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沐海從縫隙裏爬出來,木然地望著眼前的場景。風化岩區已經麵目全非,至少有半數巨石都被破壞,其中有一些完全變成了碎塊。她的大腦一片麻木,完全停止了思考,小成和玉珍從其他幸存的洞穴裏跳出來,手忙腳亂地清點人數,而就和沐海潛意識裏恐懼的一樣,隊伍隻剩下了七個人。

藏著四個人的那塊巨石被撞得粉碎,但即使是碎塊也重逾千斤,根本搬不開。將生命與信任托付給沐海的四個人就這樣被埋在亂石下,再也挖不出來了,連一點點血跡都看不到。

小成不甘心地跳到亂石堆上,仔細傾聽聲音,但什麽都沒有聽見,亂石堆下麵一片死寂。

“小海姐,別太難過,這是運氣,他們單純是運氣不好罷了。”玉珍輕輕拉著沐海的衣袖,“而且如果沒有你的決斷,我們現在更慘。”

“對啊,小海姐,如果我們還在傻乎乎的趕路,現在肯定已經被那些凶獸踩扁吃掉了。”小成附和道,“那些凶獸才是最可恨的!振作一點,你還得帶著我們趕路呢!”

沐海強迫自己從渾渾噩噩的狀態中清醒過來。

那四個犧牲的隊友確實給了她巨大的衝擊,都是村裏的玩伴和後輩,她清楚記得每個人的臉和聲音,記得和他們說話的感受。現在什麽都沒有了,他們就這樣毫無征兆地離開了,連一句告別的話都沒來得及留下,而這一切都因為他們相信自己,執行了自己的命令……他們當中最小的才九歲啊!

有那麽一瞬間,她想尖叫,想大聲問為什麽是自己來承擔這個責任,想就此躺倒在地什麽都不管,她害怕自己接下來的決定還會害死更多的人。

但沐海最後還是讓自己情緒穩定了下來。隊友們隻能依靠自己,而自己身邊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那就繼續吧。

“我們可以犯錯,可以失敗……但我們絕不放棄,絕不屈服。”她在心裏說。

耳機裏一片寂靜,村子裏的通訊完全中斷了。四周除了六個比自己更小的孩子外別無他人,風吹過破碎的峽穀,傳來嗚嗚的哀鳴。

沐海產生了自己這行人被整個世界拋棄的感覺,那個想法不可抑製地爬上心頭:會不會我們七個人,就已經是世界上最後幸存的人類了?

但她當然不能把這個念頭說出來,所有人都看著她,她不能崩潰。她望了望其他人,輕輕開口:“我覺得我們村子可能保不住了……左岩村也不好說。”

小成和玉珍也臉色沉重地點頭。

“我們先不去左岩村了。”沐海繼續說出自己的想法,“這一路上太遠,遇到凶獸沒地方躲。”

“那我們去哪裏?”

“小成,你和玉珍帶著其他人去——高塔。”沐海指了指來處,高塔的影子在地平線上若隱若現,“它還沒有塌,離我們也足夠近,躲進去總比這堆石頭安全。”

玉珍注意到她的措辭:“那你呢?”

“我自己去左岩村,我要確定那邊到底有沒有事,如果情況還好,我帶村裏人來接你們。”沐海回答,“如果情況很糟,我們就得想別的法子。”

小成和玉珍都不說話,看得出是不願意去想更壞的情況,但沐海卻非要揪著他們不放:“還有,我也不知道路上會不會遇到什麽危險……如果過了一天我都沒有回來,就隻能靠你們想辦法了。玉珍,小成,你們兩個年齡最大,凡事你們商量著來。”

兩個人一下子就慌了:“小海姐,我們能想什麽辦法啊?”

“先看看塔裏有什麽能用的東西,實在不行,去找藍族人!”沐海說,“雖然我知道他們平時看我們不順眼,但至少是同胞,總比去找那群四腳怪強!”

人類的聚落分成好幾個群體,以顏色區分,沐海這邊是“黃族”,離他們最近的就是“藍族”,有三個村子,加起來一千多人,比黃族多多了,所以平時總是帶著優越感,除了村長沒人願意和他們打交道。據說以前還有“綠族”、“紅族”、“黑族”什麽的,但已經全都滅亡了,除了這兩個群體,就隻有一個“紫族”遠遠地住在沙漠邊緣,據說毗鄰山脈,但沐海從來沒見過他們。

聽到藍族的名字,小成顯然不樂意去:“藍族也很遠……”

“那你覺得還有什麽辦法呢?”沐海盯著小成,“濾網已經沒有了,你覺得你們幾個能對抗幾隻凶獸?”

小成嘴唇抖動,囁嚅了半天說不出話,沐海拍拍他肩膀:“好了,別多想,先去高塔,我會來接你們的!”

沐海從沒自己一個人去過左岩村,但她必須裝出很有自信的樣子,孩子們在後麵看著呢。

她一邊走,一邊在腦子裏想著各種事情。藍族人的村子就能擋住這次獸潮嗎?左岩村現在到底怎麽樣?這一路上有沒有凶獸突然離開隊伍?如果自己正麵遇到凶獸,要怎麽辦?……祖母他們還好嗎?

每一個問題都很煩,但是可以充分降低她的緊張感,她一個人走在廣袤的沙漠中,唯一指引是那些若隱若現的路標。那也是古代人留下來的,每個原本都有好幾米高,據說還會發光,但現在大多都湮沒在沙堆裏,和其他的石頭沒啥區別,需要很努力才能看到一點殘骸遺跡。

她一路上一頭凶獸都沒遇到,但她最擔心的事情卻發生了。當沐海爬上一座沙丘時,映入眼中的景象令她心中猛地沉了下去。

左岩村已經完全不是她記得的樣子了。所有的圍牆都被推倒,所有的建築都變成了碎塊,一些布料衣物淩亂散布鋪在地上,而就連地麵也塌陷了大半,還有一台機車隻剩下半截完好,引擎裏有氣無力地散發著黑煙,卻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

沐海想起祖母的一個形容:“就像是被轟炸過一樣。”

據說古代人有一種炸彈可以達到這種效果,沐海忍不住想,這些威力巨大的武器都在哪裏呢?

她繼續用這種混亂的思緒填充大腦,命令自己的腳邁開步子,向村子裏走去。

沒有看到人的屍體,會不會他們沒有死,隻是逃跑了呢?沐海這樣安慰著自己,直到她輕輕翻過一座圍欄,才終於承認了最殘酷的事實。

有一隻沾滿鮮血的手掌靜靜躺在不遠處的地上,手掌很小,明顯屬於一個兒童。不知道為什麽凶獸沒有將它吞下肚去,卻讓沐海清楚知道,她所期盼的幸運並沒有發生。她身子晃了一晃,扶住身邊一堵破牆才沒有倒下去,她本能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驚呼出聲,但腦子裏的聲音卻一直在喊:“沒了,沒了,什麽都沒有了,沒了沒了沒了——”

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是孩子的哭聲。

這聲音就像一道霹靂,把沐海震醒。她手足無措地站起身,努力尋找哭聲的來源,最後她找到了方向,那裏有一處塌陷的大坑,顯然左岩村準備了一個避難用的地下室,可惜在那些體積巨大的凶獸麵前沒起到半點作用。

沐海毫不猶豫地跳入陷坑,坑中光線微弱黯淡,碎石裏不知道埋著多少屍體,她並不害怕,隻是專心尋找,那哭聲時斷時續,有點發悶,但她終於找到了。兩個三四歲的小孩被大人緊緊抱著,大人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落下來的石塊,代價是自己的腰部以下被砸得粉碎,頭上也有兩處明顯的破口,早就停止了呼吸,但他用生命保護下來的兩個孩子卻活了下來。

沐海小心翼翼地從死者懷裏把兩個小孩抱出來,發現其中一個自己有點眼熟,而對方也正哭著向自己伸出手,顯然是認識自己的,隨即她便想起這是隨自己一起離開村子,又搭載上另一輛車前往左岩村的小孩之一。她心中猛地一跳,慢慢扭頭看向護住這兩個孩子的大人,那個人其實年紀也沒有太大,非常年輕,雙眼緊閉,眉頭微皺,顯得有點痛苦。雖然光線很暗,沐海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對方。

那是龍信,她在村裏最好的朋友。

他沒有照顧好自己,但最後以性命照顧好了兩個孩子。

沐海呆呆地望著死去的好友,半天說不出話,旁邊兩個小孩緊緊抱著她,哪裏也不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於回過神來,輕輕握住身邊不認得的那個孩子的手:“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鄭屹。”孩子奶聲奶氣地說,“屹立的屹。”

孩子顯然還不能理解“屹立”是什麽意思,沐海溫和地說:“鄭屹,我們去找其他人好嗎?”

孩子懵懂地點頭,和另一個孩子一起牽著她的手。

要離開這個已經塌陷的地坑,兩個孩子靠自己是做不到的,如果沐海沒有趕來,沒有發現他們,他們一定會哭啞嗓子,哭光力氣,最後悄無聲息地死在此地——或者更糟,把路過的凶獸引來。

沐海為自己的想象力打了個寒顫,將兩個小孩努力推上地麵,然後自己也爬上去,就在她將要直起身的時候,注意到鄭屹衣服胸口的口袋裏有一張紙,顯然是刻意折疊成長條,讓它露出口袋外麵讓人看見。她好奇地問:“這是什麽?”

“是爸爸給我的。”鄭屹說,“有人要看,就給他看。”

“我也有!”另一個孩子說,“是阿信哥哥給的!”

“我也能看嗎?”得到鄭屹點頭認可以後,沐海將這張紙條拿出來,借著光線展開。

紙上寫的字很多,還有一張畫得很粗糙的圖,看來村裏每個孩子都被準備了這麽一張紙,但隻有這兩個孩子有機會展示給別人看。

“我的朋友,不管你是誰,希望你是從活著的人身上發現這張紙條的。我們是左岩村的村民,‘黃族’人類,由於古代防禦裝置失效,現在我們將麵臨前所未有的凶獸威脅,我們會盡全力抵抗,但是如果沒有人能為你解說這張紙,那證明我們已經失敗了。我們隻剩一個備用方案,如果你是人族,請帶上所有幸存者前往1號基地。如果你不是人族,我也希望你能把人族幸存者帶到那裏,但是我們也不知道那裏有什麽,是祖先留下了這個選擇,我們隻能相信那是人族最後的希望。願祖先保佑你,保佑這個星球上所有的智慧生命。”

“1號基地……”沐海自言自語,她第一次聽說有這個地方,不過也不奇怪,如果自己的村子是5號基地,那當然應該有1號基地吧?

但是1號基地在什麽地方?

左岩村的村民們也不知道,紙條後麵說資料記載1號基地在左岩村東北方向,還附了一張圖——那張圖一看就沒啥用,隻有三個淩亂的點,其中一個是左岩村,而另外兩個根本就不知道是什麽定位。

沐海歎了口氣,將紙條放進自己口袋,重新牽起兩個孩子的手:“我們走吧,去找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