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高塔依然安靜地矗立在那裏，就好像什麽都沒有改變過一樣。
沐海帶著兩個三四歲小孩來到塔底時，幾乎精疲力盡。孩子太小了，沒有體力也沒有耐心，要不是沐海臨出發時想起在左岩村找了點食物和水，可能三個人都沒法堅持走到高塔。
天色暗下去又亮起來，沐海背上背著一個，懷裏抱著一個，像極了祖母以前開玩笑說的情況：“有一次傳說濾網要崩潰了，我背著你叔叔，抱著你爸爸，兩個人加起來隻有四歲，三個人要往左岩村跑，那次機車還壞了……哎呀，好慘。”
確實好慘。沐海將已經睡著了又醒過來的鄭屹放下來，直起腰喘了口氣，真切體會到祖母當年的艱辛。玉珍一直守在塔底入口，小姑娘本來坐在那邊昏昏欲睡，突然看到沐海頓時興奮不已，大叫大嚷地把塔裏的人都喊了出來，但這顯然不是明智之舉，在得知左岩村隻剩下兩個小屁孩幸存者以後，所有人都垂頭喪氣起來。
“這下真的要去找藍族人了。”小成歎著氣，“但我真的不喜歡他們。”
“誰都不喜歡他們，他們就因為人多，總是覺得高我們一等，”沐海也表示讚同，“其實都知道他們全憑背後的四腳怪撐腰。”
“四腳怪”是他們對另一個種族的稱呼，那個種族真正的名字叫“追月者”，比人族略高大一些，長著四條腿和粗短的尾巴。追月者和人族早就互相看不慣了，兩邊都指責對方是怪胎，所以平時和人族來往也很少，隻有藍族垂涎追月者的技術，為追月者做了很多事——但不管怎麽說，藍族也是人類一員，麵對席卷整個人族的危機不會還要裝傻吧？
小成本來也沒有別的主意，最後隻能認可沐海的判斷，其他人更沒有意見，眼看大家達成一致，沐海也鬆了口氣：“那我們在塔裏休息一下，就啟程去藍族人的村子……希望他們沒事。”
“他們有四腳怪的技術，多半扛得過去。”小成咕噥一句，但是隨即又苦起臉來，“萬一他們也沒撐住，我們又該怎麽辦？”
其他的村落更遠，每遠一步，就會多一分危險。隊伍裏的小孩太多，就算沒遇到凶獸，食物與體力告罄也會危及生命。沐海又開始覺得頭疼了，但她依然沒有表現出來，隻是淡淡回答：“到時候再說——如果藍族村子也毀了，至少能撿到一點有用的東西，他們的東西比我們的好用多了。”
這個鎮定態度頓時引來小夥伴們的附和，都覺得小海姐處變不驚，那什麽什麽崩於前而麵不改色，著實是值得信賴的隊長。
但沐海看了他們一圈，突然皺起眉頭：“小晴呢？你們誰看到她了？”
小晴隻有十歲，好奇心和精力都非常旺盛，平時是村子裏最愛亂跑的一個孩子，好幾次都是村裏大人集體出動，在離村子好遠的地方把她找回來。雖說村裏會走路的小孩全都有自行其是探險的經曆，像小晴這樣的也是絕無僅有。
但現在她能跑到哪裏去？
問了好一會兒，終於有個小女孩想起來，小晴好像是去了塔上，她從來沒來過高塔，這裏對她來說簡直就是寶庫。
“塔上嗎……”沐海歎了口氣，“小成和我去找她，玉珍，這些孩子就勞煩你暫時照看了。”
小成和玉珍同時露出痛苦表情。一個是想到爬樓的痛苦，一個是想到自己同時麵對一群小孩的痛苦。
但大家都沒得選，沐海拖著小成踏上了通往二樓的階梯。
高塔肯定是有名字的，古代人留下的東西都有名字，就像濾網也有自己的名字一樣，但現在沒人知道高塔原本應該叫什麽了。祖母的筆記裏也是轉述先輩們的話，古代人的輝煌已經逝去太久，最後一個見證過古代輝煌的人死去以後，就注定人類會在歧途上越走越遠。所有人都知道先輩們傳下來的話殘缺不全，還有很多歧義，然而悲哀的是沒人告訴他們正確答案，他們隻能一代又一代在黑暗中摸索，希望找到古代人留下的一點燈火。
高塔就曾被村民們寄予厚望，但是最後一次對高塔的有組織探索在一百年前就停止了，大家終於確定，這座高塔已經徹底死去，人們對裏麵殘存的設備無可奈何，既無法啟動也無法修複它們，對村民們現有的古代遺物也毫無幫助。這是紀念古代人輝煌的紀念碑，但是它的輝煌隻屬於古代人。
現在沐海和小成就在這座巨大的紀念碑裏艱難跋涉。
塔身裏每一層都很高，所有色調都已褪盡，隻剩下深一點或淺一點的灰色。積滿灰塵的地板上堆積著各種碎片，這都是在過去的歲月裏終於撐到極限，自己崩解出來的高塔遺骸。有些是金屬，有些是石頭，有些不知道是什麽材料，在它們還能正常使用的時代，或許能發揮神奇的力量，但是現在，手指以最輕力度觸摸也會讓它們轉瞬化為塵埃。
“你說，古代人造這麽大的塔，到底是為了做什麽？”小成一邊爬樓，一邊氣喘籲籲地說，“他們會不會住在這裏？我在播放器裏看到過，古代那些城市裏就有這麽高的房子。”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住在這裏的話，每天爬上爬下也太辛苦了吧。”沐海心不在焉地回答，“別忘了，那些能飛上天的‘火箭’和這個高塔的外表也差不多。”
“但這個肯定不是火箭，火箭小多了！”小成說，“而且火箭的底座會噴火！”
“你說得對。”沐海翻過一台鏽跡斑斑的倒塌機器，“不過這個問題留到以後討論吧，現在的問題是——小晴到底跑到哪裏去了？”
他們剛剛爬上10層，再往上就有點危險了，因為有幾層的牆壁裂縫破洞即使在塔外也能看到，風吹過時會發出尖銳的呼嘯，但或許……或許小晴應該還沒有莽撞到要去破洞外麵看看。
小成大聲喊了幾聲，但並沒有得到回應，他無助地看向沐海，沐海向他攤手：“那還有什麽辦法，繼續往上吧。”
現在穿過上層空地的風還不是很大，他們一路來到了16層，這是沐海以前探險的最高處，但這次她發現通道處塌陷了一塊，原本被機器碎塊堵塞的階梯上出現一個很小的缺口，她可以很勉強地爬過去，想必小晴爬過去會更輕鬆。
“不是吧……”小成哀歎起來，“這死丫頭要是真的爬過去了，我一定要狠狠打她屁股！”
“留著點力氣吧。”沐海搖搖頭，“你的體型要爬過去好像有點難度，我上去找她就行了，你在下麵這幾層再好好找找。”
小成如蒙大赦，連忙答應下來，沐海則一頭鑽進了那個破洞。
在高塔裏探險並不如想象中有趣，沒有任何能讓人眼前一亮的東西，很明顯有些牆壁後麵還有空間，但是沒人能打開那些門，能去的地方非常少，基本上花幾分鍾就能把這一層逛完。但即使如此，沐海爬到40層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生出了一股怒火：小家夥，你到底有多少體力，你到底想爬多高！等找到你，我會比小成打得還狠！
45層。
村裏的人最高也就來到這裏，當然在這裏也是一無所獲，據說再往上就需要一些特殊的辦法，而村民們是沒有這種辦法的。
沐海就是在這裏找到了小晴。
小女孩正站在一座高大的玻璃窗前望著外麵，這座玻璃窗已經布滿裂痕，沐海生怕它下一秒就完全粉碎，隻能小聲喊：“小晴！”
小晴轉過身來，她是一個臉圓圓的女孩，留著短發，一看就比同齡孩子健壯一些。看到沐海，她也很開心地揮手：“小海姐姐！”
“你怎麽跑到這麽高的地方來了？”沐海走過去，“外麵有什麽可看的？”
“我在找我們的村子。”
沐海愣了一下，隨即想起自己當年也做過同樣的事情，但是村子太遠又太小，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沙丘擋著，即使是在這麽高的地方也根本看不到。
“看不到的。”沐海順著小晴的視線望出去，那邊依然隻有一片沙海，“村子太遠了，我們要去更高的地方才能看到。”
“那我們就去更高的地方呀！”
“我們上不去，這是古代人的建築，我們不知道上去的辦法。”沐海耐心地解釋，“而且過了這麽多年，說不定能上去的辦法也失效了……走吧，我們下去，大家還在等我們呢。”
小晴當然也知道古代人的東西好是好，就是時間太久了容易壞，所以隻好不甘心地點點頭，順從地拉起了沐海手掌。
但是在走到另一扇玻璃窗前的時候，小晴突然舉起手指著外麵：“小海姐姐，那是什麽？”
“那是——”沐海看到了大地盡頭的一片淺色藍光，“那是……濾網。”
濾網將人類居住地牢牢包裹起來，不留一絲縫隙，這是人類家園的圍牆。很顯然，還有一部分濾網沒有崩潰，但是已經沒用了，家園圍牆破開了一個大洞，凶獸們可以**，可以在人類領地橫衝直撞，其他幾麵圍牆再完整也沒用了。
“濾網外麵是什麽呢？”
沐海搖搖頭：“我也沒有去過，聽說凶獸很多，四腳怪的城市也在外麵。”
小晴馬上失去了興趣：“哦，沒意思！”
“如果濾網都還在多好啊。”沐海望著那片光幕，情不自禁地浮現這個想法，那樣大家就可以重複以往的日常，熟悉的人不會離開，自己也不會和一群孩子蜷縮在古代高塔裏瑟瑟發抖，不知道命運前路在何方。
高空特有的風吹進破洞，吹過大廳，發出嗚嗚的聲音。她的目光不自覺地注視著那道藍色光幕，光幕斜斜地穿行在沙海中，由於距離很遠，看上去隻是不起眼的一條細線，仿佛抬腳就能邁過去一樣，但其實那是一座高高的圍牆，就連之前看到的那些巨大凶獸都進不來，而在這座圍牆的外麵依然是看上去沒有盡頭的沙漠，聽說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巍峨高山，那種東西真的存在嗎？
她注意到光幕附近的沙漠裏有一個小黑點，那應該是左岩村，那個有好幾百人的村子在高塔看過去也就是這麽一個黑點罷了。在這黑點裏曾經生活著幾百個人，現在什麽都沒有了。
沐海輕輕歎了口氣，準備拉著小晴轉身離開，但就在這時候她的視線餘光掃到了一個什麽東西，她本能地看過去，看到一片黑色的地帶，麵積大約是左岩村的好幾倍，略有起伏，應該是什麽黑色的巨岩，就像路上遇到過的風化岩區一樣。
她從未去過那個方向，不禁產生了疑惑：在那邊有這麽一片巨岩嗎？
隨即沐海注意到，麵前這座玻璃窗看上去還比較幹淨，結合窗外的痕跡來看外麵本來還應該有一塊巨大的擋板，但是擋板在前不久終於無法支撐自己的重量掉下去了，這才將它顯露出來。換句話說，不但自己從來沒看到過這個角度的沙漠，以前來過的村民們也沒有看到過，而那片黑岩應該是在濾網範圍之外的。
那是一片人們可能從未發現的巨岩。
不知道為什麽，沐海的心跳快了些許，她總覺得自己在什麽地方看到過這個景象，並強迫自己盡快想起來。
左岩村的人知道在自己村子毗鄰的濾網外麵有這塊巨岩嗎？就在村子東北……
她身子一顫，低下頭從口袋裏翻出了那張紙，略微顫抖著將它舉起，把紙張下方的那張圖對準窗外。
那個點是左岩村，那麽這個點就是高塔，完全吻合——所以同樣完全吻合第三個點位置的那片黑色巨岩並不是什麽風化岩區。
那是1號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