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幼麟塚虎

就在鄭茅通知城中各望族,收拾行裝,準備從南門逃離的時候,壽春望族推舉的長者謝銜求見鄭茅。

鄭茅召見謝銜,謝銜帶著幾位壽春城內的望族耆老,杵著拐杖走到鄭茅跟前。

鄭茅說道:“正好要告知謝叟,我準備撤兵,帶領滿城百姓投奔建康。”

謝銜說:“媯趙的沙亭軍正在攻打南門,鄭公說從南門突圍,是在說笑嗎?沙亭軍軍威鼎盛,天下無敵,我們如何逃得過幹闕的軍馬?”

鄭茅指著徐無鬼說:“沙亭軍幹闕與這位徐先生有舊,應該能放過我們滿城百姓。”

謝銜說:“明明將軍有拯救滿城百姓的辦法不用,卻將我們置於險境。這幹闕是沙亭軍的首領,也是媯趙的太尉,位列媯趙三公之位,怎麽可能為一個來曆不明的人放過我們?”

鄭茅問謝銜:“謝叟到此,到底是為何?”

謝銜丟開拐杖,跪下來,身後的望族耆老也紛紛跪下。謝銜大呼:“懇求鄭公和少先生,拯救我們壽春百姓於命垂一線。”

身後的賢者也紛紛大喊。

謝銜跪在地上,雙手舉著一封書信,鄭茅接過看了,知道這是媯趙軍隊用弓箭射入城內的勸降信件。

上麵寫著寥寥數字:“大趙隻為少都符而來,與壽春百姓無虞。”

謝銜說:“滿城的百姓都拾到了信件,因此囑托老朽來懇求鄭公和少先生。”

鄭茅把信件遞給少都符,少都符看了,苦笑片刻,對鄭茅說:“天下大亂,媯趙興起,都是我當年的一念之差,現在報應著落在我身上。看來我必須要去見見媯樽了。”

“少先生是四大仙山門人,”鄭茅說,“抵抗外族,決不能少了少先生,我不答應。”

謝銜和眾耆老紛紛磕頭苦求,鄭茅依然不許。

謝銜說:“如果鄭公執意不準,城中的百姓就要打開北門,迎接趙軍媯鑒和薑爽的軍隊進城,到時候,鄭公該如何向大景聖上交代?”

鄭茅抽出佩劍,劍刃架在謝銜的脖子上,“當初我就該殺了你這個朝秦暮楚的老貨。”

謝銜大喊:“難道鄭公不為滿城百姓著想嗎?”

鄭茅厲聲說:“當年你們的性命,都由少先生苦苦相求而得救,現在兵臨城下,你們竟然要將救命恩人交給敵手。你們為了保全性命,就顧不上一點廉恥了嗎?”

謝銜抬起頭,雙膝移動,跪在少都符麵前,大哭:“少先生,你是心善人慈,既然救了壽春百姓一次,為什麽不肯再出手相救一次呢?”

徐無鬼說:“媯趙索求少都符,一定是有巨大的陰謀。少兄必定不從,那麽等待他的,隻有一個結局,就是身首異處。你們就願意眼睜睜地看著恩人命喪敵營?”

謝銜卻說:“他一條性命,壽春內十數萬百姓性命,如何不能交換?”

徐無鬼瞠目結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城牆上一片死寂。片刻後,少都符扶起謝銜,“我答應了,我明日就去媯趙大營。”

徐無鬼大聲說:“少兄,你瘋了嗎?”

少都符搖頭:“我的罪孽,我來承擔。徐兄莫再相勸。”

徐無鬼看向鄭茅。

鄭茅哈哈大笑起來,然後環顧壽春城內,又痛哭失聲,“大景的天下亡了也罷,這些厚顏無恥的賤民,救了又如何……哈哈哈哈……”

鄭茅失態片刻,隨即又鎮定下來,走到少都符身前,張開雙臂,“少先生哪裏都不能去,就留在壽春城。”又轉頭對謝銜說:“同為大景的子民,現在媯趙南侵,我們絕不妥協,滿城的軍民,不惜玉石俱焚!”

謝銜大聲說:“鄭公你願意赴死,我們皆無異議,可是為什麽要牽連百姓?既然如此,北門的百姓就將城門打開,讓媯趙進入罷了。”

“北門城防是我的親信部將鎮守,”鄭茅說,“你們區區平民,如何打得開?”

謝銜拾起拐杖,重新站立,與鄭茅直視。

鄭茅身邊的親衛,同時舉起佩刀。

鄭茅下令:“先把這個老賊斬首在城牆之上,讓媯樽知道我們的決心。”

可是親衛的佩刀卻架在了鄭茅的肩膀上。

謝銜轉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耆老,說道:“這滿城之內,隻有鄭公一人願意自尋死路。鎮守北門、南門的將軍都已經與我商議,交出少都符,媯趙退兵,壽春城也不算投降給了媯趙。”

鄭茅手中的佩劍落地。

局勢風雲突變,原來謝銜已經暗中掌握了壽春的大局。徐無鬼暗暗在謝銜身後的一幹耆老中甄別,終於看到一位老者,神色氣質與常人不同,而且一直站在謝銜的身後不遠處。謝銜剛才就是與此人對視。

徐無鬼快步走到這名老者身前,“請問老先生是壽春哪一門望族,姓甚名誰?”

老者不答。

謝銜說道:“這位老先生是我們壽春……”

徐無鬼打斷謝銜,“你住口!”然後盯著這個老人。

老人眼光閃爍,站立起來,挺直身體,對徐無鬼說:“不愧是中曲山塚虎,果然一眼就識別出我的身份。”

徐無鬼說:“你是媯樽派來的奸細……不、不對,你是禿發騰單於的人。你說話不是中原口音,倒是跟匈奴的語氣類似。”

老者鎮定地說:“塚虎先生猜得不錯,我是禿發騰單於的師父風追子。”

“風追子、風追子?”徐無鬼撓著腦袋,“我聽說過飛星派有位風靈子,百年前率領飛星派到了漠北極寒之地。”

風追子說:“是的,風靈子是我祖上。我們飛星派現在跟隨的就是禿發騰單於。”

“禿發騰單於不惜謀劃這麽多年,慫恿媯樽南下,就為了少都符?”

風追子說:“媯趙要攻打大景,禿發騰單於要少都符輔佐,兩全其美的好事,媯樽為什麽要拒絕。”

徐無鬼問:“禿發騰單於為什麽要如此謀劃?他要為梁氏一族報仇,卻行事如此鬼祟?”

風追子反問:“塚虎先生,我問你,如今的大景皇帝,到底是誰?”

徐無鬼被問得啞口無言。

風追子說:“天下人受蒙蔽,也就罷了,你我道家門人,明明知道坐在建康皇宮龍椅上的就是當年的景宣帝,單狐山幼麟師乙!這個為了自己長生不死,把持天下,貪戀權力和富貴,背棄道家宗旨,將天下禍亂,無所不用其極的道家叛逆!你們被他玩弄於股掌,卻偏偏沒有任何作為。”

“即便是師乙篡奪皇權,”徐無鬼說,“大景天下仍舊是漢人的天下。”

風追子又說道:“塚虎先生以為禿發騰單於隻是為了家族私仇而苦心孤詣,那就太小看禿發騰單於了。不要忘了,禿發騰單於的父親是大景的騎都尉、飛將軍梁無疾,祖父是大景的安靈台梁顯之,是徹徹底底的漢人世家!”

“得仙山門人者,得天下……”徐無鬼懂了,“這就是禿發騰單於的真正目的。可是隻有一個少都符,又能如何?”

“姑射山的臥龍任囂城,就在涼州,”風追子說,“塚虎先生如果不信,就看看眼前的這個舳艫,天下能把舳艫修繕如初的人,除了任囂城,還能有第二個人嗎?”

徐無鬼猶豫了,看了看少都符。少都符說:“天下歸於媯趙也好,歸於梁氏也好,都與我無幹。我從三十年前,就隻認定一件事情,我救得一個,就算一個,為我當年的罪孽贖罪。”

風追子冷笑說:“幼麟先生是為了給自己的師門單狐山贖罪吧?你的師伯師乙才是罪魁禍首,他犯下的錯誤,卻要先生你來承擔。實在是可笑。”風追子見說中了少都符的心事,又說道:“可是即便先生救了這麽多漢人百姓,他們為了苟延自己的性命,仍舊毫不猶豫地將先生出賣。鬼治亂世之中,先生的任何作為都是徒勞,不如跟隨了梁無疾的兒子,和臥龍先生一道,結束這鬼治,才是最大的救贖。”

少都符說:“我已經心灰意冷,沒有經略天下的大誌,隻看眼前,能救一個,就減少一份罪孽。無論是我的過失,還是我師伯的過錯。”

風追子轉頭走到鄭茅麵前,“媯樽隻要少都符,鄭公你放棄守城,我風追子作保,絕對讓滿城軍民毫發無傷。如果鄭公拒不投誠,在舳艫和沙亭軍合攻之下,即便是守軍負隅頑抗,也挺不過兩日,到時候兵敗城破,就是壽春百姓的災難。”

鄭茅伸出手掌,將架在自己肩膀上的親衛佩刀緊緊捏住,鮮血順著刀刃流淌。“我鄭茅隻有兩日性命,如今要投降媯趙的,我不阻攔;但有誓願以身殉城的,就跟隨我守到城破之時。”

親衛本就對鄭茅十分尊敬,現在被鄭茅的氣勢震懾,都慢慢把佩刀放下。鄭茅命令傳令官,招展軍旗,北門和南門受了軍令,仍舊聽從鄭茅的調遣,紛紛在城牆上鼓足精神,嚴陣以待。

謝銜無計可施,把頭轉向風追子,“風追子先生,你也是中原道家門人,就這麽袖手旁觀嗎?”

風追子鄙夷地看著謝銜,“鄭公年輕的時候或許曾貪生怕死,今日他把所有的恥辱都找回來了。而謝叟你枉活了一輩子,卻比不上如今鄭公的萬一。”

謝銜又哀怨地看向少都符,“少先生,我已經老矣,活不了幾年,可是這滿城的百姓,都在你一念之間。”

“我也不等明日了。”少都符說完,腳步蹣跚地走向舳艫。

徐無鬼看了看左右,跟上了少都符,“少兄,我陪你去見見媯樽。”

少都符回頭看了一下徐無鬼,“這一去,如果媯樽讓我臣服,我必然不答應,就回不來了。”

徐無鬼說:“我心思簡陋,一切都臨機應變吧。”

少都符看了看徐無鬼,“也好,真的有危難,我也一定保全徐兄無恙。”

兩人走向舳艫。而鄭茅重振士氣,鎮守城牆。

謝銜等壽春耆老,看見鄭茅對自己不屑一顧,也隻能沒趣地退到城中。有風追子在,是謝銜等人的救命稻草。

少都符和徐無鬼到了舳艫下方,不等舳艫懸下軟梯,兩人如同壁虎一般攀爬到了舳艫上方。

媯樽正在等候,看見少都符和徐無鬼到來,立即命令全軍後撤。舳艫緩慢地退出壽春的西門城牆,朝著城外的曠野退去。舳艫抽身而退的時候,城牆的磚瓦,土崩瓦解,簌簌落下。

舳艫後退十五裏,回到了趙軍中軍陣中。

圍困壽春北門、南門的趙軍也同時後撤,駐紮陣營。

鄭茅在城牆上看到趙軍退卻,知道媯樽暫時遵守了承諾,於是下令滿城軍民,加緊修繕城牆。

媯樽在舳艫上見到少都符和徐無鬼,並沒有急於交談,而是等到舳艫退入中軍,才帶著二人進入王帳內。

媯樽命親衛給二人賜座,自己進入到王帳內室,卸下甲胄,換了一身便服,重新出來相見。

媯樽揮手示意親衛退下,隻留下幾個貼身侍從。親衛略有遲疑,媯樽笑著說:“以少先生和徐先生的本事,你們也不是敵手。退下吧。”

少都符開口發問:“陛下是要把我送往涼州嗎?”

“不錯,禿發騰單於是這麽跟我約定的。”媯樽招呼侍從端上酒菜,然後說道:“可我尚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少先生幫忙。”

徐無鬼和少都符對視一眼,果然事情並非如此簡單。

媯樽示意身邊的侍從退下,王帳內隻留下他們三個人。

徐無鬼和少都符都不知道媯樽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媯樽慢慢地說:“二位先生,一個單狐山幼麟,一個中曲山塚虎,當年在洛陽與任先生和支先生一起共同抵抗魔王篯鏗。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沒有明白。”

“洛陽之戰的往事,”徐無鬼說,“當年天下皆知,是洛陽四象木甲術擊敗了篯鏗,沒有什麽秘密好隱瞞的,陛下有什麽要問的,盡管說吧。”

媯樽猶豫一會兒,環顧四周後,壓低聲音,“二位先生當年為抵抗篯鏗,九死一生,卻不知有沒有想過,為什麽篯鏗一定要攻下洛陽?”

徐無鬼和少都符相互看了一眼,都臉色警惕。

“景宣帝就是當今坐在建康皇宮龍椅上的左景皇帝。”媯樽說,“禿發騰已經把此事告訴我了,所以二位先生不用在我麵前有所顧慮。”

“沒錯,”少都符說,“景宣帝就是我的師伯,幼麟師乙。當年泰景之爭,師乙暗算了篯鏗,因此篯鏗一旦封印解除,就立即到洛陽找師乙尋仇。隻是當初,我們四大仙山門人,並不知情。”

“即便是知情,”徐無鬼接過話頭,“我們仍然會齊聚洛陽,抵抗篯鏗。”

媯樽說道:“就我所知,篯鏗被師乙暗算,在泰武帝征伐沙海時期,就有更深的緣由,跟匈奴須不智牙單於有關。”

徐無鬼說:“看來此事也是禿發騰單於告知陛下。”

“當然。”媯樽說,“可是二位,都沒有想過,這件事情的根源到底是什麽嗎?”

徐無鬼和少都符同時說道:“飛星掠日!”

“飛星掠日是有的,”媯樽說道,“可是飛星掠日還跟一個物事有關,二位可曾聽說?”

徐無鬼搖頭,“沒有聽說過。”

媯樽伸出手,示意二人不要慌張,然後拍了拍手,一個侍從從帳後緩步而出,手裏捧著一個黃綢包裹。侍從把包裹放在徐無鬼和少都符身前,然後碎步後退離開。

徐無鬼和少都符二人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的包裹。

媯樽親手將包裹上的結打開,露出了一個錦盒。

媯樽把錦盒的金鎖打開,掀起錦盒蓋子一條縫隙,徐無鬼突然口吐白沫,渾身抽搐。媯樽被徐無鬼的狀況驚呆,少都符立即伸手把錦盒壓上。可是錦盒上冒出了無數細細的黑絲煙霧,把少都符的手掌吸附。少都符奮力收回手掌,跳開身去,兩隻手已然皮膚破裂,鮮血淋漓。

徐無鬼身體仍舊在不停地**。媯樽用手去觸探徐無鬼的鼻孔,發現徐無鬼已經沒有了鼻息。

媯樽再抬頭,看見少都符捂著耳朵,緊閉雙眼,口中嗬嗬有聲,臉色煞白,布滿了紅色的血絲。

媯樽驚呆了,一時間忘記了召喚親衛。

少都符閉著眼睛不斷遊走,越走越快,最後走到了媯樽麵前,睜開雙眼。

媯樽看見少都符的雙眼,沒有了瞳孔,隻有灰白的眼球在不停地轉動。少都符伸手來奪媯樽麵前的錦盒。媯樽看見少都符剛才鮮血淋漓的雙手,現在傷口處長出了密密麻麻的黑毛,整個手掌都覆蓋了一層堅硬的鱗甲,手指前方的指甲尖銳彎曲。

媯樽知道不妙,把包裹抱在懷裏連連後退。少都符滿臉的血絲似乎要滲出血來。灰白的眼球對著媯樽,一步步走向媯樽,把媯樽逼迫到了角落。

“打開錦盒……”少都符的聲音沙啞,已經不是他的聲音。

媯樽大喊:“來人!”

三個親衛和一個侍從衝進王帳,少都符回頭一望,親衛和侍從全部身體僵直,保持著奔跑的姿態,無法動彈半分。

少都符又向媯樽踏近一步,臉部距媯樽已經不到兩尺,媯樽看見少都符嘴角下有兩顆牙齒在迅速地生長,瞬間就變成了兩顆獠牙。

“打開錦盒……”少都符的聲音如同鐵器摩擦。

媯樽後退,少都符又逼迫踏近一步,身體也發生了劇烈的變化,瘦弱的身軀瞬時暴漲,身體上的肌肉虯結。

媯樽看見少都符如同鐵塔般的身體,並不驚慌,用肋下夾著錦盒,伸手摸到了王帳內的長戟,刺向少都符的胸口。

長戟頂在少都符堅如銅鐵的胸口,無法刺入半分,少都符鬼爪握住長戟,長戟立即熔成鐵水。

媯樽再抬頭,看見少都符青麵獠牙的臉部,正在猙獰地狂笑,卻隻有擦擦的聲音。

王帳外已經嘈雜不堪,都高呼:“有刺客!”

幹闕、媯鑒與士兵衝進王帳內。幹闕用手中的佩劍劈斬少都符的後頸,少都符的身體堅硬,佩劍砍在少都符的身體上,迸出火星。

媯鑒率領士兵蜂擁而上,變換身體後的少都符目光環顧,所有人都身體僵硬,無法移動半步,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少都符走向媯樽,開口緩緩說道:“打開錦盒……”

媯樽不從,“要開錦盒,你自己動手。”

少都符用手將媯樽的脖子捏住,舉到半空。

媯樽在少都符的巨大手掌中,不住地掙紮。

所有人都無法移動半分,眼看著大趙的皇帝即將命喪於化為魔王的少都符之手。

一個持戟郎中悄無聲息地走入帳內,從無法移動的將領和士兵中,慢慢穿行而過。

帳內的每個人目睹眼前發生的一切,無不大感詫異,為什麽這個持戟郎中,在少都符的目光下,仍舊行動自如。

持戟郎中走到徐無鬼身邊,從背後掣出一根竹簫,輕輕地吹了兩聲,簫聲輕柔,卻蘊含著無盡的殺意。

徐無鬼立即坐起來,如夢方醒,看著持戟郎中,“《廣陵散》?”

持戟郎中向徐無鬼點頭,“徐先生,我們見麵了。”

徐無鬼認出持戟郎中,激動地說:“你模樣變了,差點認不出來了。”

“徐先生還是三十年前的樣子,”持戟郎中目中似有精光閃爍,“而我卻老了。”

“你哥哥呢?”徐無鬼問。

“早就不來往了。”持戟郎中說,“說來話長。現在救不救這個大趙皇帝,徐先生你來定奪吧。”

徐無鬼說:“媯樽不能死。他死了,中原就歸了匈奴的禿發騰單於,大景恢複中原就更加無望。禿發騰就在等著這個機會。”

持戟郎中說:“我聽徐先生的。”

徐無鬼立即走到變身後的少都符身邊,用手按住少都符的後背,回首對持戟郎中說:“還得用你的聽弦來幫忙。”

持戟郎中笑了一下,輕輕吹起了竹簫,《廣陵散》的曲調立即高昂。

徐無鬼將少都符後背的衣服撕下,露出了一個八卦圖。在《廣陵散》的曲調中,徐無鬼伸手將八卦圖中的坤卦按住。再抬手的時候,一股黑煙慢慢從少都符的後背中拉扯出來。

黑煙被吸出少都符的身體,少都符立即恢複原來的樣貌,放下媯樽。

所有人全部行動如常,士兵紛紛把刀劍架在了少都符和徐無鬼的身上。

媯鑒大聲喝道:“殺了兩個刺客!”

“別動手!”幹闕大喊。

士兵都有些猶豫。媯樽抬起手,咳嗽兩聲後說:“都不要輕舉妄動,事出有因。”

少都符回過神來,看著徐無鬼,“剛才是篯鏗嗎?”

“不是。”徐無鬼搖頭。

少都符問:“比篯鏗更凶惡?會是誰?”

“蚩尤的殘魄。”徐無鬼說,“知道是誰解了困嗎?”

少都符看向持戟郎中。

持戟郎中走到少都符身前,“少先生一定是認不出我了?”

少都符愣了一會兒,恍然說道:“你是姬不疑。原來你一直在洛陽。”

姬不群與姬不疑秉承了詭道的術法,看來姬不疑已經完全學習了當年周授的聽弦算術,並且已經青出於藍,遠勝過當年周授的聽弦之術。

少都符與姬不疑一問一答之間,徐無鬼想詢問姬不群現在何方。

媯鑒一聲令下,士兵將少都符、徐無鬼、姬不疑三人圍住,長矛和長戟都對準了三人的胸口。

媯鑒大聲說:“少都符與徐無鬼受了壽春的鄭茅指派,與內應接應,意圖行刺聖上。”

幹闕阻攔媯鑒,“少先生和徐先生是四大仙山門人,怎麽可能用這種卑鄙的手段?”

“剛才所有人都看見了,皇兄差一點就死在了這個少都符的手上。”媯鑒反駁,“誰說四大仙山門人就不會使出偷襲行刺的手段呢?”

媯樽已經回複了常態,擺手說:“與少先生無關,而且是徐先生和這個持戟郎中救了我。”

“這個持戟郎中叫姬不疑,”媯鑒說,“大哥,天下叫姬不疑的人,不就是景宣帝的兒子嗎?”

媯樽聽了,撥開士兵,走到姬不疑的麵前,“你是大景宣帝的次子,姬不疑?”

姬不疑猶豫了一下,“我都忘了自己還有這個身份了。”

“你一直在我身邊,”媯樽說,“尊為皇子,為什麽甘心做一個持戟郎中,是為了找機會行刺我嗎?”

姬不疑搖頭,“我早已經不是大景皇族,跟姓不姓姬,已經沒什麽關係。我隻是一個遊走江湖的術士,跟隨趙軍,做了士兵,活一天是一天罷了。”

媯樽看著這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滿臉的風霜,如果不是自己承認是景宣帝次子,誰也不會相信他的真實身份。

媯鑒看向了幹闕,“二哥,大哥禦駕親征,身邊的禁衛,都是二哥你親自在軍中挑選,為什麽看錯了這麽一個重要的人物?”

幹闕聽了,立即跪在媯樽麵前,“是我失職,請聖上治罪。”

媯樽擺擺手,示意媯鑒放過少都符和徐無鬼。

媯鑒仍不放心,幹闕下令軍士收起兵刃,自己站到媯樽和少都符三人之間。幹闕對媯鑒說:“我信得過少先生和徐先生,剛才大家也都看到,少先生突然癲狂,並非本意。不過這位姬先生,身份可疑,先拿下。”

媯鑒還要說什麽,媯樽手指向媯鑒,“不說了,我也信得過少先生。”

媯鑒看了看少都符和徐無鬼,轉頭對媯樽說:“大哥是不相信這兩人會受鄭茅的指派來行刺。戰場之上,陰謀詭計層出不窮,怎麽能不小心。”說完,整頓身上的甲胄,大踏步走出王帳。

媯鑒離開之後,雖然媯樽對少都符仍舊信任,幹闕為防萬一,刻意讓禁衛分別站立在媯樽和少都符身邊,隻是不再手持兵刃。

徐無鬼對媯樽說:“陛下剛才說過,找少兄來這裏,是有他事相求,看來就是這個錦盒了。”

媯樽說:“不錯,就是這個錦盒。”

幹闕聽見徐無鬼與媯樽對答,眼睛看向仍舊放在媯樽身前的錦盒,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媯樽看了看四周,知道王帳內已經不能再與少都符、徐無鬼談議此事,隻能暫且按下。

少都符說:“陛下召我相見,現在我也來了,我有話想問陛下。”

“說吧。”媯樽道。

“陛下是下定決心要攻打建康?”少都符問。

“我籌備了足足兩年,”媯樽回答,“不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嗎?”

徐無鬼踏上一步,旁邊的軍士警惕地伸手攔住徐無鬼。

徐無鬼遠遠看著媯樽,“陛下攻不下建康。”

媯樽笑起來,“如今建康的皇帝比景宣帝之時更加昏庸無道,景朝的精銳盡在北府軍,北府軍卻駐紮在壽春,我實在是想不出,壽春城破之後,我有什麽道理攻不下建康。”

“建康有李冰真人九龍天一水法,”徐無鬼說,“建康在長江之濱,占據水勢,較之洛陽四象木甲術更加堅固,可是陛下有與篯鏗匹敵的強大術士嗎?此為地勢。當年大景三王之亂,自身分崩離析,如今大景定都建康,天下的漢人豪傑得到消息,紛紛從四麵八方入建康勤王,此為人和。”

媯樽聽了,偏了偏腦袋,“徐先生接著說。”

“大趙傾盡全力南下,現在洛陽必定空虛。”徐無鬼看著媯樽的眼睛,緩緩地說,“陛下與涼州的匈奴禿發騰單於有互不相犯的盟約,如果陛下一鼓作氣攻下建康,這個盟約當然作數。但萬一陛下一時攻不下建康呢?”

媯樽的臉色變得凝重。

徐無鬼接著說:“大趙軍馬強盛,沙亭軍天下無敵,不過隻擅於陸戰,而建康在長江之南。我看陛下從洛陽千裏而來,除了舳艫,似乎並沒有帶來一片舢板。即便陛下就地打造船隻,也至少需一年之期。這一年,陛下能保證蜀地的牛寺,不與禿發騰單於聯合,共同東進洛陽?這就是天時不與陛下了。”

媯樽看了看幹闕,幹闕對徐無鬼說:“徐叔父,你憑什麽說我大趙沒有船隻?”

徐無鬼微微一笑:“我知道,媯轅皇帝當年放過了大扶國王曹阿知,曹阿知在矮國,水兵船艦精良,看來你們是與曹阿知有了聯係。”

幹闕說:“徐叔父,看來是什麽都知道。”

徐無鬼苦笑著說:“這些年,我遊曆天下,多少還是見識了一些事情。”

媯樽說:“景朝的水師,當年以楚王的水軍為主力,可是我記得楚王的水軍和船艦,在白帝城一戰,被臥龍任囂城先生幾乎全軍搗毀。景朝皇帝昏聵,這三十年,也隻重建了數百艘船艦。而水師多年來疏於訓練,似乎早已不複當年楚王水軍的威勢。”

徐無鬼想了一會兒,看看四周,“支益生支兄可在陛下營中?”

“不在。”媯樽說,“聽說支益生去了西域天竺,不會再回到中原。”

“他會回來的。”徐無鬼說,“可是支益生不輔佐陛下,陛下就攻不下建康。因為曹阿知的戰船,根本就無法到達建康!”

幹闕走到媯樽身邊,輕聲耳語幾句。

媯樽麵無表情,對徐無鬼說:“徐先生知道?”

“我當然知道,”徐無鬼說,“曹阿知應該在十天後,與趙軍在建康長江北岸會合,可是現在曹阿知的戰船根本就出不了矮國的海岸,一直在避風港裏躲避暴風。當暴風停歇後,東南信風就會到來,一直吹到來年。陛下等不到明年春天,陛下的軍糧不足以支撐到那個時候。更重要的是,陛下認為禿發騰單於觀望了一年之後,他會做出什麽樣的決定?”

媯樽對徐無鬼說:“徐先生所說,全部建立在建康九龍天一水法的基礎之上……”

徐無鬼說:“曹阿知的艦船為什麽剛剛出海,就遇到了風暴,隻能回港躲避?”

幹闕臉色鐵青,“看來這就是九龍天一水法的作為了?”

媯樽說:“機緣巧合,我信不過。”

徐無鬼說:“陛下一定是要兵臨長江北岸的,還有時間去瞧瞧九龍天一水法的究竟。那時就知道我說的話可信不可信。我會一直跟隨陛下,也要親眼見一下這個與洛陽四象木甲術齊名的巨大機關。”

媯樽看著徐無鬼說:“徐先生說的建康九龍天一水法,是不是如洛陽四象木甲術一樣,也需要四大仙山門人來驅動?”

徐無鬼誠實回答:“陛下猜得大致沒錯,九龍天一水法也需要四象運轉。”

媯樽眯起眼睛,看著徐無鬼,“這事情其實就好辦了。”

徐無鬼看了看幹闕,又轉向媯樽,“我和少兄,在這大趙的王帳內,如果要行刺陛下,那是絕無可能。不過要說出入趙軍大營毫發無傷,這點本事,我和少兄還是有的。”

媯樽愣了一下,隨即說:“徐先生是亞父的結義兄弟,也是我的叔父輩,我怎麽可能扣留二位。”

徐無鬼擺手,“我們今日前來,就是希望陛下能信守承諾,放過壽春滿城的百姓。”

幹闕問徐無鬼:“叔父不是為了大趙退軍而來?”

徐無鬼回答幹闕:“陛下千裏而來,必定不會無功而返,這壽春,你們是一定要拿下的,我對此無能為力。”

少都符走到徐無鬼的身前,對媯樽說:“我已經見到陛下了,現在該陛下兌現承諾。”

媯樽說:“屠城本來就非我本意,這件事情,我有什麽不能答應少先生的呢。不過我也希望鄭茅將軍能夠開城投降。剛才徐先生也說了,壽春我誌在必得。期望鄭茅將軍能夠審時度勢,避免大景軍民無謂的死傷。”

少都符長舒一口氣,“陛下既然這麽說了,我替壽春百姓感激陛下。我今日見到了陛下,知道大景已無可能恢複中原,我這就回壽春,勸說鄭公。”

媯樽說:“這樣最好。”

話音剛落,突然帳外壽春的方向,傳來了劇烈的隆隆聲。

媯樽立即警覺,“什麽事?”

幹闕立即奔跑出帳外,片刻後又回來,向媯樽稟報:“是三弟,他率領舳艫和中軍,正在攻城!”

媯樽大怒,“這個沒腦袋的!”

幹闕說:“大軍已動,沙亭軍和左右兩軍,必須要策應跟進。”

媯樽立即給幹闕下令:“你去與薑爽匯合,所有沙亭軍與薑爽不分左右兩翼,協助三弟攻城,占據城牆後,不再突進。”

媯樽剛剛說完,突然又聽見了鳴金收兵的缶聲。

幹闕說:“三弟知道大哥的意思,他已經占據城牆,沒有再違背軍令冒進。”

一個時辰之後,傳令官通報媯鑒回營。

媯樽說:“三弟自幼被縱容,這次要狠狠地罰他一次。”

幹闕正要勸說媯樽,媯鑒大步流星回到了王帳,對著媯樽說:“大哥,你要怎麽賞我?”

媯樽說:“你自作決斷,一意孤行,先回洛陽,等候我的處置!”

媯鑒並不為意,伸手把手中的一個物事扔到地上,滾到了幹闕的腳下。

眾人見是一個圓溜溜的頭顱,在地上滾動。幹闕用手把滿是血汙的頭顱捧起來,狐疑地看向媯鑒。

少都符和徐無鬼兩人都知道不妙。

媯鑒得意非凡,“大哥還要把我發配回洛陽嗎?”

幹闕用手拂去頭顱上的血汙,抬頭對媯樽說:“大景北府將軍鄭茅。”

少都符軟坐在地,“鄭公!”

媯鑒得意地說:“壽春的北府軍已經亂了,他們的大將軍,眼看不敵,在我麵前自刎,可惜我沒有把他生擒回來。”

媯樽追問:“鄭茅已經自刎,壽春的北府軍是否投降?”

媯鑒揮了一下手,“這些南蠻子見我驅使舳艫突入城牆,防線潰散,本已經開始逃竄,可是鄭茅自刎之後,他們卻又重整陣型,搶了鄭茅的屍身,在城內與我軍殊死抵抗……趙軍的損失慘重,我見這些南蠻都已經陷入癲狂,幹脆就暫時退兵,等這些南蠻士氣跌落之後,再籌劃攻城。這個兵法我是懂的。”

媯樽歎口氣,看著少都符和徐無鬼。

幹闕讓隨從拿來一個錦緞,把鄭茅的頭顱小心安放在錦緞上。

媯鑒看了不以為然,“二哥你在做什麽?一個南蠻的將領而已!”

幹闕說:“鄭茅是個豪傑,我們厚葬了他吧。”

“一定要好好安葬,”媯樽說:“不,用金盤將鄭茅的頭顱送回壽春城內。”

媯鑒驚道:“大哥、二哥,你們都發癲了嗎?”

少都符說:“讓我和徐兄把鄭公的頭顱送回去吧。”

媯樽點頭,“少先生送回去甚好。”

媯鑒說:“就這麽放過少都符?我們怎麽跟禿發騰交代?”

媯樽說:“區區壽春,不是我的目的。就因為你的一意孤行,我們失去了攻陷建康的機會。”

“我們把北府軍一舉拿下,全部坑殺,然後屠城,”媯鑒說,“天下的南蠻漢人知道我們揭抵羌族的手段,勢必聞風而逃,拿下建康輕而易舉。大哥、二哥,我們之前,不是一直都是這麽做的嗎?”

“之前我們在北方攻城略地,戰無不勝,”幹闕說,“那是因為這些漢人,還有最後的建康可去。如今我們的目的是攻占建康,就不能再用這種手段。”

媯鑒說:“為何不能?這些南蠻都聚集在建康,我們剛好一網打盡,斬草除根。”

媯樽擺擺手:“你別說了,你將虎符交與二弟,回洛陽去吧。”

媯鑒睜大了眼睛,“大哥,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媯樽說:“少先生與徐先生已經答應勸降鄭茅,可是你卻把鄭茅殺了,並輕辱鄭茅的屍首。天下漢人看到你的作為,就斷絕了歸附大趙的心思。現在他們隻有兩條路走,要麽抱著必死的心意,與我們奮力廝殺,要麽萬眾一心,全部奔赴建康,堅守住他們最後的都城。你讓他們再也沒有避讓的餘地。大趙天下,半數以上仍舊是漢人,揭抵羌各族人數合起來,仍舊不足與漢人相提並論。現在到了如此境地,我們攻破建康,已經是無法可想的事情。你還不知錯?”

“站住!”媯樽大喝,“來人,把他截下。”

禁衛把媯鑒攔住。

媯鑒回頭看了看幹闕,冷笑兩聲,掏出虎符,遞到幹闕的身前,“現在稱了二哥的心意了吧。”

幹闕猶豫。

媯樽聲音威嚴:“幹闕,你也要違抗軍令?”

“不敢。”幹闕接過虎符,對媯鑒說:“三弟,兩軍交戰,不可違背主帥,你回洛陽吧。”

媯鑒聽了,頭也不回,走出王帳。

媯樽和幹闕看著媯鑒離開。幹闕麵無表情。媯樽神情雖然平靜,可是手臂上的布袍微微聳動,顯然在壓抑內心的憤怒。

少都符說:“陛下,我現在就去壽春,送還鄭公的頭顱,盡量說服壽春守軍,也希望陛下放過不與大趙為敵的百姓。”

媯樽歎口氣說:“少先生,我送你一句話。”

少都符用錦緞包裹了鄭茅的頭顱,“陛下有什麽吩咐?”

媯樽說:“鄭茅不死,少先生回去勸說,還有一線機會。現在鄭茅已死,少先生有把握說服已經準備玉石俱焚的北府軍嗎?”

少都符毫不遲疑:“事在人為。”

“還有,”媯樽說,“少先生將鄭茅的人頭送回壽春,其實凶多吉少。你忘了壽春還有一幹貪生怕死的百姓嗎?”

“我知道,”少都符說,“可是我必須要去做。”

媯樽向少都符拱拱手,“我不能再提醒少先生更多了。”

徐無鬼走到少都符身邊,“少兄,我們走吧。”

少都符搖頭,“徐兄,此事,就由我一人來做,你留下。”

徐無鬼狐疑地看著少都符。少都符決絕說道:“我心意已決,徐兄不用再說。”

說完,抱著錦緞,蕭索地走出帳外。

徐無鬼看著幹闕,滿臉不解。

幹闕輕聲對徐無鬼說:“少先生此去,必死無疑。”

徐無鬼急切說:“那我去勸他回來。”

“沒用的。”媯樽告訴徐無鬼,“少先生心中,早就把自己當作了死人。一個決意赴死的人,怎麽勸都沒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