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四個小時以後。
冬眠艙發出輕微的漏氣聲，接著艙蓋邊緣傳來“哢噠”一聲輕響，整個艙蓋緩緩掀開。幾秒鍾後，艙內的人睜開眼睛，臉上還帶著一絲茫然的神情，但他很快變得警惕，謹慎地坐起身來，直到看到艙外的景象以後才鬆了口氣。
“麗子，能看到你真開心。”他開口說話，“看來我們的運氣還不錯？”
“是非常好。”被稱為麗子的女性回答，“你活動的時候悠著點，恢複劑的效果已經衰退了一半，盧卡就是太忘形了，左腳骨折，接下來一段時間隻能躺在椅子上。”
“盧卡也活著？那真是太好了……”剛蘇醒的人果然放慢了動作，小心翼翼地從艙內爬出，“恢複劑都衰退了這麽多，我們冬眠了多久？我們到底在哪裏？”
“萬裏歸鄉號，一艘初代移民船。”
“初代？！”
“是的丹尼爾，初代。我們被人類最先出發的前輩們救了回來。”麗子示意同伴跟自己來，“走吧，我先帶你去洗個臉，我們還有很多事需要溝通。”
沐海覺得命運真是不可測而奇妙。
一艘在近千年前出發的移民船，已經在八百多年前抵達了它的目的地。
一艘在戰鬥中緊急脫出的救生船，在相距數百光年的宇宙另一個角落裏漂流了五百年。
一群懵然無知的年輕人，出生在這一切發生了數百年後的荒涼遙遠星球，這輩子都沒親眼見過地球。
在這長到不可思議的時空距離下，它們原本沒有任何相遇的可能，但現在他們居然相聚在同一條船上，並且全無障礙地討論著很重要的問題——好吧，也不是全無障礙，每個人耳朵上都掛著一個翻譯器，把經過編譯解碼的語音同步送到耳朵裏。
幾百年間的發音和語法變化還是挺大的，沐海他們也是上艦的第二年才開始慢慢擺脫用翻譯器和陶德交流。
“事實上我們在這個星係已經盡可能地做好了迎戰準備，三環人的進攻是從另一個方向發起的，我們有足夠的時間。”來自羅森博格-黎明21的船員丹尼爾說這話時表情帶著一絲無奈，他是一個褐色頭發、皮膚蒼白的青年，鼻梁很高，眼眶凹得很深，眼睛呈現淺藍色，沐海知道這是與自己不同的另一個地球人種，“從他們發起進攻開始，到戰火蔓延至此已經超過兩百年。我們的技術在進步，但他們的戰爭形式也在改變。等到我們在這裏迎戰時，他們直接搶先破壞了45號行星……”
“三環人”是太空軍對外星敵人的稱呼，緣由來自敵人艦船上三個交叉相疊的圓環，即使到了戰爭中期，地球方逐步了解到對方的詳情後，這個稱呼也沒有改變。
而在進攻45號行星的過程中，他們采用了之前從未使用的戰術：在小行星上安裝推進器，讓它以亞光速直接撞擊目標。在這麽高的速度下，小行星頓時化身為威力無窮的恐怖武器，雖然它們大多在中途便因為支持不住這麽巨大的推力而解體，但依然有幾發命中了目標。
一發將衛星削掉小半，另外兩發則重重砸在了45號行星上，像鐵錘砸核桃那樣把星球的地殼砸開，一直砸到古登堡麵，噴湧而出的岩漿和火山灰隻用幾天時間便把這顆星球從宜居行星的行列抹去，令人窒息的二氧化碳和硫氧化物讓整個世界都下起了酸雨，溫室效應則讓所有緩解酸雨的努力變成徒勞，人類對這個星球持續三百年的改造成果就這樣被輕易摧毀了。
在這個世界化為地獄之前，統共隻有不到一萬人來得及逃出來。
45號行星失守，負責該星區防禦的37軍團頓時失去最可靠的後勤基地，太空艦隊不得不與敵人圍繞每一片資源帶進行爭奪，各種臨時基地建了又毀，毀了又建，無人機打光了就換真人上，每個人都親眼看到了45號行星的樣子，沒人想讓這一幕發生在太陽係，不惜代價將敵人拖住成為所有人的共識，而他們至少做到了一點——在地球人前赴後繼的戰鬥下，三環人再也沒機會使出這種攻擊手段。
“我們就是在一次遭遇戰裏遭到重創，船長下令棄船逃生。其實在當時的環境，棄船幾乎就等於無限期漂流，因為軍團已經沒有足夠力量去搜尋每一個救生艙，我們那時候棄船後被同伴找到的概率是1.4%。”丹尼爾結束了這段回憶，總算露出一個苦笑，“雖然遲了很久，但是……謝謝你們，噩夢暫時結束了。”
大廳裏一時沒人說話，陶德若有所思地用指關節敲著桌麵：“所以，你們也不知道戰爭最後的走向。”
“確實不知道。”來自幸存者的女船員麗子說，“不過三環人損失也很大，他們同樣需要補充。既然已經過了幾百年，我想不管是誰最終勝利，都已經離開這片星域了。”
“地球呢？太陽係呢？”沐海終於忍不住問。
麗子看了她一眼，滿懷歉意地搖搖頭：“我們也不知道。兩百年前，我們與太陽係的聯係就中斷了。在那以後，所有軍團都是按事先預案行動的。”
線索斷了。雖然找到了新的同胞，但是並沒有解決根本性問題，隻能說有四個新同伴加入總比什麽都沒找到的好——隻有四個人從冬眠艙裏蘇醒，還有一個再也沒有醒來，經過檢查是冬眠艙的線路在撞擊中出現了錯位，導致這名船員在冬眠中停止了呼吸。
“還好，沒有痛苦。”丹尼爾一臉豁達地宣布了結論，“也算是運氣不錯。”
沐海有點吃驚：“那可是你的同伴吧？他死了，那叫運氣不錯？”
“確實是運氣不錯，副船長。他死在睡夢中，沒有痛苦。”丹尼爾認真地說，“僅次於被人救起和被擊中瞬間汽化。運氣如果不好，會一直漂流到電池用完那一刻，雖然核電池能用三千年左右，但它始終是會耗盡的。在電量耗盡前一個小時，冬眠艙會把船員緊急叫醒……老實說，我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雖然本意是讓船員自救，但其實隻能讓人絕望地度過最後一個小時，然後氧氣耗盡，電池耗盡，人在缺氧中無能為力地陷入黑暗……”
“另一個悲慘結局是被三環人撿到。”麗子在旁邊補充，“聽說這些俘虜會成為人體實驗的對象，我雖然沒有親眼看到，但這種傳言一直存在。”
沐海隻能接受對方的樂觀精神，但這時候小成想起一件事：“你們的冬眠艙可以維持三千年，那是不是意味著——在這個星係裏，還有不少救生艙裏的人還活著，在宇宙裏漂流著等待救援？”
這句話讓所有人都愣住了，過了好半天，丹尼爾才遲疑地開口：“理論上，你說得對……”
“如果是想救人的話，我可能要打擊一下你們的士氣。”陶德說，“我們隻是一艘過時的老式工程船，停留在這裏是為了收集補給，隻憑這艘船，我們不可能執行整個星係的搜救工作。”
“但隻是要嚐試再救一些人的話，這個計劃可行！船長！”沐海來了精神，“我們已經知道了太空軍的信號頻率，接下來隻要在本星係範圍內搜尋相應信號就可以了！我們可以鎖定各個信號來源，把位置存儲起來！即使現在不救人，以後也可以來救！”
陶德盯著她，似乎是在思索可行性，最後他點了點頭：“先試一試。”
“我來幫忙！”麗子說，“除了摩斯密碼的SOS，我們還有幾個加密的頻段也在發射求救信號，用無線電密碼是效率最低的一種！”
突如其來的新任務讓所有人都興奮起來，雖然相隔幾百年的飛船操作係統已經有了區別，但在工作原理上還是有相通之處，沐海和麗子很快就設定好了搜索程序，將接收結果投映到大屏幕上。
一開始什麽也沒有。
但是僅僅過了幾分鍾，就有一個點在星圖上被標注了出來，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船員們的情緒從一開始的興奮欣喜，再到震撼，最後所有人都沉默了。
“一光年範圍內的信號已經超過了一萬個。”小晴望著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標注點，小聲說，“鑒於戰鬥已經過去了好幾百年，肯定還有大量救生艙漂流離開了這個範圍……”
丹尼爾的聲音變得沉重起來：“這很正常……太空軍與三環人的戰爭持續了兩百年之後才蔓延到這個星係，我們原本自認為已經做了充足準備，附近的移民星球武裝力量，還有來自太陽係的增援部隊，以及原本定居在45號星球周圍的移民，加起來至少有一千萬人，但是戰鬥開始僅僅兩年，其中絕大部分就都失去了聯係。”
“不可能的……隻靠我們不可能救到這麽多人！隻靠萬裏歸鄉號肯定不夠！”沐海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我們必須另想辦法！”
“如果是船隻，我還有個主意。”那個一直沒有說話的羅森博格-黎明21號船員突然開口了，那是一個身材有點臃腫的中年人，“丹尼爾，麗子，你們還記得守望C-7船塢嗎？”
“當然不記得，那是什麽？”
“在我們的船被擊破之前兩個月，三環人摧毀了我們設在C星區的一個造船廠，那裏本來有一批準備出廠的戰艦。”
“那不是常有的事情嗎？”丹尼爾不解地問，“舒爾茨，你想表達什麽？”
“我聽說過那個造船廠的事情，它建在一個小行星上，三環人的攻擊不夠徹底，有好幾個船塢被完全撕裂甩飛，連著裏麵的戰艦一起。”舒爾茨耐心解釋，“理論上這些戰艦是有機會保持完整的，上麵曾經考慮過收回這些戰艦，但是人手太緊張了，每個人都要優先用於對三環人的戰爭，這件事就擱置下來了，至少是在我們的船完蛋之前被擱置下來了。如果在這之後他們也沒機會做這件事的話……”
“整整五百年沒有去做這件事嗎？”沐海表示懷疑，“應該不能拖這麽久吧？”
“不會有五百年。失去了45號行星以後，我們的後勤能力至少減弱了一半，其他星區的戰鬥也愈發激烈，我們能得到的支援很少，最後就是我們這邊的力量越來越少。”丹尼爾陰著臉說，“當時軍團司令部製定的計劃是為太陽係爭取十年時間……”
“但我們的船在第三年就被打爆了。”舒爾茨說。
“你閉嘴——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們去找找這些倒黴的船塢，看有沒有幸存的戰艦對吧？”
“我就是這個意思。”
“還有幸存的地球同胞。”沐海的眼睛裏燃著鬥誌，“我們要救人，救更多的人！”
僅僅在這個小小的恒星係，等待救援的就超過一萬人。
“所以……我就出去拖了兩塊冰，你們就把計劃改成這樣了？”王峰望著大廳裏的新同伴，一臉複雜的表情，“副船長，所以我們還去不去地球？”
“你們想要返回地球的理由很正當，我們沒理由阻止，何況我們也很想知道地球現在的狀況。”麗子聽到了他們的對話，走過來說道，“但是現在還不行，這裏還需要你們。”
王峰聳聳肩：“那是當然，我可沒說要現在走人，不過你們打算具體怎麽做？如果沒有找到那幾個船塢，或者沒有找到幸存的戰艦又該怎麽辦？”
“那就想別的辦法。”沐海倒是已經看開了，“反正我們時間還足夠。”
時間確實很充裕，即使到達那個“守望C-7船塢”也要足足一個月，更何況那塊小行星被炸得四分五裂，碎片在太空裏飄五百年後去了哪裏也是個問題。
沐海本來已經做好在這片星域消耗好幾年的心理準備，但他們的運氣比預想的要好，還沒接近那片區域就接到了信號，於是僅僅四十天以後，萬裏歸鄉號又多了一群同伴，其中包括兩艘受損不大的太空軍戰艦和十六名從救生艙裏拖出來的幸運船員。
沐海也有機會看到了另外一種飛船風格，太空軍的船艙內部明顯比萬裏歸鄉號簡約得多，但是空間並沒有變得更大，反而更狹小了一些，因為要用更多空間來放各種設備，不過船員數量也因此變少了。沐海注意到船員的座位上有一些接口，詢問之後才知道37軍團的太空軍基本都做過人體植入改造，這些接口可以直接和船員體內的數據庫芯片連接，極大地簡化艦船操作。
“比起用語音或動作控製，還是腦電控製比較有效率。”丹尼爾一邊解釋，一邊還捅了這邊一刀，“你們的飛船上如果有條件的話，也可以嚐試進行類似改造……”
“沒有那個條件。”陶德翻著白眼道，“我們隻是一艘一千年前的過時飛船罷了。”
丹尼爾幹笑了兩聲，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我們的計劃可以更改一下。”但是在第一天的早飯後，丹尼爾又找了過來，“萬裏歸鄉號已經為我們做了足夠多的事情，現在該我們37軍團的人繼續了。”
沐海有點好奇：“哦？你們有什麽新的想法？”
“37軍團的全體幸存者已經開了會議並達成一致。”丹尼爾回答，“現在我們所尋獲的兩艘戰艦裏，包括一艘小型驅逐艦和一艘中型護衛艦，我們一致同意將驅逐艦轉交給萬裏歸鄉號。”
“你們的驅逐艦？”沐海嚇了一跳，“我們可不會駕駛那東西！”
“這一點不用擔心。”一個略帶磁性的聲音在走廊裏響起，嚇了眾人一跳，“駕駛的事情交給我。”
那可真是“磁性”的聲音。說話的是一個有著狹長頭部，手足細長的太空軍成員，也穿著太空軍的製服，但樣式與其他人大不相同，衣服上有許多開口，麵料下的皮膚呈現淺銀色的金屬反光。
這是一個機器人。
“這就是昨天我們檢查驅逐艦的最大收獲。”丹尼爾略帶自豪地說，“一個最新型的智能機器人——至少在我們那時候是最新的。”
“我是喬戈裏級驅逐艦的隨艦駕駛員，可以稱呼我為K2-015。”機器人熱情地打著招呼，“腦袋”上的兩個攝像頭閃了一閃，“很遺憾，我本來應該與所配屬的戰艦同時出廠，但是在這之前船塢就被毀掉了，我沒有被激活，隻能與戰艦一起在宇宙裏漂流，還好你們找到了我。”
萬裏歸鄉號的船員們都隻在影像資料裏看到過機器人，他們好奇地走過來圍觀K2-015，王峰還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它的肩膀：“好家夥，這是……應該怎麽說，通過了圖靈測試的？”
“在我被設計出來之前一百年，就有人工智能通過了圖靈測試。”機器人耐心解釋，“但是要以最快速度應對各種各樣的局麵，需要的是比人類更高級的大腦，而不僅僅是通過測試，看上去像個人。初期的人工智能需要巨大的計算單元來支持運算，散熱也不理想，直到人類發明了新的微縮計算單元技術，可以在量子層麵上支持大數據計算，才使得人工智能小型化成為可能，也就誕生了我這樣的機器人。”
“這家夥是比人類更優秀的飛行員，它一個人就能操縱整條戰艦。”丹尼爾說，“你們將要繼續前進，隻憑一艘老舊的工程船是不夠的。如果遇到三環人，連跑都跑不掉。”
“那你們呢？”
丹尼爾指了指自己製服上的太空軍徽章：“我們是地球聯合政府太空軍37軍團的戰士，有義務留在這裏繼續搜救戰友——別擔心，我們給自己留了一條火力更猛的戰艦，說不定我們重新組織起足夠的兵力以後，還能追上你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