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長江保衛戰

媯趙吞並壽春,占據淮河流域之後,南下至長江北岸,與大景水師的第一場戰鬥竟然是一場遭遇戰。

而且戰役的起因居然是從海上前來勤王的張魁、酈懷等人,以及率領北府軍殘部的徐無鬼。

長江南岸的蘇浚和桓易站在高台上,目睹大景水師與媯趙軍隊交鋒的整個過程,眼見大景水師趁著長江暴漲,把薑爽的趙軍擊潰。

聽到江北廝殺呼喊的那一刻,桓綰就已經知道,拱衛建康的戰爭已經拉開了帷幕。桓綰苦於沒有船隻,也隻能登上建康禁衛高台,與父親桓易和主將蘇浚一起查看戰事的走向。

當大景水師大獲全勝,隨即全身而退的時候,桓綰對蘇浚和桓易說:“楚王老了,大景水師應該乘勝追擊,把敵人的投石機盡數搗毀。”

蘇浚笑著問桓綰:“這話怎麽講?”

“媯趙沒有船隻,”桓綰回答,“因此他們要渡江,一定有出乎我們意料的手段,而這個手段,以末將看來,便是趙軍中的投石機部隊。”

桓易說:“拱衛建康,倚仗的就是楚王和九江王的水師,如果這幾百條船隻擱淺在對岸,讓趙軍俘獲,建康豈不是無險可守?”

桓綰說道:“楚王殿下應該把所有船隻都燒毀。”

“楚王和九江王三十多年來,一直苦苦經營大景水師,”桓易麵有慍色,“你輕描淡寫一句話,在第一戰就將他們的心血付之一炬?”

“兩軍相爭,目的是為了什麽?”桓綰問。

蘇浚笑著說:“當然是擊敗敵軍,獲得勝利。”

“既然有機會獲勝,為什麽要惦記什麽三十多年的心血經營?”桓綰說道,“豈不是本末倒置。”

“楚王的水師,是我們大景對付媯趙的最後希望。”桓易說。

“父親,你錯了。”桓綰說,“媯趙南下,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跟我們大景水戰,楚王的水師,到時候根本就沒有用武之地。現在好不容易媯趙露出了破綻,我們卻沒有把握機會。實在是可惜。”

“媯趙大軍未動,攻擊戰船的隻是右翼偏軍薑爽部,沙亭軍和媯樽親率的中軍,才是真正進攻的主力!”桓易擺手,“把薑爽部擊潰,又有何用。”

桓綰說道:“我覺得逆趙攻打建康的關鍵,就在薑爽的軍中,就是那些操縱飛火珠投石機的詭異軍隊。”

“怎麽可能憑你的猜測,就用大景的水師作為賭注,”桓易說,“實在是可笑。”

“兩位不要再爭執,”蘇浚說道,“我們現在就去迎接楚王殿下,準備慶功吧。”

建康陸路禁衛大軍統將蘇浚率領全軍,在江邊迎接楚王率領的大景水師。傳令官早已經把大勝的消息傳遞到了皇宮內。

楚王的水師從後湖入江口一路駛入內湖,直達皇宮。張魁的戰船則被蘇浚接收,留守在後湖之外,等待調令。

北府軍的殘軍三千,從張魁戰船上下船登陸,早有無數建康百姓,其中大部分為北府軍親屬,在江岸邊等待。

當三千北府軍下船之後,岸邊哭聲一片。駐守在壽春的北府軍幾乎全軍覆滅的消息雖早已傳到建康,但在建康的北府軍親屬,無人不尚抱有萬一的希望。可是當三千士兵回到建康後,大多數人希望破滅。

三千殘兵與家屬抱頭痛哭,而更多的建康百姓則坐實了親人戰死壽春的消息,頓時建康城外,哭號不絕。

就在城外的百姓和北府軍殘軍相擁痛哭的時候,皇宮內聲樂齊鳴,歡騰鼓舞,正在慶祝大景水師的勝利。

建康城內外兩幅光景。

夜色降臨,皇宮內張燈結彩,一片輝煌,更讓眾多失去親人的百姓倍感淒苦。

一個少年將軍走出城外,對著殘軍大喊:“你們還是不是大景的北府軍?”

少年雖然年齡不大,但是聲音洪亮,氣勢威嚴。

其中有認得的百姓,紛紛向少年跪拜,知道這是曾經帶領千餘族人,於逆趙境內輾轉千裏,一路拚殺到建康的“飛將軍”桓綰。桓綰的經曆,在建康無人不知,在百姓中,威名遠遠超過當年的少年飛將軍梁無疾,因此百姓也稱呼桓綰為“飛將軍”。

百姓中有人叫出了“飛將軍”的名號。

北府軍都看向桓綰,其中一個士兵正色說道:“我們寧死也沒投降逆趙,與鄭公一樣,沒有給北府軍丟失顏麵。”

桓綰厲聲說道:“既然是北府軍,那麽為何隊伍如此鬆懈!如今逆趙的大兵就在北岸,建康危如累卵,你們不整頓士氣,立誌為鄭公報仇,卻在這裏哭哭啼啼。”

這話如果是其他將領說出來,北府殘軍立即就會責問質疑。偏偏出自從逆趙境內浴血拚殺出來的桓綰之口,北府軍都無可辯駁。

那個士兵囁嚅說道:“如今鄭公已經戰死,北府軍隻剩下我們三千人,如何向逆趙報仇?”

桓綰說道:“大景人才濟濟,氣數未盡,以諸位與逆趙不共戴天的仇恨,北府軍別說隻有三千人,就是隻剩下三人,也不該氣餒。”

三千北府軍被桓綰的氣勢鼓舞,漸漸聚攏起來,默默地看著桓綰。

桓綰大聲喊道:“現在聽我號令,全部整頓列隊。”

北府軍軍士在壽春城破之後,終於遇到了真正意義上的將領,軍人的本能,聽從了桓綰的命令,立即整齊列隊。

桓綰見三千北府軍整隊完畢,舉起手中的長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割了一刀,將鮮血滴在地麵,大聲喊道:“向天發誓,北府軍將士的鮮血,與我們的鮮血,都將流淌在大景的土地上。”

北府軍三千士兵,受了桓綰的感染,全部拿起佩刀,割破自己的胳膊,將鮮血滴落在地麵。

桓綰又在自己的手腕上再割一刀,“這血,為祭奠鄭公而流。”

北府軍聽到“鄭公”二字,都激奮澎湃,也隨著桓綰割開手臂,齊聲大喊:“祭鄭公!”

桓綰揮起手中的長刀,指向江北,大喊道:“從今往後,我桓綰立誓,要將逆趙賤民的血液,橫流在大景天下!”

“滅趙!”一個士兵舉起佩刀,輕聲說了一聲。

旁邊兩個士兵,輕聲附和:“滅趙!”

更多的北府軍不停地發出“滅趙”的低吼。片刻之後,所有的北府軍同時大喊:“滅趙!”

在場的百姓也受了感染,數萬人同時大喊:“滅趙!”

頓時建康城外的“滅趙”之聲,把皇宮內的絲竹之音壓下。

皇宮內,楚王、九江王、徐無鬼、張魁、酈懷,在虞讓、蘇浚、桓易等百官的迎接下,從後湖的船隻上走下,來到丹室之外。

聖上從丹室內走出,聽見了城外連綿不絕的“滅趙!”呼聲。

聖上對身邊的虞讓說:“把皇宮所有的紅布撤下,披上白麻。朕要為鄭公舉孝。”

虞讓立即奉命。

聖上看見了徐無鬼,徐無鬼昂首與聖上對視。

聖上並不回避徐無鬼尖銳的眼神,走到徐無鬼身邊,說道:“少都符不會白白地死掉。”

徐無鬼說:“聖上知道就好。少兄至死,也一直在堅守四象神山門人的職責。”

聖上麵無表情,轉向百官說道:“從今而後,這後湖,就改名為玄武湖。”

百官一時間不明所以。蘇浚輕聲對桓易說:“四象神山中,鎮北神山是單狐山,北方玄武。看來聖上,對死於壽春的幼麟少都符,十分敬佩。”

一日之後,桓綰的營帳前,站滿了數千要求從軍的青年。

桓綰走到眾人麵前,看著這些青壯百姓,問為首的青年,“你們是什麽人?”

“我父親死在了壽春,”青年回答,“我願意跟隨大人,替父報仇,恢複中原,殺盡作亂的揭抵賤民。”

桓綰看向青年身後,“你們都是北府軍戰死軍士的親屬嗎?”

眾人全部跪下,“請飛將軍收留我們。我們不願意在建康坐以待斃,寧願與將軍一起,共同抗擊逆趙!”

桓綰聽了,揮舞臂膀,“好!逆趙渡江在即,我們一定要有所行動。但是現在,我們另有安排。”

“一切聽從飛將軍的調令。”眾人齊呼。

桓綰立即安排麾下士兵,在江南岸邊征用漁民的船隻,並且收集大量薪柴和幹草。

江北媯趙大軍的王帳內,薑爽跪在媯樽麵前。

“江水突然上漲三丈,楚王的戰船從江心移到陣前?”媯樽看向幹闕,“二弟,這是塚虎徐無鬼的法術嗎?”

幹闕搖頭,“徐伯父是中曲山的塚虎,他的本領是九守和過陰,不善水術。”

“還有那個姬不疑,聽說是詭道門人。”媯樽又問。

“姬不疑的本事是詭道之術,”幹闕說,“父親在世時提起過,詭道善於水分、晷分、聽弦、看蠟四門算術,並不擅長操縱水中之術。而且父親也隻親眼見過聽弦的本事。”

“這麽說來,”媯樽說,“那就是景軍之中,另有高人。”

薑爽說道:“末將的確看到在江邊的戰船上有術士出現。那個術士放出蛟龍後,江水洶湧而來,景軍的戰船順著水勢,衝擊我部。”

“攻打建康之戰還沒有開始,你就先敗了一仗,”媯樽說,“但這是對方來了厲害的術士,罪不在你。”

薑爽抬起頭,“謝陛下。”

“先不用謝我,”媯樽說,“我還是要責罰你。你在邯鄲的三百戶食邑,奪減兩百。”

薑爽不敢多言,“末將領罪。”

“你都不知道我為什麽要責罰你。”媯樽說道,“也不問問。”

“末將敗了,就是死罪,”薑爽說,“謝陛下不殺之恩。”

“我罰你,是因為,你讓涼州來的弩箭部出現在景軍麵前,”媯樽說,“匈奴弩箭部是禿發騰單於派遣來攻打建康的奇兵。你讓他們以身涉險也就罷了,更讓景軍過早看到了他們的手段,我們渡江攻打建康的計劃,很難不被大景推測出來。用兵在於奇謀,這一點,你大大的失算。”

薑爽汗流浹背,以頭搶地。

幹闕在一旁說:“三日後我軍就要開始渡江,估計景軍來不及推測弩箭部到底有何作用。”

媯樽想了想,“徐無鬼應該是能想明白的。不過師乙對他忌憚得很,徐無鬼在建康說不上話。”

幹闕說道:“所以,大景軍中,不會有第二人能夠猜測到我們渡江的計劃。”

媯樽說道:“大趙與左景兩國國運,在此一戰,一切以謹慎為上。薑將軍、幹將軍!”

薑爽站立起來,與幹闕一起並排站在媯樽麵前。

“明日亥時,渡江!”

幹闕和薑爽同時拱手,單膝跪下,“得令!”

媯樽把楚地輿圖打開,正要與二人進一步商量趙軍渡江之策,忽聽侍從在帳門外大聲稟告:“陛下,有個漢人謝銜求見。”

媯樽收起輿圖,對著幹闕和薑爽問:“這個老東西,現在來做什麽?”

幹闕陰沉著臉,“這個首鼠兩端的家夥,一定是為謀求自己的榮華富貴,要來給陛下獻計,攻打建康。”

薑爽說:“這種在亂世中始終騎牆不倒的老狐狸,為苟活性命慣於見風使舵,不斷地出賣族人,本也尋常。”

“那就讓他進來,看他說些什麽。”媯樽招手,讓侍從帶謝銜進來。

謝銜碎步走進王帳,看見媯樽,立即伏倒在地,“小民謝銜,有要事向陛下稟報。”

“你站起來說,”媯樽指著謝銜,“有什麽要事?”

謝銜看了看幹闕和薑爽,幹闕哼了一聲。

謝銜連忙站起身,說道:“小民獲知一個絕大的秘密。”

媯樽麵如沉水,等著謝銜說下去。

謝銜又看了看幹闕和薑爽,臉色遊移不定。

幹闕說:“你有話就講,在這裏磨蹭什麽!”

謝銜立即又跪下,看著媯樽。

媯樽仍舊不說話,輕慢地看著謝銜。

謝銜無奈,抬頭說道:“如今在建康的皇帝姬康,不是蜀王的世子,他就是景宣帝姬望。”

此話一出,媯樽和幹闕相顧大驚。他們本以為師乙一事,普天下隻有數人知曉,沒想到謝銜竟然頗有神通,也知道這事。

“你從哪裏聽來這種荒謬之言?”幹闕質問謝銜,“姬望在三十八年前就已崩殂於洛陽,難道還跟篯鏗這種妖人一樣,死而複生不成?”

“幹將軍說對了,”謝銜已經開了頭,也就不再猶豫,“景宣帝姬望,他就是個妖人,有長生不老的法術,因此殺了太子姬康,自己變換姬康的模樣,繼續做他的大景皇帝。”

“他本就是皇帝,”幹闕追問,“何必多此一舉,做出如此荒唐的舉動?”

“因為……”謝銜站起來。

“你跪下說。”媯樽聲音不大,但在謝銜聽來,如同雷霆貫耳。

謝銜趴下,繼續說道:“因為景宣帝姬望,也不是大景的皇族,他本就是一個術士。”

幹闕說道:“你把你知道的,細細地說明白。”

“當年這個術士,被人推薦給太傅張胡,張胡發現這個術士相貌與景宣帝相似,於是把術士帶入家中,用了十年時間,訓練術士,模仿景宣帝。當這個術士的樣貌神情、舉手投足,都與景宣帝別無二致的時候,張胡弑君殺死景宣帝,讓這個術士扮作景宣帝的模樣,做了皇帝。從此大景的天下,就由張胡把持。當篯鏗攻打洛陽之時,這個術士看到了機會,於是暗中勾結張胡的胞弟張雀,以張氏一族所有人的性命為要挾,讓張雀背叛了胞兄張胡。因此張胡被賜死,這個秘密再也無人知曉。”

“既然是無人知曉,”幹闕冷冷地問,“你又從何得知?”

謝銜嘿嘿地笑了兩聲,“因為這個術士,就是我推薦給張胡大人的。”

“你有什麽證物?”幹闕問。

“沒有。”謝銜回答,“事情過了五十多年,哪裏還有什麽證物。”

“我們君臣三人,軍情緊急,”媯樽惱怒地說,“卻在這裏聽你這個老賊胡言亂語!”

謝銜慌張說道:“不過有一件事情,可以證明小民所說。”

“有什麽事情,趕緊說了,”幹闕喝道,“你要是再吞吞吐吐,馬上把你在營外斬首祭旗。”

“當年張胡和那個術士在宮中弑君的時候,被景宣帝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親眼看到。”謝銜說,“因此術士當即要殺了三個皇族血脈,卻被張胡阻攔,私下將兩個皇子和一個公主藏匿起來。”

媯樽和幹闕二人聽了,相互看了看,震驚不已。此事與他們得到的消息,有巨大的出入。

媯樽低聲問謝銜:“這個秘密,對我大趙,到底有什麽好處?”

“極大的好處!”謝銜說,“如果這個消息放出去,大景的子民,都知道現在皇宮裏的聖上是個術士假扮,大景必定大亂,陛下攻打大景,豈不是勢如破竹。”

媯樽問道:“你為何之前不講?”

謝銜說道:“陛下一直不肯見小民,小民一路跟隨趙軍,求見陛下多次,都被阻擋,到了今日,才有機會覲見陛下。”

“不。”媯樽說道,“你之前是不敢跟我提起此事,怕我殺了你滅口,現在我已經決意要攻打建康,因此你拿捏時機,才把這個秘密說了出來。你是看到了匈奴的援軍已經到了趙軍之中,才有這個不死的把握吧。”

謝銜尷尬不已,不敢說媯樽聖明,隻是不斷地磕頭。

媯樽看著匍匐在地的謝銜,問:“你告訴我這麽大的秘密,我該賞賜你什麽才好呢?”

謝銜回答:“小民隻是一心為大趙基業著想,大趙攻下建康,天下一統,戰亂消弭,就是我們百姓的福氣,不敢奢求陛下賞賜。”

媯樽點頭,“既然你都這麽說了,我要是不賞賜你,就是賞罰不明了。這樣吧,壽春城還沒有郡守,你是壽春望族,本來我就想過要冊封你為壽春郡守,隻是戰事緊急,一時沒有頒布,現在就把此事給你定下。”

“謝陛下。”謝銜高聲說,“老臣一定鞠躬盡瘁,兢兢業業。”

“你退下吧。”媯樽擺手。

謝銜目的達到,欣喜地走出王帳。

薑爽看著謝銜離開,問媯樽說:“陛下,這種德行卑鄙的小人,為何要讓他做一方官員?”

幹闕說:“大哥做得沒錯,謝銜此人,的確是一個賣友求榮之輩,但是這種人,為了目的,不擇手段,因此,他做壽春的郡守,的確是最為合適不過。”

媯樽點頭,“二弟說得不錯,謝銜是個有才能的人,跟他的德行無關。”隨即又說,“我們暫且不說謝銜的事情,倒是建康皇宮裏的那個皇帝,讓人費解。”

幹闕說道:“禿發騰單於讓風追子告訴我們,大景的皇帝就是那個不死的妖人景宣帝,而景宣帝,其實就是大景的開國皇帝景高祖姬影。”

“姬影、姬望、姬康……”媯樽用手輕輕地叩擊自己的額頭,“是不是禿發騰單於騙了我們?”

“禿發騰單於沒有必要,”幹闕說,“並且禿發騰單於是從姑射山臥龍任囂城口中聽說,徐伯父徐無鬼也是這麽認為,也就是說,這是四大仙山門人一致的共識。”

“那就是謝銜騙了我們?”

“不,”幹闕說,“謝銜不敢這麽做。謝銜說的事情,也一定有所根據。”

“任囂城沒說謊,謝銜也沒說謊。”媯樽冷笑道,“這個大景皇帝的身份,果然是神秘莫測。”

“一個皇帝,長生不死,”幹闕說,“就是他自己最大的破綻。天下百姓如果知道,端坐在皇宮裏的皇上是一個妖怪,天下必定大亂。”

“所以,我明白了。”媯樽說道,“至陽六年,齊王世子、大景法定的太子姬缶遇刺,就是景宣帝所為;景宣帝這麽做,隻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必須要挑起三王之亂,然後借機改換身份。甚至篯鏗攻打洛陽,四大仙山門人下山,驅動洛陽四象木甲術,也在他的計劃之內。”

“隻有在這種關乎帝國生死存亡的極端亂世之中,他才能有機會變換身份。”幹闕說,“即便是露出破綻,讓四大仙山門人知道了秘密,也無法討伐他。這就是少都符寧願受戮,徐伯父心灰意冷,任囂城遠走西域,支益生不知所蹤的原因。”

“可惜我們答應過禿發騰,絕不把景宣帝的身份昭告天下,”媯樽說道,“不然的確是打擊建康的好計策。可笑謝銜自以為是,巴巴地來告訴我這個秘密。”

薑爽說道:“與匈奴的盟約也不能撕毀,否則匈奴大軍南下,我們三麵受敵。這麽好的計策,卻無法使用,隻能憑借我們的軍事實力去攻打建康。”

“任囂城堅持不讓這個秘密大白於天下,因為這是他們道家的奇恥大辱,嗨……”媯樽搖搖頭,“四大仙山門人,我到現在才開始真正地敬佩他們。”

幹闕聽媯樽這麽說,也歎了一口氣。

“說起攻打建康,”媯樽立即臉色堅定起來,“二弟,渡江的準備到底如何了?”

“已經全部完備,”幹闕說,“絕不耽誤明日亥時渡江。”

“好。”媯樽說,“現在就帶我去看看。”

長江南岸,建康禁衛大營中,虞讓坐在上首,蘇浚和桓易、楚王和九江王分列兩邊,徐無鬼和張魁坐在下首。

虞讓舉起手中的酒樽,“各位,逆趙被我們大景水師擊潰,士氣低落,是我大景天下的幸事。我看逆趙的軍隊也不過爾爾。等我們勤王的軍隊到齊,就一舉渡江,把逆趙趕回洛陽。”

虞讓說完,蘇浚附和,“虞公所言甚是,我看不僅要擊潰趙軍,就是乘勢收複洛陽,也不是沒有機會。”

楚王和九江王都同時哼了一聲,並不說話。桓易說道:“以在下所見,我們大景不可冒進,而是堅守南岸,兩位殿下的水師在長江上來回巡視,耗損逆趙的補給,才合乎兵法。”

虞讓十分開心,對桓易的辯駁並不在意,“桓大人太謹慎了。我看沙亭軍也沒有傳聞說得那麽厲害,如果真的如傳言所說,神出鬼沒,他們為什麽沒有出現在南岸,哈哈哈哈哈。”

楚王站立起來,“我們擊潰的隻是逆趙的側翼薑爽部,媯樽和幹闕,才是逆趙的精銳所在。現在大敵當前,千萬不可傲慢輕敵。當年我楚軍水師在白帝城一敗,就是過於疏忽大意所致。”

虞讓對楚王微一躬身,“殿下說得對。所以我已派遣使者,分別聯絡成漢牛寺和涼州禿發騰,以破除匈奴與逆趙之間的盟約。如果成功,三麵夾擊,逆趙必敗。”

楚王說道:“牛寺本就是個南蠻,哪有什麽見識!禿發騰是梁無疾的兒子,與大景有滅族之仇,我看虞公的使者,多半是有去無回。”

虞讓被楚王辯駁,臉色尷尬,隻好訕笑道:“依殿下,那該如何?”

“桓易大人說得不錯,”楚王聲音洪亮,“堅守長江,然後分兵一路人馬,去燒了壽春的糧倉。才有獲勝的機會。”

虞讓不甘道:“難道我們就這麽放棄大好的機會?”

徐無鬼說道:“媯樽和幹闕,如今的兵法都是天下無雙,我們決不能莽撞出擊……”

徐無鬼的話還沒說完,一個下級軍官匆匆進入大營,下跪稟告:“桓綰將軍強行征調船隻,下屬阻攔不過,因此前來稟告各位大人。”

“不用你來說!”桓綰已經衝進了大營,“媯趙大軍馬上就要渡江而至,各位大人,為什麽還在這裏空談?”

桓易正要發作,虞讓笑道,“桓將軍,聽說你將北府軍三千人都納入了你的編下?”

“軍情緊急,”桓綰拱手說,“我顧不得了,現在我需要船隻百艘,抵抗逆趙渡江。”

“趙軍沒有片板在長江上,如何渡江而過?”虞讓哈哈笑起來。

“架橋。”桓綰說道,“他們南下,沒有預備一艘戰船,那麽他們一定會架橋渡江。”

“在長江上架起浮橋?”虞讓忍俊不禁,“簡直是荒謬絕倫。飛將軍怎麽可能會有這種荒唐的猜測。”

“三日之內,趙軍必定架橋而過。”桓綰堅持道,“現在我已經備齊了幹草和木柴,就缺船隻裝載。”

“從古至今,長江架橋,聞所未聞,”虞讓說道,“難道逆趙的橋梁從天而降不成?”

“對,”桓綰回答,“末將猜測,逆趙就是要從天架起渡江的橋梁。”

營帳內的各人都忍俊不禁。隻有徐無鬼麵露擔憂之色。

蘇浚說道:“楚王的船隻在江麵上觀望趙軍動向,看到逆趙的前鋒軍隊,前幾日忙於在駐地運輸木材,並且打造了不少木台。桓綰將軍,你既然熟知兵法,應該知道逆趙要做什麽吧?”

桓綰回答:“末將認為與渡江有關。”

蘇浚嗤然一笑,道:“木材是為了建造船隻,木台就是修建船隻的吊架。”

桓綰反駁道:“逆趙的軍隊擅長突襲,怎麽可能到了長江邊,才開始修建戰船?”

虞讓不以為然:“逆趙攻下了壽春,在壽春囤積糧草,不就是有了長期的打算?別忘了逆趙開國的媯轅,當年就善於步步為營,逐步蠶食要地。”

徐無鬼走出來對虞讓說:“我認為桓綰將軍的擔憂不無道理。”

虞讓問徐無鬼,“徐先生這話怎講?”

“當年我與幹闕的父親幹奢,帶領整個沙亭百姓長途遷徙,走到陳倉道的盡頭,遭遇一道寬闊的深淵。深淵對麵是蜀王軍隊,正要進入雍州攻打長安,可是深淵上的吊橋已被燒毀。然而他們用了一個奇怪的辦法,順利通過深淵。”

“什麽辦法?”虞讓問道,其他眾人也一起看向徐無鬼。

“用數百支弩箭拖著繩索射到深淵對麵,然後架起橋梁,”徐無鬼回憶,“整個過程十分迅速。幹奢與我,當時親眼所見。”

“既然沙亭軍的幹奢見過,幹闕和媯樽也一定知道這個往事,”虞讓笑起來,“可是長江寬闊,哪裏是陳倉道上的一條溝壑可比!”

“可是虞公,”徐無鬼說,“現在媯趙和匈奴媾和,而任囂城在匈奴,任囂城的飛火珠投石機已經到了長江北岸,使用投石機的隊伍,就是當年梁無疾麾下的士兵。任囂城絕無侵犯大景的意圖,但是禿發騰與任囂城不同,一定是瞞著任囂城,把改造後的投石機運送到了江北。我思來想去,覺得桓綰將軍預測不無道理,媯趙要架橋渡江,並不是異想天開。”

虞讓看著徐無鬼,換了話題:“聽說徐先生從壽春帶來的三千北府軍,都交接給了桓綰將軍麾下?”

徐無鬼說:“北府軍雖然隻有人數三千,但是建製仍在,他們當然是聽從大景的調令。”

虞讓看著蘇浚說:“蘇將軍可有這個調令頒布?”

蘇浚看了看桓易,又看了看桓綰,“昨日,我已經發布了軍文,也蓋上了符印。”

徐無鬼說:“北府軍願意聽從桓綰將軍的指揮,立意要報仇雪恨,我也是支持的。”

虞讓聽了,想了一會兒,說道:“那好,就將張魁天師的船隻給桓綰將軍調用。張天師,有沒有異議?”

張魁走到虞讓麵前,“既然徐師叔支持桓綰將軍,我無異議。”

虞讓對張魁說道:“張天師在海上漂泊三十餘年,此次傾盡全部戰船和士兵勤王,我一定在聖上麵前建言,恢複張天師的國師地位。”

張魁苦笑道:“我在海上三十餘年,早就沒了爭取功名的意圖。隻是建康告急,我絕無推脫的道理。”

桓綰早已不耐煩眾人的絮叨,對張魁說道:“張天師,勞煩你現在就跟我去調動戰船。還有你的部下酈懷,我必須借重於他。”

“現在我是你的下屬,”張魁看著隻有十四歲的桓綰說,“一切聽你調動。”說完,與桓綰走出營帳。

桓綰與張魁走後,虞讓對眾人說:“我們還是好好謀劃,如何與逆趙的大軍作長久相持。”

蘇浚說道:“壽春的糧草,能夠支持逆趙的士兵、民伕以及造船的工匠一年半的時間。而我大景的各地勤王部隊,已經陸續到達,建康的糧草供給,反而成了一個頭疼的事情。”

桓易說道:“因此,我已經下令各地驛站,打通糧道,運送補給……”

媯樽跟隨著幹闕走入沙亭軍駐紮的大營。

大營內,一百六十二個木台已經修建完備,地麵上擺放著一百六十二盤灰白的繩索。

繩索都有手臂粗細,每一盤繩索足足占地一畝,盤旋起來,幾乎與木台等高。更遠處,有無數木材堆積。

“就是這些繩索,”媯樽歎口氣說,“從涼州運送而來,實在是大費周折。”

“收集這些冰蠶絲,”幹闕說道,“用了梁無疾二十年的時間。聽說西域列國,聽從梁無疾的號令,幾乎將西域雪山上的冰蠶全部捕捉殆盡,並且不斷地飼養繁殖。梁無疾征戰西域和漠北收集而來的財富,每年都要拿三成出來鼓勵蠶農。”

“看來這三十多年,梁無疾是無一日不想著攻打建康啊。”媯樽說道,“可惜他自己也知道,他是看不見了。”

“不過他謀劃的這個渡江計策,的確是出乎意料。”幹闕說道,“他至死也想不到,禿發騰單於會把這個計劃全盤交給我們大趙。”

“其實這個計策,亞父也想了很多年。”媯樽說,“你還記得嗎,他在沙盤上演練攻打建康的時候,不止一次說過,如果有足夠長的繩索,可用當年蜀軍的辦法在長江上架橋。可惜他無法想象出來有這麽強大的投石機,也無法想到有如此輕便的冰蠶絲。”

“投石機是任囂城的拿手好戲,冰蠶絲則在二十多年前被梁無疾在西域發現,”幹闕說,“一切都命中注定。”

二人說話之間,沙亭軍已經將一百六十二盤冰蠶絲的一端綁縛在巨大的鐵球上,然後把鐵球放在木台後方的梁臂盡頭。梁臂與木台相連,而每一個木台就是任囂城設計出來、能夠將三千斤重量的鐵球和冰蠶絲投擲到六百九十丈之外的飛火珠投石機。

建康之北的長江,在夏季豐水季節,江麵寬度是八百六十丈;而在冬季枯水的時候,靠近江南的一個江心洲就會顯現出來,這個江心洲上下長約四百丈,寬闊五十丈。

江北距離這個江心洲,隻有六百九十丈。

就是現在,長江上的江心洲,已經從江水之下顯露出來。

媯樽乾紫三年、景順帝成和二十四年,一月十九日。

從午時開始,天空布滿了烏雲,到了下午申時,氣溫突寒,江麵上的濃霧再次彌漫,籠罩整個長江之上。在長江上遊弋的楚王戰船,也退回了玄武湖內。上一次長江升起濃霧,解救了北府軍之困,而這一次,運氣站在了媯趙這邊。

亥時,媯趙大軍開始向建康方向發動攻擊。

一百六十二架飛火珠投石機,經任囂城改造後,木台下方的輪盤飛速轉動,發出了巨大的破空聲。當輪盤轉到最快速的時候,幹闕一聲令下,沙亭軍的士兵拉開扳機,飛火珠投石機的搖臂立即被輪盤牽引的力量帶動,陸續高高揚起,鐵球脫離搖臂飛上天空,在濃霧中劃過江麵,落在靠近南岸的江心洲,重重地陷入江心洲的沙土之下。

一百六十二個鐵球,都牽引著一根冰蠶絲繩索。

江南大營裏的蘇浚和桓易,聽到重物落地的聲音,兩人同時從自己的營帳內奔跑出來,騎馬奔向江邊。兩騎相遇,桓易大聲喊道:“蘇將軍,你也聽到了?”

“聽到了。”蘇浚回答,“聲音就在江岸不遠。”

重物撞擊地麵的聲音連續不斷地傳來。桓易大聲傳令:“舉火把!”

跟隨的大景士兵紛紛點燃火把,火光在黑暗中星星點點。

可是蘇浚和桓易仍舊看不清江麵。濃濃的霧氣,導致大景軍隊無法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重物落地的聲音持續了小半個時辰,終於悄無聲息。

江麵上也亮起了火光,這是楚王聽到了江麵上的奇怪聲音,率領大景水師趕來查看。

桓易知道一定是出了十分緊急的狀況,躍馬踏入江水之中,對著江中的火光大喊:“楚王殿下!楚王殿下!”

江中的戰船上有士兵大聲回應:“長江上有暗索,桓將軍馬上調動軍馬到岸邊!”

“暗索!”蘇浚聽了,幾乎要跌下馬來,“從哪裏來的暗索?”

一百六十二根冰蠶絲被鐵球牽引到了江南的江心洲,並排橫跨長江,冰蠶絲索遇水立即膨脹,形成了一個十七丈寬的浮橋。

江北的沙亭軍立即將無數的木板鋪上冰蠶絲索。木板早已經切割整齊,在木板邊緣留下了孔洞,士兵熟練地用事先準備好的繩索穿過孔洞,將木板捆綁在冰蠶絲索上,牢牢固定。

片刻之間,木板浮橋就已經鋪展了一百丈遠。

楚王的水師發現了江麵上的暗索,善水的士兵,口銜利刃跳入江水,摸索到冰蠶絲索後,用匕首切割冰蠶絲索。

然而冰蠶絲索遇水之後,不僅膨脹變粗,並且堅硬非常,無法用匕首割斷。

楚王的水師戰船在濃霧中陸續靠近,可是依然對堅固無比的冰蠶絲無計可施。楚王水師隨即放棄割裂冰蠶絲索,而是調轉船頭,直向江北衝去。不過在黑夜和濃霧中,水師調動混亂,直到兩個時辰之後,楚王水師方才形成陣型,而沙亭軍的木板浮橋,已經鋪設到了江心。

濃霧中,水師在戰船上用長矛刺向鋪設浮橋的沙亭軍。沙亭軍分工明確,鋪設木板的士兵後背上頂著盾牌,運送木板的士兵在鋪設好的浮橋上迅速來回輸送木材。

楚王水師的士兵試圖跳上浮橋,而沙亭軍的騎兵早有準備,用長矛將水師士兵逼下浮橋。

岸上的大景禁衛,耳聞江麵上殺聲一片,卻無法支援。蘇浚與桓易二人都焦急如焚。倉皇中,桓易想起了徐無鬼,立即下令召見徐無鬼。不待發布軍令,徐無鬼已經來到了岸邊。

桓易立即詢問徐無鬼:“楚王殿下的戰船正在江心與趙軍交戰。不知道趙軍從哪裏來的戰船渡江?”

徐無鬼看著濃霧彌漫的江麵,聽聞士兵交戰的呼喝廝殺之聲,長歎一口氣,說道:“桓綰將軍說得沒錯,媯趙從發兵初始,就沒有想過要與大景在長江上水戰。他們的方法非常簡單,就是架橋。這個兵法,倒是與當年梁無疾的風格別無二致。現在媯趙鐵鎖橫江,鋪設木板,就是要在江麵上快速地修建一個飛練橋。媯趙軍的陸戰天下無雙,當他們的主力通過飛練橋之後,大景軍隊絕無抵擋的可能。”

桓易立即想到一個人,對徐無鬼說:“聽說張魁手下有一個叫酈懷的九龍宗術士,能夠驅使蛟龍,徐先生和北府軍上次脫困,擊潰趙軍,就仰仗了酈懷的手段?”

徐無鬼苦笑著說道:“酈懷九龍宗的水術,需要飼養的蛟龍引發,長江水勢浩**,豈是旦夕之間就能重複驅使。”

蘇浚恨恨說道:“早知如此,就不該在前幾日驅使蛟龍。”

徐無鬼聽了,臉色尷尬。桓易說道:“此一時彼一時,兩軍交戰,局勢瞬息萬變,哪裏是張魁和酈懷能夠預知。”

“天亮之前,”徐無鬼說道:“飛練橋必定會架設完畢,江心洲與南岸之間水淺,楚王的戰船無法進入此段水域,一旦媯趙軍隊在江心洲上駐營紮寨,建康就危險了。可惜現在李冰尚未到達建康,無法開啟建康九龍天一水法,與媯趙一決高下。”

“桓綰呢?”蘇浚焦急問道,“既然他已經預測到媯趙軍隊會在江麵上架橋,為什麽現在不用他征調的船隻燒毀浮橋?”

“桓綰年少老成,多謀善斷,”徐無鬼微微一笑,“兩位大人不用焦慮,這一場建康之戰的局麵,可能就在桓綰一念之間而扭轉。”

時間飛逝,夜晚很快過去。黎明時分,初升的太陽照耀江麵,濃霧漸漸散去,媯趙的飛練橋已經全部架設完畢。

沙亭軍架設浮橋的速度,比徐無鬼預想的更加快速。媯趙大軍有條不紊地從飛練橋上通過,踏上了建康之北的江心洲。

江心洲距離南岸隻有不足二十丈的距離。已經兵臨城下。

楚王的戰船無法抵擋趙軍架橋,隻好回撤到玄武湖,拱衛皇宮。

蘇浚和桓易調集所有建康禁衛,在南岸嚴陣以待。三十九年之後,大景天下再次被逼迫到絕境。

太陽初升,濃霧散盡,隻有江麵上還淡淡漂浮著些許薄霧。寬闊的飛練橋橫亙在長江之上。媯趙的軍隊以沙亭軍為前鋒,策馬奔跑在飛練橋上,投石機和糧草車在源源不斷地從江北岸運送到江心洲。

蘇浚和桓易站立在南岸江邊,眼看媯趙大軍在皇帝媯樽的率領下,盡數通過了飛練橋,在迫近南岸的江心洲上安營紮寨,距離南岸不到二十丈。兩人臉色煞白。

蘇浚和桓易下馬俯首,恭迎聖上。聖上從禦駕上走下來。蘇浚口稱:“敵軍就在眼前,聖上萬金貴體,實在不該親身涉險。”

聖上沒有回答,慢慢地走到江岸,注視著近在咫尺的媯趙大軍。

蘇浚和桓易雖然擔憂聖上的安危,但是也知道媯趙大軍剛剛踏上江心洲,尚無法驅動投石機,也無法列陣放出弩箭,於是隻是安排士兵跟隨在聖上身後,保護聖上的周全。

虞讓走到蘇浚和桓易身旁,壓低聲音說:“聖上執意移駕江邊查看軍情,我與楚王殿下都無法阻攔。”

“趙軍暫時無法發起進攻,”桓易說道,“聖上不會有危險。”

三人看著聖上的背影。聖上就靜靜地立在岸邊,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雙履被江灘的泥水浸濕也毫不在意。

對麵江心洲上的趙軍也突然向兩側分開,中路升起了媯趙皇帝的大旗。

大景皇帝和媯趙皇帝隔著二十丈的江麵,相互對視。

無論是江心洲還是南岸,所有人都不再發出任何聲音,聖上和媯樽就這麽安靜地對視了良久。

聖上轉身,走回禦駕邊,輕聲對蘇浚和桓易說:“江心洲地勢險惡,江水隨時會上漲,趙軍身處險地,一定會馬上發動進攻。建康的安危,都仰仗二位將軍了。”

聖上登上禦駕回宮。白馬剛剛踏出了幾步,江心洲上忽然響起了鼓聲,似乎是媯樽為聖上而奏,但是韻律威嚴,殺意彌漫。聖上禦駕仍舊是緩緩遠去,似乎並沒有聽到。

聖上出現的時候,徐無鬼一直混雜在士兵之中,待到聖上離開後,方才走到蘇浚的身邊,指著江心的飛練橋說:“聖上沒有看錯,趙軍要開始進攻了。”

蘇浚和桓易看向飛練橋,立即明白,飛練橋上正在運送高大的投石機。桓易仔細數了數,約摸有一百多台投石機在飛練橋上緩慢移動,從江心一直延續到北岸,連綿不絕。第一台投石機已經運抵江心洲。這些投石機較一般的投石機體積更加龐大,而且承載十分沉重,想必是攜帶了數量可觀的巨石。飛練橋已被壓得陷入了水中,投石機的輪轂似乎在水麵上行走。

“當這些投石機到達江心洲,”桓易說,“他們就會開始發動攻擊,用投石機擊潰我們的陣型,掩護他們的騎兵和步兵渡江,二十丈……阻攔不了他們了。”

蘇浚憂慮地說:“趙軍踏上南岸,我們無法抵擋,就隻能保護聖上離開建康。”

“離開建康之後,還能去哪裏?”徐無鬼說,“沒有退路了。難道跟前朝泰殆帝一樣,流亡海上?曹阿知尚且能東渡矮國,我們連海上都無處可去。”

“如果能把這些飛火珠投石機盡數擊沉就好了。”蘇浚歎口氣,“可是我們的裝備哪裏敵得過飛火珠呢?”

“誰?”桓易忙問徐無鬼,“他在哪裏?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就是貴公子。”徐無鬼笑起來,“他已有言在先,可惜年幼,你們都不肯相信他。”

“竟然讓他僥幸說中了。”桓易歎氣,“可惜晚了。”

“不,”徐無鬼說道,“並不晚。桓綰將軍忍隱了一夜,沒有攻擊飛練橋,就為等著這一刻。”

徐無鬼剛說完,蘇浚忽然指著長江的上遊,大聲呼道:“大景的戰船!”

徐無鬼看向桓易,微笑道:“桓將軍,大景的江山,看來以後就要依靠你們桓氏了。”

桓易和蘇浚看著長江上百十來艘戰船,並非是楚王和九江王率領的大景水師,而是張魁從海上帶來的小型戰船,以及七十多艘民間的漁船,都是這幾日桓綰在民間征集而來。

每一艘船上都堆積著滿滿的薪柴,從長江上遊急速而下。

當年赤壁之戰,東吳周瑜一把火燒了魏泰高祖曹操的連船,大勝曹軍。看來桓綰熟讀兵法和史書,早就有了計策,知道如何將趙軍最倚重的飛火珠投石機剪滅。

飛練橋上的沙亭軍看到上遊飛速而下的戰船,覺察到危險,立即將投石機停頓下來,調轉方向,攻擊桓綰率領的戰船。

可是桓綰征召的戰船都是小船,在江麵上移動快速,飛火珠投石機在浮橋上立足不穩,無法發揮在陸地上的精準威力。

飛火珠投石機發射的石頭不斷落入桓綰戰船之間的江麵上,隻有極少數擊中了戰船。

當桓綰的戰船距離飛練橋不到二十丈的時候,飛火珠投石機已經無能為力。飛練橋上的飛火珠投石機飛速移動,橋尾的十幾台投石機撤回北岸,而前方的投石機則加快速度,朝江心洲進發。

蘇浚看著戰船,嘴裏焦急地念叨:“點火!點火!”

徐無鬼看到戰船距離飛練橋隻有十丈左右,點頭說道:“開始了。”

從上遊後方的幾艘戰船,飛射出數百支火矢,點燃了衝在前麵堆滿薪柴的戰船,每一艘戰船都冒出了衝天的火焰,然後依次撞向飛練橋。

飛練橋的冰蠶絲並不懼火,但是飛火珠投石機都是木材所造。戰船撞到飛練橋後,火焰迸射,瞬間覆蓋了幾十台飛火珠投石機。

整個江麵上,順著飛練橋,長長的一線,全部火起。

沙亭軍無法保護浮橋周全,隻能在火海中紛紛跳入長江,涉水奔向江心洲。

江心洲上的媯趙軍隊,陣型略微鬆亂,他們賴以進攻建康的法寶,現在被桓綰一舉焚毀。

站立在南岸江邊的大景士兵,看到這個場麵,不禁齊聲呼喊:“桓將軍!飛將軍!”

建康的皇宮內,虞讓跌跌撞撞地跑到丹室前。中官通報後,虞讓進入到丹室內,看到聖上盤膝坐在蒲團上,滿頭白發的曹猛躬身站立在聖上身邊。曹猛已經老到無法侍奉聖上,但是聖上對這個先帝的老近侍仍舊十分親近。

聖上緩緩睜開眼睛,“知道了。”

“蘇將軍這次立了大功。”虞讓說道,“逆趙的軍隊沒有了飛火珠投石機,現在困在江心洲上,進退兩難。”

“是桓綰的功勞吧。”聖上說道,“前幾日,他征調了張魁的戰船,並且在民間征收木材和清油。”

“聖上明察,”虞讓回答,“桓綰桓將軍果然是少年英雄。”

“幹寶回來了嗎?”聖上問道。

“幹長侍還沒有消息。”虞讓說道,“應該已到逆趙的幹闕處。”

“幹闕是不會被幹寶說服,投奔大景的。”聖上輕聲說,“沙亭軍對逆趙早已經死心塌地。”

虞讓說道:“如此說來,幹寶必定是無功而返了。”

“不。”聖上說,“幹寶雖然做不到讓幹闕投奔大景,但是逆趙卻會因為他而大亂。”

虞讓看著胸有成竹的聖上,內心明白,幹寶去往沙亭軍幹闕處勸降,並非一意孤行,而是聖上的安排,隻是聖上不願意承認這點而已。

聖上不是一個整天煉丹修仙的庸君,他也在謀劃天下的布局。虞讓想到這裏,看著聖上的麵容,突然發現,聖上與四十年前的景宣帝,麵貌幾乎一模一樣。

飛練橋上,大景的船隻仍舊在燃燒,飛火珠投石機陷在一片火海中。幹闕站立在長江北岸的飛練橋頭,心中默默統計,隻有三十一台飛火珠投石機勉強撤回了江岸。

站在幹闕身旁的幹寶說道:“沒有了飛火珠,趙軍還能從江心洲渡過長江嗎?”

幹闕說道:“能,隻是……強行渡過二十丈的江麵,折損會遠遠超過預想。”

“作為前鋒,”幹寶說道,“沙亭軍會全部折損在這一場渡江之役中,從此之後,世上就再也沒有沙亭軍了。”

“大景沒有了,”幹闕說道,“沙亭軍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

“媯樽就是這麽想的。”幹寶把話挑明,“我知道你與媯樽、媯鑒兄弟情深,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媯樽把你當作胞弟,但是沙亭軍……卻始終是他的心頭大患。”

幹闕沉默不語。

“媯樽要的是你這個兄弟,”幹寶繼續說道,“卻不想要天下最強的沙亭軍。”

“大哥對我情深義重,”幹闕說,“我不能另起異心。叔叔,今天說的話,就不要再提了。”

“我也是沙亭族人,”幹寶不肯罷休,“別忘了,我們沙亭族人當年從沙海一路坎坷,走到了今日。”

幹闕麵露不豫,“難不成要我帶著沙亭軍投奔大景?大景的皇帝,我看也沒有什麽好心,不過是懼怕我大趙強盛,想苟延殘喘而已。”

“有句話我要告訴你,”幹寶壓低聲音,“媯樽待你如親兄弟,但是一旦媯樽有何不測……”

“大景的皇帝,與天下的道家已經決裂,即使張魁和徐無鬼不計前嫌,也難以恢複當年道家與大景皇帝之間的坦誠。”幹寶說道,“我隻能告訴你,媯樽命不久矣。”

幹闕正色說:“如果大景使用卑劣手段加害大哥,我與媯鑒,一定會將吳地化為焦土。”

幹寶搖頭,“媯樽命數已定,聖上知道,遠在涼州的禿發騰單於也知道。”

幹闕猛然省悟,“禿發騰是當年安靈台梁顯之的後代,而大景皇帝其實也是道家門人。他們知道一些什麽?”

“你也知道的。”幹寶說,“你見過的。”

“是不是那個為禍人間的東西?”幹闕厲聲說,“我現在就去把那個錦盒燒了。”

“你做不到。”幹寶說,“你好自為之吧。記住,一定要維護沙亭軍,不要讓他們無謂死傷。”

“即便沒有飛火珠投石機,”幹闕說道,“我們兩日後也要渡江進攻南岸,叔叔說得太遲了。”

“你們進攻不了的。”幹寶說,“而且你們馬上就要退兵。”

“這話又怎講?”幹闕問。

幹寶說道:“有人埋下的禍根,現在要報應在媯趙的身上了。”

幹闕疑惑不解,正待追問,仲雲突然騎馬趕到,對著幹闕大呼:“將軍,大事不好了。”

幹闕立即警覺,詢問仲雲,“什麽事?”

“瘟疫!”仲雲說,“一個時辰之前,所有的軍士,都同時染上了瘟疫!”

“哪裏有這麽快的瘟疫?”幹闕大驚,眼看仲雲從馬上摔下來,馬匹嘶鳴兩聲,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幹闕走到軍馬旁,看見軍馬的身體上,顯現出一片黑色的皮膚,正在腐爛。

仲雲也站立不住,搖搖欲墜,幹闕看見仲雲下巴下方的脖子上,也顯露出了黑色的死斑。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惡臭。

幹寶提醒幹闕,“來了。”

幹闕抬頭,看見頭頂天空中,一股黑色的雲霧,在緩慢地移動,從長江的北岸,一直蔓延到江心,然後朝著江南而去。

“是大景散播了瘟疫?”幹闕看向幹寶。

幹寶搖頭,“長江南北,都將被瘟疫肆虐,大景的軍民也不能幸免。”

“那瘟疫來自何處?”幹闕突然咳嗽起來,立即意識到什麽,舉起手腕,看見自己的掌心,已經呈現了黑色的死斑,這才發現,自己聞到的惡臭,就是來自於自己的身體。

“仙山門人,”幹寶說道,“不能死於凡人之手。少都符的怨氣,就是這瘟疫的源頭。”

“大景的皇帝早就知道!”幹闕看著江北岸的士兵都被籠罩在黑霧之下,軍馬紛紛倒斃,嘶鳴不斷。所有軍士都承受不起盔甲的重量,跪倒在地,口吐白色的黏液。手中的兵刃都掉落在地上。

幹寶揭開自己手臂上的衣袖,露出了一連串的惡瘡和黑色的死斑,“我發現瘟疫在建康迅速播散,而且已經蔓延到了皇宮,因此渡江來找你。”

“你有辦法祛除瘟疫?”幹闕驚惶地說,“大景的皇帝一定知道!”

“沒有辦法,”幹寶說,“少都符的怨氣,無人可以消解。”

幹闕看看身邊,長江兩岸都被淡若無物的黑煙所彌漫,少都符化身為瘟疫,無處不在。

一個老者蹣跚走到幹闕身前,正是謝銜。

謝銜口吐鮮血,對著幹闕哀求:“幹將軍,救我!”

“怎麽救?”幹闕大吼,“這一切都是你所為,如今卻連累了所有人。”

謝銜渾身劇烈抖動,身體每一寸都如同烈焰燒灼,痛苦中把衣裳撕扯,露出了上身。

幹闕和幹寶看見,謝銜肚臍下方的丹田、背後的命門,以及胸口的膻中三個穴道都顯出了碗口大小的創傷,黑色的腐肉潰爛掉落,膿血彌漫,蛆蟲蠕動。

謝銜低頭看著自己的膿瘡,大聲哭嚎起來,“少先生的報應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