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沐海心髒猛地跳了幾下：“情況怎麽樣！萬裏歸鄉號，你們聽得見嗎！”
過了好幾秒鍾，王峰的聲音才從那邊傳過來：“應該是飛船後端被擊中了，主機正在統計損失情況……哦草，曲率引擎被擊中了，動力損失60%，一半的散熱片沒了，還損失了兩個庫房，40%的艙室失能，已經啟動緊急程序把後麵的安全門降下來了，但還是很不妙！”
沐海抑製住自己緊張的情緒：“人員損失呢？”
“人倒是都還在，但我們的會合要遲一點了……”
“放棄原計劃，這艘船跑不動了！”陶德的聲音突然出現，“棄船，乘船上的兩艘勘察船和沐海他們會合！雖然有點擠，但應該裝得下！”
王峰頓了一秒，做出回應：“明白！所有人前往工作台！”
沐海聽著那邊的聲音，艱難地讓自己坐直：“K2，根據對麵的計劃更改路線！”
“我會嚴密監視對麵勘察船的動向。”K2回答，“目前兩船間隔距離已經不足一萬公裏，一切順利的話會很快。”
如果順利的話。
沐海胸膛中有什麽在掙紮，在沸騰，卻又無計可施。這裏是宇宙，是人類一步踏錯便萬劫不複的地方，腎上腺素麵對太空沒有用武之地。
“所有人按順序登船，第一個是大人，然後上孩子……小晴他們呢？！”
“小晴、阿武和鄭屹去了二號船！”
“開什麽玩笑，他們應該至少再帶上一個——”
“是出艙信號！他們開走了二號船！”
“太早了，還沒有到最安全的發射位置……”
“啊——”
通訊頻道裏的聲音突然變成了驚呼，再接著是一片嘈雜。在歸鄉者二號艦橋的一片死寂中，K2給出了答案：“二號船被擊中了。一瞬間就被摧毀了，乘員應該沒有痛苦。”
沐海手足冰涼。
我該怎麽辦？我能怎麽辦？
“主機，改變軌道，以船體掩護一號船。”陶德的聲音終於再次響起，所有人都鬆了口氣，“王峰，你們現在就上船，看到信號就馬上發射出去。”
“明白……船長你呢？我沒看到你！”
“主機這邊還有一點工作要完成。”陶德說，“我是船長，我必須最後一個離船。”
“但是——”
陶德的聲音嚴厲起來：“王峰副船長，你是否已經帶著所有剩餘船員登上一號船？”
“是……已經登船。”
“等候命令。”
“船長，你準備什麽時候過來？”
“等候命令，副船長。”
沐海心中的不安愈發強烈，她掙紮著站了起來：“K2！”
“船長，我建議你留在座位上。”
“我要去對接口，”沐海艱難地挪動腳步，“我們必須第一時間把一號船接進來！”
“同意你的判斷，但是你要小心。”
“關小鳥！”沐海一邊前進一邊大聲說，“如果我無法順利返回，你擔任代理船長！無論如何要逃出去！”
關小鳥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回答：“明白……”
耳機裏依舊傳來對麵船員的聲音。
“船長，所有人已經就位！宇航服也穿上了！”
“我知道了。”
“船長，你必須馬上過來！我們馬上就要到發射窗口了！”
“我知道了。”陶德的聲音很平靜，就像是另一個K2，“我看著呢，出發吧，孩子們。”
“船長——”
一片嘈雜中伴隨著萬裏歸鄉號主機的聲音：“一號船已發射。”
沐海猛然停下腳步：“船長！陶德船長！你在什麽位置！”
“這裏是萬裏歸鄉號艦橋，船長陶德與你通話。”陶德回答，“主機計算的結果你沒有看到嗎？再拖下去，誰都跑不掉。”
“那你怎麽辦？”
“我？我當然是履行作為船長的職責。我是第一代移民船員，有義務保護後輩的安全。”
“但是……”
“沒時間了，你準備接應一號船吧，再過兩分鍾他們就該到了。”
沐海咬著牙，將製服上的噴射器開到最大，在走廊中飛奔。
她能想象這樣一個情景：萬裏歸鄉號那熟悉的船體現在已經滿目瘡痍，依然頑強地守在一號勘察船的側麵，為一號船擋下所有的攻擊，但它能做到的事情始終是有限的，它在解體，它在崩潰，它在進入生命的倒計時……
而與它一起步向終點的，是它的船長，全體船員們所信任的心靈支柱。
沐海戴上頭盔，麵板顯示勘察船已經到了離歸鄉者二號不到三千公裏的地方，兩者還在急速接近，最多再過幾十秒就能用肉眼看到——如果雙方都不減速的話，他們會在幾秒鍾內擦肩而過。
“一號船，你們準備減速！”沐海顧不得為萬裏歸鄉號感傷，她必須先確定其他船員的狀況，“我們會開啟反重力場進行緩衝……但我覺得你們最好注射防過載液！”
“又要打那玩意？”王峰的聲音充滿不情願，“好吧我知道了，所有人注射防過載液，一會兒可能有一麵重力牆拍到我們臉上……應宇，戴好你的頭盔！我隻說一遍！”
“預計交匯時間倒計時，10,9,8……”這個提示讓沐海精神一振，看來甚至有可能把陶德船長救出來……
警報，紅點。
沐海的頭腦空白了一瞬。
“一號船被擊中。”
沐海難以置信地衝到對接艙的艙門處，努力向外看，但隻能看到一片黑暗。遠處似乎有光芒閃爍，但她不能確定那是不是幻覺。
一號船也被擊中了？萬裏歸鄉號所有的船員都死了？就這麽死了？一轉眼就隻剩下自己這艘船上的四個人了？
“船長，檢測到應急求生信號，應該是一號船上的救生艙！”關小鳥突然在通訊頻道裏大叫，“我們要馬上調整姿態去找他們！”
沐海被這個消息震得回了神，她嘶啞著回答：“同意！”
歸鄉者二號再次改變了方向，船體因為巨大的應力微微顫抖，沐海則是爬上了用來捕捉冰彗星的那艘小偵察船，在駕駛艙裏死死盯著一片漆黑的前方，盡管她依然什麽也看不到。
“離信號一千公裏，五百公裏，三百公裏——開始減速——五十公裏，十公裏，五公裏，開始定位——目標鎖定！”
前方艙門打開，沐海駕駛著偵察船如閃電般射出。
屏幕上的光點很清晰，就在前方，最多十幾秒後就能看到，但沐海依然不敢確信自己有這樣的好運。自從進入天津二星係，打擊接踵而至，轉眼間她就失去了萬裏歸鄉號上的一半同伴，而現在不知道還有多少敵人在黑暗中虎視眈眈……救生艙真的成功發射了嗎？發出信號的是不是它的殘骸？救生艙裏有多少人？他們還活著嗎？
“目標進入可視範圍。”
那是一艘正在不停打轉的小船，小船外麵還有什麽東西拖著，就像衛星一樣跟著小船轉了一圈又一圈。
“目標確認，準備捕捉，切換到自動模式。”
以人類的手速反應是很難準確抓到救生艙的連接點的，稍不注意機械臂就把救生艙抓壞了，沐海隻能交給AI去做。趁著機械臂伸出去的時候，她盯著前麵的小船，以及它拖著不停轉圈的東西，最後她終於看清楚了，那是一個穿著宇航服的人——準確的說，是大半個人。那個人的一隻手和一隻腳都沒了，在真空中宛若一隻被風吹折的風箏。
機械臂的動作在黑暗中看上去有點遲緩，但其實非常迅捷，第一次便抓住了救生艙的扶手，那個掛在外麵的人也跟著在救生艙上重重地撞了一下，但繩子沒有斷。其他機械臂迅速將救生艙緊緊固定住，沐海則是衝出艙去，把那名倒黴的船員一把抱住：“K2！可以了！”
強烈的衝擊感傳遍全身，那是歸鄉者二號以驚人速度趕來，開啟反重力場後把偵察船和救生艙全數丟進了船艙，精確迅疾無比，唯一的缺點是撞得沐海眼前發黑，幾乎失去知覺，防過載液和反重力場就像沒起作用一樣。
“確認全員回收。”K2在頻道裏說，“準備變軌，我們將全速脫離，到達安全地帶後立即進入曲率飛行。”
“等一下！”沐海驚慌地說，“萬裏歸鄉號怎麽辦？”
“陶德船長已經發來了訊息……”關小鳥聲音幹澀，“他用自己的最高權限強行通過了行動方案。”
“什麽行動方案？！”沐海厲聲追問，但她的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在提醒她，這問題毫無意義，船長早已做好覺悟，將在自己的崗位上戰鬥到最後一秒鍾。
果然，關小鳥回答了這個問題：“萬裏歸鄉號將在軌道上掩護我們到最後一刻……”
“掩護個屁！”沐海終於忍不住打斷他，“船都破成那樣了怎麽掩護！K2，再計算一次軌道，我們把船長接出來！”
“駁回。”這次傳來的是陶德的聲音，兩艘船直線距離隻有幾千公裏，通訊已經沒有時間差，“沐海船長，執行命令。萬裏歸鄉號將完成它最後的任務，而你還有自己的任務。”
沐海沒有回答，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
“警報，中轉站已全部損失殆盡，幹擾完全消失，我們將完全暴露在三環人麵前。”K2這時候還在報告壞消息，“前方七千五百公裏出現高熱反應，確定為三環人要塞級戰艦。”
幾名船員這時候已經從救生艙裏爬出來，他們呆呆地看著前方投影裏的物體，這是大家第一次親眼看到三環人的戰艦，那是一個扁平圓盤狀巨大建築，很像地球古代傳說的UFO，直徑達到5公裏，是毋庸置疑的龐然大物。在資料庫裏，全盛時期的太空軍需要出動好幾艘主力戰艦才能與之抗衡，而現在地球人隻有兩艘飛船，其中一艘還是半殘狀態。
“要塞位於我方預定脫離的正前方，應該是已經預判到我們的行動計劃。”K2報告說，“理論上，它隻要一輪齊射我們就會全部完蛋，但是它沒有發動攻擊。”
“這很正常，他們在這裏等了好幾百年，終於等到了地球人的飛船，他們一定很感興趣，想抓個俘虜。”陶德漫不經心地回答，“你們可不要被抓住……K2，你們的船可以承受幾級時空震**來著？”
“2級——船長，我希望你不要這麽做。”
“這裏是地球聯合政府天鵝座186移民船隊6號工程船，船名為萬裏歸鄉號。我是機修組工程師陶德中尉，正在履行8號協議。”陶德的聲音平靜而鎮定，“準備進入曲率飛行。”
“船長，我強烈建議你不要這麽做。”
“K2，萬裏歸鄉號還能進入曲率飛行嗎？！”沐海追問，“曲率引擎不是受損了嗎！”
“萬裏歸鄉號成功進入曲率飛行的概率為0.0039%。”K2迅速回答，“它現在正在調整姿態——船長，我不認為它的目的是進入時空泡。”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傷痕累累的萬裏歸鄉號調轉了方向，船頭迎向三環人的戰艦，尾部曲率引擎的光芒格外耀眼，仿佛一個已經衣甲殘破的老騎士。這個老騎士已經一千歲了，他與他的同伴們曾經在新世界撒播下希望，現在他為了這些從希望中孕育出的孩子們，最後一次向前方敵群舉起滿是劃痕的劍。
“孩子們，很高興與你們一起旅行。”陶德的聲音再度響起，“但旅行總是有終點的。我先停下來了，你們還要繼續。”
所有船員都意識到了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
進入曲率飛行時必須在前進方向留出足夠的安全空間，否則時空泡產生時極容易提前累積能量粒子，這種情況下最容易發生的事情就是一場堪比小行星撞擊的大爆炸。
萬裏歸鄉號設在艦橋上的攝像頭傳來了老船長最後的畫麵，陶德的表情顯得有點遲疑，似乎還有什麽話想說，但他最後隻是釋然地露出一個微笑，抬頭看向鏡頭。
“記得替我看一眼地球的大海。”這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隨後陶德的手指便按下了閃爍紅燈的按鍵。這是嚴重違反安全規範的操作，必須由船長級別手動進行。
萬裏歸鄉號尾部光芒驟然升到最大，接著它在屏幕上消失了，下一瞬間，遠處的三環人戰艦猛地綻放出極耀眼光芒，有什麽東西在它外殼上爆炸了，這爆炸威力遠超戰艦能承受的強度，整艘戰艦都在這光芒下支離破碎，衝擊波以亞光速向外擴散——
但沐海沒能看到戰艦徹底粉碎的那一幕，因為歸鄉者二號猛地一震，窗外星空在幾秒鍾內就變成了雜亂無章的線條，這是飛船頂著萬裏歸鄉號造成的時空震**進入了曲率飛行，時空震**在船體可以承受的範圍內。
他們逃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