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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有什麽可看的呢？
走出遺跡，沐海望著眼前的茫茫沙漠，情不自禁地想。
自記事起，這景象她無止境地看了十八年，沒有任何新意，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她的餘生也隻能看到這片沙漠。現在，這片沙漠又吞噬了她幾乎所有熟悉和親近的人，無論如何她都不應該有任何眷戀。
但“永遠”真的是個奇怪的詞。就算知道自己的生命與星球比起來微不足道，就算知道一切無可眷戀，然而一想到自己真的要與這裏永別，餘生再也不會踏上這片沙漠，沐海心中還是生出難以抑製地感傷。
什麽叫永遠？就是不可阻擋，沒有盡頭。沐海突然想起陶德，移民船隊從地球出發時，他應該也隻是個年輕人吧？他和他的同伴們也應該知道一旦出發就不會再回頭了吧？故鄉是那麽容易說永別的嗎？
“沐海！”身後傳來喊聲，原來是王峰也從遺跡裏走出來，“要出發了，陶中尉讓我通知在外麵的人回去。”
隊伍裏大都是沒心沒肺的小孩，對“遠離故土”並沒有什麽明確概念，在遺跡下層探險更符合他們的興趣，也就隻有幾個年齡稍微大一點的升上地麵進行最後的告別。
“舍不得？”王峰注意到沐海略微落寞的表情，“也對，我們多少都有點的，畢竟生活了這麽多年嘛。不過歸根結底，不過是對‘將要失去’感到恐懼而已——但隻要想想我們可能得到更好的，這也沒什麽。”
沐海有點意外：“你倒是看得開。”
“我平時閑沒事就會想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他們說我是異想天開，不過我再異想天開也沒想到會是現在這個情況。”王峰回答，“嘿嘿，‘我要和古代人一起前往宇宙’，這種事放在前幾天誰會信啊！”
沐海這次深表讚同。
王峰拿出一個小瓶子，蹲下身去用沙子把小瓶填滿，然後心滿意足地把瓶蓋蓋好：“好啦，最後帶個紀念品走就行了！”
沐海有點好笑地看著那個小瓶：“你就帶這點紀念品？”
“因為不差我這點。”王峰指了指身後，“你知道你們村裏那幾個，還有關家兄妹他們，去把那頭凶獸的肉割了好大一塊帶走麽？還掰斷了那家夥半條腿！”
地下大廳裏顯得比之前擁擠了一些，沐海努力讓自己不去注意角落裏那一大堆凶獸的殘骸……小成他們到底拿回來了多少！
“人都到齊了？”陶德點了點大廳裏的人頭，“主機，確認全艦狀態，準備執行8號協議。”
“主機確認全艦係統預熱完成，隨時可以啟動。陶德中尉，根據協議，你現在成為本艦最高指揮官，擁有最高權限，請最終確認是否執行。最後一次警告，8號協議開始執行後不可撤銷。”
陶德任憑幾道光束在身上掃過，回答：“執行。”
“主機確認指令，現在執行8號協議。請全體船員回到座位。”
大家剛剛被指導了怎麽坐在固定椅子上並係好安全帶，現在都趕緊跑回座位，隻有陶德依然站在原地，連身上的盔甲都沒有脫掉過。
他的前麵出現了一個覆蓋整麵牆壁的屏幕，各種圖表、數據、字幕在屏幕各個角落閃動不停，而屏幕最中間則是一個畫麵，沐海一眼認出這是1號基地的遺跡外殼。
“這是我們的頭上？”沐海驚訝地問，“是誰在看著我們？”
“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塔台。萬幸它的攝像和傳輸功能還有部分完好。”陶德解釋說，“這是從塔台看到的景象。”
沐海總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這時候小晴叫了起來：“小海姐，這個是我們在高塔上看到的東西嗎？”
於是她反應過來，這個角度就是從高塔看基地的樣子，隻是看得更清楚一些，角度更高一些——就像是有人爬到了更高的地方，用望遠鏡看著這個基地一樣。
所以，高塔在這幾百年裏一直注視著這裏嗎？
“固定器全部解鎖脫離，發動機點火，人工重力暫時關閉，姿態調整——”主機的聲音在大廳裏回響，並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這些信息的意義，但所有人都看到了畫麵的變化，那是從高塔傳回來的影像：1號基地的廢墟在顫抖，緊接著地麵上出現了無數裂縫，強烈的氣流將沙子吹得滿天都是，但人們依然能看清發生了什麽事。
一個碩大無朋的物體從地下升起，1號基地隻是附在它外表上的一層表皮，現在這層鏽蝕不堪的表皮紛紛破碎脫落，露出下方物體的真實麵目。那是一支呈現流線型的銀色尖錐，側麵有簡潔的葉片伸出，下方則噴吐著藍色的巨大火焰。
沐海隻在書裏看到過類似的東西，她知道那是古代人賴以在天空中飛行的飛船，但她沒想到這艘飛船竟然這麽大，不管是自己的村子還是原本地表上的1號基地相比都黯然失色。
她更沒想到自己此刻正身處飛船內部。
“本艦姿態調整，各係統試運行，外置攝像頭啟動。”屏幕上分出另一個畫麵，這顯然是從飛船上某個位置看到的景象。另一邊高塔所觀察到的飛船已經升到離地上百米的高度，從地麵看的話一定遮天蔽日，和一頭桀驁不馴的怪獸沒有區別，有一些本來來到附近的野獸毫不猶豫地轉身逃離。
隨著飛船繼續爬高，飛船視角也緩緩抬高，於是大家看到了更遠處的沙漠，看到了已經變得很小的一些凶獸，看到了最後一段還在發出藍光的濾網，甚至還看到一艘追月者的運輸機正在沙漠裏艱辛跋涉，它渺小得就像一隻小甲蟲。
再往後就什麽細節都看不到了。飛船高度還在上升，沙漠在畫麵裏變成了無害的一片黃色，這時候高塔畫麵裏已經看不到飛船了，隻有最後一點廢墟殘片還在從空中掉落下來。沐海試著找了一下，也沒有在畫麵裏找到高塔。
它的任務結束了。
“各係統試運行結束，指標正常，符合8號協議履行條件。”聲音再次響起，“現在進入第一階段，請全體船員不要離開座位。”
大廳猛地一震，畫麵上的景象以更快速度遠離而去，想必現在飛船已經升到了平時難以想象的高度，緊接著整個畫麵都被淡黃色的氣體掩蓋，看不清其他東西。有一段時間畫麵幾乎沒有變過，隻有不知道哪裏傳來的嗡嗡聲伴著飛船微弱的顫抖。大廳裏鴉雀無聲，孩子們不知道這個8號協議進行到了哪一步，隻能呆呆地繼續看屏幕。
畫麵上的淡黃色氣體突然一收，一個黃黑相雜的球體占據了整個畫麵。
沐海馬上意識到，這就是他們生活了八百年的天鵝座186行星。現在星球黑色部分比之前看到的已經擴大了不少，淡黃色的大氣形成一道道漣漪，隨著黑色的翻湧向四周不斷擴散，而在大氣層的另一端，她注意到有一片一片的淺綠色光幕在雲層間流動。
“哦，那是極光，磁場變化時就會有，我那會兒很常見。”陶德說，“你們沒有見過嗎？”
“沒有，但是在古代人……也就是你們留下來的影像裏見到過，說實在的，沒想到我們這個星球確實還挺漂亮。”王峰說到這裏，發現所有人都望著他，忍不住無辜地攤開手，“我就說說不行嗎，我又沒想要回去。”
“這顆星球進入了新一輪激烈的地殼造山運動，海床在迅速抬高，海水變淺的同時也擴大了海洋麵積，這對陸地生命非常不利。”陶德在旁邊說，“根據日記，追月者是在大約五百年前抵達這顆行星的，他們是一個流浪族群，飛船已經無法再支持長距離星際航行。人類當時正處於和地球失聯，技術逐步喪失的階段，於是雙方簽訂了和平互助協議，在這個星球上和諧共處……老實說，兩個完全不同的種族，能維持了五百年表麵和平，挺不容易的。”
“我聽一些追月者提起過，他們的技術也在退步，和我們一樣有知識上的斷代。”王峰附和道，“兩邊都越來越弱，最後就變成兩個種族在一起抱團取暖啦。”
“也沒有怎麽取暖的樣子。”關小鳥說，“他們明明還想把我們當奴隸。”
“沒有監測到其他飛行器離開星球表麵。”陶德頓了片刻才說，“要麽追月者有自信在這種條件下繼續生存，要麽是他們已經失去了重返太空的能力……我傾向於後者。”
“那他們……”
“這顆行星與我們初到時已經有很大改變，以追月者的現存技術，應該可以在這次災難中勉強存活，但他們的生存將日益艱難。”陶德搖搖頭，“我們現在也無法拯救他們，8號協議已經啟動，我們回不去了。”
“檢測到空間站信號，開始激活驗證碼，準備數據對接。”
“空間站？”沐海好奇地問。
陶德走到大廳邊緣，屏幕突然消失，牆壁變成了一麵巨大的透明玻璃，沐海隻望了那麵玻璃一眼，便再也收不回目光。
玻璃牆的對麵，186號行星占據了大約一半空間，靜靜地懸浮在黑暗中。而吸引沐海的並不是這顆星球，而是襯托它的背景。
那是一片深邃的黑暗。在黑暗中，無數光點或大或小點綴其間，就像是有人將會發光的沙子一把擲到了黑色幕布上，這張黑色幕布無邊無際，不知道吞噬了多少發光砂礫，並且毫不掩飾地展示著自己的壓迫感。
這就是宇宙，這就是星海，從眼前一直延伸到開始與盡頭。
沐海突然想起，自己曾經擔心地心引力消失，她會掉到天上去。現在她就在“天上”，終於體會到了那恐懼從何而來，那是對於未知和無窮的本能恐懼，對於自己無法掌控的世界，對於能輕易吞噬自己，能輕易吞噬一切的恐懼。
人類在宇宙麵前過於渺小，渺小到說自己就像一顆沙子也是在吹牛。眼前這些發光的沙子，每一粒都散發著能吞噬一切的光和熱，人類有什麽資格將自己與它們相提並論？
“很震撼，對吧？本來應該給你們一點心理準備時間的，不過我覺得問題不大，以後你們看到它的機會還很多，我們的時間很長。別在意，我們當年第一次離開母星大氣層，親自來到太空時，反應沒比你們好多少。”陶德的聲音在年輕人們耳邊響起，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現在聽得進去，“你們看最亮的兩顆恒星，那就是186行星所處星係的雙星係統，拜它們所賜，186行星上從未有過真正的黑夜。然後你們看左上角，那就是我們的空間站。”
沐海很艱難地將視線轉移到左上角，看到一個巨大的圓環狀人造物體，它被恒星光芒照亮了一半，自顧自地在宇宙裏緩緩轉動著。
“它本來是我們移民船隊主艦的一部分，我們將主艦的絕大部分都已經拆解運輸到行星表麵做初期建設，隻留下它作為備用基地，不過現在它能起到的作用也很少了。”陶德說，“我們會在這裏補充一次能量，同時接收空間站這幾百年的觀察數據——雖然我們要離開了，但這些數據資料可不能浪費。”
大家都不知道這些有什麽用，但古代人既然說有用，那應該就是有用的吧。陶德看著他們，自己也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們現在接觸到的是全新的知識，全新的世界，不知所措很正常，但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們有很長的時間。”
他轉過身望著所有人，深邃的黑色太空就在他身後，恒星的光芒在他身上映照出明亮輪廓，無數星星在背景上發著光，就像指引前行的航燈。
“我們要跨越五百光年的距離，我們要在路上孤獨旅行至少一百年，我們不知道自己將會遇到什麽，我們也不知道地球現在的模樣。”陶德說，“所以我會把我知道的一切都教給你們，為將來可能麵臨的挑戰做好一切準備。我相信你們能準備好，記住我們是地球人類。我們可以失敗，可以犯錯——”
所有孩子一起跟著背出下半句：“但我們絕不放棄，絕不屈服。”
陶德滿意地笑了：“很好。”
沐海按捺住自己的激動心情。
星海無垠。而她準備去看看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