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建康水師

媯趙的軍隊陳兵於長江北岸已有十日。

建康的水師從後湖盡數移動到了長江江麵,大景建康禁衛主將蘇浚、副將桓易,率領建康禁衛左右兩路,分列在長江之南。在三十年混亂中,無數威名天下的大景武將,都與逆趙交戰而死。蘇浚和桓易二人雖然是文官出身,但是在東渡的時候,都有不屈堅守的功勞。所以在形勢危急之下,被臨時加封為建康禁衛大將。

楚王與九江王年紀雖然老邁,但在大景東渡之後,就一直為了今日做準備,大景的水軍也在他們手下操練了三十多年。此時三百艘戰船排列在長江上,楚王和九江王的水師旗幟,在風中招展。

楚王已經年過七十,滿臉的胡須盡數銀白。幹寶站立在楚王身邊,看著江北的媯趙軍營連綿數十裏,無數的民伕在連營中運送糧草。隻是,媯趙的軍隊一直沒有進一步動作,隻是在江北駐紮。

十日轉瞬即逝。大景的水師日日在長江上遊移防備。南岸的陸師也隻能繼續等待。

楚王舉起手中的短戟,指著北方媯趙的側營,對幹寶說:“沙亭軍幹闕就在那邊。”

幹寶說道:“雖然聖上不答允我渡江去勸說幹闕,但我仍覺得可以一試。”

“我的想法跟聖上一樣。”楚王說,“幹闕自幼生長在揭人之中,早已經把自己當作了揭人,你過去勸他,多半是無功而返。不過我知道幹奢是一個顧念沙亭血脈的英雄,他的兒子應該不會為難於你。”

幹寶苦笑:“有些話,就算說了也是徒勞,但仍舊是要去試一試的。”

楚王點頭,招呼副將放下舢板。幹寶綁上繩索,吊到舢板上,一葉輕舟,朝著江北的媯趙側營而去。

幹寶剛剛離開,楚王突然看到副旗艦射出響箭,九江王所在的艦船傳令官示意楚王戰艦立即向下遊方向移動。

楚王立即命令副將與九江王船艦靠攏,兩船並行,搭上了竹板,九江王從副旗艦行走到楚王旗艦。九江王也已經年紀老邁,但是多年操練水軍,身體仍舊矯健。

九江王站立到楚王身邊,指著下遊說道:“長江下遊來了數十艘船隻。”

“難道是逆趙早已經埋伏下船隻,從海上進發,由入江口逆流而上?”楚王立即警覺,“船上掛的什麽旗幟?”

九江王嚴肅地說:“逆趙如果在即墨建造船隻,為何南下東渡的漢人沒有提起?”

“大事不妙,”楚王大驚,“逆趙媯轅生前與矮國的曹阿知有舊,莫非是曹阿知率領矮國水軍,渡海與逆趙軍隊會合?”

“逆趙在北岸按兵不動十日,就是在等待曹阿知的戰船!”九江王也恍然醒悟。

“可是如今大海上風暴未歇,曹阿知如何從矮國渡海而來?”楚王又問,“再者,若是曹阿知率領水兵與媯樽會合,為什麽隻有區區幾十艘船艦?”

“多半是曹阿知強行渡海,風暴中損失了大半船隻,勉強到了建康。”九江王說,“既然如此,我們就先將曹阿知剪滅,讓媯樽的計劃無法得逞。”

楚王說:“傳令下去,所有船隻都一字長蛇陣展開,準備迎戰。”

江南的禁衛大營,蘇浚和桓易正在商議軍情。蘇浚問桓易:“逆趙軍隊已經到達北岸十日,至今也沒有看到一隻舢板入水,難道他們打算泅江而過?”

桓易苦笑:“蘇大人與我都是北方人氏,可曾聽說過北人善水?”

“也是。”蘇浚說道,“相比之下,楚王和九江王殿下倒是身居南方大澤,他們的水軍才是天下最強。可是逆趙明知如此,仍舊要攻打建康,一定有出其不意的渡江辦法。”

“就是舳艫。”桓易回答說,“三十多年前洛陽之戰,你我二人都不在洛陽,沒有親見過舳艫到底是什麽模樣,但是見過的人,都對舳艫心懷恐懼。”

“我也聽說過,”蘇浚說,“可是所有人都說舳艫是旱地行船的木甲術,就算是能夠下水,也隻有一艘而已,我們大景水師船艦三百艘,無論如何,也是抵擋得過的。”

桓易歎口氣說道:“聽說逆趙的皇帝媯樽,熟知兵法,能力不在他的父親媯轅之下。沙亭軍主將幹闕,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用兵比幹奢更加神出鬼沒。他們正當壯年,一定有渡江的計策。”

蘇浚搖搖頭:“逆趙的將領都身經百戰,而我們大景,竟然隻有你我二人堪堪得以重任。你我都非武將出身,一旦戰敗,就要背負千古的罵名。”

兩人正在感慨,大營外呼喝兩聲,桓綰突然走進了大營。侍衛無法阻擋,跟隨在桓綰身後,桓綰回頭對著侍衛大罵:“我見我父親,要什麽令牌!”

桓易大罵桓綰:“畜生,兩軍交戰,軍令如山,莫說是你,就是聖上親臨,也要出示令牌。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斬首在帳外!”

蘇浚攔住桓易,示意侍衛退出,對著桓易笑道:“桓綰性格暴躁,卻是有勇有謀的將才,桓大人殺了他,無異於自毀大景長城,我可不答應。”

桓易對著桓綰大罵:“還不給蘇大人下跪,謝過饒命之恩。”

桓綰撲通在蘇浚麵前跪下,磕了三個頭,站起來後,對蘇浚說:“蘇將軍,建康上下都對逆趙的大軍恐懼不安,但是我曾經與逆趙軍隊交戰數十次,我不怕。現在你分派我一支千人隊,我趁逆趙在調動糧草,偷偷潛入江北,直撲壽春。”

“為什麽是壽春?”蘇浚問道。

“逆趙南侵,首先攻打的就是壽春,就是為了把北地的糧草囤積在壽春城內。”桓綰說,“媯樽攻打建康,已經做足了耗時數年的打算,因此於壽春囤積糧草,是他全盤行動的第一步。如今壽春失陷已有月餘,我計算他們的糧草已經陸續運送到了壽春,現在將壽春的糧草一把火燒了,媯樽必然會立即撤軍。”

“狂妄!”桓易喝道,“隻怕你帶領的軍馬走不到一半路途,就已經被逆趙的軍隊圍困而死。你罔顧性命也就罷了,難道連累大景軍士也一並犧牲?現在北府軍已經悉數被殲,難道我還要給你一千人白白送死?”

“父親,我曾率領桓氏族人,從逆趙境內一路交戰,千裏迢迢回到建康,難道還信不過我的手段?”

桓易說:“你率領桓氏一路向南,得以保全到建康,是因為逆趙境內阻攔你的都是地方守軍,而非逆趙的精銳。如今陳師江北的,都是媯樽南北兩府精兵,以及天下聞名的沙亭軍,你哪裏還有這等運氣。”

桓綰還要爭辯,桓易擺擺手,“你先退下,好好守著你的營帳,等待軍令。”

桓綰把頭盔扔在地上,轉身而去。

蘇浚叫住桓綰,親手撿起頭盔,戴在桓綰的頭上,“你才十五歲,就已經被聖上封為騎都尉,無論是我與你父親,還是聖上,都不願意讓你以身涉險。因為,大景的天下,一定要由你來維護。”

桓綰聽了,隻能收起怒氣,離開大營。

蘇浚見桓綰離開,對桓易說:“其實桓綰的建議,也不失為一個可行的計策。”

桓易說道:“建康是我們大景天下漢人的最後一線希望。桓綰輕兵冒進,即便僥幸真的燒了壽春,也不過能使逆趙與大景之間的平衡之勢多維持幾日。一旦失敗,建康本就已經士氣低落,讓這個豎子先敗一場,這場仗也不用打了,我們就都投降了吧。”

蘇浚點頭,“桓大人說得不錯。可是如果逆趙真的有渡江的辦法,我們又該如何抵擋呢?”

桓易說:“蘇大人忘了,涼州還有一個匈奴禿發騰單於,是媯樽的心腹大患。我們隻要堅守建康超過一年,禿發騰單於就會蠢蠢欲動,媯樽必定退回洛陽。”

蘇浚歎口氣,“當年禿發騰的父親梁無疾,也是在少年時就被先帝封為騎都尉,與桓綰一樣。”

桓易臉色蒼白,“蘇大人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蘇浚連忙擺手,“我隻是有感而發,桓大人千萬莫怪。”

桓易正要說話,突然傳令官走入大營,大聲通報:“楚王和九江王的水軍,現在連成陣型,正向下遊而去!”

蘇浚對桓綰說道:“逆趙的水軍來了。”

建康長江之北的媯趙軍營側營,幹闕正在布置沙亭軍紮營,已經被提拔為副將的仲雲突然來報:皇帝陛下來了。

幹闕立即和仲雲騎馬,朝向西方迎接。遠遠看見媯樽和親兵已經進入到沙亭軍的營帳之中。

“二弟。”媯樽看見幹闕迎來,在馬上向幹闕喊道。

沙亭軍的士兵立即散開,分列兩邊,整齊劃一站立。

幹闕迎上媯樽,“大哥,有什麽要事,需要你從王帳中親自過來?”

媯樽說:“細作來報,長江下遊四十裏,徒步走來一群衣衫襤褸的漢人流民,現在正尋求渡江,二弟沒有得到情報嗎?”

幹闕臉色遲疑,沉默了片刻之後,向媯樽跪下,“陛下,我違背了軍令,單憑陛下處置。”

“是徐無鬼和壽春逃竄的北府軍?”媯樽說道,“你追擊北府軍回來後,一直遮遮掩掩,沒有複命,其實我已經猜到了。”

幹闕抬起頭,“徐伯父當時已經決意與北府軍同存亡。他是我父親的兄長,我實在無法下手。”

“徐無鬼是天下聞名的四象仙山塚虎,你當然是無法將他俘獲,”媯樽說,“我看是徐無鬼惦記亞父與他的情分,在兩軍之中,放過了你的性命。以徐無鬼的手段,要接近你,並非難事。”

一旁的副將仲雲立即跪下,“是小人放徐無鬼通過,接近了幹將軍。請陛下開恩,饒過幹將軍,有什麽罪責,小人全部承擔。”

媯樽伸手擺了擺,示意仲雲站起來,對幹闕說:“當時壽春城破,我忙於接受壽春城內的百姓和輜重糧草,你為前鋒,追擊北府軍的殘軍也是軍情所迫。但是當你趕去之後,我立即醒悟,這等於把你置於危境。好在我知道徐無鬼為人感念舊情,不會加害於你。結果果然如此。你是我大趙的皇族貴胄,沙亭軍皆仰仗你一人。相比之下,這三千逃竄的北府軍,實在是微不足道。”

“大哥……”幹闕看向媯樽,“我與徐伯父已經言明,再次相見,就是兵戈相爭的敵人。現在既然他們還沒有渡江,我這就率領沙亭軍去把他們剿滅,這次,我絕不容情。”

“我怎麽會將二弟置於如此尷尬境地,”媯樽看著東方說道,“我已經派遣了兩萬人馬,繞到北方,轉而東進,從他們的後方包抄。徐無鬼是抓不住的,不過這三千北府軍,不能讓他們在江北駐留。”

幹闕站立在媯樽麵前,問媯樽,“我們渡江的支援到了嗎?”

“明日就到。”媯樽說,“他們從涼州到此地,路途遙遠,你也知道,這些物事笨重無比,路上難免會遇到波折。好在三弟回到洛陽後,招攬洛陽的守軍,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反而比約期早了兩日。”

“看來把三弟遣回洛陽是對的。”幹闕點頭,“三弟雖然生性剛猛,但還是知道大局為重。”

“父親和亞父都已仙去,”媯樽說,“這世上就靠我們三兄弟相互扶持,共同統一天下了。”

幹闕說:“渡江之役的準備我已經全部安排妥當,大哥要不要看一看?”

“好,”媯樽說,“我得到渡江的支援日後就到的消息,便立即來看你準備得如何。”

幹闕立即讓沙亭軍把營帳全部掀起一角。

媯樽看了看沙亭軍數百個營帳,計算方位和數量,然後說:“帶我瞧瞧。”

幹闕領著媯樽,走到一個營帳的旁邊,指著營帳之內,“大哥請看。”

媯樽探頭看向營帳內,營帳裏並無一兵一卒,也無任何兵器糧草。整個營帳之下,隻有一個挖掘得筆直的深坑。

“七丈二尺,”幹闕說,“一百六十二個。已經全部完工。”

“你們沙亭軍到底是什麽人?”媯樽搖著頭說,“行軍打仗神出鬼沒,工事建築也是如此的迅速,還無聲無息。”

“我父親說過,”幹闕回答,“當年在蜀地青城山,沙亭民被蜀王征為民伕,建造龍台,工程之艱巨,可比現在挖掘地坑要艱難多了。”

媯樽臉色輕鬆,“這一百六十二個物事,既然已經準備到位,攻破建康,應該並非難事。”

“我隻是沒有想到,禿發騰單於在沒有得到少都符之後,仍舊信守了盟約。”幹闕感慨地說道,“此人到底在想什麽?”

“我們大趙與匈奴之間,早晚要一爭天下。”媯樽說,“既然我們明白,禿發騰也一定知道。他這麽做,隻是在試探我們大趙,到底能不能一舉擊破大景。他在掌握大趙的真實實力之前,絕不願意輕舉妄動。這人和我們的父親非常相似,無論局勢如何變幻,他巋然不動。”

“一旦他有所動作,”幹闕憂慮地說,“那就是雷霆萬鈞之勢。”

“我們南有大景,北有匈奴,”媯樽說道,“二弟,現在明白我為什麽要盡快取下建康了吧?”

“不錯,”幹闕說,“地緣而言,大趙夾在匈奴、成漢、大景三國之間,最為惡劣,成漢不足為慮,大景式微,我們必須要擊破大景,才有回旋的餘地。”

媯樽看向長江對岸,“現在道家門人對大景也離心離德,不再是洛陽之戰的心意,正是我們的好機會。少都符之死,於我們而言,其實是大有幫助。”

幹闕猶豫了片刻,還是忍不住問道:“大哥,那個錦盒,你……沒有再開啟過嗎?”

“沒有。”媯樽斬釘截鐵地說道,“我知道錦盒裏的東西,有著世間最強大的力量,但是我要憑借自己的能力打下江山,而不是去跟那個東西做什麽交易。”

幹闕長鬆口氣,“這樣最好。其實徐伯父可能有辦法解決這個盒子,隻是不知道徐伯父還有沒有機會來完成這件事情。”

“錦盒一事,不要再提,”媯樽說,“我自會有所處置。我倒是擔心,這次徐先生會不會仍舊堅持與北府軍一道戰死。幼麟已經死了,如果塚虎也死掉,這天下也太沒趣了。”

“起霧了。”幹闕看著長江說道。江麵上升起了淡淡的薄霧,隨即席卷開來。

“是好兆頭。”媯樽說。

“不錯,”幹闕也說道,“是好兆頭。”

徐無鬼和三千北府軍站立在長江北岸,江麵上的霧氣已經將整個長江覆蓋,並且從江水上滾滾而來,移動到了江岸。

徐無鬼和北府軍頓時絕望到了極點。長江起霧,就更加無法通知江南的水軍,迎接他們回建康了。

北府軍的低級將士圍聚在徐無鬼麵前,個個麵容枯槁,他們從東海之濱南下,路途曲折,還要躲避大趙軍隊的追擊,靠著沿路百姓的施舍,才勉強到了長江口,然後一路西行,好不容易接近了建康,卻在這一刻被濃霧剝奪了最後的希望。

將士們都十分不甘,有的已經開始紛紛咒罵老天的作弄,早知如此,還不如戰死在壽春,與鄭公一樣以身殉國,也落得一個身後名聲,現在卻要以逃兵的身份死在最後的關卡。

“大家安靜。”徐無鬼擺手。

將士們停下咒罵。徐無鬼偏著耳朵,聆聽一會之後說:“追兵來了。”

將士們紛紛掏出身上的武器,其中一人對徐無鬼說:“也好,我們就戰死在江北。也讓建康的聖上看看,我們不是貪生怕死之輩。”

“聽馬蹄聲,”徐無鬼說,“有五千騎兵,步兵的腳步混亂,應該不少於一萬。”

北府軍的將士,知道這次再無幸免可言。

“不是幹闕,”徐無鬼的話讓將士們更添了幾分擔憂,“如果是幹闕,騎兵會來得更快。”

一炷香之後,已經能夠看見,媯趙的騎兵從北方平原奔馳而來。大景北府軍站定了身體,準備背水一戰。

這時候,徐無鬼突然看到三個龐然大物,在媯趙的騎兵前掠過,媯趙騎兵的馬匹慌亂,前方的十幾匹駿馬紛紛摔倒在地。

徐無鬼看得清楚,三個龐然大物,就是沒有了主人的蛈母和岩虺。它們也隨著媯趙的大軍一路到了長江北岸。

蛈母和岩虺沒有少都符的驅使,隻是憑借本能的獸性在胡亂撕咬。媯趙的騎兵混亂了片刻之後,開始重整陣腳。軍馬害怕妖物,驚慌在所難免,但是媯趙的士兵訓練有素,把馬匹安撫後,暫時停止前行,等待後方的步兵用長矛支援。當步兵列出圓桶陣後,蛈母和岩虺慢慢被步兵逼到包圍圈內。

步兵用長矛和圓盾將三個妖物圍困,後方的弓箭手紛紛射箭,瞬間蛈母和岩虺身上中了無數箭羽,卻又無法用尖銳的爪牙撕破媯趙的陣型。

蛈母吐出長絲,繞過媯趙的包圍圈上方,纏繞住平原上的一片樹林,蛈母和岩虺借助長絲,飛快地爬入樹林,巨大的蜘蛛和兩個長蟲,在樹林間飛奔,媯趙的弓箭手也無法用弓矢追擊。

徐無鬼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兩根手指放在嘴唇之中,呼哨幾聲,盡力模仿少都符生前的哨聲。

岩虺和蛈母聽見了呼哨,立即朝著徐無鬼的方向飛奔而來。片刻就甩開了媯趙的大軍,爬到徐無鬼的麵前。

此時媯趙的兩萬大軍已經悉數趕到,不慌不忙地擺成長鶴翼陣,把北府軍陸地上的通道全部封閉。

而江麵上的霧氣越來越濃,北府軍若被逼下長江,即便是通曉水性的士兵,也會在江霧中迷失方向,最終精疲力竭而溺斃。

岩虺和蛈母匍匐在徐無鬼麵前。三個巨大的妖物,身上羽箭遍布,密密麻麻,皮膚間隙柔弱的部位,弓矢已經幾乎全部沒入,隻剩下尾端的羽毛,鮮血從妖物的身體流淌下來。徐無鬼緩緩撫摸身邊的岩虺,發現堅硬的鱗甲上已經覆蓋了一層厚厚的血痂。可見三個妖物,從壽春一路而來,不斷與媯趙軍隊拚鬥,身上的傷口不斷地流血並幹涸,又覆蓋上新的血液。

少都符已死,妖物卻不知道,仍在不停地尋找主人。蛈母的靈性較岩虺強,在洛陽之戰的時候,就知道徐無鬼與少都符同列四象賢人,因此聽見徐無鬼的呼哨,便毫不遲疑地撲向了徐無鬼。

徐無鬼招呼軍士,找來金瘡藥,一一將三個妖物身上的羽箭拔出,然後塗抹傷口。可是潰敗逃亡中的北府軍,攜帶的金瘡藥哪裏夠用,徐無鬼隻能揀要害的部位療傷。

在給兩個岩虺療傷的時候,徐無鬼這才發現,兩個岩虺的四隻眼睛全部中箭。徐無鬼仔細觀察射中岩虺眼球的箭矢,發現較其他部位的箭矢要短很多。徐無鬼安撫岩虺,將箭矢拔出,長歎一聲,扔在地上。

這是梁無疾當年率領五千弓兵征伐漠北的箭矢,較天下普通的箭矢要短。可見在媯趙的軍中,有來自禿發騰單於的神箭手。

匈奴和媯趙之間的聯盟,比徐無鬼想象的更為堅固。

兩個岩虺雙目全瞎,而蛈母的八隻眼睛也隻剩下了三隻沒有被射中。可見媯趙軍隊中的弓箭手知道無法攻擊三個妖物的身軀,於是施展精湛的箭法,專挑眼睛來射。好在蛈母有八隻眼睛,三個妖物受了重創之後,立即逃竄。兩個岩虺眼睛盲了,就全部聽從蛈母的指揮移動和廝殺,這一路行來,也是九死一生。

徐無鬼看著遍體鱗傷的岩虺和蛈母,想起慘死的少都符,又看見媯趙的軍隊步步逼近,心中無比悲涼。徐無鬼將三個妖物眼中的羽箭取出之後,輕輕對蛈母說:“我命不久矣,你們三個就從江上逃命吧,今後找個偏僻的山洞,不要再回人間。”

岩虺本是蜥蜴,蛈母是蜘蛛,都能在水中行走如常。徐無鬼拍了拍蛈母的觸手,大喝一聲:“走吧,就此別過。”

蛈母和岩虺卻不離開,隻是圍繞著徐無鬼,用身體慢慢磨蹭徐無鬼的腿部。

徐無鬼明白:“你們要帶我走。可我不能走,這裏還有三千個同生共死的兄弟。”

徐無鬼下令,讓軍士把蛈母和岩虺推到江水中,可是三個妖物身軀巨大,軍士哪裏推得動。

徐無鬼哭道:“你們的主人已經死了,你們還留在這裏幹什麽?”

岩虺嘴中的舌頭不斷伸縮,舔舐在徐無鬼的臉上,徐無鬼瞬間滿臉鮮血。徐無鬼知道三個妖物終究不肯離開,隻好看著逼近的媯趙軍隊說:“好吧,我們就一起死在這江邊。”

媯趙軍隊已經逼迫到徐無鬼和北府軍五十步開外,對麵的將領大聲喊道:“徐先生,帶領北府軍投降吧。陛下對您推崇萬分,為何要守著氣數已盡的大景呢?”

徐無鬼大聲喊道:“你是薑爽將軍嗎?”

“正是末將。”薑爽在對麵喊道:“徐先生,你是幹將軍的伯父,於公於私,為什麽就一定要違逆天下大勢呢?”

徐無鬼大喊:“三個畜生尚且知道忠於主人,我身為漢人,是絕不會變節投降於媯趙的。”

薑爽說道:“既然如此,末將就得罪了。我不忍親眼看到徐先生死在我麵前,那就隻能用弓矢了。”

徐無鬼看看四周,北府軍已經沒有任何盾牌,身軀全部暴露在江邊的曠野之上。北府軍的一個軍士說道:“我們既然必死,那就正麵衝向他們,絕不要背後中箭,死得窩囊。”

“就這樣!”其餘的北府軍都大聲附和。

徐無鬼說道:“也好,大家同生共死,我徐無鬼不枉結識各位一場,就依了諸位。”

對麵媯趙的騎兵左右散開,幾千名弓箭手分為三排,第一排的弓箭手已經滿弓待發。

正當徐無鬼就要下令,北府軍發動最後衝擊的時候,漫天箭雨紛紛落下,卻不是媯趙射向北府軍的弓箭。

徐無鬼觀察弓箭的軌跡,發現這些羽矢是從身後的長江上射來。

媯趙弓箭手頓時大亂。因為陸地上霧氣稀薄,而江麵上濃霧一片,媯趙軍隊看不到長江上的援軍,而他們卻被援軍看得清清楚楚,雙方形勢高下立見。

眼見無法識別敵人援軍的方位,薑爽急忙號令,弓箭手全力射向江邊的北府軍。但是長江濃霧中飛過來的羽箭連綿不絕,讓媯趙的弓箭手無法組織起有效的攻擊陣勢。

長江上飛來的羽箭似乎永無止境,不僅媯趙的弓箭手無法抵擋,騎兵也紛紛被射中,隻有步兵高舉盾牌勉力遮掩。

薑爽不知道敵軍虛實,不敢冒進,於是傳令保持陣型後退百步,退出弓箭的射程之外。但仍舊從三個方向封堵住北府軍的陸路出口。

北府軍暫時得以苟延殘喘。徐無鬼對著濃霧彌漫的長江大喊:“是大景的水軍嗎,楚王殿下還是九江王殿下?”

“都不是。”一個道家術士穿過江上濃霧,涉水走上了陸地。“塚虎先生,沒想到我們再次相逢,竟然是這種場麵。”

“張天師!”徐無鬼驚喜地說,“你怎麽會有船隻?”

來人正是被景宣帝冊封為道家掌教天師,但隨即又驅逐出洛陽的張魁。張魁擺擺手,“我在海上做了三十年的海盜。”

“這三十年,你一直在海上顛簸?”徐無鬼問道,“怎麽會突然進入長江?”

“說來話長,”張魁說,“如果塚虎先生不想死在逆趙的箭下,就馬上跟隨我上船吧。”

“北府軍還有三千將士,”徐無鬼說,“他們怎麽辦?”

張魁笑了笑,“可巧了,我剛好有船隻八十餘艘,裝下三千人應該是足夠了。”

徐無鬼握住張魁的手,“你是來建康勤王的?”

“建康危急,”張魁說,“我作為道家天師正宗,怎麽可以坐視不管。”

徐無鬼看見張魁從天而降,欣喜到了極點,拉著張魁的手不住搖晃:“張天師來得正是時候,總算是不枉我帶著這三千士兵走到了建康,為大景的北府軍保存了最後的實力。”

張魁說道:“形勢危急,趕緊登船。”

張魁的八十餘條船,吃水不深,陸續停靠在江水的淺水處,放下跳板和懸梯。三千北府軍終於等到了逃出生天的機會,紛紛上船。但是三千人馬,也需要半個時辰才能全部登船。

徐無鬼知道媯趙的薑爽善於用兵,很快就會去而複返,看到士兵登船進度緩慢,焦急萬分,卻又無法催促已經精疲力竭的士兵。

忽然,徐無鬼身邊的岩虺抬起腦袋,發出噝噝的聲音,後背的皮膚瞬間從灰褐色變幻為赤紅,後頸上的鬣毛乍然展開,五彩斑斕。

徐無鬼見此情景,知道岩虺感受到了強大的敵人。

“不好。”徐無鬼對著張魁說道。話音剛落,一塊巨大的石頭從天而降,砸中了張魁的一艘戰船。

這塊石頭砸到的部位非常精妙,正好穿透甲板,將戰船的龍骨擊斷。船上的士兵紛紛跳水逃生,眨眼的工夫,戰船就擱淺在江邊。並且由於船隻的自身重量,船身裂為兩截。

徐無鬼和張魁麵麵相覷,看來媯趙的薑爽也來了厲害的援軍。

徐無鬼大聲喊道:“登船,登船,所有船隻起錨。”

又是一塊巨石從天而降,與剛才的第一塊巨石一樣,又將一艘戰船的龍骨擊斷。

第三塊、第四塊……更多巨石紛紛落下。

每一塊巨石的落點都非常精準,絕非偶然的運氣使然。

岩虺和蛈母都躁動起來,散發出濃濃的懼意,蛈母甚至把觸手蜷曲,將身體緊緊地貼附在地麵。

徐無鬼意識到,蛈母和岩虺,曾經在南下的路上,遭遇過媯趙的援軍。岩虺的眼睛被射瞎,就是拜這些善用投石機和連弩的援軍所賜。

張魁看見自己的船隻不斷被擊沉,知道來了厲害的對手,一時間也無計可施。

江麵上的濃霧開始散去,張魁的戰船想要駛入江心,可是仍舊還有幾百名北府軍沒有登船,張魁沒有下令,戰船隻能停泊在江邊,任人宰割。

薑爽的媯趙軍隊果然開始逼近,步兵陣中,已經露出了十幾個投石機。徐無鬼看著投石機,對張魁說:“我上一次看見這麽厲害的飛火珠,還是在白帝城。”

徐無鬼說完,從江邊麵對媯趙軍隊走去,邊走邊喊:“是任兄到了嗎?為什麽你要替媯趙倒行逆施,攻打大景?”

薑爽在陣前對著徐無鬼喊道:“任囂城先生不在陣中,徐先生不用徒勞了。”

徐無鬼退了回來,對張魁說:“這飛火珠,是姑射山臥龍的拿手本領。任兄既然不在,那麽一定是禿發騰單於派遣的匈奴弓弩聯隊,趕來支援媯趙大軍。”

張魁滿臉憂色,“梁無疾當年的五千弓箭手,箭藝已自天下無雙,看來現在更受了任囂城木甲術的**。任師叔可能無心與大景為敵,但是禿發騰單於與大景有滅門的深仇大恨,派遣他們的精銳弓弩過來,這可就麻煩了。”

薑爽已經不再勸降徐無鬼,現在就一心要把張魁的船隻盡數殲滅。飛火珠改造的投石機精準無比,彈無虛發,就在徐無鬼與張魁對答之間,又有十幾艘船被擊沉。

眼看張魁的船隻就要盡數被擊沉,突然江麵上空烏雲掠過,徐無鬼抬頭看時,發現頭頂飛過了無數的弩箭,數目之巨大,幾乎將天空遮掩。

遮雲蔽日的弩箭,射程遠比弓箭要遠,落在媯趙的陣中,瞬間把媯趙的飛火珠投石機壓製。

媯趙的軍隊立即舉起盾牌,將整個軍隊遮掩。

徐無鬼和張魁看向江心,江麵上來了幾百艘大型戰船,幾乎將整個江麵覆蓋。其中最大的兩艘樓船,分別飄揚著大景楚王和九江王的旗幟。

“大景的水軍!”徐無鬼驚喜地喊道。北府軍看見了大景水師,都歡呼起來。

但是大景水師吃水甚深,無法接近江岸。媯趙薑爽也看到了這點,於是率兵後退,脫離連弩的射程之外,楚王和九江王無計可施,隻能將戰船在江心慢慢遊移。

徐無鬼和北府軍趁機全部登上張魁的戰船。張魁的戰船本就隻有八十餘艘,被擊沉二十餘艘之後,剩下的戰艦承載三千北府軍,荷載增加,吃水更深,移動緩慢,並且多數船隻已經擱淺在江底,無法移動。

媯趙在喘息片刻後,薑爽看準了大景水師的弓弩射程有限,於是發動飛火珠投石機,繼續向江畔的船隻投射巨石。

被擊沉的張魁船隻上的士兵紛紛落水,在江麵上掙紮,大景水師放下小舢板,盡力營救。

旗艦上的楚王,把指揮旗幟交給了九江王,自己跳下舢板,快速到了張魁和徐無鬼的船上。

楚王登船,看見了張魁,大笑起來,“我以為是逆趙的水軍來了,沒想到見到了故人。”

徐無鬼和張魁向楚王行禮,隨即焦急地說道:“飛火珠,這也是殿下當年在白帝城戰敗的木甲術。”

楚王恨恨地說:“我操練水師三十多年,就是要跟逆趙在長江上決一死戰,沒想到現在他們龜縮在岸上,我卻無計可施。”

徐無鬼說:“飛火珠木甲術的弱點是移動緩慢,可是張天師的船隻多數已經擱淺,看來要全部被擊沉在這裏。”

楚王說:“如今之計,也隻能救多少是多少了。”說話間一塊巨石落下,正中三人所在的船隻。三人無奈,隻能跳下江水,被附近的大景水師舢板打撈上來。

徐無鬼說:“如果現在能夠再接近媯趙軍隊五十丈,楚王的弩箭,就能壓製媯趙的飛火珠。”

“四十年前,被飛火珠擊敗,是我一生的奇恥大辱,”楚王說,“可惜現在近在眼前,卻無法雪恥,實在是可恨。”

張魁突然問道:“徐師叔的意思是,如果我們能夠接近五十丈,就能以多勝少,擊敗逆趙的飛火珠?”

“即便不能擊敗,”徐無鬼說,“我們也能全身而退。”

張魁大喜,“那好,殿下、徐師叔,你們還記得當年白帝城一戰,江麵猛漲的往事嗎?”

“記得,”徐無鬼說,“那是九龍宗的手段。”

“九龍宗的酈懷,”張魁說,“就在我的軍中。”

承載三人的舢板漂浮到張魁最大的一艘戰船邊,水兵把三人拉上船。果然酈懷就在船上。

酈懷看見徐無鬼和楚王,匆匆行禮之後,請示張魁,“我們船隻多數擱淺,現在需要江水上漲三尺,船隻才能脫險。”

“不,”徐無鬼對酈懷說,“不是三尺,要三丈。酈宗主,有這個能耐嗎?”

酈懷閉上眼睛,心中飛快地計算片刻,睜眼說道:“能。可是隻能維持一個時辰。”

“足夠了。”楚王說道,“請酈宗主馬上施展水術。”

酈懷立即從嘴中掏出一顆珠子,拋入江水,口中念念有詞,然後又扔出兩條小小的青蛇。青蛇在船甲板上遊動片刻,猛然暴起,跳入江水之中。青蛇入水之後,立即身體暴漲,化作蛟龍,沉入水下。

長江的江麵立即沸騰起來,兩條蛟龍在江水中翻滾。

本在水中躲避的岩虺和蛈母被蛟龍驚擾,立即爬上了船隻,貼在船舷之上。

長江水迅疾暴漲。張魁擱淺的船隻頓時漂浮起來。死裏逃生的北府軍大聲歡呼。

長江水勢迅猛,滾滾江水吞噬江岸,楚王的水師轉眼之間從江心移動到了江邊。

酈懷站立在船舷邊,拿出魚腸寶劍,用劍鋒割開自己的手腕,鮮血滴落到江水中,兩條蛟龍被酈懷鮮血催發,從江水中騰空而起,落下之後,江麵騰起了三丈的巨浪。楚王的戰艦隨著巨浪朝著江岸猛衝,刹那間就衝到了媯趙軍隊的陣前。

薑爽的媯趙大軍,全部都驚呆在原地。

徐無鬼看到媯趙軍隊中果然有十幾個飛火珠木甲術,但是飛火珠投石機隻能遠戰,一旦大景水師逼迫到了麵前,飛火珠投石機如同擺設。

九江王一聲令下,大景水師的弓弩朝著媯趙軍隊飛蝗一般激射過去。媯趙士兵頓時潰不成軍,紛紛逃竄。

夾在媯趙軍隊中的弩箭手,將飛火珠投石機紛紛砸毀後,訓練有素地舉起盾牌,緩慢撤退。整個媯趙軍中,隻有這些弩箭軍士全身而退。

楚王和九江王知道已經無法再追擊,酈懷的水術期限已到,大景水師會同張魁的船隻,順著退潮的江水,回到了江心。

薑爽的媯趙軍隊也不敢靠近江岸,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數百條船隻,朝著江南的建康行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