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顯法寺

一隻烏鴉大聲嘶叫著從楚恒頭頂飛過去,楚恒往旁邊跳了一步,躲開烏鴉拉下的一泡屎。

“沒有公德心!”楚恒朝那隻遠去的烏鴉大聲抗議,然後繼續苦著臉考慮自己目前的處境。

周圍全是參天林木,看不到任何道路,也看不到任何有人類活動的跡象,天上的太陽已經逐漸向地麵滑去,毫無疑問,在將要天黑的時候,他在這座鳥不生蛋的偏僻深山裏迷路了。

“就不該為了省時間抄近路,走大道不定早到了……”楚恒反省了一下自己,隨即馬上又把責任推到了師門長輩身上,“你們千年傳承,咋就沒想到煉幾張遁行用的符呢?”

當然,這隻是隨口抱怨,前輩們也確實沒有坑他,口袋裏五行遁符全都是齊的,唯有一點——再厲害的遁術,也得先知道要去哪個方向,走多遠才行,為了避免一道符燒完時撞上不可知的慘劇,發動時總要心裏有點準數,而像楚恒這樣一頭撞進深山老林導致沒法用遁符的,隻怕要被靈文門的前輩們嘲笑三年以上。

“要不幹脆禦劍算了?”楚恒拿起一張符,想了想還是放棄,“我現在可沒什麽法力,要是出了意外中途掉下來……那就不是丟臉的問題了!”

堂堂天下十大修道門派之一,靈文門第五十三代掌門,就這麽在深山裏犯起了愁,最後他什麽符都不用,掏了個羅盤出來:“我就不信了,不用符咒我還走不出去……等會兒這什麽鬼情況!”

也不怪楚恒大驚小怪,這羅盤實在不給麵子,隻見得盤麵上的指針如陀螺一般瘋轉,要指望靠它引路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你們千年傳承,就用這種破羅盤?”楚恒照例對天抱怨了一通無辜的前輩們,然後就覺得自己心態好多了——自從三年前離開山門起,這就是他的獨家減壓方式,反正曆代師門長輩要麽升了天要麽入了土,也沒人會來跟他頂嘴。

但總有事情要解決。

天色將暗,森林裏隻有風吹過來引發的樹海呼嘯之聲,偶爾有兩聲鳥叫蟲鳴也是偷偷摸摸,仿佛多叫兩聲就要被什麽東西抓去吃了似的。

“這年頭的精怪,真是膽子越來越大了。”楚恒一邊嘀咕一邊燃起一道符,隻見符籙上火光一閃,便如箭矢一般射向遠方,轉瞬間消失不見,留下靈文門掌門在原地目瞪口呆,半晌才反應過來:“就不能等一下麽?!”

在這種密林裏趕路絕不是什麽輕鬆的事情,楚恒點著一支火把艱難跋涉,也不知道一路上被樹枝掛破了多少處衣服,還有各種不知死的蚊蟲紛至遝來,惹得他又多抱怨了幾句:“你們千年傳承,連驅蚊的符咒都沒有?!”

當然了,隨便什麽修道人聽到這句話都是要翻白眼的:“你做這麽一道符的成本夠買一百頂蚊帳再加一百斤驅蚊藥!”

月上中天之時,楚恒麵前終於豁然開朗。

出現在他麵前的是一座寺廟。這寺廟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所建,總之看上去就年久失修,有一半的偏殿已經倒塌,山門上的匾額也沒了蹤影,隻有路邊殘存的石碑上還留著幾行字,表示有幾個遊方僧路經此地時突見菩薩顯聖,於是就四處化緣,耗費數十年終於建起了這座寺廟來供奉菩薩雲雲。

石碑缺了半邊,已經無從知曉這座寺廟建於何時,也不知道是哪位菩薩顯了靈,就連那些建了寺廟的和尚是誰,也再查不到,隻有碑文開頭留下了這座寺廟的名字——“顯法寺”。

楚恒借著火把的光看完這段碑文,忍不住撇嘴:“把廟修在這種深山裏,根本沒有香火吧,菩薩真的會高興麽……”

他又低頭看看手裏的羅盤,將它丟回自己的口袋,再扭頭望望那座籠罩在黑暗裏的古刹,挑起眉毛:“這位菩薩,小道隻是來串個門,不會介意吧?”

廟裏寂然無聲,顯然菩薩懶得搭理他。

楚恒踏入山門。

隻有風吹過破敗走廊的聲音,還有鞋子踩在半腐朽地板上的聲音。

在火把照映下,周遭環境忽明忽暗,光芒照耀不到的地方傳來陰冷潮濕的氣息,給人的感覺就是這鬼地方鑽出什麽來都不奇怪。

膽子再大的莽漢,此刻多半也要拔腳走人,楚恒卻腳步沉穩,沒有絲毫遲疑。

無他,符多爾。

三年前剛剛離開師門,開始孤身闖**天下的時候,倒確實是戰戰兢兢,但這三年下來,各種妖魔鬼怪也見過了不少,在靈文門的符籙麵前一個能打的都沒有,也就是這種時候,楚恒對本門師長才會在內心裏說兩句好話:“你們千年傳承……總算能派點用場!”

比如現在,楚恒一手持著火把,步伐穩健,就完全是因為另一隻手裏已經捏了兩張符。

前麵傳來窸窸窣窣好像老鼠吃東西的聲音。

楚恒挑起眉毛,將火把向前照去,便見前方一尊破碎不堪的天王塑像腳下,有一個身形好似五六歲小孩的人正蹲在地上吃什麽東西。但走近了看去,哪裏是什麽小孩,分明是一個青麵獠牙、頭上生角的小鬼,抱著一根人骨啃得正香!

“天王腳下的小鬼也不安分了……”楚恒在心裏歎了一聲,朝那小鬼大喝:“哪裏來的惡鬼,敢在這裏害人!”

按照平常的經驗,這些小鬼都是凶神惡煞,天不怕地不怕的,察覺了生人氣息便會凶相畢露,朝自己撲過來才對——楚恒在外麵闖**幾年可沒少遇到這種事,早就準備好了鎮鬼咒符送它往生——卻不料那小鬼回過頭來看到楚恒,卻是尖叫一聲,平地跳起三尺高,然後……然後就這麽消失在黑暗裏,連一點影子都找不到了!

楚恒手裏的符紙正要揮出,此刻手臂尷尬地停在半空,呆若木雞。

這什麽情況?!這座顯法寺裏的小鬼還怕人不成?

“我現在這樣子已經連惡鬼都怕了?”楚恒開始悲傷地反省,“我也不過就八天沒有洗澡,五天沒有洗頭,半個月沒有刮胡子而已吧!一個人在外漂泊很辛苦的嘛!我也不想這樣不修邊幅啊……”

四周寂然無聲,沒有人配合他的表演。

楚恒歎口氣,蹲下去打量那根小鬼吃剩的人骨,隻見骨頭枯幹泛黃,顯然這人已經死了一段時間:“不知道是啥時候死在這裏的倒黴鬼,隻怕已經魂飛魄散,連投胎都過時了吧……”

他並不怕這些魑魅魍魎。師傅黃鶴雖然最後狠狠不靠譜了一把,但至少之前的十幾年很好盡到了為師者的責任,楚恒五歲便隨老道士下山降妖除魔,絕不是那種剛剛離開師門,對世事懵懂無知的白癡,亦不是從未麵對過妖魔鬼怪,要實戰時會手忙腳亂的蠢貨。

事實上,他現在還蠻期待著有什麽鑽出來呢。

而就在這個時候,有什麽東西輕輕拉他褲腳。

“幹什麽啊,急著投胎?信不信道爺一張符下去你灰飛煙滅……”楚恒沒好氣地扭頭去看,卻沒見到什麽妖孽,乃是一個和尚正趴在地上,滿臉焦急之色地拽他褲腿。

楚恒嚇了一跳:“……大師,我隻是路過!絕不是來砸場子的!”

和尚拚命朝他做噤聲的手勢:“施主,施主,小聲些!”

“什麽施主,你見過道士施舍和尚的麽!”楚恒雖然這麽說,但也知道這裏情況不大對勁,聲音跟著壓了下來,“我說大師,這裏怎麽回事兒?光天化日之下……好吧也不是光天化日……怎麽會有小鬼跑到佛堂裏來?你們怎麽管的?”

“哎,如今這世道,人和鬼又哪裏分得清楚?”和尚歎了口氣,楚恒這才看清對方大約三四十歲,一臉愁苦,又瘦得皮包骨頭,說他五六十歲估計也有人信,“這位小道長,此處不安全,先跟貧僧來吧。”

“去哪裏?”

“去稍微安全點的地方……哦對了,小道長,你這火把也太惹眼了,趕緊滅掉。”

楚恒本來還想炫耀一下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但那和尚顯然並不在意,隻是轉身舉起一盞火光微弱如豆的油燈,躡手躡腳地向另一個方向走去了。

不知為何,這座寺廟內部居然比在外麵看到的還要來得大一些。楚恒跟著這個和尚在走廊間七拐八繞,走了半天才到了一個破敗的禪房,和尚將油燈放在窗台上,遞給楚恒一個蒲團:“小道長,請坐。”

楚恒把這個散發著黴味的蒲團拚命拍打了半天,才算坐得下去,他扭頭看著一臉尬笑的和尚:“大師,怎麽稱呼?”

“貧僧悟成。”

“小道算半個俗家弟子,大師叫我楚恒就好。”楚恒望望四周,這禪房也是寒酸得很,連床都沒有,一張隻有三條腿的桌子擺在牆角,再加上一個缺了半邊櫃門的小衣櫃和兩人屁股下麵的蒲團,這就是房間裏所有的家具了,“大師,你這日子……苦得很啊……”

悟成尷尬地雙手合十:“慚愧慚愧,勉強求生度日而已。”

楚恒摸著下巴,好奇道:“大師,現在可以說說發生了什麽吧?”

悟成歎道:“實不相瞞,貧僧也未注意到這些小鬼是幾時出現的。”

“那就……等一下,‘這些’?這座寺廟裏到底有多少小鬼?”

“具體的我也不知道,七八個總是有的。”

“大師你……”楚恒上下打量這個窮酸和尚,“小鬼都是嗜食生人血肉的,你怎麽還能活到現在?”

世間靈氣幹涸,修行人幾乎都落到法力全無的地步,楚恒也隻能靠大把符籙降妖除魔,而這位悟成大師全身上下就看不出有什麽東西還可以當法器用,就連那身僧袍都打了十七八處補丁,送到當鋪裏能不能換出一個銅錢來也是難說得很。

悟成也是撓頭:“雖然這些小鬼麵目可憎,但或許內心純良?”

“都在外麵吃人了哪裏純良!”楚恒一臉懷疑地盯著悟成,“大師,說真的,你到底經曆了什麽?”

悟成苦笑:“還能是什麽,躲避戰亂兵災唄。”

“哪一次?”楚恒嘴欠地問了一句。

這處地界也著實倒黴,大寧朝立國一百三十多年,共有五次地方上的大規模叛亂,其中三次都席卷了此處,最近一次便發生在去年,顯然悟成他們趕上的就是這次——再往前一次那是四十年前了。

而悟成和尚的故事便和其他倒黴蛋沒什麽區別。他原本是這顯法寺裏的僧人,與為數不多的幾個師兄弟每日誦經念佛,偶爾到山外小鎮化點福緣,日子也就這麽過。

然而世事無常,附近突然來了叛軍作亂,將周邊州縣都屠了一遍,悟成他們常去的那個小鎮也未能幸免,隻有少數民眾逃進深山,躲進了顯法寺。在山裏的日子頗為難捱,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寺廟的苦修生活,糧食也很快見底,終於有人忍不住出山去探聽情況。離開顯法寺的人越來越多,卻始終沒有一個人回來,到得最後,留在顯法寺的除了幾個和尚,就隻剩一群沒人要的孤兒。孩子們全都年幼,而且大多都在之前的兵災裏受了傷,身有殘疾,這群和尚見他們無處可去,便全都收留了下來。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孩子們有的夭折,有的頑強長大,但殘疾始終是殘疾,連基本日常生活都要人照顧,和尚們漸漸的也疲了,乏了,甚至開始偷偷互相爭吵埋怨:“是誰當初要收留他們的?”

就在一天夜裏,突然有個和尚發了瘋,拿著刀衝進孩子們的房間殺得血流成河,連前來阻止他的師兄弟們也倒在血泊中,隻有悟成那天臥病在床逃過一劫,等他趕到時,現場一片狼藉,而行凶者不知去向。

也就是從這天夜裏開始,顯法寺中出現了小鬼。

最初是吃死人,很快又把目標轉移向活著的幸存者,悟成帶著孩子們東躲西藏,卻終是製止不了小鬼們把沒有自保能力的孩子找出來,拖出去,然後便音訊全無。

顯法寺中到處是血,到處是殘肢,到處是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息,宛如地獄。

就在十幾天前,最後一個幸存者也被抓走了,顯法寺裏隻剩悟成一人。

或許是悟成身上肉太少,連小鬼也不感興趣,或許是他每日每夜不斷誦經,引來菩薩護佑,總之直到今晚為止,他還沒有被小鬼抓到過。

“大師你這真是……”楚恒也不知道該不該讚對方運氣好,“既然隻剩你一個,怎麽沒想著逃出去?”

“怎麽沒想過?”悟成還是苦笑,“試過好幾次了,根本走不出去,不管是走哪個方向,走多遠,天黑之前還是會回到顯法寺的山門前。”

楚恒不禁想起自己那個亂轉的羅盤:“這麽說在這座山裏迷路不是我的錯嘛!”

楚恒又問了幾個問題,悟成很快就露出了自己是個隻會念經的宅和尚的本性,一問三不知,若不是他身上積年的香火味遮不住,楚恒簡直要懷疑這和尚是冒名頂替的。

眼看從和尚身上問不出更多東西了,楚恒站起來拍拍褲子上的灰土:“那麽大師,接下來我們怎麽辦?”

“小道長打算怎麽辦?”悟成問。

楚恒拿出一張符來放在油燈上點燃,卻見這張符紙閃了兩閃,火苗居然滅了。

悟成好奇道:“這是什麽?”

楚恒眉毛跳了兩跳:“投石問路……大師,雖然我知道現在靈氣幹涸,但你這座寺廟裏也太離譜了吧,連支撐符咒的靈氣都不足?!”

“這是什麽意思呢?”悟成繼續好奇發問。

“意思是,我若什麽都不做,在這廟裏待到明天的話,我身上的符籙就全都變成廢紙了!”楚恒慘叫,“我可不要坐以待斃!”

悟成戰戰兢兢:“小道長你到底要做什麽!”

“先送那些小鬼上路,再殺出一條離開的路!”楚恒惡狠狠地跳起來,“大師,不管你答不答應,我都要出手了!”

悟成一臉苦相:“小道長,這裏好歹是佛家地方,你在這裏驅鬼……是不是再考慮一下?”

楚恒翻起白眼:“好吧,那大師你保重,我先撤了?”

悟成馬上抱住楚恒的腿:“事急從權,我想菩薩佛祖都不會怪罪的,還請道長幫貧僧一把!”

“……大師你平時就是這麽厚著臉皮化緣的嗎!”說是這麽說,楚恒倒一開始就沒打算要離開,他把悟成一把拽起來:“既然如此,還請大師也幫個忙。”

“什……什麽忙?”

“這大晚上的又黑燈瞎火,總得有個人帶路吧!”楚恒一邊說著,一邊踹開禪房的門,“今日就由我靈文門來降妖除魔!”

隻可惜他雖然喊得氣勢十足,卻沒人配合,隻見得門外黑漆漆一片,安靜無比,楚恒尷尬地站在那裏,直到一陣過堂風吹得他打個寒顫。

“小道長?”悟成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問。

楚恒歎了口氣:“沒什麽,就是覺得人生寂寞如雪……”

堂堂天下十大修道門派之一的掌門在佛寺裏出手捉鬼,咋就沒個人捧場,吹噓一下這意義非凡的場麵呢?

短暫感慨過後,楚恒還是拽著悟成出了門,既然接下業務,總得表現一點名門大派的樣子出來才行——隻有一個人那也是傳承千年的名門大派!

然而這座顯法寺實在太不懂禮貌了。

不但沒有活人,連死人也見不到一個,甚至連小鬼都沒遇到,楚恒就這麽尷尬地牽著悟成在寺裏逛了小半個時辰,除了被蚊子咬兩個包以外一無所獲。

“大師,這就是你幸存到現在的原因?”在確認麵前這座半塌建築就是已經路過三次的天王殿後,楚恒不甘地問悟成,“這些小鬼……作息還挺規律?夜深了懂得睡覺?”

悟成苦笑:“貧僧入夜後便隻敢在禪房小聲誦經……”

“要你何用!”

悟成也是頗為委屈:“貧僧上一次下山,還是崇德十一年的事情了……與人打交道,實在不擅長啊……”

“……這明明是讓你和鬼打交道!”楚恒長歎了一聲,沉默片刻後又好奇地發問:“大師,在出事之前你就沒想過下山去別的地方麽?”

悟成理直氣壯回答:“貧僧對世間實在沒什麽興趣。”

“服了你……”楚恒無奈地踢了一腳地上的碎瓦,“總得想點辦法啊,把這些小鬼引出來才行!”

“小道長你要怎麽做?”

“聽說佛祖有舍身飼鷹之舉,大師你要不要試試?”楚恒不懷好意地打量悟成,“據說小鬼喜食生人血肉,說不定聞到大師身上的生肉味道就跑出來了。”

悟成看看自己枯瘦的手臂,苦著臉道:“若是小鬼不來怎麽辦?”

“先試試嘛,割一隻手不行就兩隻,割一刀不行就多兩刀……”楚恒掏出一張符,“貼了這個可以止痛!”

悟成苦惱地猶豫了半天,終於是同意了這個建議:“那可要勞煩小道長下手利索一點。”

楚恒手裏符籙一晃,拍上悟成的肩膀,悟成嚇得整個人都抖了一下,卻見楚恒在對麵咧嘴露出白生生的牙齒在那裏笑。

“開玩笑的啦大師,這裏可是顯法寺,我一個道士對和尚動刀子,成何體統!”楚恒一本正經地說,“我們還是另外想個辦法吧!”

兩人又在黑暗幽靜的走廊上轉了幾圈,然而始終是風平浪靜,別說什麽吃人小鬼,就連耗子也沒碰上一隻。

“或許……其實是沒什麽小鬼的?”悟成小心翼翼地提出這個設想,“一切都是幻覺……”

楚恒看他一眼:“那為什麽我和你都會產生同樣的幻覺?”

“這個,有很多種可能,比如我聽說狐狸精就非常擅長幻術……”

悟成不說還好,聽到“狐狸精”三個字楚恒當時就跳起來:“這裏有狐狸精?!”

“……倒是不曾聽說。”

“那你扯狐狸精幹啥!”楚恒悻悻地往前走,“大師,到底有什麽辦法能引來小鬼!”

“在寺廟裏盼著小鬼來,這是不是本身就有什麽問題……”悟成弱弱地抗議。

楚恒也是腦袋裏轉著十七八個念頭,心不在焉地往前走,突然前麵有什麽東西一閃,倒把他嚇得一個激靈,再定睛看去,正是一個衣不遮體的小鬼攀在柱子上向他望來!

“可算找到了!”楚恒大喝一聲,頓時就是七八張符籙拍過去,那小鬼動作也是迅疾,毫不猶豫跳入黑暗,根本不打算和符籙有任何形式的接觸。楚恒哪裏能讓它逃走,抓過身後悟成手裏的油燈,點了一個火折子便緊追上去,把悟成一個人留在後麵發呆。

前麵一片黑暗,隻有一個瘦小身影若隱若現。

這座寺廟頹敗太久了。壁畫和塑像早已殘破,形態各異的人物散落一地,火光照處,黑暗中不時便有一張人臉突然閃出,早已失去光彩的雙眼死死盯著楚恒,仿佛隨時會向他撲過來一般。

然而楚恒隻盯著那小鬼的蹤跡,其他任何事情都不能令他動搖分毫。

“若是所料不錯,這群小鬼是被……”

前方的小小身影突然消失。

楚恒停下腳步,在原地喘息片刻,這才打量四周。

很顯然他已進入正殿。

這裏的衰敗破舊氣息與他處無異,高坐蓮台的菩薩早已跌落於地,碎成十七八塊,楚恒將火折子照得更近些,剛好看到菩薩的半張臉。

這半張臉摔在地上支離破碎,也認不出是哪位菩薩,隻有一隻眼睛勉強算是保存完好,以原來悲憫的目光繼續注視著世間。然而在隻剩這一點點殘餘後,那隻眼睛變得格外猙獰可怕,仿佛那原本並非屬於一位慈眉善目的菩薩,而是來自地獄深處的惡鬼。

不知幾時,楚恒周圍多出了一些模糊蠕動的黑影,但似乎是畏懼火焰帶來的光明,始終徘徊在黑暗裏不肯上前。

楚恒收回視線,掃了四周一眼,搖了搖頭:“你們是很想被我貼兩張符麽?”

黑影們微微晃動,並未回答。

楚恒手腕一轉,已經將一把符籙捏在手中,霎那間光華大盛,將整座佛殿一並照亮:“天地混元,乾坤一擊!”

小鬼們紛紛嘶鳴著避開,但靈文門千年傳承攢下來的符籙豈是那麽容易躲過的?就見這些符籙在空中幻化出無數光影,到處都是充滿威壓的氣息,更有光芒如箭矢般鋪天蓋地從咒符中射出,轉眼便將這些小鬼射得千瘡百孔,尖叫著消失在空氣中!

楚恒始終沒有移動,隻站在原地默默看著滿天符籙慢慢黯淡,最後化成失去效力的黃紙撒落一地。

他抬手抓住一張正在飄落的失效符籙,扭頭再看看四周,齜牙笑道:“別在意嘛,我就是試試……”

四下裏依然是黑影幢幢,就好像剛才威勢十足的符籙大陣對它們沒有造成絲毫影響。

下一刻楚恒就跳了起來,拔腿往來路方向跑去:“不愧是寺廟裏的小鬼,惹不起惹不起!告辭!”

周圍傳來小鬼們的嘶叫聲,還有不知道什麽生物發出的粗重喘息聲,方才還寂靜無聲的寺廟轉眼間變得喧鬧無比,而這一大片聲音便緊隨著楚恒而去,在楚恒身後更有無數幽綠的燈光亮起,就像無數野獸的眼睛。

楚恒跑過走廊轉角,一眼便看到了悟成。

一盞油燈放在地上,燈火微弱如豆,隻照亮了周圍很狹窄的一片空間,悟成就跪坐在這個小小的光亮處,滿頭都是汗地閉眼念誦著經文,而在他身後的陰影裏,有幾點綠光忽隱忽現,不似人形的輪廓來回穿梭,似乎隨時要把他也拖進黑暗裏去。

但自始至終,沒有任何東西碰到悟成。

“悟成大師,大師!”楚恒跳到悟成麵前拍他的肩,“你還好吧?”

悟成沒有睜眼,隻問:“那些妖怪走了沒有?”

“……合著你還知道周圍有東西啊!”

“貧僧自然是知道的,但既然無能為力,也隻有眼不見,心不煩了。”悟成依舊閉著眼苦笑,“還請小道長幫個忙,替本寺解了這個劫難……”

“事情自然要做,不過大師你也不能在那邊掩耳盜鈴。”楚恒道,“至少眼睛睜開,給我助個威如何?”

“助威?貧僧隻會念經,卻不知道要如何替小道長助威……”悟成雖然是這麽說,但還是依言睜開眼——俗話說舉手之勞,現在人家隻要你動一動眼皮,這也不配合的話委實說不過去。但當他看清周圍事物時,眼前的一幕還是讓這和尚吃了一驚。

對麵的楚恒身後站了幾個小鬼,但楚恒表情平靜,全然沒有剛才對小鬼要喊打喊殺的樣子。

“小道長,你這是……”

“我一直在想,明明悟成大師你全身上下一點法力都沒有,也沒有任何法器,為什麽這些小鬼不對你下手。”楚恒道,“到底是你深藏不露,還是它們其實吃素?”

悟成愣愣地道:“這點貧僧也不……”

“我知道你不明白,我一開始也搞不懂。”楚恒說著拿出一張符籙,往身後小鬼腦袋上一拍,那小鬼顯然被嚇了一跳,但卻沒有受到任何傷害,隻是伸手把額頭上的符咒扯下來,對楚恒呲牙咧嘴。

這時候就連悟成也看出來,這些小鬼對楚恒沒有任何敵意。

“連我這千年傳承的符咒都對小鬼沒用,這顯然是不正常的。”楚恒歎了口氣,“所以我想到了另一種可能。”

悟成情不自禁追問:“什麽可能?”

楚恒望著他,低聲道:“悟成大師,你還記得之前的事情嗎?”

見悟成一臉茫然,楚恒慢慢走過來,將手掌覆上那盞油燈:“你還記得上次給這盞燈添油是什麽時候嗎?你還記得上次與人說話是什麽時候嗎?你還記得上次進食,上次睡覺是什麽時候嗎?你……還記得上次看到太陽是什麽時候嗎?”

悟成的表情從茫然逐漸變成了震驚。

“貧僧……貧僧完全不記得。”悟成慢慢開口,“貧僧分不清哪些事是剛剛發生的,哪些是發生很久的……小道長,莫非這就是狐狸精的幻術嗎?”

“雖然我是很討厭狐狸精,但大師你還沒搞清狀況啊。”楚恒無奈地攤手,“這個和狐狸精著實沒什麽關係——大師,我記得你說你上次下山還是崇德十一年,對吧。”

悟成點頭。

“崇德是太祖指定的本朝開國年號,崇德十三年時,南陵侯起兵作亂,此地曾受兵災。”楚恒望著悟成,“但是大師,今年是承興七年——大寧已經換到第八個皇帝了。”

他不顧悟成驚愕的表情,伸手拋出幾張符咒,這幾張符籙發出柔和光芒,在空中緩緩上升,將這座破敗不堪的佛殿照得一片光明。

悟成情不自禁地用手擋住眼睛,同時一個疑惑抑製不住地浮上心頭:“我到底是多久沒有看到亮光了?”

“我聽說佛門有一句話,叫由愛生怖……那麽悟成大師,你的恐怖是從何而來?”

“貧僧……”悟成的辯解剛出口便硬生生地頓住,他瞠目結舌地望著四周,喊出一個個他幾乎要生疏的名字:“小傑?阿坤?薑立?……悟明師兄?悟方師兄?你們……你們不是都……”

“是啊,他們都死了。”楚恒望著那些孩子和僧人,低聲追問道,“你可記得他們是怎麽死的?”

“他們是被……”悟成再次遲疑起來。

他們是被一個發瘋的僧人殺死的。夜黑風高那一晚,他們被那僧人殺死在禪房裏。

他們是被小鬼殺死的。那幾個充滿恐懼的夜晚,小鬼們把四處躲藏的幸存者找出來,拖入黑暗中。

所有人都死了,隻有自己苟延殘喘,躲在黑暗裏惶惶不可終日,生怕有一天也遭遇不幸。

但是……

為什麽那些鮮血如此刺鼻?為什麽那些慘叫如此清晰?

為什麽我麵前出現的是他們臨死前的臉?

為什麽……舉起刀的人,就好像是我自己?

悟成麵色蒼白,汗珠一顆接著一顆從臉上滾落。

楚恒和周圍的死者們靜靜地看著他。

悟成抱住了頭,各種紛亂而不願想起的記憶在此刻全部複蘇,就好似發生在今天,讓他忍不住尖叫起來。

一個小鬼拉了拉楚恒的衣角,楚恒輕輕拍它的手:“他會明白的。”

是什麽時候開始,寺廟裏塞滿了喧鬧的人群?

是什麽時候開始,師兄弟們忙得連誦經都顧不上?

是什麽時候開始,連那些孩子都開始令人厭惡?

我還要照顧這些小孩多久?

這些孩子肢體不全,甚至半身癱瘓,全都已經不可能像正常人那樣生活了,我要照顧他們一輩子嗎?我會這樣永遠被困在山裏嗎?

離變亂到底過了多少年?我要怎麽做才能擺脫這一切?

我的手……是什麽時候摸到了刀?

裝作沒有聽到慘叫聲,裝作沒有聞到血腥味,裝作沒有看到他們驚慌而不解的眼神……裝作自己已經發瘋,裝作自己是一個沒有人性的惡鬼。

到最後,終於讓自己也相信,自己隻是受害者之一。

“想起來了?”看到悟成捂住臉的雙手鬆開,楚恒輕聲問。

悟成臉上已經布滿眼淚:“我想起來了,真正的惡鬼,真正的凶手……就是我。”

“在你的妄念裏,凶手另有其人,你也不願意麵對死者,所以在你看來他們都是惡鬼。”楚恒歎道,“你的執念太強,以至於連周圍的真實環境都被影響……雖說隻要你抬起頭來,事情就會回到正常的軌道,但很顯然你放棄了麵對現實。”

“是啊,麵對現實……”悟成喃喃自語,“我一直告訴自己,是他們不好,是他們不對……這一切都不是我的錯,和我無關……”

“崇德十三年的時代,天地間還有些許靈氣殘留,響應你的執念構築了這個鬼氣森森的顯法寺。”楚恒搖了搖頭,“在你心目中,隻有自己是無辜的,所以在這個地方,除了你之外都是鬼怪……悟成大師,你騙了自己一百多年,該醒了。”

“是啊,一百多年……”悟成也附和著,但楚恒卻皺起了眉:“悟成大師,你沒事吧?”

“怎麽能沒事……一百多年啊……”悟成的聲音不知道幾時變得尖利刺耳,身形也在僧袍下迅速膨脹,楚恒甚至能看到悟成的光頭以肉眼可見速度開始變形!

他隻來得及往後跳出兩步,悟成便站起來挺直了腰,但那已不是剛才瘦弱疲憊的和尚,而是一頭至少兩丈高的夜叉!

“是你們的錯……是你們的錯!”夜叉大聲咆哮,一拳將身邊腐朽的木柱打斷,然後又向楚恒撲了過來,其聲勢在這寂靜夜裏可謂驚天動地。

“你這就很不友好了!”楚恒翻身躲過夜叉踩過來的腳,雙手一揚,隻見符籙滿天飛揚,便如雪花一般,“嚐嚐我靈文門千年傳承的厲害!天地混元,乾坤倒轉!”

成百上千的符籙發出明亮光線,直射到夜叉身上,夜叉發出忿怒咆哮的吼叫,但卻在符籙攻擊下無法前進,身體更是逐漸變得透明起來,隻有它的咆哮還一直傳過來:“沒有錯,我沒有錯!我隻是不想死在這裏,我有什麽錯!眾生平等,為什麽隻有我要受罪!”

楚恒又歎了口氣:“受罪的怎麽會隻有你一個?”

四周突然有佛號響起,夜叉的吼聲陡然一滯。

“被你殺死的那些人,這一百多年困在這方小天地,卻仍寄望於你能反省。”楚恒手裏又飄起一張燃燒的符籙,“塵歸塵,土歸土,有些債還是不能欠太久,否則大家都沒法上路。”

“路”字剛出口,那張咒符便化作一道光,直直射穿了夜叉的頭顱!

夜叉發出最後一聲咆哮,整個身軀變成一道黑煙,終於在空氣中消散殆盡。

在夜叉站立的原地,悟成表情平靜,雙手合十,向楚恒行禮:“阿彌陀佛,多謝施主。”

楚恒揮揮手:“將來要還的,不算施舍。”

悟成微微一笑,也不再理他,轉向其他死者的魂魄,合十為禮:“諸位師兄,諸位檀越,小僧一點惡念,致成今日之錯。還請先登極樂,待小僧償還這百年之罪。”

僧侶與少年們紛紛還禮,隨即消失不見。

而悟成腳下則是出現了一圈黑得幾乎要發紫的泥潭,楚恒隔了四五丈也能聞到那泥潭發出的惡臭,忍不住要掩住口鼻,悟成卻麵色平靜地看著他:“小僧因惡念殺人,更不加悔改,逃了一百多年,如今也是該還的時候了。”

楚恒忍不住麵色抽搐:“這就是你們佛門的贖罪法子?太狠了吧?”

隻因那泥潭居然是有腐蝕性的,眼見著悟成的鞋襪和下截僧袍迅速消融,露出**小腿,隨即腿上皮膚也被腐蝕幹淨,轉眼間便血肉模糊,伴隨著“嗤嗤”的聲音冒出青煙來。

悟成淡淡道:“以貧僧之罪,入此泥沼地獄五百年,隻是略施薄懲罷了——還要多謝小道長將我及時喝醒,免去我墮入無間,永世不得超生之苦。”

楚恒吸著涼氣道:“應該做的,不用謝。”

“小道長保重,就此別過,將來若有緣再見吧。”說完這話,悟成便徑自沉入了泥潭中,接著這泥潭便迅速縮小,轉眼間就無影無蹤,好似從未出現過一樣。

楚恒在那邊翻了個白眼:“大師你要在這泥池子裏泡五百年,我怕是等不到和你有緣的那天了。”

顯法寺寂靜無聲,隻有那盞油燈靜靜地發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