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至暗時刻

媯樽的王帳中,徐無鬼突然間渾身戰栗,聽到了遠處壽春城內傳來的嚎叫聲。徐無鬼看向媯樽和幹闕,然後雙腿癱軟,單膝跪在地上。

幹闕走上前要攙扶徐無鬼,被徐無鬼推開。

徐無鬼站起來,轉身看向媯樽:“少都符死了。”

媯樽點頭,“我說過,他既然要返回壽春,就必死無疑。”

徐無鬼恨恨地說:“是城中的百姓殺死了他。”

“有什麽區別。”媯樽說道,“他早就有了必死的心意。”

徐無鬼說:“少都符不能死在凡人的手裏。凡人怎麽可能殺得死幼麟呢?”

媯樽搖頭,“死了就是死了。無論是凡人,真人,還是賢人,最終都是要死的。”

徐無鬼淚流滿麵,看了看幹闕,“你保重。”

幹闕問:“叔父是要走了嗎?”

徐無鬼點頭,“沙亭軍天下無敵,我本就不該擔憂你的安危。你今後好自為之吧。”

徐無鬼說完,就要走出帳外。姬不疑一直都沉默地站在一邊,現在也默默地走到了徐無鬼的身旁,攙扶著徐無鬼離開。

媯樽大聲說:“徐先生!”

徐無鬼止住腳步,等著媯樽有什麽話要說。

媯樽說道:“大景從上而下,無論是端坐在龍椅上的皇帝,還是苟且偷生的百姓,其所作所為,徐先生還沒有心寒嗎?”

徐無鬼說:“我不知道。現在幼麟已死,四象缺了玄武,建康九龍天一水法已經無法調動。陛下可以一路南下,進攻建康了。”

媯樽問:“徐先生要去哪裏呢?”

徐無鬼說:“我回建康。即使景朝覆滅,我也要與大景漢人共同堅持到最後。”說完,徐無鬼和姬不疑兩人飄然走出王帳,瞬間就消失在趙軍中。

媯樽對幹闕說:“少都符已死,我們現在就開始攻城。”

幹闕拱手,“得令。”

薑爽帶領著媯趙的中軍和左右兩翼,攻打西門。舳艫重新開始移動,整條船都突入西城牆,壽春城西麵的城牆被舳艫衝擊,垮塌了十數丈。媯趙的右翼突入壽春城內,隨即與仍作困獸之鬥的北府軍在城中展開巷戰。

突入城中的趙軍分兵兩股,一股在舳艫的掩護下,繼續追擊北府軍,另一股繞到西門後,將防守西門的北府守軍擊潰,迅速打開城門。

薑爽騎在馬上,率領中軍,有條不紊地進入西門。

很快,媯趙的中軍和左翼部隊都已經全部進城。趙軍右翼快速向南門移動。

西門內的北府軍拚死不退,在城牆下不斷被趙軍擊殺。

舳艫無堅不摧,朝著抵抗的北府軍陣型移動,北府軍殘餘的士兵已經不足兩萬,分別散落在城中各處,抵抗趙軍。

舳艫之下,北府軍聚集了一個千人的陣型,用血肉之軀抵擋舳艫。舳艫衝入北府軍陣中,無數士兵來不及躲避,都被碾壓成肉泥。

舳艫繼續前行,卻陷入了一個深坑。舳艫的船頭傾斜,城內的民房屋頂忽然冒出眾多弓箭手,對著舳艫紛紛放箭。

舳艫上的趙軍中箭,跌落了幾十人下來。旋即被衝上的北府軍斬殺。

北府軍雖然敗局已定,但並不甘心就輕而易舉地敗在舳艫之下,現在舳艫發生傾斜,北府軍都忍不住歡呼起來。

舳艫伸出搖臂,把船身支撐回位,北府軍頓時沉默。

舳艫遠遠比北府軍想象得更加精妙。即便是地下的陷阱也無法困住。北府軍想與舳艫最後同歸於盡的希望破滅,再也沒有支撐自己勇氣的目標。

城中的北府軍開始全麵潰敗,剩下不足三千人,陣型已經渙散,在趙軍的逼迫下,逐漸聚集到了壽春城的南門。正要打開南門,發現南門外的城牆上,趙軍右翼正在憑借雲梯,迅速登上城牆。北府軍靠近南門內側,被趙軍用弓箭阻攔,北府軍隻能後撤,回到城中。舳艫已經移動到壽春城的中央,北府軍繞過舳艫,朝著北門移動。

即將接近北門的時候,發現謝銜的家丁已經打開了北門,沙亭軍衝入北門。壽春的城門,隻有東門沒有失陷。殘餘的北府軍無路可去,隻好且戰且退,準備在東門與趙軍做最後的一搏。

媯樽和幹闕隨著沙亭軍,騎馬進入了北門。謝銜率領壽春城內的名門望族耆老,跪拜在道路兩旁迎接。

當媯樽經過的時候,謝銜對著媯樽大喊:“我們壽春百姓,盼望王師歸來,今日終於等到了。”然後雙臂展開,匍匐在地上。

身後的耆老紛紛匍匐叩首。

媯樽騎著馬,眼睛都沒有瞥謝銜等人一下,徑直朝著舳艫方向而去。

幹闕停留片刻,看了看謝銜,歎口氣說:“陛下言出必行,不會屠城,你們各自回去,安撫城中百姓。”

謝銜等人跪在地上,高呼萬歲,隻有風追子一人獨自站立,在人群中十分突兀。

風追子向幹闕說道:“少都符已經死了,大趙與匈奴的盟約,是大趙沒有履行。”

幹闕說:“媯鑒已經回到了洛陽,禿發騰單於如果要趁著現在進攻洛陽,並不是一個好時機。等我們攻破了建康,一統中原,再調轉頭來攻打匈奴,匈奴的勝算能有幾何?禿發騰單於應該不會冒這個風險吧。”

風追子登時語塞,隻能拱拱手,轉身離開,西行向涼州而去。

殘餘的三千北府軍,見謝銜已經獻了北門,隻好向東門而去。

到了東門的時候,舳艫和薑爽的大軍已經殺到。

北府軍三千士兵,並沒有打開東門,而是全部舉著武器,背對城牆和大門,決心要在東門以身殉國。

舳艫步步逼迫,趙軍潮水般從西、北、南三個方向衝向北府軍。

北府軍已經沒有了統帥,隻能靠著一腔熱血,以必死的決心作最後的拚殺。

眼看最後三千北府軍在舳艫和趙軍的圍困下,就要全部殉國而死的時候,東門開了。

北府軍中一個低級軍官大喊:“是誰打開了大門,誰要做貪生怕死之徒?”

門開了,三千北府軍,一邊看看洞開的城門,一邊又轉頭看向進攻淩厲的趙軍,雖然有所鬆動,但終究沒有一個人朝城門奔逃。

城門中走進來兩個人,是徐無鬼和姬不疑。徐無鬼大聲喊道:“我是中曲山塚虎,現在號令各位,跟我回建康。”

軍官回應徐無鬼:“鄭公已經殉國,我們絕不能獨活。”

徐無鬼說:“趙軍占據了壽春,馬上就要進攻建康,諸位為什麽不跟我一起,回到建康,與趙軍最後一戰!”

徐無鬼這句話,打動了北府軍。北府軍的軍士雖然一腔熱血,但終究是對死亡懷有深刻的恐懼。

塚虎徐無鬼在大景有至高的地位,現在如此號令北府軍,北府軍於是慢慢退向東門。可是東門狹窄,三千軍士如何能快速地通過。

舳艫繼續挺進,再前進十幾丈,就會把東門堵死。

北府軍陣前的軍士繼續抵抗,爭取時間,讓身後的戰友有時間通過東門。可是即便如此,能夠通過東門的北府軍仍舊不到半數。

就在這個當口上,兩個岩虺和蛈母突然順著城牆,從南門方向爬了過來。三個無主的妖物,沒有了約束,聞到了東門方向的血腥味道,立即衝入到趙軍和北府軍中,不分彼此,胡亂吞噬。

蛈母爬到了舳艫之上,將指揮舳艫的趙軍裨將纏住,瞬間吸幹了血肉。蛈母的蛛網很快就把整個舳艫包裹起來。兩個岩虺餓極,紛紛吃人,由於趙軍的人數更多,岩虺朝著人多的地方奔去,趙軍雖然勇猛,短時間也抵擋不了三個妖物。

北府軍殘存的三千軍士,就靠著這個間隙,陸續退出了東門,在徐無鬼的率領下,一路朝東方行進。

而壽春城中,趙軍的舳艫被蛈母占據。舳艫本是道家的木甲術,必須要由道家宗師來指揮操縱,媯樽算無遺策,偏偏就忘記了這一點,派了普通軍士操縱舳艫,讓從天而降的蛈母把住了舳艫。舳艫即便是再精巧,沒有人操縱,也無法移動半分。

登上舳艫的士兵,都被蛛網粘住,懸掛起來,平白地給蛈母吸幹了血肉。東門又被兩個岩虺不斷地騷擾,趙軍無法衝出城來追趕北府軍。

徐無鬼帶著北府軍一路奔逃,兩日後到了東海之濱。海麵上正在暴風肆掠,所有漁船都在港灣內躲避。

徐無鬼一時之間也沒有什麽辦法。

而身後的沙亭軍已經趕到,為首的將軍正是幹闕。

漁船在大海中航行,天空萬裏無雲,海麵平靜如同鏡麵一般,隻有西風不斷吹拂。漁船的單帆,吃足了風勢,朝著東方行駛。

法閑站立在船頭,看著海天交接的天際線,一動不動。猴子在焦躁地跳動,吱吱地叫喚。

猴子怕水,從登船開始,就一直焦慮不安。猴子可能已經忘記了自己本來的身份和過往的回憶,但是對天竺之外毒水的恐懼,印刻在心間。茫茫的大海上,海水無邊無際,多日不見陸地。深邃的大海中,隱藏著無數被佛祖驅趕的妖魔鬼怪……

這些恐懼,每一刻都在折磨猴子,猴子的鎖骨已經被鎖鏈磨得血肉模糊,但仍舊一刻不停地躁動。

法閑伸出手,撫摸猴子的頭頂,“我們都要挺過這茫茫的大海,隻是到了中原,才是我們真正的考驗。”

猴子聽不懂法閑在說什麽,隻是齜牙咧嘴,露出尖銳的獠牙,一口咬住法閑的手掌,鮮血淋漓。

法閑悲憫地看著猴子,“你要做回猴王哈奴曼,就必須要在中原鬼治之中,剿殺無盡的厲鬼,以殺止殺,才能洗脫背負在你身上的貪念罪孽。隻是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才能領悟聖座的苦心。”

猴子鬆開嘴,蹲在船舷上,警惕地看著海麵,瑟瑟發抖。

就在片刻之間,天空烏雲密布,雷聲滾滾。漁船上的水手都慌亂起來,收落船帆,改變航行的方向。漁船開始在狂風中隨波逐流。

一個水手跑到法閑身邊,“大和尚,你不是承諾我們會一帆風順回到家鄉嗎?”

“不礙事的,”法閑說,“這風暴瞬間即逝,我們不會偏離航線。”

水手聽了法閑的承諾,問法閑:“風浪太大,大和尚去艙底躲避吧。”

法閑搖頭,“不用。”

話音剛落,猴子跳起來,尖聲驚叫。法閑看見,船頭前方,風浪推來了一個巨大的物事,在海麵上沉浮。

法閑仔細察看,是一個巨大的海龜屍體在海麵上漂浮。龜殼的縫隙上,露出了三個孔洞,已經腐爛,傷口中的血肉蒼白,引來無數的小魚吞噬。而海龜的脖子上纏繞著一條長長的海蛇,海蛇也已經死亡,身體的一段含在海龜的嘴中,已經幾乎被咬斷,折斷的身軀,纏繞在海龜的龜殼上。

猴子聞到了腥臭,更加焦躁,在甲板上不住躥跳。

法閑盯著海龜和海蛇的屍體,沉默了很久,掏出銅錢,擺了一課。看到卦象之後,法閑眼中流出淚來,身體麵向北方,雙手合十,雙眼緊閉,口中誦經。

海麵上的狂風漸漸止歇,烏雲散盡,陽光重新照射在海麵,海龜和海蛇的屍體,已經沉入到無盡的海底之下。海麵恢複了適才的平靜。

超度完的法閑,睜開眼睛,看著猴子說:“單狐山幼麟少都符死了。中原的鬼治,到了最黑暗的時刻。”

猴子聽不懂,隻是吱吱地亂叫。

法閑身體跪坐在甲板上,不顧高僧的身份,抱頭痛哭。

涼州城內,禿發騰單於在簡陋的王庭中,正俯身於鋪在地上的全輿圖,仔細地察看山川和河流。侍從通報,右穀蠡王崔煥求見。

禿發騰單於輕輕點頭,侍從傳崔煥覲見。

崔煥碎步來到王庭中,與禿發騰一起看著沙盤。並沒有驚動禿發騰。

禿發騰手中拿著一麵小旗,在全輿圖上長安和洛陽的上方遲疑不定,最後,還是放回了涼州。然後把目光看向了建康。

崔煥輕輕地鬆了一口氣。

“舅父覺得現在不能攻打媯趙的長安?”禿發騰輕聲問。

崔煥回答:“我在長安三十年,親眼看到媯轅和幹奢苦心經營媯趙立國,他們的兒子媯樽和媯鑒,還有幹闕,都是人中龍鳳,媯趙的基業穩固。現在無論媯趙進攻建康是勝是敗,都不是我們南下的時機。”

“舅父在媯趙做過多年的太史令,”禿發騰說,“我相信舅父的見識。”

“大單於是決定繼續觀望了?”

“不錯,”禿發騰說,“大景雖然失去了半壁江山,但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媯趙運勢強盛,正處於上升時期,他們都氣數未盡。相比之下,我們匈奴,實力遠遠不如。我隻能繼續等下去了。”

崔煥說:“大景的皇帝偏安建康,帝國在苦苦支撐;媯趙的媯樽、媯鑒、幹闕三人,麵和心離,我們隻需要等著他們自相殘殺,機會就到了。”

禿發騰點頭,抬頭問崔煥:“舅父是有事情來找我嗎?”

“任先生在家中大舉治喪。”崔煥說,“他自己穿著白袍,在梁州城外,放飛了數百個孔明燈。”

“他在祭奠誰?”禿發騰問,“誰死了?”

“大單於應該猜得到的。”崔煥說。

“少都符死了。”禿發騰說,“媯樽還是逼死了少都符。看來媯樽將是我最大的敵人。”

“四象賢人死了幼麟,”崔煥說,“中原的鬼治,已經到了最黑暗的時刻。”

“四象缺一,天下的魔兵,將沒有人能夠抵擋。”禿發騰說,“媯樽到底有什麽勇氣,敢行這一步險棋?”

“隻有一個答案了。”崔煥臉色蒼白。

“篯鏗複生?”禿發騰說,“舅父告訴過我,洛陽城內的妖氣不滅,大孔雀王都無法鎮服,應該是篯鏗當年還沒有灰飛煙滅,化為無形。”

“大孔雀王擔心的不是篯鏗,”崔煥說,“大孔雀王看見了比篯鏗更為強大的魔王。”

“媯樽和這個魔王已經聯手,”禿發騰說,“那我們更沒有機會了。”

“天下的局勢,就看媯樽和這個魔王能不能攻破建康,”崔煥把全輿圖上的小旗放到了建康上,“如果媯趙占領了建康,我們就要考慮是否退回漠北摸魚兒海了。”

“不。”禿發騰說,“我相信媯樽打不下建康。”

“大單於為什麽有此信念?”

“因為任先生。”禿發騰說,“既然他要治喪,就說明他還沒有放棄,四大仙山門人,還有徐無鬼和支益生,他們應該也一樣。”

大景建康。

一個信使飛快地駛入建康,一路城門開啟,信使騎馬直入皇宮。

皇宮內,聖上正端坐在丹室內,麵對著丹爐,身旁站著一個年輕人,正手執書簡,對著聖上念道:“從二月至今,東渡的漢人有一萬一千四百餘戶,其中名門王姓舉家兩千餘人,庾姓七百餘人,桓姓一千四十餘人……”

“謝家呢?”聖上的聲音微不可聞。

年輕人翻了翻書簡:“自二十四年前,謝家一半族人東渡後,就再也沒有謝姓遷入建康。”

“王、庾、桓三姓駐留建康,”聖上傳命,“其餘百姓,都歸入江南部曲。”

年輕人又翻過書簡:“楚王在荊州接納難民……”

聖上抬起手,“不聽了,我累了。”

年輕人闔上書簡,就要退下。

“你哥哥跟你有沒有書信往來?”聖上忽然發問。

“已經十年沒有音信了。”年輕人說,“我跟陛下一樣,隻知道他已經做了逆趙的太尉。”

聖上突然沉默,本已經非常寂靜的丹室,更加靜謐。年輕人不知道聖上是否已經入定,準備退下。

“幹寶。”聖上叫了一聲。

幹寶站定,等著聖上的吩咐。

聖上說:“你哥哥已經攻破了壽春。壽春失陷的消息,應該很快就傳到了。”

幹寶驚訝道:“這麽快!聖上從何得知?”

聖上輕聲說:“少都符死了,鄭茅也肯定戰歿。壽春沒了。北府軍也沒了。”

幹寶正要寬慰聖上,忽然聽到丹室外,大臣們的一片喧嘩和嘈雜。

聖上說:“讓他們不要進來,就說我知道了。”

“是。”幹寶退去。

幹寶離開後,聖上站立起來,一腳踢翻麵前的丹爐,淚流滿麵。

幹寶走出丹室。丹室外是一片巨大的湖泊,本名蔣陵泊。大景東渡之後,修繕臨湖的舊東吳皇宮,在蔣陵泊旁修建了丹室,聖上懷念洛陽,把蔣陵泊稱呼為漾泉。大臣們也以“後漾泉”稱之,三十多年過去,漸漸就演變成了“後湖”。

後湖與長江連通,水麵寬闊。幾百艘戰船排列在後湖之上。

丹室之外,大景的文武百官,已經得到了信使的消息。看見幹寶走出丹室,紛紛停止議論。

信使跪倒在幹寶麵前,急促地說:“軍情緊急,必須要馬上告知聖上。鄭公已經殉國。”

幹寶點頭說:“聖上已經知道了。壽春已然失陷,北府軍現在還有多少兵馬?”

信使沙啞著聲音說:“還有最後三千士兵,被逆趙逼迫出壽春東門,朝著東海之濱而去。不過逆趙的太尉……”信使猶豫地看了看幹寶,“太尉幹闕,率領沙亭軍緊追其後。如今海上颶風迅猛,北府軍八成已經、已經全軍覆沒。”

群臣都慌張起來,有大臣已經開始竊竊私語,表情曖昧。

新晉的廷尉桓易站出來,“諸位,媯趙的軍隊還沒有逼近長江北岸,何必如此慌張。”

禦史大夫虞讓說道:“逆趙兵力強盛,沙亭軍天下無敵,當初鄭茅北伐,將北府設立在壽春,就是下下之策。大景精銳之師盡在北府,北府軍全軍覆滅,鄭茅萬死難辭其咎。”

幾個文官紛紛附和。

桓易指著後湖中的戰船說道:“楚王與九江王殿下,現在就在戰船上操練,一日不曾鬆懈;而你們,逆趙大軍還沒有到達,就已經先行氣餒,到底是什麽道理?”

虞讓又說:“聽說逆趙的沙亭軍主帥幹闕,是宗正幹寶大人的同族內侄,不知道幹大人有沒有逆趙的詳細軍情。”

幹寶搖頭,“我與幹奢在多年前就已經誌向不合。我身居大景,幹奢父子在逆趙,與我已經沒有幹係。”

一個年輕的低級軍官站出來,大聲說:“逆趙的軍隊就要來了,各位大人卻還在自相猜忌,敵軍還沒到,我們自己就先敗了。”

“你又是誰?”虞讓輕蔑地指著低級軍官說,“你官職低微,哪裏輪得上你來說話。”

低級軍官昂頭說:“給我兵馬五千,繞路荊州直取洛陽,讓逆趙首尾不得相顧,可解如今的大景之困。”

大司農蘇浚走到虞讓身邊,輕聲說:“這位少年將軍是廷尉桓易的兒子桓綰,年方十四歲。在半年前,孤身前往江北,率領龍亢桓氏族人千餘一路南下,在逆趙境內大小交戰數十,於兩月前東渡建康。是一個天生奇才,聖上也曾親自接見過的。”

虞讓看著桓綰,實在看不出來,這個身材高大、滿臉胡須的青年,竟然隻有十四歲。

虞讓對桓綰說:“你過來。”

桓綰大步流星走到虞讓麵前,“丞相大人有何吩咐。”大景東渡之後,一直未立丞相,因此禦史大夫虞讓實際上代行丞相之職。

虞讓聽到桓綰如此稱呼自己,心中讚歎:這個少年雖然趾高氣揚,但是心思縝密,知道如何在言語上討好自己。

虞讓問桓綰:“你自請率領兵馬五千,可曾知道,建康還有多少守軍?”

“建康城內隻有守軍一萬,”桓綰說,“但是逆趙要攻打建康,天下的大景子民,必定會八方勤王,隻要建康堅守一年,等我打下荊州,聯合成漢牛寺一路北上,兵壓洛陽,必定讓逆趙退兵。如果天命假我,攻下了洛陽,大景即可全部收複北方……”

虞讓聽了,忍不住失笑,蘇浚卻說:“這未嚐不是一個計策。隻是如今逆趙軍威鼎盛,你又如何覺得建康能支持一年?”

“逆趙的沙亭軍天下聞風喪膽,在我眼裏也不過爾爾,”桓綰說,“並且沙亭軍善於陸戰,水戰並非所長。現在楚王和九江王殿下正加緊操練水軍,建康有長江天塹之險要,如何不能抵擋?再說,眼下逆趙並無隻船片板,到了江邊,必將征用民船。我們此刻就將長江上所有漁船盡數收聚,或收編或焚毀,逆趙就是重新造船,至少也要一年之期。不等逆趙造船工竣,我早已率兵到了洛陽。”

“逆趙有船。”幹寶擺手示意,“舳艫之大,超乎諸位想象,舳艫經逆趙修繕之後,一船可載萬人,自能渡江。”

“聽說舳艫是旱地行船,乃道家木甲術的異物?”虞讓問幹寶。

“舳艫是能下水的。”幹寶說,“不僅如此,舳艫在水上,比旱地更加堅固,這一點,諸位大人不可輕視。”

虞讓低頭看著桓綰,“你的名字我記住了,先退下吧。”

桓綰看了看眾人,心有不甘。父親桓易把桓綰拉到身邊,微微搖頭。桓綰話到嘴邊,忍下不說。

幹寶對著虞讓說:“如今之計,隻能向天下各地將領和部曲頒布軍令,讓他們立即進入建康勤王,抵抗逆趙大軍。”

虞讓知道這是聖上授意,於是召集百官,安排守城和召集勤王之策。

壽春城內,媯趙皇帝媯樽在西門之下,與風追子告別。媯樽以極高禮儀送別風追子,親自飲了杯酒後,對風追子說:“風先生回到涼州,記得告訴禿發騰單於,我們兩國之間的盟約不變。待我平定了中原天下,涼州、朔州以北,河套全境,都劃歸與匈奴,大趙與匈奴,當共治天下,世世修好。”

風追子沉聲說:“陛下的囑托,在下一定親自轉告大單於。少都符並非死於陛下手中,我定當如實相告,想來大單於雖然失望,也不會認為陛下背棄承諾。”

媯樽說道:“如此就好。風先生一路小心。”

風追子也把手中的酒一飲而盡,就要離開。走了幾步,回頭又問道:“陛下當真是為了天下蒼生而討伐無道的景朝?”

媯樽端正身體,字字鏗鏘地說:“我父皇的遺願,就是讓天下各族相互融洽,再無賤民奴隸,無論是揭、抵、羌、匈奴,還是漢人,都一視同仁。”

風追子點頭,“看來陛下並非墮入魔道。真乃天下的幸事。”言罷飄然而去。

媯樽目送風追子走遠,轉身正欲回城,看見謝銜跪在城門之下。媯樽讓侍從將謝銜召上前來。

謝銜匍匐在地。

媯樽目光平視,並不看向謝銜,輕慢地說:“謝叟放心,我絕不會出爾反爾,為難城中的百姓,特別是謝家。”

“我的胞弟,如今在左景為臣,”謝銜說,“我已經送去書信,讓他在建康伺機起事,與我大趙裏應外合,如此建康城必破。”

“謝叟是擔心我攻不下建康?”媯樽問。

謝銜抬起頭,汗流浹背,“我隻是替陛下分憂。”

“你胞弟謝宴的回信,我已經替謝叟收到了,”媯樽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來,扔給謝銜,“你自己看吧。”

媯樽說完,徑自走入壽春城內。

謝銜等媯樽和侍從禁衛都離開後,一人站立在黃土地上,打開了信箋。上麵隻有一句話:“兄長應自刎以謝大景天下!”

謝銜看著書信,身體瑟瑟發抖。書信被一陣風刮走,謝銜這才感覺自己的手掌已然麻木,仔細看時,手腕到手心,全部漆黑一片。

謝銜眼前一片模糊,漂浮著若有若無的黑霧,卻不知道,這黑霧,是從自己的鼻息中飄散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