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來自上平村的三個新同伴對“1號基地”沒有什麽頭緒，但三個人都已經是“老大不小”的年紀，至少可以幫著照顧隊伍裏的小孩。隻是又走了一會兒，沐海才發現事情並不完全如意：那個叫王峰的年輕人，比自己還大一歲，卻全無大人的自覺，做什麽都很敷衍，關大樹揭發他：“他在村子裏就是這樣的，每天偷懶，被村長罵過好多次了！”
“你不也經常不幹活嗎？”
“我妹妹才十二歲！”關小鳥忍不住說。
“誰還沒有十二歲的時候……”
“安靜！”沐海忍不住打斷了他們，小心地蹲下來，“大家不要說話，隱蔽！”
“怎麽了？”小成忍不住壓低聲音，“追月者回來了？”
“不是追月者……”沐海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你們看前麵。”
前方依然是望不到邊際的沙海。但在一片沙丘的下方，有一隻大得過分的野獸，似乎是正躺在那裏睡覺。這野獸全身都長著鱗片，一條布滿骨刺的巨大尾巴盤著身子，蜷縮著的六條腿呈現明顯的節肢狀，盡管是蜷縮狀態，但每條腿依然有一個沐海那麽高。
沐海現在特別懷念那段用濾網安全捕獵的歲月。
“小聲一點，安靜一點，動作慢一點……”隊伍小心翼翼地繞開巨獸，從最遠的位置走過去，每個人都小聲告誡身邊的同伴，盡量彎下腰讓自己顯得沒那麽顯眼。幾個年紀小的孩子本來已經走得精疲力盡，但看到這麽可怕的一頭怪物，也都嚇得精神起來，紛紛用一隻手捂住自己的嘴。
“濾網外麵都是這麽恐怖的東西嗎？”望著百餘米外那頭小山一般的巨獸，玉珍忍不住小聲開口，“這應該是最厲害的那種了吧？”
“有可能。”接下她話茬的是王峰，“我在書上看到過，真正強大的猛獸是獨居的，因為它不需要組隊獵食……當然了，誰也不知道濾網外麵的世界有多少猛獸，或許這家夥隻是剛好在我們附近？”
這個懶蟲居然還看書。沐海忍不住盯了他一眼。
由於需要盡量放輕腳步，所有人的動作都很慢，但至少看上去是可以順利過關。然而就在沐海剛想直起腰的時候，身後一個孩子因為過於疲憊，腳下一滑，隻來得及發出一聲尖叫便滾下了沙丘！
“我去救！”沐海幾乎是本能地喊了出來，然後她便也手忙腳亂地跟著跳了下去，沙丘坡度有點陡，她有一瞬間整個人都懸空，仿佛心也跟著跳到了胸腔上方。失重的感覺隻維持了極短瞬間，她來不及回味，眼睛盯著那孩子的時候眼角餘光也繼續瞟著遠方的巨獸，幸好，那個大家夥還沒有要醒來的意思！
那孩子一路滾到了沙丘最底部，摔得頭昏眼花，倒還沒受什麽傷，他抬頭看到急匆匆跟著滾下來的沐海，頓時覺得自己滿腹委屈找到了發泄的地方，嘴巴一扁，大哭出聲：“小海姐！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沐海一把捂住他的嘴，“我不怪你，但我們得馬上走！”
一邊安慰著小孩，她一邊心虛地回頭看向巨獸，這隻是一次意外而已，你那麽大的個頭不會被驚擾吧？
隨即她屏住了呼吸，孩子也停住了哭訴。
巨獸碩大的頭顱已經抬起，四隻眼睛全都睜開，盯著他們這個方向。
沐海隻覺得心髒停跳了一拍，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是呆然地目視這頭巨獸站直身子，脖子高高揚起，即使隔了一百多米也威懾力驚人。
巨獸的頭左右扭動，似乎是在尋找剛才打擾它休息的罪魁禍首，很快便重新將視線聚集到沐海這邊，四隻眼睛裏的瞳孔一起收縮，隨即張開嘴，露出口中密密麻麻的尖牙，仿佛是在嘲笑，又仿佛是在示威。
把這支隊伍裏所有人的全都算上，不知道夠不夠它塞牙。
所有人都呆在原地，望著這頭巨獸，巨獸有兩隻眼睛的瞳孔偏向了其他方向，大概是覺得這些小蟲子不值得自己費精力去捕食，但另外一半意誌又覺得當成一次加餐也不錯，所以它隻是發出了一聲沉悶的咆哮，身子卻沒有動，很有點猶豫的樣子。
這個咆哮聲終於讓隊伍裏的幾個人從呆滯狀態中清醒過來，王峰以和外表不符的調門尖叫一聲“快跑”便向前方狂奔出去——幸虧他還有點責任感，一手抓了一個小孩的手腕。其他人也紛紛如夢初醒，跟著王峰往前逃，沐海身子震了一震，一把抱住身邊這個孩子，玩命地撲上了沙丘。
一步，再一步！就算希望渺茫，也不能站在原地認命！
沐海根本顧不上回頭看，隻是用生平最大的力氣努力攀登那座沙丘，她知道在這樣的巨獸麵前，自己的舉動堪稱徒勞，但她還是不願意等死，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機會她也要試一試……但是那怪物怎麽還沒追過來？這點距離不就是它跑兩步的事兒嗎？
她翻過沙丘的山脊，終於還是忍不住看向巨獸那邊，隻見巨獸確實已經移動了一半距離，但它並未繼續撲過來，而是重新仰起頭，四隻眼睛四下打量著什麽。
下一瞬間，沙漠爆裂了。
從巨獸後方的沙地裏突然鑽出一個同樣巨大的黑影，重重地與巨獸撞在一起，即使是巨獸這龐大的體型也被撞得倒向一邊，把身旁的沙丘撞塌了小半邊。
新來的是一頭外形更加古怪的凶獸，身子細長，長著數不清的腿，頭上還有一堆觸須——這個細長隻是相對之前巨獸而言，兩頭巨獸在實際體積方麵相差無幾，甚至後來者可能還要大一些，兩頭怪獸當即就在沙海中滾做一團，憤怒的野獸咆哮傳遍四野，數不清的沙子被揚起，像暴雨一樣打在沐海頭頂。
一隻手抓住了沐海，那是小成。在不遠處兩頭怪物的嘶吼聲中他也大聲喊：“快走啊，小海姐！”
沐海終於從眼前的震撼中恢複過來，與身邊的人一起向遠處飛奔，不管什麽方向，離戰場越遠越好。
身後山搖地動，吼聲震耳欲聾。
沐海一路跑出好遠，直到看見前方隊伍裏其他人也停下來喘氣，她才稍微鬆懈一點，雙腳一軟，重重跌在地上。地麵是沙子，摔下去並不疼，但她一直抱著的小孩呼吸麵罩掉了，正在劇烈咳嗽，玉珍連忙跑過來幫孩子把麵罩戴好，沐海總算有餘力回頭看他們剛才逃離的地方。
那邊的爭鬥依然在繼續。那個地方的地形已經完全改變，被兩頭怪獸生生地刨出了一個大坑，在那個大坑裏，兩頭巨獸的身形依然不時可見，它們太大了，大到跑出好幾百米也依然無法無視它們的存在。如果剛才眾人沒有離開，現在肯定是什麽都不剩。
“這就是濾網外麵的凶獸啊。”關小鳥低聲說，“古代人太厲害了，竟然能把這麽誇張的怪物擋在外麵。”
大家一起讚同附和，沐海擦了一把頭上的汗，搖搖頭道：“我們別看了，抓緊時間……這一路上還不知道會遇到什麽呢。”
然而接下來他們什麽都沒遇到，眼前除了沙子還是沙子。
“我們會不會迷路了？”到了下一次休息的時候，小成忍不住問，“我們現在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兒。”
年紀小的孩子們都睡著了，幾個大一點的人輪流值守，現在值守的隻有沐海和小成，所以沐海也不瞞他：“至少在遇到那兩頭凶獸之前，我們的方向應該沒錯，但是之後……我現在也不能確定。”
“是啊，我們逃跑的時候太慌了，也沒顧得上辨別方向。”小成有點沮喪，“那小海姐，我們現在應該怎麽辦？”
我們現在應該怎麽辦？
這是沐海現在最常被問到的問題，她很想說自己也不知道怎麽辦，自己隻是一個普通人，不值得大家如此期待和信賴，但她也知道自己現在已經沒法把這句話說出口。
現在撐著整個隊伍的，就是所有人對她的信心。
她看過書，她也聽祖母說過，人類在絕望的時候會發生什麽。在祖母的故事裏，上一次人類絕望還是好幾百年前，最後一個知曉古代人技術的人族去世，他的族人拚盡全力也沒能繼承這些知識，當時絕望的情緒彌漫在所有人心頭，因此在對外狩獵中出現了大量無謂傷亡，直到最後終於有人站出來，提醒大家說至少古代人的技術不會在這一代崩潰，人類才算是勉強重新振作起來，但也將這份恐懼感一代代傳下來：古代人留下的東西總有一天會失效的，總有一代人會遇到這些事的。
現在這一天終於來了。
但人類並沒有準備好。
沐海望著周圍，隊伍加上自己一共有十二個人，其中八個不到十六歲，最小的不到四歲，最大的也就十九。這或許是整個星球上最後一批自由的人類——以失去庇護為代價。
跟追月者走的藍族大概有十幾個，沐海不知道他們的未來會怎麽樣，但至少自己這邊的未來還可以努力一下。
想到這裏，她苦笑一聲，從口袋裏又拿出了那張標著1號基地的紙，想要從上麵找到線索。但1號基地在濾網外麵，已經幾百年無人問津，所有關於它的知識都非常模糊。從左岩村救回來的兩個小孩身上的紙條都對比過，沒有什麽不同，它們能提供的情報到此為止。
能夠給他們試錯的機會並不多，沐海一邊想著，一邊問小成：“我們帶出來的食物還夠多少？”
“兩頓，最多三頓。”小成低聲說。
“看來明天開始要捕獵了。”沐海有點頭疼，他們這支隊伍是在倉促之中逃出來的，身上本來就沒帶什麽物資，眼下食物即將見底，但能夠用來捕獵的武器隻有一把金屬長矛，怎麽看都不像能從凶獸嘴裏搶到食物的樣子，倒是變成食物的可能性更高。
而且，現在最大的問題並不是食物。
他們在沙海中冒險跋涉，拒絕追月者，可不是為了捕獵野獸。
“1號基地到底在哪裏呢？”沐海再次舉起那張紙，昏暗光線下仿佛那幾個點會動一樣，但是現在沒有一個點可以作為參考。
“這就是地圖啊？”王峰的聲音突然在沐海身後響起，隨即這張紙就被一隻手從她手裏抽走了，“……地圖在哪兒呢？”
“下麵的圖就是。”沐海鬱悶地回答。
王峰表情有點扭曲：“你們就想通過這三個莫名其妙的點找到1號基地？”
“1號基地的地址已經失傳好幾百年，記載模糊是很正常的。”沐海有點不服氣地說，“而且我確認過，大致比例方位是正確的——我在高塔上親眼看到了1號基地。”
王峰吃驚地看著她，重複了一遍：“親眼？”
“好吧，是一片很模糊的地區，但正好位於這個點上。”沐海走到王峰身邊，給他一一指點圖上的點，“這裏是高塔，我從高塔往外看，這裏就是左岩村，而——這裏，剛好有一片看上去很特別的地區，位於濾網之外。如果濾網還在，誰都發現不了它。”
“所以你認為這裏就是1號基地？”王峰若有所思，“有點道理……如果是我站在你的立場也會這麽想。”
“但現在的問題是，我們在躲避那兩頭巨獸的時候沒有注意分辨方向，現在我不知道1號基地在哪個方向。”沐海壓低聲音說，“我們的食物不多了，如果不能及時找到……”
王峰看了看紙，又看了看四周的茫茫沙海，舉起一隻手，指向一個方向。
“什麽？”沐海茫然地問。
“我認為1號基地在那邊，”王峰回答，“而且應該不會太遠。”
沐海震驚地看著他：“你怎麽確定的？”
“我去過左岩村。”王峰指著紙上的點，“在這個位置有一道濾網，你記得吧？”
沐海猛然反應過來，指著天邊的一抹藍光：“就是那邊？！”
“既然通往1號基地方向的濾網已經消失了，那這就是唯一的答案，除非我們暈頭轉向跑到了完全相反的方向——但那邊是我們藍族的村子，我不可能認不出來。”
擔心的事情突然出現曙光，沐海忍不住深呼吸一口來平複心情。空氣裏依然彌漫著濃烈的焦臭味道，但她不在乎，隻要能找到1號基地就行。
然而在沐海內心最深處，依然藏著那個恐懼。
接下來我們要怎麽辦？
找到1號基地以後，我們要怎麽辦？
如果發現1號基地是高塔那樣全無用處的廢墟，我們要怎麽辦？
糧食和水也告罄以後，我們要怎麽辦？
沐海沒有解決辦法，也不敢告訴大家自己沒有解決辦法，她隻是將這個恐懼藏在心底，逃避這個問題，並且真誠希望它不要變成現實。
王峰顯然沒有察覺到她的情緒，心滿意足地走開了，沐海盯著那張紙，最後還是將它重新疊好，放回自己衣服口袋裏。
這是這支隊伍唯一的，也是最後的賭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