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道士

東河鎮,位於東陵江以南,是南方到京城的必經之路,故而人煙繁茂,商家如雲,堪比一些府城中樞所在。對那些前往京城的南方旅人來說,東河鎮是他們入京前要緊的一站,因為一旦北渡東陵江,便算是正式到了“北方”地界,南方人要想適應,須得多費一番功夫。

韓子浩從手上這本《大寧風土誌》上抬起頭來,一臉茫然地環顧四周:“韓理,我們是不是走錯了地方?這裏就是東河鎮?”

他身邊的小書童韓理也是神情緊張:“少爺,反正我覺得是走錯了!”

擺在兩人麵前的,是一座怎麽看怎麽破敗的村鎮,鱗次櫛比的房屋全都破破爛爛,蛛網和落葉堆了一層又一層,街道上連野狗都看不到一隻,如果這裏真的曾經喧鬧繁華,那也肯定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

“這裏就是東河鎮。”一個有氣無力的衰老聲音傳來,把主仆二人都嚇了一跳,轉身看去卻是從一座破屋裏走出一個白發老人來,“這位公子,莫不是上京趕考的?”

韓子浩呆呆地點頭,韓理則是緊張地舉起手裏那把油紙傘:“你,你是什麽人?”

“東河鎮的人。”老人歎了口氣,“你們是不是很奇怪,東河鎮怎麽會變成這樣?就在兩年前,這裏還是人流如織,車水馬龍,但不知道從哪裏來了兩頭野狼精,法力高強,生性殘忍,每晚都要吃人,鎮上請來的道士和尚全都不中用,反倒是激怒了這兩頭狼精,大開殺戒,鎮上十室九空,剩下的人也嚇得連夜逃走了,於是鎮上就變成了這個樣子。我的家人全都死在狼精手下,我也不打算離開了,就在這裏終老吧。”

主仆兩人無語片刻,氣氛一時十分尷尬。

最後是韓理反應過來,他扭頭看向韓子浩:“少爺,你怎麽看?”

韓子浩眨了眨眼,小聲道:“按我以前看的戲文和話本,這種一口氣就交代大篇故事的老人,一定有問題!”

“什麽問題?”

“他如果不是真正的犯人,就是打算讓我們陷入大麻煩裏去!”韓子浩斷言道,“比如說‘現在這個鎮上也沒什麽人了,你們隨便休息吧’,那多半就是要暗算我們,如果說‘年輕人,要拯救這個鎮子還有一個辦法,你願不願意幫助我!’之類的,一旦應下來就要麻煩纏身了!”

正說著,那邊老人開口了:“渡口離這裏還有十幾裏路,你們既然是要過河,今晚還是留宿一晚比較好。現在這個鎮上也沒什麽人了,你們隨便休息吧……對了,兩位年輕人,要拯救這個鎮子還有一個辦法,你們願不願意幫助我?”

現場再次沉默。

韓理喃喃自語:“少爺,他這樣算是犯人,還是找麻煩的?”

韓子浩也是嘴角抽搐一下:“我隻知道,別聽他的就好了!”

見那老人還要說什麽,韓子浩連忙打斷道:“這位老丈,我們還趕時間,就不在這裏逗留了,告辭!”

說完這話,他便抓住韓理肩膀,兩人齊齊轉身,向著鎮子那頭走去了。

“少爺,其實這個鎮子這麽大,應該可以找一間稍微幹淨的屋子吧?”韓理畢竟隻是個十三四歲的半大孩子,眼見得日頭西沉天色漸晚,還是有些想偷懶,“至於什麽妖魔鬼怪……這一路上聽的傳聞還少麽,我們不也一樣到這兒了?”

韓子浩目不斜視,隻管趕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至少東河鎮變成這樣肯定有問題,你非要在這裏過夜,是覺得自己命太大嗎?要是在話本故事裏,你就是第一個死的蠢貨!”

韓理有點不服氣:“少爺你騙人,你講給我聽的那些故事裏,不都是書生趕路,在荒郊野嶺投宿,然後就有女鬼啊,狐狸精啊什麽的化身美女來勾引他嗎?”

“那都是孤身趕路的書生!”韓子浩理直氣壯道,“但誰叫我有你這樣的拖油瓶跟著!聽好了韓理,一個人投宿可能是豔遇,兩個人去投宿就多半是慘劇了,至少要死一個!而且死的那個多半是書童!這都是套路懂不懂!”

雖然兩人故意把說話聲音放得很大,但偌大的東河鎮始終寂靜無聲,令人心頭發毛,主仆二人不由得加快速度,中途韓理還不知死活的問了一個問題:“少爺,這時候我們再回去找那老人家,會不會就找不到人了?”

“要去你去!”韓子浩沒好氣地道,“說不定就有一隻狐狸精在那邊等你呢!”

“說得跟真的似的……”韓理撇嘴,“少爺你也沒見過狐狸精吧!”

“我還沒見過古代那些學者呢,不也要熟讀聖賢書!”韓子浩敲了韓理腦門一記,“就知道頂嘴,幹脆下次遇到狐狸精讓你先上!”

“好啊好啊!”

話音未落,一座民宅靠街二樓的窗戶突然整個掉了下來,“嘩啦”一聲摔得粉碎,主仆二人都嚇得原地跳了起來,等看清隻是一扇摔碎的窗欞,韓理拍了拍胸,長噓出一口氣:“我就說,哪來那麽多怪事……少爺,你臉都嚇白了!”

韓子浩抬頭望著自己的書童,歎道:“韓理,你如果從樹上下來,說服力會更強一點。”

韓理還沒應聲,就聽那民宅裏傳來一個聲音:“剛才是不是有人在說什麽狐狸精?”

韓理哎呦一聲從樹上重重摔下,韓子浩則是擔負起了拿油紙傘防禦的任務:“什麽人!出來!”

從那所民宅裏搖搖晃晃走出來的,是一個年輕道士。這道士麵相與韓子浩年紀相仿,但頭發亂作一團,一身洗得要褪色的道袍上打了七八個補丁,整個人透著“窮酸”兩字,隻有背後那柄桃木劍的劍穗看似倒是新做的。

見到韓子浩這邊,年輕道士頓時來了精神,三步並作兩步跑過來:“沒想到真能見到活人啊!兩位是要去哪裏?可否讓小道同行?”

韓子浩對這自來熟的道士頗有點不適應:“在下韓子浩,這是我的書童韓理,準備北渡東陵江,進京趕考,不知道這位道長怎麽稱呼?”

“少爺,你又把自家底細全說出來了……”韓理小聲提醒。

道士卻是和韓子浩一樣嘴巴上沒個把門:“小道名叫楚恒,隻算得半個道士,乃是‘靈文門’傳人——韓公子可聽過這個門派?”

韓子浩老實道:“沒有。”

“哎,公子你是世俗人,沒聽過也太正常啦!但在修行界,我們‘靈文門’是赫赫有名的十大門派之一!就在幾年前還出了飛升仙界的仙人!”楚恒唾沫飛濺,喋喋不休,“今天遇到公子也是緣分,小道與公子一見如故,想必是命中要結個善緣……”

“韓理,”韓子浩麵無表情道,“如果這位道長開口要化緣,就給我打。”

這話聲音說得頗大,楚恒的表情頓時凝固了半晌,然後才訕訕笑道:“韓公子,你這戒心太重了吧……”

“不好意思,我自出門以來,像道長這樣的修行人,遇到好幾十個了。”韓子浩回答,“可惜一個有真本事的人都沒有。”

楚恒不服氣道:“那些江湖騙子,怎麽能和我們這種正統傳承相比?韓公子你看好了,我給你演一個靈火劍法!”

說著,他還真的解下自己背上的桃木劍,大叫幾聲,手裏捏個咒訣,便見那桃木劍劍尖上生了一團火苗:“公子請看,這就是傳說中的三昧真火,百邪不侵……”

韓子浩搖了搖頭,招呼韓理轉身繼續趕路:“道長,這套把戲無非就是在劍身上動點手腳,小生一路上看得夠多了,你這個火苗算小的……”

“韓公子,韓公子,你這人也太多疑了!”楚恒連忙從後麵追上來,不由分說塞給韓子浩一張符咒,“我見你們兩個印堂發暗,隻怕這兩日要遭劫,這張符咒送你護身!”

韓子浩瞪著他道:“你要收多少銀錢?”

“韓公子誤會了,這張符咒隻是結個善緣,分文不取!”

“果真不要錢?”韓子浩追問,“要不要寫收條借據,入個什麽教?或者這張符咒雖然不要錢,但要發揮出威力,得另外掏銀子買一捆配套的符?”

楚恒苦笑道:“韓公子,你這一路上被坑了多少錢?”

“三四百兩總是有的。”韓理插嘴道。

“閉嘴,韓理!”韓子浩憤怒地製止了書童出賣自己,隨即正色看向楚恒,“道長,符咒隨你送,一個銅板我也不會給!你要是真的有本事,聽說這東河鎮有兩隻野狼精,你何不去把它們收服了?”

楚恒長歎道:“實不相瞞,小道本來就是來降妖的,但那兩隻狼精也不是蠢貨,見這個鎮子都空了,自然是不會留在此地,小道來晚一步,撲了個空。”

“哦,那真是遺憾,隻能祝道長下次降妖順利了。”韓子浩說著使了個禮,“我們還要趕路,先告辭了!”

楚恒呆立在原地,看這主仆二人匆匆遠去,也是又歎了口氣:“唉,這年頭,人和人的基本信任都沒有了。”

隻是不管韓子浩等人如何趕路,終究沒能在天黑前到了東陵江邊,幸好路邊有一座山神廟,可以用來暫時棲身。韓理自然滿腹抱怨:“這破廟連門都沒有,還不如東河鎮上呢!”

“閉嘴,天知道那裏現在是不是變成了賊窩!”韓子浩繃著臉道,“趕緊收拾一下,早點休息,明天還得趕路!”

“少爺,你說,既然出了狼精,整個東河鎮都被廢棄了,那東河鎮旁邊的渡口還在嗎?”韓理一邊生火,一邊提出一個嚴峻的問題,“會不會明天又是白跑一趟?”

“你還真相信什麽狼精?”韓子浩道,“真有狼精,那老頭早就被吃了!”

“那東河鎮怎麽變成這樣,總是有原因的吧?”

“我怎麽知道?說不定是發了一場瘟疫,說不定是來了一批山賊!”韓子浩咬定了要用自然現象來解釋問題,“這世上哪有那麽多妖魔鬼怪!”

韓理看了看四周,突然嘿嘿笑起來:“少爺,我們主仆二人,深夜投宿荒山古廟,按說書人的段子,現在就該是有女鬼和狐狸精來色誘我們了!”

“……你這一路就盼著這個了吧?!”

“少爺,難道你不想麽?”

“我韓子浩出身書香門第,自幼熟讀聖賢,怎麽會想這些沒皮沒臉的東西!”韓子浩正色駁斥,“更何況你也看到了,這一路上荒涼成什麽樣,怎麽會有女子晚上跑來這裏投宿?”

“所以我就說是女鬼和狐狸精啊……”

兩人還在閑扯,突然廟外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便是兩個明媚皓齒的少女跑進了這座山神廟:“哎呀,太好了,真的有人在!”

韓子浩和韓理麵麵相覷。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兩位公子。”一個少女這才想起解釋,羞紅了臉道,“我和妹妹本想抓緊時間趕路過河回家,不料路上耽誤了時辰,還好看到這邊有火光,不然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可否容我們姐妹倆在這廟裏逗留一晚?保證不給二位添麻煩!”

“……少爺,你剛才說什麽來著?怎麽會有女子晚上來這裏投宿?”韓理小聲道,“如果她們不是人的話,那是女鬼還是狐狸精?”

“閉嘴,沒人當你啞巴!”韓子浩說著馬上換了副笑臉望向那對少女,“兩位姑娘,但請休息無妨,我們都是讀書人,不會有什麽妨礙。”

“少爺,我看盼著色誘的是你吧……”韓理弱弱地抗議。

半個時辰後,韓子浩不得不承認,自家書童說得有道理。

也就這半個時辰的功夫,兩邊從素不相識一路聊到了各自的家譜,那對名為林鶯鶯、林燕燕的姐妹臉色酡紅,幾乎挨到了韓子浩和韓理的身上。側近佳人吐氣如蘭,讓韓子浩頭暈目眩,一時間以前看的各種誌怪故事都湧上心頭,沒錯,就算是山精女鬼,最後皆大歡喜的結局還是很多嘛!怕什麽!慌什麽!

更何況,哪來這麽漂亮的精怪異鬼!

更何況,就算是女鬼狐狸精……也值了啊!

就在韓子浩昏昏沉沉,渾不知自己身處何地時,突然一聲尖利的嘯叫響起,把他三魂嚇掉了一魂半,這才從剛才迷迷糊糊的狀態裏清醒過來,但等他定睛看向周圍,卻是差點連剩下的一半魂兒都嚇掉了!

哪裏還有什麽溫柔動人的姐妹花,隻有兩個表情凶戾,麵容扭曲的女子浮在空中——若說這不是女鬼,那世間就真沒有女鬼了!

“小鬼!沒想到你們身上居然還有寶物!”一個女鬼的手上燃燒著磷火,惡狠狠地道,“本來隻打算吸你們的精氣,今天非得把你們連皮帶骨都吃下去,才算得回本!”

“鬼,鬼,鬼啊少爺!”韓理尖叫,“少爺是鬼啊!”

“你叫‘少爺’的時候能不能頓一頓再說下一句!”韓子浩雖然慌張,但他畢竟是看多了話本的人,也算有一定心理建設,這時候固然手腳無力,卻還能保持一點清醒的思考能力,“她說我們身上有寶物……是什麽東西?”

韓理已經喊了起來:“少爺,是你的衣服裏麵……有東西在發光!”

韓子浩連忙伸手入懷,摸出一張紙來。

是那個叫楚恒的道士給的符紙,此刻正散發出柔和金光!

“那道士……給的居然是真貨?!”

“是哪家道門的驅魔符咒!”女鬼厲聲道,“豈有此理,是誰在妨礙我們姐妹兩個?!”

她這本來也隻是順口一問,沒期待有誰回答,卻從山門外有人應聲跑了進來:“不好意思,是我是我……小道楚恒,向各位見禮了。”

“楚……楚道長!”韓理驚呼,“你怎麽在這裏?”

“我說過了啊,你們二位印堂發暗,放心不下,就在後麵跟著咯。”

這次換了韓子浩目瞪口呆:“道長你既然一直跟著,怎麽現在才來?”

“中途也去吃了頓晚飯。”楚恒有點不好意思道,“你想啊,那些話本裏騙人的女鬼,哪個不是先談感情,欲拒還迎,遇到韓公子這樣的正人君子,搞不好還要聊聊詩詞歌賦……我琢磨著,等她們正式動手怎麽也該到半夜了吧?誰承想這二位如此心急,完全不打算走心?”

“小道士!”一個女鬼陰惻惻道,“你們可知我們是誰,竟敢壞我們好事?”

“實不相瞞,也略微打探過的。”楚恒誠懇道,“二位是毀了東河鎮那兩位山大王的愛妾,東河鎮現在沒了人煙,兩位狼大王便換了山頭,二位卻隔三差五要跑出來打個野食,這兩年下來,害的人也有兩百多了吧。”

女鬼冷笑道:“既然知道我們的來頭,還敢多管閑事,我看你也是活膩了!”

她的姐妹接口道:“現在全天下修道人都已經廢了,你以為自己有多少能耐,可以降妖除魔?”

“末法時代,靈氣枯涸,大家都沒什麽法力,自然隻能看著你們這些妖魔鬼怪橫行束手無策。”楚恒卻從懷裏又掏出兩張符咒,“但我靈文門既然當年是十大門派之一,還是有些不需要法力的存貨的——這驅鬼符,對付你們正是克星!”

“兩張驅鬼符,就想滅了我們姐妹兩個?”女鬼披頭散發,朝楚恒撲了下來,“我們有三百年道行,你這點符咒頂什麽用!”

楚恒手指一彈,兩張符咒平空飛起,那女鬼雖然口氣不小,終究還是不敢和這符咒硬碰,在中途拐了個彎,躲過符咒後再撲向楚恒,這一次她的嘴裏獠牙露出,真正是凶神惡煞,便要一口把楚恒脖子咬斷!

“我說了,靈文門是十大門派之一,”楚恒歎道,“還是有些存貨的。”

在女鬼要衝到麵前時,楚恒突然全身都冒出金光來,緊接著,從他的衣袖裏、衣襟裏、背上包裹裏,甚至是褲管裏都飛出了大把符咒,每張都是金光閃閃,那女鬼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便被鋪天蓋地的符咒吞沒,頓時沒了蹤影。

“起!”楚恒手指一劃,剩餘符咒全都飛起,如漫天雪花一般撲向另一隻女鬼,那女鬼隻嚇得尖叫:“怎麽這麽多符咒,你到底是什麽人!”

“靈文門第五十二代傳人,楚恒。”

轉瞬之間,兩隻女鬼便不複存在,隻有韓子浩和韓理呆立原地,看著滿天不再發光的符紙像雪花一樣飄灑下來,覆滿了整個地麵。

“原來世間真有神鬼。”韓子浩失魂落魄道,“我讀的那些書,豈不都成了笑話?”

韓理卻先反應過來,衝過去就抱著楚恒的腿跪下:“這位仙長!求你收我為徒!我也想修道成仙!”

“好好的,修什麽道,成什麽仙?”楚恒拍拍韓理的腦袋,對韓子浩無奈道:“韓公子,能不能先把你家書童拖開?”

韓子浩也是大感丟臉,連忙上來拽韓理,不料韓理便是認準了這位仙師,打死不肯撒手,最後楚恒歎了口氣,從懷裏摸出一張符來拍到韓理頭上,韓理頓時軟倒在地,呼呼大睡了過去。

“昏憩符,專治失眠,一口氣睡到天亮。”楚恒解釋道,“放心吧,沒有後遺症的。”

“哦哦,那就好……”韓子浩剛鬆了口氣,卻見楚恒伸出手來:“一張十文。”

“……這個要錢?”

“我最初送你那張符是不要錢,但不代表每張符都不要錢啊。”楚恒一本正經道,“幫你除了女鬼,救你性命先不提,你家書童這個樣子……代表你也有責任,對吧?別人家養條狗,拉出去遛的時候還得牽根繩,咬了人也要賠錢對不對?為了不讓他煩我,我額外多用了一張符,要你十文不過分吧?才十文耶,十文錢你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

“好了好了,道長,別說了,我給。”韓子浩苦笑著就要去摸錢包,楚恒卻道:“如果公子你有什麽關於狐狸精的消息,我不但不要錢,還再多送你十張驅鬼辟邪的符!我這符咒多厲害,你也是看到的吧!達官貴人掏一百兩銀子也求不到一張的!”

這十張符的賞格著實誘人,韓子浩也努力想了想,但最後還是放棄了:“實在不好意思,我這輩子活到現在,今晚才第一次看到人間實有神鬼,就更別提狐狸精了。”

楚恒也跟著歎了口氣:“沒有就算了,不要說你,我也隻見過一隻狐狸精。”

韓子浩又去摸錢包:“那就隻能祝道長你早日如願了。”

“……你不好奇為什麽我要找狐狸精嗎?”

“不好奇。”韓子浩道,“我隻是一介凡夫俗子,還想多活幾十年,不打算探聽不該知道的東西。”

“你就不好奇為什麽我遇到過狐狸精,還要找別的狐狸精?”

韓子浩望著對方,終於是歎氣認輸:“道長,今晚承蒙你救我一命,無以為報,既然你非常想說出來的樣子,小生我就洗耳恭聽吧。”

“既然公子你這樣要求,那我就說一說。”楚恒清了清嗓子,“話說五百年前……”

“等一下,要從五百年前說起?!”

“凡事總要有前因後果,不說五百年前就很難說清楚……放心吧,這隻是一個開頭,五百年很快就會過去的!”

“……當年佛祖是不是對那隻猴子也這麽說?”

“總而言之……五百年前!”

五百年前,那時候大寧朝還未立國,前朝往事如今說起來跟假的也差不多:妖魔精怪遍地走,法師仙長滿天飛。

那正是天地間靈氣充盈的時代,不管人修妖修還是鬼修,法子對了就能得道升天。但靈氣大潮千年一漲千年一落,五百年前也就是人間修道者的最後輝煌時期,隨著天地靈氣隨後的日漸幹涸,修道人的日子便一天比一天難過起來,往日得心應手的法術威力越來越小,能起死回生活白骨的靈藥效力越來越少,又過得百年,世間眾生終於是絕了升天得道的機緣。

苦修數十年,最後仍與普通人無異,終是化為一捧黃土,這修行還有什麽吸引力?

道門斷絕,也就成了理所當然之事。

到得今日,人間的真修行者已是屈指可數,能用自身功力放一團指甲蓋大小的三味真火,那得算大能耐了!

“雖說我的師門五百年前也算得上十大修行門派之一,但現在這十大門派也隻剩了三家——還得把我這家加上——所以那女鬼也沒說錯啦,這世間現在基本算是沒有修道人了。”楚恒歎道,“倒是這些精魅魍魎,靠著吸食生人神魂,走偏門還活得滋潤!”

韓子浩咳了一聲:“道長,我沒記錯的話……你之前是不是說過,你們師門前幾年還有人飛升?”

這話一說出口,他頓時覺得周圍空氣冷了幾分,連柴火堆都要熄了一般。

楚恒望著眼前跳動的火苗,臭著臉沉默了半天,最後還是化作了一聲長歎,從牙縫裏齜出一句話:“所以我最討厭狐狸精了!”

“和狐狸精有什麽關係?”

楚恒翻起白眼:“那要從三年前說起……”

“你這個時間跳躍有點快啊。”

“那我從二十年前講起?”

“有本質區別嗎!”

區別還是有的。

至少二十年前的楚恒還是個隻會哇哇哭的棄嬰,被老道士黃鶴撿回了師門,然後他們作為靈文門最後兩個傳人在山裏苦修,想要從藏經庫那傳承千年的典籍中找到打破困境的辦法。

而在三年前,師徒二人相依為命的生活模式終於被打破了。

那一天,楚恒剛在山下小鎮做完一場法事,用酬金換了一袋米和少許油鹽醬醋,慢悠悠地返回山門。

一進靈文門那座破道觀的大門就感覺不對勁。

師傅黃鶴不在道觀內——憑著共同生活十七年的經驗,楚恒馬上確定了這一點。老頭子不是閉死關,平日一個月裏也有兩三次會出去與道友聚一聚的,按理說楚恒下山十幾天,黃鶴趁機去串門也不算意外,但不知道為什麽,楚恒就是感覺這一次不一樣。

黃鶴顯然沒打算瞞著徒弟,很快楚恒就在後院看到了案發現場——一個打開了頂蓋的鼎爐就放在院子中央,熱氣已盡,裏麵空空如也。

這座藥鼎楚恒自然是識得的,打從七年前起,他和師傅便在用這藥鼎實驗飛升的仙丹——沒錯,在藏經庫的最深處,他們真的發掘到了一份古書,上麵記載了煉製白日飛升的丹方,而和其他丹方最大不同的一點就在於,這張丹方上的材料和煉製方法,在這靈氣枯涸的時代也依然可行!

自那以後,師徒二人便奔波各地,收集材料,算一算如今也差不多了,本來打算下個月便擇一吉日開爐煉丹的……

但眼下這算怎麽回事?

楚恒滿心疑惑地左顧右盼,終於在院子角落裏看到一根卷軸,頓時整顆心都緊了一緊。

這卷軸是靈文門傳承數百年的寶物“留影符”,可以保存一段時間的影像,但僅限於靈文門弟子使用,現如今隻剩了三根,平時黃鶴寶貝得跟什麽似的,現在居然就丟在院子裏……

一定出了什麽事。

楚恒陰著臉打開卷軸,捏了個手訣把這留影符激活,於是黃鶴那張熟悉的臉便出現在空中。隻不過和平時沒事就板著臉維持師尊形象不同,這黃鶴卻是滿臉帶笑,甚至還有一點點的不好意思:“徒弟啊,你看到這個,就代表你已經回來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從現在起你就是靈文門第五十三代掌門了!”

楚恒嚇得差點把卷軸丟出去:“啥?!”

“實在不好意思啊,為師本來也不想這麽快的,但是天命難違,機會難得,我和你青丘師叔呢也是碰了巧……”

黃鶴絮絮叨叨說了快半刻鍾,直到符咒效力耗盡也沒說完,但他要表達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前幾日他的好友青丘道人來訪,說到這仙丹一事,青丘道人也是頗為心動,並當場捐了兩味稀缺材料,結果兩個老道士一看材料已經齊活,索性就開煉吧!等傻徒弟回來,帶他一起飛升了便是!

一切計劃都設計得很好,七天七夜的煉丹過程也是一帆風順,唯獨漏算了一點:這丹藥既是要飛升用的,自然不能沾多了世間煙火氣,眼看著這爐散著仙氣的丹藥一個時辰內不服下就要化了!怎麽辦?再煉一爐已經是不現實了,那就隻有一個辦法!

“你大爺啊!”楚恒當時就怒吼出聲,抬頭對著天空罵了半個時辰。

辛苦七年,眼看即將大功告成,結果王八蛋師傅黃鶴丟下徒弟,跟自己的好基友白日飛升去了!

“你說,這事兒,換誰能忍!”楚恒一臉悲憤地問韓子浩,“成仙的機會就這麽泡湯了,換你能忍嗎!”

“我——我確實也忍不了。”韓子浩很誠懇地回答,接著又忍不住插嘴道:“但是道長,你說的這些和狐狸精有什麽關係?我們一開始是不是在聊為什麽你討厭狐狸精?”

楚恒翻著白眼回答:“那個青丘道人,就是一隻老狐狸精。”

山神廟裏安靜了片刻。

韓子浩看楚恒的眼神又多了一絲同情:師傅沒帶徒弟飛升,帶一隻狐狸精飛升了,這確實夠慘的……更慘的是那隻狐狸精還是公的……

“所以你打算拿其他的狐狸精出氣?”

“什麽其他狐狸精,天下狐狸精是一家,青丘老狐狸是他們狐族長老,老的欠賬兒子還,不過分吧?”楚恒惡狠狠道,“我們修道人有句老話,‘愛信信,不信滾,不要打擾我飛升’——這次是真的打擾到我飛升了,我跟這群死狐狸沒完!”

阻人成仙,這個損失有多大?韓子浩想了想,決定不去細算這筆賬,但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他決定還是提醒一下這個小道士:“道長,雖然我對貴圈的事情不了解……”

“貴圈是什麽玩意兒!”

“貴修道圈……”韓子浩解釋了一句,“總之,我雖然不了解,但傳說狐狸精裏也有法力高強的,道長你這樣跟狐狸精一族結仇真的沒問題麽?”

楚恒冷笑一聲:“雖然現在天地靈氣幹涸,但靈文門好歹也是千年大派,正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爛船也有幾斤釘,就算是一頭豬,一千年也能成精……”

“看來他對自己的門派真的沒啥好感……”韓子浩心裏下了定論。

這時候楚恒剛好提起自己掛在道袍外麵的口袋,露出裏麵一遝一遝的靈符,得意道:“反正現在靈文門隻有我一個人了,這麽多年來攢下的符咒道爺我要用個爽,就算千年老妖來我也能把他堆死!那群騷狐狸若是識相,早點下跪求饒,再交出幾隻年輕可人的小狐狸精當侍女,說不定道爺也放他們一馬!”

“道長你最後一句話才是真正的心聲吧?!”

楚恒不理韓子浩的冷笑話,起身在山神廟大門上貼了兩張符:“行了韓公子,今晚便是天塌了也沒事,安心睡覺吧!”

這一夜韓子浩當然沒有睡好,夢裏各種各樣的妖魔鬼怪紛至遝來,等他一頭冷汗地醒來,才發現天色初亮,火堆尚有餘溫,韓理睡得昏天黑地,那個年輕道士早已不知去向,仿佛昨晚經曆的一切都隻是夢境。

韓子浩呆坐了一會兒,才把韓理叫醒:“喂喂,該醒了,我們還得去渡口!”

韓理也是嚇了一跳,抹著嘴邊口水坐起來,等他反應過來自己的處境後便緊張地左右看:“那個小道士呢?”

“人家是世外高人,自然早就走了。”

“啊,這就走了啊,”韓理一臉失望,“我還想著找他學法術呢……”

“道長自己都說了,現在天地靈氣幹涸,修行是白費功夫,”韓子浩提醒道,“而且你還是我的書童,想丟下我跑了不成?”

韓理兀自沮喪:“哪怕找他多要兩張護身符也是好的……”

韓子浩哈哈一笑,走出門去:“我跟你打個賭,修道人據說最講因果,我們既然被這道長救了,就證明和這道長有緣,將來自然還會見到他的。”

韓理在他身後嘟嘟囔囔:“少爺你還說你這次必定金榜題名,光宗耀祖呢!”

事實證明韓子浩這句話卻並非胡說,又過得數月,京城科舉放出榜來,韓子浩高高中在探花之位,被天子欽點入翰林院,其後一生仕途坦**,最終以當朝大學士、太子太師的身份告老還鄉,真正是光宗耀祖。

而韓理也是在韓子浩身邊從書童做到管事再到韓府大管家,一直服侍到韓子浩的孫子那一代,才以近百歲高齡去世,周圍的人都說韓大管家這輩子運氣好。

但主仆二人再也未見過那個叫楚恒的小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