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出艙三十個小時以後，無人機靠近了信號來源。
一艘淒慘無比的飛船在宇宙間靜靜漂流。它本來應該至少有三百米長，但現在後半截完全消失，露出前半截空****的艙室，很顯然艙室裏的東西在飛船被擊中時就被氣壓全部卷走了。“繞著飛船轉一圈，至少我們要確定信號位置。”
燈光照亮了飛船的外殼，映出噴塗的船名，“克裏斯蒂亞諾·羅納爾多·多斯·桑托斯·阿韋羅-7”，好像是個古代的名人。這或許是幾百年來第一次有這麽強烈的光源照射過來，飛船破碎的蒙皮和缺口在光線下拖出長長黑影，沐海突然想起了他們救起37軍團的人那時候，說實在的，還是眼下這個版本更驚悚一些。
至少裝著安東尼他們的那個救生艙比較小，不像這艘名字超長的商船。它就像已經死去的巨鯨在深海做著自由落體，一名小小的潛水員發現了它，卻難以用燈光一覷全貌，以一個渺小生物的本能，總是會情不自禁地臆想在黑暗中會不會有什麽未知的恐懼潛伏……
K2突然猛地操縱飛船做了一個變向，沐海差點被甩飛出去，但她馬上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因為警報已經響起來了！
無人機在下一秒便失去了信號，而屏幕上則一瞬間彈出十幾個反應來，這些反應在天津二星係就已經被固定特征，所以一下子就能識別出來——是三環人。
“當然是三環人！”沐海這一刻沒有慌亂，因為這種場景她已經模擬過很多次，“計算最佳路線！”
“現在隻能選方案5或7，其他路線都被堵死了。”
“選7！由你駕駛！”沐海在腦子裏模擬咬牙的感覺，“我們沒有太多時間浪費！選一條離太陽係最近的路！”
“明白。”
飛船再次劃出一道不規則的線路，整條船都在嗡嗡震動，但它總算是將方向調整過來，向著一個方向以最快速度疾馳而去。
“反應還在增加！”沐海難以置信地看著提示，“他們到底在這裏埋伏了多少人？”
“其實三環人的飛船裏也有很多是無人機。”
“我知道！但無人機也會打我們！”
“船長，請給腦艙加注防過載液。”K2說，“接下來可能會有一些比較危險的機動動作。”
“我知道了……但果然心裏總覺得別扭！”
沐海的大腦並非裝在這具軀體的頭部，而是軀幹部位，那裏給她留了一大塊空間，裝滿了粘稠的營養液，專門用來泡腦花。但沐海想到現在還得在“餐桌”上再加一瓶特製的防過載液，就隱隱有自己大腦吃了不幹淨東西會食物中毒的感覺……
“前方出現敵對反應，請求開火許可。”
盡量避免交戰，這是一開始就定下來的原則。因為歸鄉者二號本來就隻是一艘小型戰艦，現在連曲率引擎都要省著用，真要與敵人開戰那著實不容樂觀。但現在顯然更不樂觀，K2早就知道這個原則，但現在它依然請求開火許可，證明在它的計算下除此之外已經別無他法。
“準許！”
歸鄉者二號側翼的兩門主炮突然打開艙蓋，兩發炮彈離膛而出，接著又是兩發。
前方爆開一團火花。
但這就是歸鄉者二號能做的極限了，以亞光速發射的炮彈雖然殺傷力驚人，但將它加速到這個速度發射出去要消耗的能量同樣驚人。在正常的戰爭環境下，這個型號的戰艦至少應該有一套完整的動能引擎，一個完整的能源循環管道和儲能箱，還有同一支艦隊裏的支援艦，這才能支持它打個十幾二十發的，但這一切都沒有，在天津二星係的倉惶逃離讓它像一個連錢包和食物都來不及帶就匆匆出逃的戰爭難民。
“我們必須盡快離開這裏，然後強行啟動曲率引擎！”沐海喊道，“K2，計算最佳角度和位置！”
“正在計算。”
這是一次瘋狂的飛行，歸鄉者二號憑借事先計算的路線不可思議地躲過一次又一次攻擊，它隻有一次機會啟動曲率引擎，稍有差池便會萬劫不複，讓天鵝座145行星上的人類文明徹底變成曆史。
沐海的“眼角餘光”注意到視野一側有什麽明亮的東西，那是織女星。他們現在身處的位置離織女星比地球離太陽更近，但太陽是如此遙不可及。
“我們必須——”
織女星陡然變大了。
飛船的一側毫無征兆地被撕碎，那是一發敵人的攻擊擦過船側，把外殼和一小部分艙室帶走了，艦橋的一側牆壁也是這次攻擊的犧牲品，它隻堅持了不到一秒鍾就化為碎片，讓艦橋毫無遮擋地**在宇宙空間。於是完整的織女星出現在沐海眼前，它將藍白色的光冷漠地投注到艦橋，將沐海與K2的身形在地板上拖出長長陰影。
沐海無比慶幸自己關掉了飛船的空氣係統，飛船早就是真空的了，不然剛才艦橋“頭蓋骨”被掀掉的那一瞬間，她和K2都會被氣壓吸出飛船，變成兩坨無用的太空垃圾。
但現在沒有考慮這件事的間隙。雖然歸鄉者二號還頑強地在前行，然而多處設備已經停止響應，速度也顯著降低，被下一次攻擊命中是遲早的事情。
“前方檢測到敵對反應。”
不用K2說明，沐海也看到了遠處三環人的碟形巨大戰艦，它就在麵對織女星的正前方，藍白色背景下的黑色輪廓非常醒目。本來歸鄉者二號的預定軌道是做一個弧線飛行，以引力彈弓的方式飛出織女星引力圈，但現在什麽都做不到了。它已彈盡糧絕，精疲力盡。
沐海盯著那個輪廓，還有它後方的織女星。隻用了兩秒鍾，她就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應該做什麽，並且沒有任何猶豫地發出了指令：“K2，執行最終方案。”
“船長……”
“我以船長身份命令你執行。”
“明白。我需要一分鍾。”
“去吧！”
K2毫不猶豫地離開艦橋，向殘破的走廊飄去。人工重力已經失效了，它開啟身後的推進器，速度很快。
沐海望著眼前的操作台，絕大部分功能都暗了下去，但這艘船還沒有完全死去，它奄奄一息，病入膏肓，隻剩最後一點點力量。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這力量隻夠讓它再苟延殘喘幾個小時，也可能是幾分鍾，然後就會徹底完蛋。
歸鄉者二號的慘狀是如此清晰，顯然三環人也一清二楚，遠處的戰艦沒有再發動攻擊，而是緩緩靠過來。傳言是真的，他們確實會抓俘虜，但沐海對自己當俘虜毫無興趣，隻剩一顆大腦已經夠慘了。
“船長，最終方案執行開始。”K2的聲音說，“我已出艙。”
沐海終於開心起來：“祝你好運。”
“太空軍37軍團智能機械船員K2-015向你致敬，沐海船長，很榮幸與你並肩作戰。”
“我也一樣……對了，我還有一個命令：可能的話，帶他們去看看地球的大海。”
“明白。”
K2已經帶走了救生艙，艙內裝著四名冬眠的船員和四個凍結的大腦。他們將從這裏開始自己的航行，K2要小心翼翼地帶著救生艙離開織女星係，然後啟動自己的推進器將救生艙加速到百分之一光速，目標依然是太陽係。K2的核電池可以支持五千年，救生艙可以撐三千年，他們的時間理論上是夠的——換句話說，如果一切順利的話，K2將一直在救生艙外以守護者的身份看護著船員們，獨自在蒼茫太空中跋涉兩千五百年。
這可比什麽七十年旅程刺激多了，但願K2記得帶足自己的保養器材。
那接下來就是船長的任務了。
沐海打開麵板，解除安全鎖。
“警告，前方檢測到大質量障礙物，本操作超出安全規範，極度危險。”係統警報不出所料地出現了，“警告，該操作不可逆，請確認操作者身份。”
“帶大腦的鐵殼子應該還是保留了船長權限吧？”沐海嘀咕一聲，“早知道就先實驗一下……”
啟動曲率引擎的按鈕亮著紅燈——當然是紅燈，這艘飛船已經不可能進入曲率飛行了，它隻剩最後一點力氣，把自己變成一顆威力強勁的炸彈。
“操作者身份確認，最後一次警告，本操作超出安全規範，極度危險，請最終確認執行操作並輸入驗證碼。”
沐海不滿地啐了一口——在意識中啐：“怎麽就這麽麻煩呢？陶德船長啟動萬裏歸鄉號時哪有這麽多事？”
驗證碼是一串她背了很久的數字，她輸入隻用了幾秒鍾，然後終於順利將手指放到了按鈕上。直到這時候她終於有心思抬起頭來，再次直視前方，三環人的戰艦已經明顯更近了，那就是她的目標，隻要按下按鈕，幾秒鍾後曲率引擎就會發動，然後飛船會在千分之一秒裏撞到那艘戰艦上，兩艘不同文明的飛船一起炸出絢爛效果來。
“難道之前沒多少人用過這一招嗎？這些外星人，就真的傻乎乎的不知道防範？”她突然生出一個想法，但隨即她就在意識裏撇撇嘴，“管他呢！”
就在這個時候，本來應該是黑暗星空的頭頂突然一亮，她情不自禁地抬頭望去，隻見一艘銀白色的飛船出現在歸鄉者二號上方，銀白色飛船並不大，可能也就三十米長左右，但是沐海很想深呼吸一口來表達自己的激動，不過最後她隻能冒出這麽一句：“K2，你看到了嗎？”
“我看到了，船長，但不是很確定。”已經偷偷飄出去上百公裏的K2回答，“我的鏡頭是光學的。”
沐海望著飛船上醒目的地球太空軍標誌，還想說點什麽，但這時候一個清晰、堅定而明確的信號直接灌入了她的大腦裏：“信使已到達。”
下一秒鍾，她從守望者二號破爛不堪的艦橋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