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少都符之死

少都符抱著鄭茅的頭顱,穿過媯趙的軍隊,走到了城郭之下。

無堅不摧的舳艫,半截插入到城牆內,這次媯鑒率領舳艫突擊的部位並非是西門,而是西門靠南的一個缺口。

媯鑒不愧是媯轅的兒子,一個出色的將領。他知道西門被舳艫撞毀過一次,鄭茅必然會全力動用軍士和民伕修補西門,反而會放鬆對西門之外的城牆堅固與否的關注。

危急之下,任何人都會做出類似本能的反應。更何況已經陷入絕望境地的鄭茅。

因此媯鑒利用鄭茅這個疏失,突破了西門以南二百丈的城牆,鄭茅措手不及。隨著舳艫攻入的趙軍,很快就將城牆占據,並且圍困了鄭茅。

少都符看到舳艫的方位,便推想出媯鑒如何攻破城門的細節。隻是沒有想到,陷於絕境苦苦支撐的北府軍,反而迸發了高昂的士氣,視死如歸,用血肉之軀圍困了舳艫的前段,讓媯趙軍隊無法再突入城牆,然後重新占據了城牆。

隻是這一股士氣,會隨著時間的推移,以及城內糧草的匱乏,而消失殆盡。這個過程不需要多久,最多三天足矣。

這個形勢,無論是媯樽、幹闕、媯鑒,還是少都符和徐無鬼,甚至城內北府軍的守軍、將領,都看得明白。

薑爽已經收到媯樽的軍令,看見少都符捧著錦緞走到趙軍陣前,便策馬趕來,對少都符說:“我送少先生登上舳艫進城。”

少都符擺手拒絕,“不用了。勞煩薑將軍把軍隊退後五十丈。”

薑爽明白,五十丈,剛好是弓弩的射程。少都符不希望在自己進城的時候,引起兩軍之間相互交鋒。

“陛下有令,一切聽從少先生。”薑爽立即率領軍隊後撤五十丈,除了已經突入城牆的舳艫,仍舊紋絲不動。

少都符走到城郭之下,抬頭望去,城牆上所有的北府軍都穿著縞素,為鄭茅戴孝。哀兵蘊含的殺意,蔓延在城牆上方。

少都符對著城郭的守軍大喊:“我帶了鄭公的遺體,請讓我進城。”

隔了良久,城牆上的守軍扔下一具軟梯。少都符攀上軟梯,守軍隨即把少都符拉上城頭。

城牆上,少都符環顧四周,看見一個低級將領走到自己身前。

將領的臉色沉默,毫無表情。跪在少都符麵前,親手接過錦緞,然後打開,看見鄭茅的頭顱。

城牆上所有的軍士都肅然跪下,但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少都符問低級將領:“我從未見過將軍。”

低級將領說:“我為鄭公洗馬,地位卑微,少先生是鄭公的親信,見是曾見過的,隻是少先生不記得。”

少都符又問:“請問將軍姓名?”

“即將死在沙場上的小軍官,不值得留下姓名。”低級將領回答,“北府軍所有的軍士,都將成為無名的屍首。”

“其他軍官呢?”少都符問。

“比我軍職更高的大人,”低級將領怨恨地看著不遠處的舳艫,“已經全部陣亡在這個怪物之下。我死了,我的副職就會取代我。”

少都符知道,北府軍殘餘的軍士眾誌成城,不僅是被鄭茅的犧牲激起了強大憤怒,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們知道自己隻有幾日的性命。

“如果北府軍投降,”少都符說,“大趙皇帝媯樽,會放過滿城軍民的性命。”

“如果我們活下來了,”低級將領說道,“大景天下所有的士兵和百姓,都會幻想媯趙軍士會手下留情。大景必亡。”

少都符欽佩地看著對方。

低級將領又說:“媯趙的將軍是如何逼死鄭公,取下了鄭公的首級,我們看得清清楚楚。媯趙是要殺盡天下所有的漢人。”

少都符說道:“看來是無法可想了。”

低級將領又說:“隻有我們北府軍全部戰死在沙場,才會讓大景的子民知道,媯趙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漢人。我們還有建康,隻要建康不失守,壽春終有一天會回到大景的懷抱。這就是我們北府軍共同血戰到死的意義。”

少都符聽了這番話,熱血沸騰,“是我對不起你們。我會給你們一個交代。”

低級將領說:“既然少先生要給個交代,那我有一事相求。”

少都符慨然道:“無論什麽事情,我都答應你了。”

“城中的百姓,正在被媯趙的一個妖人蠱惑,不斷懇求北府軍獻城。我們雖死不足惜,但是不願意把刀劍加在百姓的身上。現在他們已經準備在城中叛亂起事。少先生你說,該怎麽辦?”

“你要我做什麽?”少都符問。

“殺了那個蠱惑百姓的妖人。”低級將領說,“以少先生的本領,應該不是難事吧。”

“這件事情,就交給我了。”少都符說,“我知道那個人是誰,我能做到。”

低級將領聽了少都符的承諾,拱手說:“軍情嚴峻,我就不與少先生囉嗦了。”

少都符看到北府軍將士都茫然地望著城郭之下。薑爽率領媯趙大軍去而複返,已緩慢地回到城牆下。而幹闕的沙亭軍,也慢慢地移動到薑爽部的右翼。

少都符立即奔向城內的謝家。

城內的百姓都聚集在謝家。少都符從人群中穿過,認得少都符的百姓,都紛紛讓開道路。少都符一直走到了謝宅的大院內。

城牆上洗馬的軍官沒有說錯,謝銜身邊簇擁著幾十個家丁和壯年男子。謝銜看到少都符過來,立即對身邊的人說:“少先生回來了,我們有救了。”

少都符走到謝銜跟前,誠懇地說:“謝叟應該召集城中百姓,與北府軍共同抗敵。”

“哪裏還有什麽北府軍,”謝銜幹笑了一聲,“鄭公已經死了,壽春馬上就要被大趙攻占。”

少都符看了看身邊所有人,緩緩說道:“這三十年來,我一直在媯趙的治下奔走,拯救流離失所的漢民。可是今天,我做不到了。”

謝銜聽少都符說出這句話來,問道:“少先生去而複返,是因為大趙的皇帝,不答應放過我們滿城百姓?”

“不是。”少都符說,“大趙皇帝是個信守承諾的人。如果壽春投降,他答允不縱兵劫掠,於滿城百姓不犯秋毫。”

“如此,感謝少先生。”謝銜轉身吩咐家丁,“馬上打開北門,恭迎大趙入城。”

“不可!”少都符指著城牆,“城牆上的北府軍還在堅持,你們不能把他們拋下。”

“少先生不是已經勸說了北府軍投誠?”謝銜頓了頓,“我明白了,他們不願意,要跟大趙的軍隊頑抗到底。”

“是的。”少都符點頭。

“他們能守得住嗎?”謝銜問,“舳艫已經突破了城牆,大趙的軍隊數倍於北府軍。”

“守不住。”少都符說了實話,“最多兩日,趙軍就會將北府軍全部殲滅。”

謝銜沉默一會兒,對少都符說:“謝先生是來勸說我們,跟北府軍一起玉石俱焚?”

少都符說:“隻有滿城軍民抵抗到底,天下的漢人,才會在建康萬眾一心,留住我們漢人的最後血脈。”

謝銜想了想,說道:“少先生說得不錯。可是我們手無寸鐵的百姓,能左右什麽,最多也是與北府軍一起白白送死。”

少都符說:“我去勸說北府軍,打開東門,讓你們出城,北府軍拖住趙軍,你們出東門後,趕緊逃命吧。”

“西北南方向都是大趙的軍隊,”謝銜說道,“東門之外數百裏,等著我們的隻有茫茫大海,一旦趙軍追上,隻有葬身魚腹的結局。”

“謝叟可以尋找漁船,”少都符說,“然後繞到海上,從南方登陸,回到建康,告訴建康的皇帝和大景百姓,北府軍沒有投降,他們戰死到最後一人。”

“現在海上風暴,”謝銜說,“最後能回到建康的,十不存一。”

少都符說:“隻要有一人能回建康,我們就不辜負了北府軍的犧牲。”

“少先生,有件事情,你可能忘記了。”謝銜幽幽地說。

“何事?”

“在鄭公率領北府軍北略之前,大趙已經統治了壽春三十年,”謝銜說,“壽春的百姓和世家,早已經是大趙的子民,不是大景的漢人。當初鄭公可是要把我們視同揭抵異族一並殺戮的,是少先生勸說鄭公,才放過我們。”

少都符驚道:“謝叟,你謝家代代為中原世家,如何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謝銜說:“我們謝家,祖上是東漢的治粟吏,曆經漢朝、泰朝、景朝、大趙,無論城頭的旗幟如何變換,我們百姓,永遠是苟活於世上的螻蟻而已。”

“媯趙是奴隸異族,不可與泰景相提並論。”少都符無力地說。

謝銜手指指向舳艫,“如果老朽沒有說錯,這個舳艫,可是你們道家門人的木甲術?”

“謝叟說得不錯。”

“老朽也記得,大趙的開國皇帝媯轅,本是洛陽張雀家的家奴,是少先生與媯轅結拜了兄弟,推薦給了齊王,讓媯轅成為了一代名將,又奠定了大趙的基業。”

“如果能夠重頭再來,”少都符說,“我不會做出當年的選擇。”

“你們道家門人,與身居高位的王公貴胄,為了天下征伐不休,”謝銜冷笑道:“卻把我們百姓置於水深火熱之中,現在更要我們與你們共歸於盡,玉石俱焚,我們百姓到底犯了什麽錯,要與你們陪葬!”

少都符說道:“謝叟是決意要帶領城中的百姓投降媯趙?”

“不是投降,”謝銜提醒少都符,“是重歸於大趙。”

“三十年,”少都符說,“就已經足以讓百姓忘記了漢人的身份和血脈……”

“漢人的血脈,”謝銜冷笑,“當年的景宣帝,如今在建康的大景皇帝,昏庸無道,天下倒懸,不都是由他們所賜?而大趙的媯轅皇帝與如今的媯樽皇帝,無論是見識和能力,不都在景朝的皇帝之上?幾年前,鄭公攻陷壽春之時,建康的皇帝下的第一道諭令是什麽?是要將我們盡數屠戮。”

少都符歎口氣,“既然如此,我就不再勸說謝叟。”隨即將目光看向謝銜身後,風追子果然就在謝銜的家丁之中。

風追子從家丁中走出來,對著少都符說:“少師叔是要來殺我?”

“不錯。”少都符說,“我對還在堅持的北府軍是這樣承諾的。”

“現在呢?”風追子問,“殺我有用嗎?”

少都符遲疑。

風追子說:“少師叔的岩虺和蛈母,養了三十年沒吃過人血,現在放出來,必定是凶惡難當,我肯定是逃不過的。”

少都符苦笑了一下。

風追子忽然意識到了什麽,戰栗地說:“你一直用你的血液在飼養它們?”

少都符說:“它們被我帶出了太行古道,我不忍心看著他們餓死。”

風追子說:“少師叔要殺我,就放出它們來吧。”

少都符搖頭,“不用了,我明白了,壽春的百姓是決意要投降的,跟你無關。”

風追子說:“我來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勸說少師叔跟我去涼州,禿發騰單於和任囂城師叔,都在等著你。任師叔很惦記你的安危。”

“你走吧,告訴任兄一聲,我已經無能為力,”少都符說,“我累了。”

風追子不肯放棄,“幼麟不能死。禿發騰單於承諾過,等他匡複漢人天下,就一定會恢複梁氏的本姓。天下原來是曹家,接著是姬家,既然都是漢人,為什麽就不能是梁家?”

“已經與我無關了。”少都符說,“我已經決意跟鄭公一樣,與北府軍一起,抵抗媯趙到最後一刻。這些壽春的百姓,就交給你來維護。”

“看來少師叔心意已決。”風追子說,“我飛星派地位卑微,就不便再勸說師叔了。”

謝銜聽了少都符和風追子的對話,也被少都符感動,命下人端來一壇酒,用三個瓷碗倒了,分別遞給少都符和風追子,自己拿著一碗,一飲而盡。“少先生寧願一死,也要和壽春共存亡,並且到現在還維護我們壽春的百姓,我自愧不如。”

風追子也把手裏的酒一飲而盡,看著少都符,“少師叔,那就告辭了。我一定會替你維護壽春百姓的周全。”

“我信你。”少都符也幹了碗中酒,“媯趙因我而起,現在我無計可施,除了一條性命,就、就、就……”

少都符突然說不下去,身體搖晃。

“少師叔,你……”風追子踏上一步,要去攙扶少都符,可是風追子的腳下癱軟,坐倒在地,看見少都符的身體搖搖欲墜。

風追子轉頭,看著謝銜,“少師叔是幼麟下山,怎麽一碗酒就讓他醉倒?”

謝銜說:“我們不能讓少先生與大趙為敵。”

少都符用手扶著自己的腦袋,身上的衣服開始崩裂,肌肉暴起,眼球開始變成灰白,血絲顯現。

謝銜立即大喊,“搜他的衣服。”

家丁立即上前,從少都符懷裏掏出兩個竹筒,遞給謝銜。謝銜小心翼翼地拿著竹筒,對風追子說:“對不住了,風先生,你不喝,少先生不會喝。”

“什麽毒藥?”風追子虛弱地問,“連幼麟都不能抵擋?”

“不是毒藥,”謝銜說,“是麻沸散。當年神醫華佗在洛陽行醫的時候,我的先祖,私下留存了一劑。”

“為什麽要這麽做?”風追子問,“少先生已經決意赴死,也要保全你們。”

“他不能與大趙為敵,”謝銜說,“大趙的皇帝,就是因為他投誠,才肯放過我們,我隻能出此下策。”謝銜說完,指著西門的城牆,看見北府軍已經在開始攻擊舳艫,士兵前赴後繼,視死如歸地朝著舳艫上攀登。舳艫上突然伸出了無數利刃,將這些士兵刺透,懸掛在舳艫的邊緣。而下方的北府軍,仍舊借著戰友的屍體,不斷攀爬。

少都符的身體突然變得高大,**的上半身,肌膚全部變成了黑色。

西門外開始擂起戰鼓,媯趙的軍隊,也開始攻擊城門。

“動手!”謝銜一聲令下,三個家丁,從少都符肚臍下方的丹田、背後的命門、以及胸口的膻中,同時用尖銳的長矛穿透。

“這是……這是誰教你們的?”風追子在昏迷之前,用最後一口氣問道。隨即昏迷倒地。

家丁鬆開手中的長矛。少都符雙膝跪倒,身上刺穿的長矛,支撐在地上。少都符看著胸前長矛的中部,鏤刻著大趙的印記,張口吐血,“是媯鑒?”

“媯鑒殿下交代我們,”謝銜跪在少都符麵前,哭著說,“隻要殺了少先生,不讓少先生與大趙為敵,就放過我們壽春百姓所有人的性命。”

“為什麽連最後贖罪的機會都不給我呢?”少都符輕聲問,“讓我無牽無掛地死在亂軍中,有何不可。”

“少先生的本領,”謝銜伸手用衣袖擦拭少都符嘴角的鮮血,“媯鑒殿下很忌憚。少先生,我對不起你,我們滿城的百姓都對不起你。”

少都符看著謝銜,輕輕地說:“我一直以為,大景丟失了半壁江山,罪責在我,在我的師伯,是我們單狐山幼麟對不起天下。現在我想明白了,這個罪責,你們也不可推卸。”

謝銜說:“少先生,你安心去吧。我謝銜在戰後,一定為你修建廟堂,世世代代供奉你。”

“你錯了。”少都符搖頭,口中咳嗽。

謝銜說:“難道,三個命門同時刺透,也傷不了幼麟?”

少都符絕望地看著謝銜,伸出手來,謝銜用手托起少都符的手臂,看到少都符的眼睛已然失去了光芒。

“他死了嗎?”謝銜問身邊的家丁。一個家丁鼓起勇氣,走到少都符的身前,用手試探少都符的鼻息,向謝銜點點頭。

謝銜鬆開少都符的手臂,看見少都符身體皮膚突然布滿了裂紋,裂紋蔓延全身,隨即皮膚脫落。露出堅硬的鱗片。

謝銜驚呆了,立即躲開。少都符身上的鱗片,又一片片脫落,露出鮮紅的血肉。

血肉迎風,立即堅硬,又變成了堅硬的鱗片。

少都符的眼睛突然睜開,雙目崩裂,臉頰血肉模糊,在巨大的痛苦下發出尖銳的嚎叫。

然後全身的鱗片間隙間映射出無數光芒,一整張皮膚從少都符的身體上再次脫落。

如此反複九次,少都符的身體隻剩下一團黑色飄絮,一陣風吹過,黑絮被吹散,如同紙灰一樣,漂浮在空中。

謝銜驚呆了,手中的竹筒也掉在地上,兩個岩虺和一個蛈母從竹筒中跑出來,迎風而長。

岩虺瞬間化作了巨大的爬蟲,蛈母也變成了巨大的蜘蛛。

三個妖物,在少都符遇刺的原地,不斷盤旋,卻始終找不到主人的氣息,突然變得暴戾,岩虺將兩個家丁高高拋起,落下的時候,張嘴咬住。

謝銜和眾人連忙退後,警惕地看著岩虺和蛈母。

岩虺和蛈母,聽到城牆上的慘呼,激起了它們的獸性,於是朝著西門城牆飛奔。

謝銜看著三個妖物離去,對著家丁說:“打開城門,恭迎趙軍入城。告訴他們,少都符已經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