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沐海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塔底的，她被這個意外發現衝擊得心神不寧，渾渾噩噩，還好一直牽著小晴的手，沒把她再次搞丟。
孩子們很容易就接受了1號基地的存在，還有兩個孩子來了精神要上樓親眼瞧瞧，沐海和玉珍把他們給拉住了。對於前往這個神秘的1號基地，沐海本身還有點猶豫，因為距離實在太遠，她很擔心孩子們的體力，倒是小成和玉珍安慰她：“要是那個1號基地沒啥用，我們就回左岩村看看有什麽能帶上的，然後去找藍族人……如果四腳怪不在就最好啦。”
沐海點了點頭：“我們在二樓休息幾個小時，然後出發——小成、玉珍，我們輪流值守，別讓小孩跑丟。”
其實這一次是沐海多慮，今天的變故充分消耗了小孩們的體力，他們很快就睡死過去，都不用哥哥姐姐們哄睡。沐海也入睡得很快，隻是在夢境裏她反複夢到今天的一切，獸潮衝破村子圍牆，撕碎了她熟悉的一切，最後她不得不在亡命的奔逃裏驚醒過來。
坐在旁邊不遠的小成挑了挑眉，顯然對她這麽快就醒了很意外：“小海姐，你臉色很差，要不要再休息一會兒？”
“不用了，再睡也睡不著。”沐海站起來活動一下身子，“我睡覺這段時間有沒有發生什麽事？”
“沒有，但是外麵又跑過去一群凶獸。”
沐海嚇了一跳：“什麽？！”
“放心吧，它們對高塔沒興趣……”小成抓了一下頭發，“不過，它們跑得可真快，不像是在捕獵，倒像是在被什麽東西捕獵。”
沐海臉色更難看了：“我寧可它們是在捕獵。”
如果在這些凶獸之上還有更高級的捕獵者，那大家誰都跑不掉，死路一條。
小孩們陸陸續續醒過來，有要上廁所的，有喊餓的，還有裝死賴床的，不過最後大家都解決了，唯一受傷的隻有玉珍，她苦著臉發誓以後絕對不要小孩。
“就算你想要，誰和你生啊？”小成滿不在乎地說，然後他就被玉珍狠狠地敲了腦袋。
和前往左岩村的時候一樣，去1號基地依然是一段艱苦而枯燥的旅程，那裏從未有人涉足，就連古代人都沒有設置路標，在這片沙漠裏很容易讓人迷失方向，而走在最前麵的始終是沐海。她必須展示出自己信心十足的樣子，不然後麵的人會馬上完全垮掉。
“這個方向是對的吧？”小成終於不自信地開口了，“走了這麽久還沒到……小海姐，我們現在連高塔都看不到了，不會有什麽問題吧？”
沐海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老實說，我不知道。再走一個小時，還沒看到的話——”
她的話沒有說下去，還沒看到又能怎麽樣呢，現在還能回頭嗎？就算回頭……就真的能找到回去的路嗎？
“沙子在動！”一個孩子突然喊起來，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地麵，隻見砂礫都在有節奏的跳動，隨即便是巨大的轟鳴聲從一座沙丘後麵傳過來，沐海本能地握緊了一支長棍——這是她從塔裏帶出來的紀念品，她不知道這根金屬棒本來的用途，總之是高塔少數還能利用的東西之一，但她本來是打算用這根棍子做拐杖的……
來的不是凶獸。一架龐大而臃腫的機械轟鳴著從沙丘背後躍出，它的外形看上去像是一個摔扁了的碗，碗邊插著兩根草葉似的翅膀，扇動翅膀發出的聲音比村裏那台老舊機車還大，但它能懸浮在空中，盡管離地不到一米，依然是令人驚歎的成就。
這是一台追月者的運輸機。
運輸機駕駛員明顯看到沐海這群人，卻沒有絲毫停下來的意思，又往前飛了幾十米，突然關閉引擎，沉重地落到了沙地上。
接著一個典型的追月者從駕駛艙裏彈了出來，沐海隻有他身高的三分之二，他的頭則占了上半身的三分之二，而在這個腦袋上還有一張占了三分之二麵積的嘴，現在正在以四腳怪特有的大嗓門嚷嚷：“小鬼，你們是哪個村子的？”
“後岩村。”沐海按捺住心中的厭惡回答。
“後岩村！濾網就是從那個方向開始崩潰的！”追月者大為驚訝，脖子上的翻譯器準確地翻譯出了他的語氣，“你們一群小孩子居然能活著逃出來？”
“要你管。”小成忍不住說。
追月者沒理他，歪著頭看了隊伍一眼，四隻眼睛都眨起來：“啊，是大人們讓你們先逃的，對吧？真是一群聰明的家夥——不過你們現在還有哪裏能去呢？左岩村也毀了吧？”
這次沒人回答他，但追月者也不生氣，繼續用大嘴噴吐著黏液：“我有個提議，你們可以去追月者的城鎮。我們的城鎮可以升空，凶獸們無法進攻。”
孩子們麵麵相覷，都難以相信突然得到這麽好的消息，但小成卻沒這麽開心，他盯著對方問：“我們去追月者的地方能做什麽？你們的食物我們都吃不了！”
“我們可以給你們人族的食物，讓你們生存下去。”
“代價呢？”沐海追問，“我們需要付出什麽？”
“哦，這裏有個聰明人。”追月者看向她，“你們獲得了活下去的機會，代價當然就是活下去以後獲得的一切。被追月者庇護，那麽你們將來所有的東西都是屬於追月者的。”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工作時產出的東西，我們餘生可能獲得的所有好處，包括我們的後代，都是屬於你們的。”沐海緩緩做出總結，“而我們獲得的隻有一處棲身之處，還有剛好足額的食物？”
“但你們能活下去，小鬼。”追月者說，“人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就像你們的長輩一樣。我無意冒犯死者，但你已經這麽大了，應該明白這個道理：什麽都沒有活下去重要。”
“別開玩笑了！你是要我們去給你們當奴隸是吧？”小成沒好氣地說，“你覺得我們像是這麽蠢的嗎？”
追月者有兩隻眼睛稍微翻了翻，似乎是在回憶“奴隸”的意思，然後終於轉過身子看向了他：“蠢的是你，小家夥。現在已經沒有多少人族還活著了，他們在第一波獸潮裏就死得差不多了。我們本來就是不同種族，確實沒有救你們的必要，不過看在相識這麽多年的情分上，我給你們一個機會而已……哦，我忘了說，根據我們的偵察，還有更多的凶獸正在向這邊趕來。這是你們的最後機會，運輸機擠一擠還能載下你們，等我離開，你們所有人都會死。你們想死在這裏嗎？你們的族人抓緊最後一點機會讓你們逃出來，然後你們就這樣死得毫無價值，變成凶獸的食物？”
小成瞠目結舌，被追月者這一番長篇大論說不出話來，最後還是沐海開口：“你說得這麽大義淩然，就好像真的是為了我們著想……但我為什麽要相信你？”
“小姑娘，你們現在已經沒有被欺騙的價值，你們就算拒絕，追月者也沒有任何損失。”追月者以輕蔑的語氣說，“更何況已經有人族答應了我，你們隻是我路上看到的贈品。”
“還有人族？”這次輪到沐海吃驚，“誰？！”
追月者舉起一隻手，按動手中的遙控器，那架運輸機的後艙門打開了，於是沐海他們看到艙內還有一群人正驚訝地看著這邊。
“人族……藍族的？”沐海瞪大眼睛，認出了他們特有的衣服裝飾和呼吸麵罩款式，“你們的村子怎麽了，也被獸潮毀了？”
一個稍微年長些的青年跳下運輸機，警惕地走過來：“你們是黃族？”
“對，黃族。”沐海無所謂地承認，反正現在人類也沒剩多少，她不想在同類麵前還遮遮掩掩，“我們來自後岩村和左岩村，這兩個地方都完蛋了，我們應該是最後的幸存者。”
那青年好像鬆了口氣，又好像有點失望：“我們也是，上平村完了，圓底村和黑地村一直沒有消息，大概也不能指望了。”
“還有紫族……算了，他們好多年沒消息，在不在都沒關係了。”沐海望了望運輸機裏麵，“所以，全部的人族，就隻剩下我們了？剩下我們這不到三十個人？”
“雖然我很不想承認，但是你可能說得沒錯。”青年滿臉憂色，“所以黃族的，你們接下來有什麽計劃？”
“你們呢？”沐海指著站在旁邊的追月者，“他說你們都願意做追月者的奴隸？”
青年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沒有否認：“現在隻有追月者可能保護我們。”
“你知道去了他們那邊會麵臨什麽吧？人族和追月者平等並存了那麽多年，現在要叫他們主人了嗎？”
“我當然知道去了會發生什麽！”青年有點惱火，“但是還有別的選擇嗎？我們要活下去還有別的辦法嗎？還是說，你覺得人族死絕了也無所謂，所以希望我們跟著你一起死？”
沐海當然也沒法說出這種話來，但她就是心裏不甘，她不甘心自己隻能接受肉眼可見的悲慘命運，這是隻比死亡強一點點的未來，雖然死亡難以接受，但從此成為四腳怪的奴隸同樣難以接受。她又望向運輸機裏的其他藍族人：“你們也這麽想？”
幸存的藍族人也寥寥無幾，麵對她的問題紛紛保持了沉默，最後是一個有點沒精打采的年輕人撇撇嘴：“他都說了啊，我們知道這不是什麽好主意，但我們又有什麽辦法？要是還有別的選擇，誰願意當奴隸——你瞪我做什麽，你再瞪這也是事實啊。”
後麵這句話是對追月者說的，追月者正睜著四隻眼睛瞪他，聽到這句話忍不住發出一陣低低的咕嚕聲，這是他心情不好的標誌：“我在救你們的命，你卻把我當成敵人？小鬼，你如果不滿，現在就可以離開！”
年輕人的心理素質倒是不錯：“我說了啊，這不是沒有別的選擇嗎。”
“其實……我們有。”玉珍突然小聲插嘴，所有人都把視線投向她，她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才把話說完，“我們要去1號基地。”
“1號基地？”追月者發出疑問，“那是什麽？”
藍族人也紛紛搖頭表示不知道，隻有一個少女突然想了起來：“我媽媽曾經說過，她的外祖父曾經提過，在很早很早以前，人類就是按不同的基地編號建造了村落，每個村落都有自己專門的用處和意義……不過這也是聽更早的人說的。”
雖然這個轉了好幾手的消息非常模糊，沐海依然忍不住追問：“那你媽媽有沒有說過，這些基地有什麽用處，什麽意義？”
少女搖搖頭，表示自己聽到的傳聞到此為止。
“行了，討論到此為止！”追月者終於不耐煩了，“我們還要趕路，既然你們不想當奴隸，那就當凶獸的午餐吧，我沒意見！”
不等沐海發表意見，他已經轉過身，四條腿吃力地邁開向回走：“還有運輸機上的人，你們要是有誰想去找那個什麽基地，隨便你們！”
一邊說著，他一邊走到剛才那個發言的年輕人身邊，一把將他拽出艙門：“你已經失去資格了！追月者不歡迎你！”
年輕人摔在沙地上，狼狽地滾了兩圈才站起來，追月者沒再看他，隻是把碩大的腦袋探進貨艙：“還有誰？還有誰願意做一個高貴的人族？出來吧，維護你們的尊嚴！我向你們致敬！你們的同伴就在外麵，等著與你們一起走向末日！偉大！快點，等艙門關上你們就沒有後悔的機會了，你們就要去做追月者的奴隸了！”
他咆哮的聲音響徹沙海，然而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動。
追月者發出滿意的咕嚕聲，轉身要往駕駛艙那邊走，但這時候有兩個身影從後艙門跳了出來。追月者身子頓住，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們，最開始與沐海爭辯的青年幾步衝上去：“你們兩個瘋了嗎！？”
跳出來的是一對長相有點相似的少年男女，男的看上去十四五歲，女的更小一些，男的聞言挺起胸來：“我爸爸也說過，去找黃族，不要去找追月者，黃族比追月者可靠！”
青年額頭上青筋都要爆出來了：“那你跟我們上什麽飛船？！我好不容易才和追月者約好……”
少年看了沐海一眼：“因為我們沒有找到黃族人啊，你們都說黃族人死光了。”
那個被丟出來的年輕人忍不住發出了笑聲，青年則是臉色陰得可怕：“你們兩個蠢貨，你們也知道黃族連村子都沒有了，就這幾個人能做什麽？”
少年大聲回答：“我們可以去找1號基地！”
青年還要說什麽，追月者運輸機的轟鳴聲再次響起，廣播裏響起駕駛員的怒吼：“你們有10秒鍾時間回後艙！”
那青年來不及再說什麽，連滾帶爬地衝了回去，而那對少年和剛才被甩出來的年輕人都沒有動，隻是目送運輸機艙門關閉，而機艙內他的同族們也靜靜地看著他們，沒有揮手告別，機艙門重重關閉，徹底阻隔了雙方的視線，運輸機搖搖晃晃地飄走了——隻能離地不足五米的高度，確實很難說它是在飛。
“好啦，沒後路了。”剛才無精打采的年輕人伸了個懶腰，以人族慣用的禮儀向沐海伸出手來，“上平村，藍族，王峰。”
沐海伸手與他握了一下：“後岩村，黃族，沐海——你不覺得現在分藍族黃族沒什麽意義了嗎？”
王峰想了想：“你說得對。”
藍族也好，黃族也好，都是從同一個人群裏分出來的，早些年兩邊還有通婚的記錄，兩族關係可不像人族與追月者那麽涇渭分明。有時候沐海也在想，人族和追月者外表差距這麽大的兩個種族，是不是真的有一邊不屬於這個星球？
少年男女也走過來：“上平村，關大樹，關小鳥。”
王峰在旁邊插嘴：“關小鳥是哥哥。”
沐海沒覺得有什麽不對，這年頭人族數量稀少，取什麽名字都很隨意。不過現在這些都不是重點，大家還有更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