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黑暗本身是沒有感覺的。
但它厚重，粘稠，無處不在，能輕易激起人最本能的恐懼。
當沐海的意識重新浮現時，她首先感受到的就是這種恐懼，這種無處擺脫的黑暗和孤寂讓她抑製不住想尖叫，想逃離，但她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也感受不到自己的身體。她隻有純粹的“意識”縈繞，而在無法控製的黑暗中，她感覺就連意識也在逐漸稀薄，逐漸遠去。
不知道為什麽，她心中突然又浮現出了那句話：“你徒勞地在黑暗中摸索著，想找回那兩隻手，你絕望地大喊，無際的黑暗吞沒了你的聲音……”
但是黑暗在這時候消退了。
她的視線中逐漸湧現出光線，就好像一場記不清內容的噩夢終於到了結束之時。
乳白色的光芒覆蓋了整個視野，然後在這一片單調的色彩中出現了模糊的輪廓，從很遠的地方似乎傳來了聲音。沐海努力集中精神，她的視線逐漸聚焦，乳白色的背景消退散去，現出眼前的輪廓：那是她的船員們正站在她麵前，麵帶憂色地看著她。
大家形象有點變形，但還能適應，看來這是攝像頭的問題。
“船長……聽得見嗎，船長？”玉珍的聲音傳來。
她試著發聲，但聽到的並不是自己熟悉的語調，而是類似K2那種帶有金屬質感的聲音：“聽……聽得到。”
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的樣子，關大樹更是抹起了眼淚：“太好了，小海姐，我們都以為失敗了……”
“我……昏迷了很久？”
“手術進行了十個小時，然後血管和神經重建連接花了三十個小時，之後就是等你的大腦自己恢複功能。”王峰說，“為了避免你提前蘇醒，K2一直在謹慎地控製麻醉劑量，結果你過了預定時間三個小時還沒動靜，我們差點以為你變植物人了……不對，是植物腦。”
這麽說自己已經“身處”那個機械外殼裏了。
沐海嚐試舉起右手，隻見視野裏迅速出現一隻機械手臂，直直地向著“眼睛”撞過來，她嚇了一跳，連忙停下，但可能是“用力”太大，手臂猛地向上一抬，於是整個身體都重重地歪到了一邊，激起船員們一陣驚呼。
“看來和之前預計的一樣，船長你要重新適應這個‘身體’，機械傳動比生物電還要快一些。”小成說，“那我們就先開始進行一係列機能測試？”
“測吧。”沐海歎了口氣，但發聲器隻隨之發出一聲嘯鳴，“我感覺自己變成了剛學走路的小孩。”
“不如說是身負重傷的人在複健。”王峰糾正。
沐海想了想，好像很有道理——自己都重傷到隻剩一個腦子了。
“別擔心，船長。”王峰舉起一個小試管，“我們保留了一部分你的骨髓幹細胞，運氣好的話，以後克隆一個你的身體，把大腦再裝回去……嗯……”
“嗯，運氣好的話。”沐海幫他把話說完。
基本感官功能檢查，思考能力檢查，記憶力檢查，平衡姿態檢查，續航力檢查……四名船員和K2輪番上陣，對沐海的檢查持續了整整100個小時，最後大家終於一致認定，雖然船長已經麵目全非，但應該還能正常履行船長的職責，大家可以放心挖腦子了。
於是第二天關大樹也剃掉頭發躺上了手術台，按她的話說，“再拖下去我怕自己不敢做了”。沐海和其他人一起站在監視室裏旁觀了整個過程，望著K2對關大樹舉起激光手術刀，切開皮膚和脂肪層，切開顳肌，翻開皮瓣，切開顱骨，掀開硬腦膜……
確實很像一個做人體實驗的瘋狂反派科學家。
但是很奇妙，其他三個船員明明不是第一次看手術，依然一個個臉色蒼白嚴肅，沐海本來以為自己也會有一些不適的生理反應，但是完全沒有，她仿佛置身事外，有什麽把自己的意識和這個世界隔絕開來，不會產生任何過激的情緒。
大概是配合產生生理反應的那些器官都沒有了吧。
和沐海不同，關大樹的大腦沒機會享有一具機械身體，K2將它小心地放入一個充滿養分的冷凍箱，它將在無知無識的情況下度過接下來的旅程，如果有朝一日關大樹能醒來，她會覺得自己就像做了一個漫長的夢——理論上是這樣。
命運真是奇妙，生命也真是奇妙。
望著K2手中的冷凍箱，沐海忍不住在想。自己平時看到的關大樹，是一個身高172厘米，瘦瘦高高，腿很長的姑娘；她性格害羞內向，即使麵對相處多年的同伴說話聲音也很小；她在戰機駕駛模擬中的成績排第一；她喜歡吃甜食，會用飛船裏非常匱乏的原材料調製各種甜味劑；她想要回到地球以後和哥哥關小鳥，或許再加幾個朋友去進行環球旅行……
然而自己看到的所有“關大樹”的表現，都來自那團粉紅色的柔軟事物，K2捧著它的時候小心翼翼，還特意在手掌上加了橡膠。在K2的手掌上，捧著名為關大樹的靈魂。
現在這個靈魂在她脆弱的容器裏陷入沉睡，被關在一個小小的箱子裏，等待未來蘇醒的那一刻。
她將所有的希望都交給了船長。
沐海想皺眉，但是視野裏彈出一個錯誤提示框：無法完成的指令。
“好吧……”她低聲說，“至少有些事情是可以完成的。”
王峰扭頭看她：“船長，你現在是不是根本藏不住心裏話？”
“確實如此，感知係統似乎無法分辨哪些是心裏話，哪些是我要說出來的。”沐海“麵無表情”地回答，“不過無所謂，反正你們馬上就要聽不到了。”
“……你現在更像一個反派科學家哦，船長。”
接下來是小成和玉珍，K2都成功地完成手術，將大腦裝箱。最後一個是王峰，在他進手術室之前，這個平時總是懶洋洋嬉皮笑臉的家夥罕見地收起了笑容，輕輕拍拍沐海的肩膀：“船長，接下來要辛苦你了。”
沐海點點頭：“我知道，你放心吧。我一定會把你們帶回去，我一定會讓你們醒過來。”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在說你，船長，接下來要辛苦你了。”王峰搖搖頭，眼中竟然有一絲感慨，“對我們來說，或許隻是睡一覺，但對不能進入冬眠的你來說，那是連續的七十年啊，船長，你要一個人守著這飛船七十年。路上可能有各種意外，即使回到地球也不知道將要麵臨什麽情況……會很辛苦的。”
“我畢竟是船長。”沐海有點意外，這家夥居然也會體貼人，果然平時隻是單純的懶吧？“我們可以犯錯，可以失敗，但決不放棄，絕不屈服……我會不擇手段地帶你們回去。”
“這一點上我相信你，所以這隻是我個人的態度——哦，記得給我留一份幹細胞。”
“不用你提醒。”
“回頭見，船長。”
“回頭見。”
飛船上終於徹底安靜下來，所有人類的氣息都消失了。現在這艘飛船上隻有兩個機器人，其中一個身體裏裝著人類的大腦。
“所有船員的大腦和幹細胞都已經安全冷凍並放置。”K2來到艦橋，“船長，等待你的下一步指示。”
“下一步……哦……”沐海發出一聲嘯鳴，“按計劃去執行吧，我就……我就不看了。”
“明白。”
“注意不要搞得太血腥。”
“不會的……但是船長，我要提醒你，不管怎麽樣，以人類的視角來看應該都很血腥。”
“我的意思是不要讓我看到，血擦幹淨一點。”
“明白。”K2轉身離開。
這就是整個計劃裏最激進的一步：腦子挖出來了，剩下的五具人類身體也不能浪費掉，反正從本質上來說這已經是五具屍體了，以唯物主義視角，這屬於自帶養分的資源。它們會被分解成最基礎的碳水化合物，與飛船上原有的高熱高能量營養餐混合到一起，成為之後旅程裏供給沐海大腦的養料——人類大腦可不能隻靠供電活著。
按王峰的話說，“船長要把我們都吃掉，才能完成這次任務。”
但分解身體的過程著實反人類。沐海想象一個機器人把船員們放血，砍下頭和四肢，開膛破肚，掏出內髒，切斷骨頭，最後塞進機器裏分解……算了，還是不要細想，也不要問K2執行詳情比較好。
發聲器嘯鳴一聲。
她看向窗外，無數星光組成的線條雜亂斑駁。回家的旅程還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