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驅逐
趙宇第一次真正呆住了。
回家？
沒錯，當初漂洋過海，在美國尋找一線生機的時候，有朝一日能活著回家確實是自己最大的願望。但是他可從沒期望過，自己真的有恢複意識，而且活蹦亂跳的一天，更沒想到這一天是百年以後。更諷刺的是，自己生活最久的地方已經和自己全無關係，現在自己還認識的活人倒是全都生活在北美大陸。
蘇醒之後這幾個月裏，他也曾經想過自己的故鄉，但那是一百多年前的故鄉，是已經再也回不去的記憶。回家？或許能夠回到那個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城市，甚至還能找到自己曾經生活過的那條街道，但是它和自己記憶中的那個地方，還是一回事嗎？
親戚，朋友，同學，鄰居——自己認得的人已經一個都不在了。
家中的陳設，喜歡的書籍，沉迷過的遊戲，獨愛的飯館——更是一點都沒有留存下來。
回到那個和自己記憶中同名的地方，真的就是回家了嗎？
如果回到那裏，卻發現找不到家的感覺，自己又要去哪裏呢？
“那個，趙宇先生？”王峰咳了一聲，“你還好吧？”
趙宇愣了愣，回過神來：“不好意思，走神了。”
“我理解，不少舊時代人都有差不多的反應，畢竟舊時代和現在有很大差異，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也是很正常的。”
“嗯，我就是這個意思。”趙宇苦惱地抓抓頭，“我還沒有去想這件事。”
“沒關係，要想回亞洲的話隨時都可以，祖國的大門隨時為你們敞開。”王峰說到這裏頓了一頓，“但還有一件事要強調……即使你暫時不想回去，最好也離開威德市，離開軍隊。這裏是前線，出現傷亡的概率還是很高的。”
“離開軍隊？”
“我已經確認過，你原本隸屬的是西海岸共和國第七戰區，雖然現在已經進入第五戰區序列，但還沒有分配到作戰單位，這種情況下你是隨時可以申請退役，而西海岸國民警衛隊是無權拒絕的。”王峰說到這裏，聲音壓低了一點，“私下透露一句，我們對這場戰事並不看好……西海岸共和國可能撐不了多久了，第七戰區的叛變隻是一個前奏，但也可能是多米諾骨牌效應的開始，防線接下來崩潰的速度很可能超出我們的最悲觀預期。”
趙宇一驚：“隻是丟了一個戰區，馬上就支撐不住了？”
“不管WPA如何援助，終究隔了一個太平洋，因為抑製粒子的存在甚至連空運都無法實現，運送物資的效率其實很低，和平時期還好，戰爭時期就很難趕得上需求了，而聯盟軍從資源、人力、運輸等各方麵都是從一開始就占據上風的，西海岸共和國在這場戰爭中撐到現在已經是奇跡了，這不是用勇氣和鬥誌就能彌補的差距。”王峰望望窗外，“不要小看第七戰區投降帶來的影響，它是前線戰區，西海岸共和國把大部分的資源都投入到前線，這一下把這些資源都送到了敵人手裏，元氣大傷是必然的，你明白了吧……第五戰區之前一直沒有直接參戰，作為西海岸共和國的大後方而存在，但現在戰火很快就會燒過來，你如果繼續留在軍隊裏會很危險。”
趙宇關心的卻不是這個：“西海岸共和國……要戰敗了嗎？要滅國了嗎？”
“戰敗幾乎是必然的結局，滅國卻未必。”王峰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最大的可能性是西海岸政府將北美大陸讓出，退守第一戰區夏威夷群島。我們相信這是聯盟軍也可以接受的底線。”
趙宇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好不容易戰鬥到現在，卻發現大局已定，無可挽回嗎……那我所做的這一切，到底意義何在？那麽多戰死的士兵，付出生命後得到的隻是失敗嗎？
王峰站起來，輕輕拍了拍趙宇的肩膀：“不要太難過，在這個星球上，比北美戰場更黑暗、更絕望、更悲哀的戰爭已經發生了無數次。如果覺得實在難以接受，你就想一想，這都是在為了地球文明最終能生存下來吧。”
“隻有這種方式嗎？”
“我們也在嚐試其他的方法，但到目前為止，戰爭依然必不可少。”
看趙宇還是有點發呆，王峰輕咳一聲：“沒決定好就再想想吧，我和陽子今天下午三點就會離開威德市，如果你在這之後做出決定的話就得去舊金山了，那裏每個星期都會有到夏威夷的船，隻要向碼頭證明你的WPA公民身份就行，你的資料已經有備案了，所以不必擔心——當然，我建議你要出發的話最好趁早，整個第五戰區卷入戰火，被占據絕對優勢的聯盟軍圍攻隻是時間問題，到時候即使是WPA的身份估計上船也得排隊。”
“我再考慮一下。”趙宇回答。
王峰點點頭，走出了房間。
趙宇又發了好幾分鍾的呆，最後才長長歎出一口氣。
他站起身來，離開市政廳。
街上依然人來人往，沉重的戰車從身邊轟鳴著駛過，機甲步兵們列著隊從身邊走過，少數穿著普通市民服裝的人在街角一閃而過，就像滴入水池的一滴墨水不會造成任何改變。
威德市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座軍營，按照王峰的說法，再過不久這裏還會變成戰場，而守軍幾乎完全沒有勝利的可能。
那麽自己留在這裏到底還有什麽意義，變成一個死人難道就能證明自己存在過嗎？就算現在身上多了一個外掛，能保證在這種戰場上幸存到最後嗎？
雷蒙德·馬丁可還死不瞑目呢。
“喲，老頭子，你回來了？”亨特的聲音從上方傳來，趙宇這才驚覺自己已經不知不覺走回了軍營宿舍，亨特正倚靠在二樓的欄杆上，手裏拿著一罐啤酒，看到趙宇抬頭，順手就丟了一罐下來，“必須說，這裏的酒還不錯。”
趙宇對啤酒倒不像對香煙那麽排斥，順手打開灌了兩口，也隻能聳聳肩：“亨特，你這是多久沒喝到啤酒了？”
“啊，忘記了，從上了中士的車以後就沒喝過了……”
這時候趙宇已經轉上了二樓：“車長呢？”
“去了601機甲團團部，你知道他是閑不下來的。”亨特說著灌了一口酒，“老頭子你去了哪裏？我可不記得你在這裏有熟人。”
“市政廳，WPA的人找我。”趙宇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他們勸我離開威德市，這裏快變成戰場了。”
亨特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哦，真是大新聞，我打賭這個城市裏隻有我還不知道。”
“我們剛剛從第七戰區逃出來，你能不能好歹情緒表現激烈一點？”
亨特大笑著把啤酒罐丟進旁邊的垃圾箱，伸手又拿了一罐，朝趙宇舉起酒罐：“老頭子，我們是軍人，戰爭是我們的命運。我們和你不一樣，你才踏入這個時代不到一年，而我們出生起就知道自己將要麵對什麽，所以別擔心，這裏的每個人都做好了準備。”
趙宇苦笑一聲：“看來隻有我不合拍。”
“我很羨慕你的不合拍。”博格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走廊上，向兩個人走來，“這代表你曾經身處一個無憂無慮的時代——當然，老頭子你自己可能不是無憂無慮，但你那個時代的大部分普通人都能享受到和平，沒有戰爭，沒有死亡倒計時，沒有限航令，你們的想象力盡可以馳騁到宇宙盡頭，而不會在仰望星空的時候擔心某個地方突然冒出令人心驚膽戰的超新星……老實說，我都有點嫉妒了。”
趙宇看看他：“車長，請收回你的中指，你的意思我已經完全理解了。”
“好啦，老頭子，WPA那邊的手續都辦完了吧？”博格也拿起一罐啤酒，順手指指宿舍門，“現在快點收拾東西給我滾回亞洲去，不要在這裏礙眼了。”
“車長你都知道了？”
“廢話，你是WPA的公民，WPA找你還能有別的事情嗎？他們對自己人可是照顧得很呢！”博格做出一個驅趕的動作，“還是說，他們其實隻是想請你吃飯？”
趙宇隻能點頭承認：“沒錯，WPA的人問我要不要退出軍隊，他們可以立刻安排我回亞洲。”
“所以說你還在這裏賴著幹啥？”
“但是我沒有馬上答應……”
博格瞪圓眼睛，歪著腦袋湊到趙宇麵前：“老頭子，你真的是老到頭腦都糊塗了？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要逃離這塊大陸，卻找不到門路嗎？你留在這裏還打算幹什麽？覺得自己可以憑一己之力扭轉戰局？還是覺得死在這裏很有價值？”
“這裏沒有英雄，也不需要英雄。”亨特在旁邊接嘴，“老頭子，我也覺得你應該回家去。”
趙宇翻了個白眼：“你們真是我的好戰友啊，這才歇了一天就打算要趕我走？”
“不，我並不是打算趕你走。”博格臉上浮現危險的笑容，趙宇看得心頭一緊——車長露出這個表情一般就代表他又有什麽壞主意了，“事實上，我已經趕你走了。”
“啥？！”
“我剛剛已經給601機甲團提交了車組成員名單，”博格說，“最快今天下午就能拿到一台新的MF1，然後就能重新入列了。”
“一台新的死亡使者。”亨特咕噥一聲。
“但是成員名單上沒有你。”博格戳戳趙宇的胸，“我和伊森·帕克斯頓二等兵聊過了，他很願意擔任我的副駕駛。”
趙宇盯著博格，最後千言萬語隻能匯成一句話：“車長，你真是個王八蛋。”
“這一點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