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黑暗的宇宙裏出現了一艘飛船，它周圍波動的空間漣漪證明這是一艘使用阿庫別瑞式曲率引擎的飛船。
“‘歸鄉者二號’已脫離時空泡，能量緩衝完成。各係統運轉正常。”K2報告完，又忍不住補了一句，“曲率引擎功能預警為黃色，處於臨界點狀態。”
“那就先關掉，讓它多冷卻一陣子。”沐海盯著麵前的屏幕，“開始掃描本星區。”
小成在座位上報告：“星圖對比完畢……果然與原定路線偏差了不少。”
“這很正常，我們當初是倉促逃出來的，根本沒機會挑選合適方向。”沐海不以為意，“首要任務是確定本星區的資源。”
“船長，很不樂觀。”小成回答，“這個星係本來就缺少資源，還發生過一次新星爆發，衝擊波把大部分小型天體都吹出了原定軌道，現在它們分布在方圓兩光年的範圍內，非常稀疏……離我們最近的是七百萬公裏外的一顆冰彗星，光譜分析顯示它有很多雜質，主要是氰和甲烷，彗核應該是鐵和石頭，總之分離出來很麻煩。”
“不劃算啊。”王峰插嘴說，他現在已經習慣了拄著一支拐杖在飛船裏溜達，為了將就他的行動，飛船還調整了人工重力，讓他可以在走廊裏蹦來蹦去。
“但是如果連水都不補充，後麵的路更難走。”小成看了眼麵板，“除了這個髒雪球，最近的一顆在六千萬公裏外……好吧，更不劃算了。”
“停在這個星係外麵本身就不劃算，但是我們別無選擇。”沐海咳了一聲，“這已經是計算出的最佳路徑，不然我們會繞更遠的路。”
“要不試試直接離開這個星係，去下一個星係碰碰運氣？”
“下一個星係會不會更糟？”
“理論上不會，根據觀測結果，下一個星係在15光年外，是個有較多行星的星係結構。”小成來了精神，“不管是水還是礦產，我們都可以得到補充！”
“但是曲率引擎的損耗也要算進去。”關大樹提醒他，“我們還有兩次機會，這兩次裏至少還要留一次來調整方向……”
船員們開始了熱烈討論，直到王峰嘀咕道：“其實我更擔心另一件事。”
所有人都一起看著他。
“你們是不是忘了三環人？”王峰攤開手，“雖然我們走了一條彎路，但圍繞太陽係的攻防是全方位立體展開的，每個方向都有戰鬥發生，而我們到了這裏依然沒有接到來自地球的通訊，這會不會意味著……再往前走可能遇到敵人了？”
“其實並不是完全沒有，我在雜波裏又檢測出了那個信息。”K2說，“‘信使在路上’。”
“啊然後呢？”
“沒有然後，僅此而已。隻是比上一個信號更清晰。”K2回答，“前後應該有別的附帶信息，但我隻能解析出這一條。”
“如果地球沒有勝利，而我們繼續向太陽係進發，那遲早會遇到三環人吧。”玉珍低聲說，“除非我們現在就調轉方向。”
一陣沉默後，沐海打破了靜寂：“其實這段時間我也一直在想這件事——我們真的一定要回地球嗎？從地球出發的移民船隊成千上萬，其中應該有幾個沒有被卷入戰火吧？37軍團上記載的沒有參戰信息的移民星球還有好幾個，我們飛過去應該可以得到支援吧？我們應該有更多的選擇吧，不是嗎？”
王峰好奇地看她：“船長，都到這裏了，你不會改主意吧？”
“在考慮個人意願之前，我首先是這條船的船長，陶德中尉把你們托付給了我，在這件事上我想問問你們的意見。”沐海回答，“回去的代價是什麽，你們都很清楚，而且即使付出這樣的代價，最後也未必看到我們想看的東西，更可能變成宇宙裏的塵埃。我是船長，也是你們的同胞，你們的朋友，我沒有理由驅使著你們去冒險。”
船員們終於意識到她是認真的，全都坐直了身子。
“之所以在這時候提出來，是因為這是我們改變計劃的最後機會。”沐海接著說下去，“根據記載，在曲率引擎還能帶我們去的範圍內，我們可以選擇一到兩個移民星球作為新的目標，如果再次進入曲率飛行，那就再也沒法後悔了。”
“前提是那幾個移民點還在，沒有像45號行星那樣被戰爭摧毀，也沒有像我們老家那樣變成失落文明……”王峰提醒，“和回地球一樣，如果我們調轉方向去這幾個星球，也是一旦上路就沒有回頭機會哦？”
“而且也沒法確定其他移民點會歡迎我們。”玉珍提起另一茬，“萬一他們就像追月者一樣不給我們好臉色呢？”
沐海好笑地看著他們：“所以你們是不想換方向？”
“反正我不想。”王峰說，“我在資料庫裏看過了其他移民星球的影像，都是大同小異，艦隊降落，建移民城市，改造大氣，改造地貌，改造動植物……不，我就要回地球去看看，看看不需要改造的世界是什麽樣的！”
玉珍想了想，也搖起頭來：“我不喜歡更改計劃。”
其他兩人還要說什麽，沐海舉起手：“算了，這件事就無記名投票吧……K2，給個窗口。”
一個投票窗口馬上出現在每個人麵前。
“這麽多年了，我也很了解你們。你們裏有人習慣考慮同伴的感受，不會公開提出反對意見。”沐海攤了攤手，“所以，投票吧。我想大家都不會那麽不識趣，問其他人都投的是什麽，對不對？”
大家一起點頭，一起按下相應按鈕，然後結果馬上呈現出來：4:0。
所有人選的都是回地球。
“你們……”沐海歎了口氣，“看來不需要我投票了。”
王峰笑道：“這十年來，每個人都隻考慮了回太陽係的事，你突然提出要改計劃才是為難大家。”
“……我錯了，我收回那句話，我還是不夠了解你們。”沐海舉起手，但她臉上的笑容隨即一閃而逝，“但如果要回地球的話，我們麵臨最大的問題是——”
“船長，看來你還沒有意識到這件事。”這次是小成說話，“你確實還不夠了解我們。”
“非常不了解。”關大樹笑著補充。
沐海這一次是真的怔住。
那麽——要回地球，現在麵臨的問題是什麽？
其一，前進途中隨時可能遇敵。
其二，要糾正偏航，而曲率引擎最多再啟動兩次。
其三，飛船上的食物遠遠不足以支撐船員們的消耗。
所有人都盯著麵板上這三條。
“第一個問題沒辦法解決，誰都不可能保證路上的安全。”王峰將第一條劃掉，“這是必須賭一把的，沒得跑，大家別費勁了。”
“第二個問題也沒辦法解決，我們現在根本沒有能維修引擎的材料，”小成把第二條也刪掉了，“之前就評估過了，除非運氣好遇到別的地球飛船，最好是工程船，否則沒指望。和第一條一樣，這事兒全憑運氣。”
“隻有第三條，我們還有一個備案，就是所有人舍棄身體，隻保留大腦，以此降低物資損耗。”關大樹細聲細氣地說著驚悚內容，“而根據K2提供的技術支持，隻能給一個人……一個大腦提供可操縱的機械外殼，其他人的大腦也需要進入冷凍，運氣好的話，到了地球可以解凍，甚至可以考慮克隆一個新的身體……嗯，運氣好的話。”
“三條都要靠運氣，至少……第三條依靠的運氣成分少一點。”玉珍做出總結。
“好吧，這或許是我們必須要選的一條路，但我還想問問你們，你們準備好了嗎？”沐海環視自己的船員們，“和我們的飛船一樣，做出選擇可就沒有回頭路，你們別想什麽把大腦重新塞回身體裏的好事兒。”
這次是一陣長久的沉默，最後是王峰籲出一口氣：“這還真的很難準備好……”
K2的方案是目前可行的唯一方案，它唯一的問題就是太激進，就連已經下決心挖出自己腦花的船員們也有點接受不了。
但所有事實都在提醒歸鄉者二號的船員們，他們的時間不多。
他們耗費了寶貴燃料前往七百萬公裏外，但拖回的冰彗星並沒有太多可供利用的資源，而飛船上的物資還在繼續被消耗。每個人都知道那一天將不可避免地到來，而且每拖一天，未來可能麵臨的情況就越嚴重，拖延症是真的會害死人的。
當歸鄉者二號判斷在這個荒涼星係無法再取得更大成果，重新啟動曲率引擎的時候，五個人都聚在艦橋上，一言不發，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前方星海扭曲成一幅雜亂的抽象畫。
這或許是他們用自己的眼睛最後一次看到宇宙，接下來就是迎接命運。
“按流程，我先來。”已經剃光頭發的沐海第一個轉身，走向走廊，“K2，準備好手術了嗎？”
“所有項目都已經準備好了，船長。”K2回答。
船員們在沐海身後麵麵相覷。
“你們誰要去看手術？”王峰小聲說，“我是真不想看。”
大家臉色都很不好，最後站出來的居然是關大樹：“我去看……我們都要走這一步的。”
王峰撇著嘴看她一眼：“你的腿都在抖。”
“你閉嘴！”
手術室已經消過毒，K2也消過毒。似乎是為了心理安慰，它還戴了一個口罩，沐海看著想笑。
這大概也是最後一次笑了。她忍不住想。
“船長，請躺到手術台上來。”K2說，“請放鬆，不會有問題，我的手比所有人類醫生都更穩，主要關節昨天還專門做了檢修，上了潤滑油，塗了保養劑，手術步驟也已經分解成7253個小節，每一個都確認無誤。你隻需要躺上來，等麻醉劑生效就可以了。”
“它都在哪兒學的這些話？”手術室外看著監控器的王峰忍不住說，“聽上去特別像個做人體實驗的反派科學家。”
“它要做的事情也很像。”玉珍說。
四個船員都站在監控室裏，望著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
沐海看了看手術室裏的另外一台機械，這就是在接下來幾十年裏要容納她大腦的容器。那是K2很努力拚湊出來的一個人形物體，也有兩個攝像頭眼睛，身形細長，有雙手雙腳，老實說比K2更像人類一點，傳感器和神經接駁係統也都已經準備好，機體采用核電池供能，可以行動一百年而無礙。
一切都準備好了，接下來隻需要拋棄自己。
沐海躺上手術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努力想把這觸感留在記憶裏，然後她閉上眼睛說：“開始吧。”
幾秒鍾後，黑暗覆蓋了她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