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涼州金蓮子

涼州本是大景的定威郡,在沙海東部邊緣,與大景雍州毗鄰。

洛陽之亂後,媯趙興起,大景東渡,定都建康。平陽關郡守鄭蒿與定威郡守屠頌二人,孤懸大景疆域之外,苦苦堅守沙海二郡。

屠頌因梁無疾與崔煥有姻親聯係,狐疑崔煥。崔煥隻能逃到媯趙境內,投靠幹奢。

媯趙太尉幹奢與崔煥有故交,將崔煥安置在長安,官職太史令。

五年前,匈奴禿發騰單於平定西域後,率領匈奴五部重返中原,攻陷平陽關,鄭蒿逃竄入蜀地。匈奴六部一路東進,跨越沙海,攻打定威郡。屠頌已老邁無力抵擋,在攻城之際,病憂而死。禿發騰隨即攻陷定威郡。

匈奴禿發騰占據沙海,改定威郡為涼州定都。鄭蒿隱姓埋名,一路顛沛,逃回大景,在荊州停留,被大景冊命為荊州郡守。

媯趙太尉幹奢去世後,崔煥辭卸官印,奔赴涼州,投靠外甥禿發騰,被禿發騰封為右穀蠡王。

媯樽乾紫四年。

景順帝成和二十五年。

禿發騰正在涼州的王庭內議事。風追子、任囂城、崔煥以及匈奴五部頭領齊聚一堂,商議中原的局勢。

風追子稟告禿發騰:“少都符化為瘟神,媯趙與大景都已國力大衰,建康之戰,雖然大景勉強勝出,也是國力支絀,難堪一擊。”

崔煥說道:“既然如此,我們就不必忍隱,即刻引軍南下,攻占雍州,進取長安。”

禿發騰一言不發。風追子從懷中掏出一份書信,“這是媯趙皇帝媯樽的密信,他們已經祛除了瘟疫,準備再次攻打建康。匈奴與媯趙的盟約,媯樽決定繼續遵守。”

“少兄死於媯趙之手,”任囂城說道,“四象神山,同枝同葉,我不能坐視少都符被害而無動於衷。”

匈奴五部的首領紛紛聒噪,混周部呼延熊說道:“媯趙和大景一般昏庸無道,正是我們匈奴南下的好時機。請大單於下令,我們率軍先攻占洛陽,滅了媯趙,再一路南下,將大景也收入疆圖,讓整個中原成為我們匈奴牧馬之地,所有的漢人和揭抵羌都成為我們的奴隸。”

禿發騰依舊沉默,看向風追子。

風追子說道:“雖然建康一戰,媯趙和大景都大傷元氣,但是就我所知,媯趙幹闕的沙亭軍,仍舊實力鼎盛,天下陸戰無雙。而大景新出了一個飛將軍桓綰,少年英雄,不下於當年無疾單於。道家的龍虎天師張魁,從海上回歸,做了大景水師的統領。有張魁在,飛星派門人難免有所顧忌。還有,徐無鬼做了大景國師,任先生與徐無鬼同為仙山門人,也不可為敵……”

“如此看來,”崔煥說道,“大景的國力,反而強於媯趙。媯樽大言不慚地要再次攻打建康,十有八九,隻是討好我們匈奴的權宜之計。”

禿發騰又把目光看向任囂城,“少先生死於媯趙,塚虎徐無鬼先生隻會比任先生更急於複仇。我們就再觀望三年吧。”

任囂城苦笑,並不回答。

丁零部賀蘭疾風說道:“我們已經在涼州等了五年,無疾單於等了四十年,難道我們還要繼續等下去?”

禿發騰說道:“是的,還要等。”

“以任先生的天下最強木甲術,飛星派術士的法術,還有匈奴六部數十萬鐵騎,”丁零部賀蘭疾風懊惱地說,“為什麽我們還要繼續忍隱,不去與他們轟轟烈烈地大戰中原?”

其餘四部首領也附和說道:“我們一生都征戰於沙場,活在刀口之下,到了涼州,這五年來,天天飲酒打獵,悶都悶死,什麽時候才能把我們這些老家夥派到戰場上,與敵人好好廝殺一場?再等下去,我們老都老死了。我們大漠上出生的男兒,一定要戰死在刀劍之下,怎麽能老死在羊皮氈上?”

禿發騰向四部首領說:“各位叔叔寬心,我們匈奴,不戰則已,戰則必勝。當我們出兵之時,就是橫掃天下,一統中原之日。”

混周部呼延熊在五部首領中年齡最幼,與禿發騰同輩,笑著說道:“各位叔叔都正值壯年,如今先享享清福,養精蓄銳,到時候我們還要在沙場上比試,誰殺敵更多。”

四部首領知道這番言語是呼延熊受了禿發騰的私下囑咐,借他的口說出,也就無話可說。

賀蘭疾風抬頭說道:“既然大單於決意繼續蓄力,我們這幾個老家夥,當然聽命就是。隻是這日子,過得實在苦悶,不如我們南下蜀地邊境,去搶掠成漢一番,也不算是破壞匈奴與媯趙的盟約。”

禿發騰看了看崔煥,崔煥拱手說道:“南下試探一下成漢的虛實,也無不可。也能借此敲打一下媯趙,讓他們知道,我們並不是永遠坐守旁觀。”

禿發騰欣然點頭:“既然舅父也這麽認為,那就這麽定了。”

五部首領,同時擊掌相慶。

就在此時,王帳上方突然掉落下一個金剛圈,滴溜溜地在地上滾動,繞著五部首領腳下滾了一圈,最後左搖右擺,落定在地麵。

五部首領的眼睛一齊盯向滾動的金剛圈,神情無不詫然。

金剛圈已然落定,清脆的聲音仍舊在王帳內回繞不絕。

良久之後,賀蘭疾風哭喪著臉說道:“這個魔星,連王帳內,都不肯放過我們。”

呼延熊輕輕地笑了一聲。

一個身著紅綾的小孩,突然從王帳上方跳了進來,一把揪住賀蘭疾風的胡須。賀蘭疾風身體魁梧,動作遲緩,無法躲避,被紅綾小孩揪住胡須,連忙伸手去抓紅綾小孩的發髻,可是紅綾小孩的身體瘦小靈活,鬆開胡須,轉眼鑽過賀蘭疾風的**,爬到了賀蘭疾風的後背上。紅綾小孩兩腿騎上賀蘭疾風的後頸,伸手又把賀蘭疾風胸前的胡須抓住,口中不停地吆喝:“騎大馬,騎大馬!”

其餘各部首領,紛紛後退幾步,看著紅綾小孩戲弄賀蘭疾風。眾人都滿臉愁容,無可奈何。

賀蘭疾風仰頭大喊:“祖宗,你下來吧,我給你四匹駿馬,你愛怎麽騎,就怎麽騎。”

禿發騰和呼延熊相互對視,忍不住笑著看向任囂城。

任囂城大聲喝道:“努紮爾!王帳之內,你還目無尊長,如此的頑劣!快給我下來!”

紅綾小孩朝著任囂城吐了吐舌頭,從賀蘭疾風的後背跳下,站立在地上,跺跺腳,伸直手臂,地麵上的金剛圈自行彈起,箍在紅綾小孩的胳膊上。

這就是任囂城在涼州撫養了五年的金蓮子,俗名努紮爾。

坎殿城的努紮爾跟隨任囂城在匈奴涼州五年,他無父無母,隻把任囂城當作父親。金蓮子蓮花化身,迎風而長,半歲就能行走言語,一歲時候就不吃羊乳,頓頓都要牛羊肉,兩歲開始飲酒,性格頑劣暴躁。卻偏偏被禿發騰以下所有匈奴各部首領喜愛。

任囂城對著努紮爾厲聲斥道:“這是禦前商議大事的地方,你也敢來頑皮!”

努紮爾仰著腦袋看向任囂城,說道:“賀蘭老爺子許諾給我一匹汗血寶馬,說好了今日兌現,馬呢?”說完把頭轉向賀蘭疾風。

賀蘭疾風苦笑著說道:“還在路上,此時應該到了平陽關。”

任囂城罵道:“西域汗血寶馬,價逾千金,你向賀蘭老爺討要,他答應給去收羅,已經是千難萬難,哪裏能夠說來就來?”

努紮爾說:“到了平陽關?那我現在就去瞧瞧。”

“瞧什麽!”任囂城又罵道:“你又要去吃了作數嗎?”

王庭裏,禿發騰以下所有匈奴貴族和高官貴人,努紮爾隻敬畏父親任囂城。被任囂城嗬斥後,嘴角撇了撇,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動,在王庭內每人身上看了一遍。

目光所及,所有人都心驚膽戰,不知努紮爾這個魔星,心裏又在打什麽主意折騰。努紮爾眼光不敢跟任囂城對視,身體焦躁,似乎後背發癢,於是手裏拈著一根白色羽毛,撓向後背。

樓煩部須卜烈兩眼盯著努紮爾手中,片刻後,忽然招呼身邊的隨從近前,揮起馬鞭用力抽打。

隨從抱頭跪下。

眾人不知道須卜烈為什麽突然要責罰隨從。呼延熊勸阻道:“須卜烈老爺,你無端地打下人做什麽?”

須卜烈胸中的怒氣才散發出來,對著隨從怒問:“我的兩頭白雕,讓你好生照顧,你做的好事!”

呼延熊這才把目光看向努紮爾的手中,頓時忍俊不禁。

須卜烈嚎叫起來:“我在雪山懸崖之巔,折損了幾個勇士,才抱回來兩頭白雕,花了四個月才好不容易馴服,昨晚還抓死了幾頭野狼……”

呼延熊謹慎地問努紮爾:“你手上的這根羽毛……”

“就是須卜烈老爺的兩個扁毛畜生,你們都沒看錯。”努紮爾笑嘻嘻地說,“兩個鳥兒挺好看的,羽毛跟白雪一樣。”

“這兩頭白雕是須卜烈老爺的心頭之肉,”呼延熊捂著嘴說,“你怎麽就把它們的羽毛給拔了?”

須卜烈踢開隨從,蹣跚走到努紮爾身前,看著努紮爾手裏的羽毛,羽毛雪白,反射著銀光,必定出自自己飼養的雪雕身上無疑。

“老祖宗,”須卜烈輕聲問道,“我的白雕哪裏得罪你了,你要拔下它們的羽毛?”

“我拖了連鞮用老爺的大貓出來玩耍,到草原上抓兔子,”努紮爾清脆的聲音,每一個字在須卜烈聽來都如同雷擊,“這兩個畜生從天上飛下來跟我搶野兔,我氣憤不過,就給它們一點教訓。”

“連鞮用老爺的大貓?”呼延熊看向屠何部連鞮用。

屠何部連鞮用臉色蒼白,強自鎮定地用手撫摸頜下的胡須,可是眾人都看到他的手在微微顫抖。

須卜烈對努紮爾說:“兩個畜生得罪了祖宗,拔它們一根羽毛也是應該。”

“哪裏,”努紮爾說,“我把它們的羽毛全給拔了。”

須卜烈身體晃動,就要向後跌倒,站定之後,手撫額頭又問:“拔光了羽毛,那兩隻白雕不就給痛死了嗎?”

“我先捏死了它們,才拔的毛,”努紮爾天真地對須卜烈說道,“老爺你放心,我把它們和野兔子一起燉了好大一鍋,可惜白雕看著挺大,卻沒什麽肉。”

須卜烈又問:“肉呢?”

“吃啦。”努紮爾說,“不好吃,肉硬得很,下次老爺你抓幾隻野雞養著,我饞了來吃。”

須卜烈已經無法言語,心痛到了極點,一口氣在胸口中轉不過來,隻能慢慢地坐下。

連鞮用這才恭敬地問努紮爾:“祖宗,我的飛狻,你也玩夠了,可以還給我了嗎?”

“那隻大貓叫飛狻嗎?”努紮爾問。

所有人聽“飛狻”二字,都看著連鞮用,知道連鞮用為什麽如此的驚恐。努紮爾口中所說的大貓,哪裏真的是什麽貓了,而是連鞮用重金向西域購買的雄獅。連鞮用出行,都要帶著那頭獅子跟隨,威嚴無比。聽說連鞮用每隔數日,就要用一個奴隸飼養獅子。因此草原上的牧民,無人敢接近。

連鞮用連連點頭,還抱著萬一的僥幸,希望這個魔星放過了“飛狻”。

“那隻大貓還挺機靈,”努紮爾說道。連鞮用鬆了一口氣,努紮爾隨即又道,“可是它為什麽不肯下水?”

“獅子善於陸上撲食,”連鞮用輕聲說,“生性不愛下水。”

“原來是這樣,”努紮爾點頭,“我見它在水邊可憐,就放過了它。”

“多謝,多謝。”連鞮用如釋重負。

“不過我在它身上拿了點東西,老爺不會小氣吧。”

連鞮用陰沉著臉,“什麽東西?”

努紮爾在身上摸索半晌,捏了一個拳頭,在連鞮用麵前展開,掌心四顆尖銳的牙齒,顆顆都有手指長短,根部沾染鮮血,已經幹涸。

連鞮用哭喪著聲音說道:“百獸之王,全靠利牙和鋼爪撕咬,現在沒了牙齒,哪裏還有什麽威猛。”

努紮爾點頭稱是:“因此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它的爪子也都給拔了。”然後另一隻手攤開,赫然兩顆彎曲的利爪。

連鞮用看了,一陣昏厥。

林胡部喬林不花在一旁忍不住失笑。他不同於其他幾部首領,不愛豢養什麽珍禽異獸,汗血寶馬,因此努紮爾的作為,禍害不到他的頭上。

呼延熊卻看著喬林不花示意,這個魔星,沒有放過他的道理。喬林不花受了呼延熊提醒,仔細看著努紮爾身上,上上下下打量,終於把視線落在努紮爾胳膊上的那個金剛圈上。

金剛圈上嵌著一顆黑色的寶石,散發出柔柔的光芒。

喬林不花顫巍巍地對努紮爾說道:“這個珠子,看起來好似與老夫的夜明珠一樣。”

“老爺子的寶庫裏,也就這個東西我覺得有趣。”努紮爾說道,“別的我都看不上。”

喬林不花說道:“這個黑夜明珠,雖然是我最珍愛的寶石,老祖宗你喜歡,我就送給你了。”

“喬林不花老爺就大方多了。”努紮爾說道,“不像他們,小氣得很。”

“那我寶庫裏其他的東西,老祖宗既然看不上眼,就都還給了我吧。”

“剛說你大方,這又小氣了。”努紮爾笑嘻嘻地說道,“我把老爺的珠子啊,金葉子啊,寶玉啊,都扔到了月牙湖裏,可惜那個大貓不肯下去幫我撈上來。湖邊的牧民都下水去了,現在應該撈得差不多了吧。”

喬林不花麵如土色,幾乎要哭出來。

呼延熊哈哈大笑,禿發騰單於輕聲說道:“你也別笑,我看這個努紮爾沒有放過你的道理。”

呼延熊突然醒悟,大聲喊道:“我的酒,西域運送過來的酒!”

“呼延大哥你不是說過嗎,”努紮爾看向呼延熊,“馬肉入腹,會生出毒性,所以必須要有美酒來化解。我吃了馬肉,就想起呼延大哥酒窖裏的那些美酒了。”

“你一個人都喝完了嗎?”呼延熊問,“量你一人的肚量,也喝不了酒窖裏數十桶美酒。”

“我隻喝了一桶。”努紮爾說道,“其他的我都將木桶鑿開,現在整個酒窖,美酒沒過小腿,實在是好玩。”

呼延熊大怒,伸手去抓努紮爾的胳膊,努紮爾腦袋轉換,一張青麵獠牙的麵孔對著呼延熊。

“放肆!”任囂城大吼。

努紮爾看見任囂城動怒,立即翻了個筋鬥,再站立的時候,又化為了孩童無邪的臉孔,對著呼延熊嘻嘻笑道:“呼延大哥我錯了,我讓大單於賠給你。”

禿發騰笑著搖頭,“西域美酒而已,幹嗎要跟小孩子過不去。”

呼延熊也知道不該跟努紮爾計較,隻好後退一步,用手指指著努紮爾的額頭,不斷晃動。

禿發騰對著五部首領說道:“努紮爾的作為,在我看來,並無不妥。”

五部首領正在心痛,聽見禿發騰為努紮爾開脫,都不以為意。努紮爾頑劣非常,一來是大家顧及任囂城的顏麵,更重要的是禿發騰一直都處處維護努紮爾,溺愛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這也是為什麽努紮爾無法無天的緣由所在。

禿發騰接著說:“各位首領,平日裏悠閑久了,不是飼鷹,就是豢獅,或者是收集寶馬玉石,貪慕美酒,努紮爾也知道我們匈奴一直在為南下養精蓄銳,不是要在涼州每日裏聲色犬馬,因此斷絕了各位的癖好,也是有的。”

眾人聽到禿發騰偏袒努紮爾,竟然說出這種無賴的話出來,更加無語。

禿發騰問:“南下議事,今日就到此為止。還有誰有何提議?”

五部首領都單膝跪下行禮,依次退出了王庭。風追子走到努紮爾的麵前,摸了摸努紮爾的腦袋,笑了笑,也離開王庭。

隻有崔煥和任囂城留在原地不動。努紮爾見父親不走,也不敢自行離開。

禿發騰看向任囂城,“任先生有事要說?”

“我要走了。”任囂城回答。

“去哪裏?”禿發騰想了想,“建康?”

任囂城點頭,“我要帶著努紮爾去大景。”

禿發騰看向崔煥,“舅父怎麽看?”

“媯趙祛除瘟疫後,必定要卷土重來,再次攻打建康,”崔煥說,“這一次,建康就危險了。因此任先生是必定要去的。”

任囂城說:“少都符已死,既然徐無鬼已經在建康,我無論如何也要去往建康,四象門人,保護大景的天下,是我們身負的職責。”

禿發騰問:“如果任先生和徐先生擊敗了媯趙,又該如何?”

崔煥建言:“如果大景能夠將媯趙擊敗,那麽媯趙勢必土崩瓦解,我們與媯趙之間的盟約,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禿發騰又看向任囂城,“任先生還在為我暗中將飛火珠投石機支援給媯趙而耿耿於懷嗎?”

任囂城說道:“不錯。我本是中原漢人的四象門人,飛火珠投石機是我所造,天下也隻能我來建造。如今飛火珠在媯趙陣營中出現,我必須要去往建康請罪。”

“如此說來,”禿發騰歎口氣,“我是把任先生置於不義之境了。”

“大單於讓我找到了金蓮子,我夫人也在坎殿城有了安穩的歸宿,這是我與大單於之間的恩義,”任囂城說,“因此大單於把飛火珠投石機贈送給媯趙,我對大單於毫無怨言。隻是既然事出有因,那我就必定要把這件事情的後果承擔下來,而不是當作從來沒有發生過。”

禿發騰看著努紮爾,“任先生既然要去,這活祖宗也是要帶走嗎?”

“不錯。”任囂城回答,“努紮爾要跟隨我回建康。”

“其實……”禿發騰沉吟很久,任囂城眼睛狐疑不定,等著禿發騰說出什麽理由來挽留自己和努紮爾,畢竟努紮爾是西域拜火教戰神,對於匈奴意味著什麽,毋庸置疑。

不料禿發騰點頭說道:“當戰報傳到涼州的時候,我已經做好了任先生奔赴建康的準備。”禿發騰向崔煥示意,崔煥拿出了一紙通牒,“這是媯趙境內的官牒。當然任先生一定不會使用。但是大單於的意思是,任先生經過洛陽的時候,要拿著這張官牒去見一個人。這紙官牒就是信物。”

“什麽人?”任囂城問道。

“大孔雀王。”禿發騰說,“此人非同小可,任先生到了洛陽,一定要親自與他交談。”

“大單於要我帶給他一句什麽話?”任囂城問。

“不是替我帶話,”禿發騰說,“是替我父親無疾單於帶一句話去。”

“無疾單於見過大孔雀王?”

“西域到中原路途遙遠,”禿發騰說道,“這個大孔雀王萬裏迢迢,路途經過西域和大漠,沒有我父親的幫助,怎麽可能如此輕鬆地進入趙境。”

“好,”任囂城問,“帶一句什麽話?”

“滅趙。”禿發騰輕描淡寫地說出來,在任囂城聽來,卻是雷霆萬鈞。

任囂城沉默了很久,才說道:“我一直以為,大單於是要先借媯趙的手破了大景,再與媯趙爭奪天下。看來我錯了。”

“是的,”禿發騰說道,“其一,我怎麽可能讓大景滅在媯趙之下?我們梁氏的仇恨,絕不會假借他人之手。其二,媯趙如果真的擊敗了大景,統一中原,我們匈奴哪裏還有機會與媯趙爭鋒?”

“的確如此,”任囂城苦笑了一下,“匈奴、大景、媯趙、成漢,四國之中,看來隻有匈奴才具備最後一統天下的能力。如今成漢不足為慮,媯趙和大景則一步步地落入大單於的陷阱之中,且無法扭轉。大單於隻是借給了媯趙一百六十台飛火珠和一隊弩箭手,就足以讓大景和媯趙之間拚到了精疲力竭。”

“父王在四十年前,兵法就已冠絕大景。”禿發騰說道,“那時候他才不到二十歲,可比我現在年輕多了。在父王生前,這個重返中原的步驟,就已經確立。”

任囂城點頭,“如今趙盛景弱,而大單於希望的是大景能勝,所以大單於早就有把我遣往建康的意圖,卻被我自己先提出來了。”

“任先生是天下的豪傑,心懷坦**,”禿發騰說道,“什麽事情都是可以放在明麵上講的。”

“是的。”任囂城說,“大單於也知道我絕不會站在媯趙的立場,去把匈奴的目的告知媯趙。可偏偏這個戰略,告訴了大景,大景也無可奈何,隻能拚死與媯趙相爭。這,就是兵法上所謂的陽謀吧。”

“任先生……”禿發騰臉色慘淡,“你我共處了這些年,你還是要走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相見。”

“最好是不要見了吧。”任囂城說,“媯趙滅國之後,也就是匈奴鐵騎揮師南下的時候,我們再相見,就是敵人。”

禿發騰微笑,“不會的。”

任囂城問:“這一點,我就想不明白了。”

禿發騰說道:“不是我故意隱瞞,而是此事,我也不甚明了,任先生見到了大孔雀王,大孔雀王自會向任先生解釋。”

“這個大孔雀王,到底有什麽過人之處,他有什麽力量,能夠滅趙?”

“任先生去問大孔雀王……”禿發騰說,“事關天機,這是父王的囑咐而已。”

“無疾單於為什麽知道我會投靠你們呢?”任囂城突然想起,自己到西域的時候,梁無疾已經病故。

“任先生忘記了,”禿發騰說,“我讓風追子去往壽春,逼迫媯趙把少都符線索帶回涼州一事?”

“原來無疾單於想帶話的人是少都符。”任囂城恍然大悟。

“可惜少先生已經過世,”禿發騰說,“就隻能著落在先生你的身上了。我想臥龍與幼麟同是四象門人,退而求其次,也就非先生你莫屬。”

任囂城向禿發騰拱拱手,“那麽在下,就此別過。”

崔煥說道:“任先生什麽時候收拾行李?”

任囂城看了看努紮爾,“我身無長物,就帶著這個幼童即可。”

崔煥問:“任先生留在匈奴的那些機括,還有偃師木人等物事……”

“我寄於匈奴麾下多年,”任囂城歎口氣,“這些物事,大單於他日一定還有用處,就算是我贈送給大單於了。”

禿發騰向崔煥點點頭,崔煥拿出一個包裹,捧到任囂城的身前。任囂城知道再拒絕禿發騰的好意,反而顯得小氣,於是伸手接過。包裹沉甸甸的,裏麵有清脆的碰擊之聲,是西域特產的白玉和羅刹國出產的珍珠。禿發騰心思縝密,當然不會贈送黃金這等庸俗之物。

任囂城領了包裹,一手牽著努紮爾,朝王庭之外走去。

努紮爾回頭,對著禿發騰說道:“大單於,我們是要分別了嗎?”

禿發騰擺手說道:“今後大單於維護不了你了,你自己多加保重。”

努紮爾抬頭懇求任囂城,“父親,能不能不走?”

任囂城摸了摸努紮爾的腦袋,“你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留在涼州。”

努紮爾癟癟嘴,對禿發騰說道:“大單於也好好好保重,等我長大了,就回來看你。”

禿發騰微笑:“我記住了,我一定等著你。”

任囂城和努紮爾走到王庭門口,任囂城停頓一下,轉身朝著禿發騰單於深鞠一躬。父子二人,也不回住所收拾細軟和行裝,徑直走向涼州城外。

努紮爾問任囂城:“父親,我們離開涼州,難道又要進入茫茫沙漠?到哪裏尋找月牙湖讓我浸泡身體?”

任囂城笑道:“我們一路南下,要去的地方是長江之南,遍地水鄉大澤,湖泊星羅棋布,你到了那裏,還怕沒有湖水浸泡生長?”

兩人通過城門,走上城外的官道。任囂城躊躇片刻,準備向城門監討要一匹良馬,想了想,按了一下隨身的包裹,自言自語說道:“罷了,還是不要再多欠禿發騰一份人情吧。”

父子兩人走在戈壁上,身後的涼州城越來越小,太陽在城郭的上方落下,大漠蒼涼,夕陽血紅。

兩人最後看了涼州城一眼,任囂城看著努紮爾,拍了拍努紮爾的頭頂,“別看了,走吧,前麵三十裏,有一個官驛。”

身後的涼州城馬匹嘶鳴,五隊匈奴的騎兵從涼州城內疾馳而出,瞬間就來到了任囂城和努紮爾身後。

任囂城看見是匈奴的五部首領,帶著本部的親兵追趕而來。

呼延熊首先下馬,對著任囂城大聲說道:“任先生和努紮爾要離開涼州,為什麽不招呼我們兄弟一聲?”

任囂城拱手回答:“諸位都是血性男兒,我不願與各位告辭,讓大家都傷感一場。”

呼延熊手臂一揮,隨從從馬車上搬下一桶美酒,呼延熊笑道:“幸好,努紮爾在酒窖裏,還給我留了一桶,正好給任先生和努紮爾贈別。”

四個隨從舉起酒桶,呼延熊拿起身邊親衛的長矛,將酒桶捅了一個窟窿,鮮紅的葡萄美酒汩汩流下。

呼延熊走到酒桶下方,仰頭喝了幾口,四個隨從又把酒桶舉到任囂城和努紮爾身前,任囂城和努紮爾也如法大口吞咽。

賀蘭疾風也已經從馬上跳下,身後牽著一匹駿馬,遍體通紅。賀蘭疾風也走到酒桶之下,喝了幾大口美酒,然後把馬轡交到努紮爾的手裏,“我答應你的汗血寶馬,比預計的早到了幾日,剛好來得及兌現。”

努紮爾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動幾下,笑著說道:“多謝賀蘭疾風老爺。”

“你們父子前去大景,萬裏迢迢,可千萬別把這匹寶馬給吃了。”賀蘭疾風囑咐努紮爾。

任囂城和努紮爾喝了幾口美酒,任囂城拱手說道:“受人恩惠,我任囂城記住了。”

接著是須卜烈,也與任囂城和努紮爾飲酒餞別。須卜烈喝完之後,隨從端上一個繡球,須卜烈拿起繡球,遞給努紮爾,“你自幼在我身邊長大,如今分別在即,我也沒有什麽東西送給你,就給你一個小玩意吧。”

努紮爾伸手接過繡球,看見繡球紅彤彤的,掛著兩個鈴鐺,鈴鐺聲音清脆,果然是個小孩子喜歡的玩意。努紮爾撇嘴說:“須卜烈老爺子就送我這麽一個東西嗎。”

須卜烈笑著說道:“你把鈴鐺捏起來看看。”

努紮爾照做,捏住了鈴鐺,繡球突然散開,飄出七丈長的紅綾,紅綾在風中飄散,鈴鐺就在紅綾的兩頭,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才有趣。”努紮爾晃動紅綾,紅綾在空中飛繞,頓時花樣百出,看來這段紅綾是須卜烈苦心收羅的一個寶物。

須卜烈說道:“這紅綾是有名字的,叫做羅天索,又名混天綾,雖然是綢緞,但是刀槍不斷,遇火不焚,遇水不沾,雖然算不得什麽寶物,就權當給你當作小玩意了。”

努紮爾十分喜歡,手心抖動,羅天索立即收縮,卷回成一個小小的繡球,在努紮爾手心裏轉動,兩個鈴鐺響個不停。

接著連鞮用也走到任囂城父子身前,與兩人對飲後,笑眯眯地對努紮爾說道:“你猜我送你一件什麽禮物?”

努紮爾看著手裏的羅天索繡球,“難道比須卜烈老爺的更好?”

連鞮用探出手臂,從身後取下一張琱弓,弓身較普通弓小了一尺,更像是草原上孩童射獵野兔的小物事。

努紮爾接過琱弓,一言不發,背在身後。連鞮用又給了努紮爾一支羽箭,努紮爾也悶悶不樂地收了。

連鞮用摸了摸努紮爾的發髻,“嫌棄我的禮物沒什麽奇異之處?”

努紮爾哼了一聲說道:“連鞮用老爺看來也是敷衍我罷了。”

連鞮用微笑道:“你拉開弓弦試一下。”努紮爾天生神力,尋常的弓弦都可以輕易拉開,隻是他身軀短小,雙臂舒展也不能將普通長弓拉滿,這把琱弓卻恰到好處,羽箭的長度也較普通弓箭短了六寸,努紮爾拉開之後,正好弓弦拉成了滿弓。

幾個大人都興致勃勃地看著努紮爾勾弓搭箭,滿臉輕鬆,露出笑容,可見努紮爾並非僅僅是被禿發騰寵愛。他雖然是戰神之位,身體卻是孩童,深受這些好武的匈奴五部首領所喜愛。

連鞮用示意努紮爾可以試射,努紮爾不舍道:“隻有一根羽箭,放出去了,還要去重新尋找弓箭補充。”

連鞮用笑著說道:“你放箭就是。”

空中恰有一隊大雁北飛。努紮爾把弓箭上揚,對準空中飛過的頭雁,鬆開手指,羽箭流星一般飛射而出,從頭雁的脖頸穿過,頭雁繼續飛行了片刻,才猛然掉落。眾人齊聲喝彩。

連鞮用對努紮爾說:“教你一個口訣。”

努紮爾問:“什麽口訣?”

“異日氣合深。”連鞮用在努紮爾的耳朵邊輕聲說道。

努紮爾拿著弓,重複連鞮用的話:“異日氣合深。”

射穿了頭雁的羽箭從空中繞了一圈,自動回到了努紮爾的眼前。努紮爾伸手把箭杆抓住,大喜過望,歡呼說道:“好玩好玩!”

喬林不花對連鞮用說道:“莫幹大神的顧魂弓?原來一直在你們屠何部?”

連鞮用說道:“無疾單於的親兵善用弓箭,無疾單於曾經派遣我遠赴北海,尋找傳說中的顧魂弓。我在極北之地找到了莫幹大神的墳塚,得到顧魂弓之後,無疾單於卻讓我一直保留至今。”

“二十三年前,你受命去往北海,就是為了這副弓箭?”喬林不花問。

“正是。”連鞮用繼續說,“禿發騰單於善用騎兵,也就不好此物。現在我就把這個寶貝交給努紮爾吧,中原人凶惡暴戾,正好用此防身。”

任囂城連忙向連鞮用拱手辭謝,“這份大禮,如何敢當。”

連鞮用看了看任囂城說道:“我贈送給努紮爾的,你不要管。努紮爾喜歡就是。”

喬林不花笑道:“屠何部給了努紮爾這份大禮,我的禮物可就俗氣的很,拿不出手了。”

任囂城知道喬林不花愈是這麽說,拿出來的東西一定貴重非常。沒想到喬林不花在身上摸索半天,掏出一個金磚出來,對努紮爾說道:“你把我一生收集的珠寶和黃金都扔進了月牙湖,卻沒想到我最珍貴的金磚,一直隨身保留。”

努紮爾笑道:“大單於已經給了我和父親許多珠寶。”

喬林不花說道:“老祖宗,這個金磚,你可千萬別賣了換酒喝,這可是保命用的寶物。”

努紮爾接過金磚,在手上把玩。喬林不花說道:“這塊金磚,在你與人交手之時,若是拋出來,即可砸人後心,百發百中,任他有多大的本事,也立即口吐鮮血而死。”

努紮爾笑嘻嘻地收了,看著呼延熊說道:“呼延大哥,就隻有你不送我禮物啦。”

呼延熊搖搖頭,對著努紮爾罵道:“就知道你小子,惦記我的東西,放心,我當然不會少你的。”說完,把剛才捅穿酒桶的長矛,扔給努紮爾,“送你啦。”

努紮爾雙手捧住長矛,長矛的尖端隱隱顯出火光。呼延熊說道:“這是我父親留給我的火尖槍。看你身材瘦弱,此去中原,一定少不了受人欺負,送給你防身。”

努紮爾把火尖槍在手裏掄了幾個圈子,火尖槍的槍頭化出炙熱的火焰出來,不用呼延熊說明,就知道是一件厲害的兵刃。

努紮爾受了幾個首領的寶物,心滿意足,也就罷了。隻有任囂城知道,這些首領都拿出了自己看家的法寶,送給努紮爾毫不心疼,一方麵是寵愛努紮爾,更有可能的是要給自己和努紮爾留下一個大大的人情。自己和努紮爾回到大景,滅了媯趙之後,終有一天,免不了與匈奴對峙,到時候努紮爾一定顧及今日的恩惠。

禿發騰的確是一個深謀遠慮的明君。

任囂城想到這裏,也就不再說些什麽,而是拉著努紮爾騎上汗血寶馬,兩人向匈奴五部首領揮手告辭。

汗血寶馬四蹄飛騰,朝著南方而去。片刻後,任囂城轉頭,看見五部首領和騎兵站立在天地之間的邊緣,仍舊在目送自己和努紮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