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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飛船內部人員來說，每次進行曲率飛行的時間並不長。當廣播發出熟悉的提示音時，沐海知道飛船又一次離開了時空泡，來到了正常宇宙空間。
“船長，其實你可以調整成直接讓自己的大腦收到信號。”K2的聲音響起，“現在用船上廣播的空氣振動聲音傳到你的接收器，再轉換成電信號，效率實在有點低。”
“儀式感啊，K2。”沐海將一本書放回書架，“這是作為人類的儀式感。”
“我明白，包括用這種看似沒有效率的方式翻閱資料庫，也是保持人類自身意識的一種方式。”K2說，“但是維持空氣係統真的沒啥必要啊。”
沐海不滿地猶豫了一會兒：“好吧，關掉……”
一個腦子，兩個機器身體，要什麽空氣。
她有點不舍地揮了揮手，麵前的圖書館、桌子、沙發還有小點心一瞬間消失無蹤，她置身於黑暗虛無中，隨即這片黑暗被乳白色光芒籠罩，眼前出現了模糊的輪廓。
指令，自動對焦。
她被包裹在鐵殼子裏的現實世界回來了。
“歡迎回來，船長，我們已經抵達天琴座α星係外圍。”K2說，現在它的聲音是通過電波直接傳進來，“我們將調整航線，用一年時間穿過這個星係。”
“這就是天琴座α……”沐海望著前方屏幕上的畫麵，那是飛船外置望遠鏡拍攝到的這顆星係的主星，這顆巨大恒星主體呈不均勻的藍白色，外形並非是普通恒星那樣的球形，而更接近一個被拉長的橢圓，沐海知道這是因為它以超高速自轉，速度快到離心力幾乎要把這顆恒星解體，同時也形成了明顯的重力昏暗效應。這是一顆注定要快速將自己燃燒殆盡的恒星，但恒星的“短命”也是以十億年為單位的。
這顆恒星離地球隻有25光年，從地球上看非常清晰。當地球上第一次有海洋生物浮出水麵時，它就在頭頂的星空中照耀著；第一株裸蕨植物出現在陸地上時，它在頭頂的星空中照耀著；第一隻昆蟲飛上天空時，它在頭頂的星空中照耀著。它一直是地球上可以看到的最明亮星辰之一。
“維天有漢，監亦有光。跂彼織女，終日七襄。”K2仿佛知道沐海在想什麽似的，“四千多年前的古代詩歌就在傳唱它，可以說是非常傳奇的一顆星了。”
“是啊，那時候的人一定想不到吧，他們的後代有朝一日離它如此之近。”沐海盯著這顆星，突然想起什麽，“在地球上可以看到織女星，那我們從這裏能看到太陽嗎？”
“靠人類的視力是不夠的，太陽比織女星暗多了。”K2推了一個畫麵過來，“這是紅外望遠鏡看到的太陽。”
那是一片黑暗中，不起眼的一個小黃點。
就是在這個小黃點照耀下，一顆小小的行星出現了生命，在宇宙尺度下比不過一絲塵埃，但這些塵埃卻沒有止步。生命從蘇醒的冰河期中掙紮出來，從西伯利亞火山爆發的餘燼中掙紮出來，從白堊紀小行星撞擊的陰霾中掙紮出來……一直到有一隻猿人第一次將視線投向夜空。現在，這些生命將自己的足跡印到了數百光年外，並直麵遠古祖先們曾當做神祗來崇拜的繁星。
對宇宙來說，誕生這樣的生命堪稱奇跡。
“船長，很抱歉打擾你的感懷，但飛船收到了一些信號。”K2突然又推過來一堆數據，“非常雜亂，主機正在篩選。”
“不會又是‘信使在路上’吧？”
“確實有，但遠遠不止。目前隻能提取出一些碎片，整理更完善的內容大概需要30個小時。”
“反正我們的目標是穿過這片星係，有一年時間呢。”沐海有點心不在焉，“K2，你沒有自己讀取數據嗎？”
“你是船長，如果你希望由我來做的話，我會遵命。”
“倒也不用，反正現在是自動巡航模式，讓我找點事情做就行。”沐海將自己的意識投射到那座虛擬圖書館裏，除了早就布置好的書架、沙發和小圓桌，她麵前又出現了一台古老的電腦，顯示器上浮現著一排圖標，那是已經提取出來的信號碎片，她操縱鼠標點擊圖標，於是一個視頻窗口彈了出來。
那是一個穿著太空軍製服的中年男性，滿臉是血，表情焦急：“11軍團在織女星係遭到了襲擊，我們需要支援，我們需要支援……”
沐海默默為這人祈禱了兩秒鍾，不管他需要的是什麽支援，那都是幾百年前的事情了。
她點開下一個圖標，是一名戴著頭盔的太空軍士兵：“這裏是11軍團特戰隊，我們登陸俘獲敵艦的計劃失敗了，母艦已經被摧毀，我們無法返回，現在向太空軍傳送最後一段數據，我們將會戰鬥到最後一刻！”
“不大妙。”沐海沉默數秒，點開下一個。
一段模糊不清的影像，隻能依稀分辨出“反擊”、“迂回”之類的詞。
一名正在緊急呼救的機械師，幾秒鍾後畫麵中斷。
一段隻有聲音，沒有圖像的信息，聲音內容是命令幾艘護衛艦盡速撤退。
沐海聽完提取的十幾段信息，隻能得到一個大致結論：大約在四百到五百年前，織女星係發生了一場慘烈的戰爭，而且地球方的處境好像不是很好。
“K2，你那邊有沒有收到艦船的識別信息？”
“隻有一些最初級的反應，應該是戰艦的碎片。等我們切入星係內部軌道，應該能看到一些戰爭的遺跡。”
“就像天津二那樣？”
“可能要慘烈得多，畢竟這裏已經非常接近太陽係，太空軍會使用更激烈的戰術來阻擊敵人。”
“但三環人不是已經打到太陽係了嗎——哦好吧，進攻方向不一樣，立體戰爭。”沐海望著眼前的模擬戰況也不由得皺眉，“我們這邊壓力很大啊，總之先切換到全船靜默模式，我們隻是一艘沒有威脅的小船罷了。”
“其實我們有主炮……”
“如果我們遇到落單的敵艦，我會考慮用它。”沐海歎了口氣，在虛擬空間裏歎氣不是嘯鳴，“但是別忘了，船上還有八個毫無反抗能力的船員。”
“明白。”
深入織女星係的過程充滿著緊張和不安。正如沐海與K2所猜測的那樣，越深入星係內層，看到的戰場遺跡就越多越明顯。這個星係裏本來還有好幾顆行星，但現在除了一顆氣態行星，其他行星已經全都變成了散落在太空裏的小行星帶和星環。偶爾雷達會發現一些稍微完整的戰艦殘骸，有地球人的也有三環人的，沐海就會盡量靠近看看還有沒有得救，如果發現有幸存的救生艙，那就先拖到飛船上來，要不要解凍再另說……
但是半年過去了，他們沒有發現任何幸存者，隻有織女星在他們前方變得愈發醒目。
織女星自轉的極點正對著太陽係，飛船是從這個星係公轉軌道的“上方”切入進來的，正對它的極點，所以這顆橢圓形恒星從沐海的角度來看顯得分外巨大。
“這才是常態。”沐海歎了口氣，“星際戰爭，一旦輸了就會變成太空垃圾，很少有45號行星那樣，還有一批幸存者可以救的。”
“啊，確實，37軍團的情況太特殊了。”K2表示同意，“交戰隻持續了很短時間，就在另外一片星區爆發了更大規模的戰鬥，雙方都趕著過去增援，這才有那麽多幸存者。”
“隻持續了很短時間。”沐海重複了一遍。雙方科技水平沒有拉開太多的情況下，星係級戰爭隻持續了幾年，確實很短，但就在這“很短時間”裏，整個星係已經變得不再適合住人，上百萬人持續數百年的努力輕易毀於一旦。
而離太陽係更近的織女星係就沒有這麽幸運，不知道多少人的性命填在這裏，將這個傳說中的地方變成了徹頭徹尾的廢墟，即使移民船隊重新來到這裏也隻能撿點破爛罷了。
沐海已經做好了一無所獲離開織女星係的準備，歸鄉者二號將在半年多以後離開這個星係的引力圈，重新進入曲率飛行，那將是它的最後一次曲率飛行。如果中途不出錯，它會用大約一年的時間出現在巴納德星附近，那是一顆黯淡的古老恒星，距太陽係“隻有”6光年，如果是還能曲率飛行的時候，這差不多就是住在隔壁的鄰居，但是從這裏開始就隻能靠飛船自己的動力前進了——預計的七十年旅程，倒是有六十多年會耗在最後這段路上。
她連在虛擬空間裏要自學哪些地球專業都列好課程表了，首先是要係統地學習“中國古代史”——據說這是186行星上大部分人祖先的祖先所屬的文明，也是地球聯合政府三大通用語之一的出處，但就在她剛剛學到“東漢末年分三國”部分的時候，K2的消息彈出來了。
“怎麽回事？”短暫的眩暈感以後，沐海的“意識”重新回到鐵罐子裏，“發現了什麽——求救信號？”
“和之前的求救信號格式有點不一樣，我不確定是不是在之後修改過，因為一直沒法更新這方麵的情報，最近一次更新是天津二星係的中轉站提供的，那也過去幾百年了。”K2的語氣裏居然帶了一絲遺憾，“我隻是個過時五百年的機器人而已……”
沐海再次將注意力投注到這段信息上，這居然不是來自軍方戰艦，而是民用船隻，那麽信息顯得淩亂慌張也在可以理解的範疇。這大約是一艘協助運輸物資的商船，本來隻是履行一次軍方采購合同，但在運輸貨物途中戰爭突然打起來了，這艘倒黴商船慌不擇路地想要逃離戰場，但是在逃到可以曲率飛行的範圍之前就被一炮轟穿貨倉，絕望之下隻能執行常規操作：全員進救生艙，彈射，賭命。
然而這段信息來自商船本身，有幾名船員沒來得及乘上救生艙，隻能就地冬眠，抱著同樣的賭博心態希望得到救援。
那幾個彈射出去的救生艙命運如何不得而知，反正這艘殘破商船直到幾百年後才被人注意到。
“既然是地球同胞，總得看看能不能救。”沐海下了決定，“距離十二萬公裏，那就先靠近到五萬公裏左右，派無人機換個方向去調查一下。”
“明白。”
已經來到離太陽係如此近的星係，仍然無法得到地球消息，沐海覺得有些謹慎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