子有點害羞地開口了：“陸羽你別介意，我沒有針對你的工作的意思。事實上，算法的出現給我們帶來了很多的便利，但是我也看過一篇論文，裏麵提到算法可能帶來的一些危害。比如說致癮性推薦會很容易引導用戶進入信息繭房，聚焦數據而缺乏人性考慮的做法也會侵占從業者利益等等。而且由於算法是由數據訓練出來的，不可避免地會存有偏見，當他從商業領域進入公共領域後，會對社會性的決策帶來很大的影響。所以作為一名普通的用戶，我才想著和你聊聊……”
當天夜裏，因為話題的不斷展開，一群人直到咖啡廳打烊才意猶未盡地回了各自的住所。
雖然到家之後很快就躺上了床，陸羽卻始終睡不著。
像是覺察到了他的煩悶，溫顧幹脆滾到了床沿邊，小心翼翼地問道：“羽哥，是不是今天他們聊了什麽惹你不開心了？”
“那倒沒有……事實上，你的朋友們聊的很多話題，在我們那個時代很難聽到了。雖然有些觀點我並不認同，但多了解一下大家在想什麽，總是好的。”
陸羽想了想，忍不住問道：“不過溫溫，我其實也想問問你，對於算法，或者是算法推動下的社會，你也是持負麵態度的嗎？”
溫顧有些吃驚，隨即噗嗤一聲笑：“羽哥，你剛才叫我什麽來著？”
“……”
沒想到他關注的重點在這裏，陸羽一時有些鬱悶：“你的朋友們不都這麽叫你嗎？”
“可是這種叫法被同性叫起來很肉麻，你沒發現這麽叫我的都是漂亮妹子嗎？”
溫顧哈哈笑了一陣，才正色道：“我對算法本身沒有反感，也覺得它對提升社會發展效率是很有幫助的。隻是我之前在網上看到過一篇文章，很認同對立麵的一個觀點，那就是至少在現階段，算法權力更多地掌握在那些擁有技術和數據的機構或個人手裏，或許在一開始，他們中的多數並未意識到自己的權力有多大，影響有多深，他們更多的是遵循技術邏輯探尋技術的可能性，但當他們看到算法可以幫助自己實現盈利或其他目標時，他們就會有意強化這種權力。而另外一方麵，資本、政治等其他權力在意識到算法的力量時，也會加強對其滲透或控製。而一旦算法進入到各種應用中，一些潛在的風險就會釋放，權力過度或失範的問題也會不斷暴露……”
在他娓娓道來的聲音裏，陸羽的腦海中浮現出了羅森的臉。
百年以後，以Fate來對人類社會進行監管的Matrix，大概就是這樣的產物。
見他不再吭聲，像是再次陷入了某種糾結，溫顧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對了羽哥，問你個事……今天找你要微信的那個妹子，你覺得怎麽樣？”
陸羽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什麽叫覺得怎麽樣？”
“就是……你有沒有和她交往的想法啊！”
溫顧神神秘秘地湊在了他耳邊：“我給你說，那個妹子可是自動化係的係花，平時追的人可多了，長得漂亮，性格又好，你要是有意思的話，我給你拉個線啊！”
陸羽簡直無語了，忍了半天，才哼了個聲音出來：“不必了，且不說我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就算是，我對她根本就不了解，也不知道各項數據是否匹配。你就別瞎搗亂了！”
“就是因為不了解，才要先交往看看嘛。不交往哪裏知道合不合適呢？”
溫顧苦口婆心地勸說了一陣，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你剛才說，不知道各項數據是否匹配……難道在你們那邊，真的連談戀愛結婚這種事都要通過算法決定？”
“當然！”
“這也太反人類了吧！”
驚歎之下，溫顧的八卦神經再次啟動：“那你說說看，你們那邊的算法給你匹配的姑娘是什麽樣的？”
“不知道。”
“不知道？”
“嗯……因為我剛畢業不久，還沒有到合適的匹配時間。”
“那如果匹配下來的姑娘你不喜歡呢？能換人嗎？”
“可以。如果雙方見麵聊完以後覺得不合適，可以向係統反饋。然後按照你的反饋意見，係統會在匹配範圍內推薦其他的相親對象。”
“那如果接連匹配下來都不滿意呢？能自己選一個有感覺的嗎？”
“這種情況……很少發生吧。”
溫顧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偏偏又是他根本沒有考慮過的問題，陸羽覺得自己的腦子都要被他吵炸了。
“首先，能進入匹配範圍的相親對象，都是經過各方麵綜合分析以後得出的，是算法推動下最適合的選擇。其次，考慮到人類的最佳生育年齡和後代在身體和智商方麵的健康問題，這個匹配的過程不會無限期延續下去，一般來說，從第一次匹配開始的兩年之內，如果一直沒有結果，係統就會采取一定的強製性措施……”
“還強製性措施呢！把結婚對象當盲盒抽，這也太刺激了吧……”
溫顧嘖嘖有聲地歎了一陣，忽然湊到了他耳邊：“羽哥，那我問你啊，如果你遇到了一個人，對她一見鍾情，可是她不在你的匹配範圍內，但你就是真的非常非常喜歡她……你會怎麽辦？”
陸羽愣了愣，想了很久之後，才猶豫著開口：“我沒有遇到過那樣的人，所以在此之前，我選擇相信大數據和算法。”
“可是我不一樣！”
溫顧笑了起來，目光裏滿是憧憬：“如果我喜歡上了一個人，就算全世界都說我們不匹配，隻要她也喜歡我，那麽就算遠隔千山萬水，我也一定要和她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