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卯時夜明珠
東堂是距離葉天啟住所最遠的一處所在，因而走在甬道上花去了不少時間，可能是擔心錯過了時辰，老李走得特別快，葉天啟甚至懷疑，這幅老身子骨是如何在濕滑的石板路上不至於摔倒的。
七拐八拐不知經過了多少轉彎，前方一處大門洞開，想來便是康家大院的東堂了，裏麵倒是出奇地靜，想到這裏葉天啟不禁啞然失笑了——怕是隻有康家才會做出此等離譜的事情，天光未亮之時便開堂講課，這家的孩子怕是有得受了。
木門後是一處小院，大體上同葉天啟居住的地方差不多，隻是院中少了不少植株，似乎這個院落裏本就沒多少植物，光禿禿的地麵讓人覺得不甚舒適。
令葉天啟覺得詫異的是，這個院子裏沒有燈火。反倒是幾顆碩大的夜明珠串在了院門兩側的木杆上，將院子照的還算亮堂，隻是冰藍色的光澤讓葉天啟覺得缺乏溫暖。隨著他和老李步入院子，小院兩側矗立的幾個下人高聲喊道：
“葉師傅到！掌——燈！”
話音剛落，當前的房間裏齊刷刷亮起了一片冰藍色的光芒，不用說，房間裏有更多的夜明珠正在代替燭火照明。葉天啟心說康家可真是富庶，連鬥大的夜明珠都那麽多，想必生意一定是異常興旺了。
直到現在他還不知道康家老爺到底是做什麽生意的。
二人在堂前等了片刻，老李便引葉天啟進了裏間，隻見一片冰藍的光芒中，一方茶幾橫放在門前，堂中是一副夫子畫像，兩側則是古色古香的青瓷器。葉天啟環顧了一下，原來當間隻有一個學生，想必就是昨夜那女子口中所述“小兒”吧……
等等，昨夜那女子不是隻在自己夢中出現麽？
這個疑問一經出現，便無法再從心中消弭。葉天啟一直不知那女子是真的出現在自己眼前還是隻在夢中，然而那個駭人的抱著瓷瓶的小男孩又是怎麽回事？
“葉師傅，請就坐行拜師禮吧！”老李似乎看出了葉天啟心中的塊壘，便操著嘶啞的嗓音說道。
葉天啟方才想起此番自己是來這裏教書的，於是便尋了堂上一處高椅坐下，當前便是自己唯一的學生，一拜師傅，算是認了葉天啟這個師傅，二拜夫子，算是結了書緣，這第三拜，卻被老李帶到兩邊的青瓷器前，拜了一個算完禮。
沒等葉天啟回過神來，那孩子緩緩抬起了頭來，卻讓他心下大駭——這孩子怎麽和夢中那個懷抱瓷瓶的孩子如此相像？
盡管沒有見過那孩子的麵目，但一種強烈的感覺正在衝擊著葉天啟的記憶，他十分肯定——眼前這個孩子，一定就是那個在甬道上直勾勾看著自己的那個！
“師傅好，請用茶。”男孩清澈的童聲將葉天啟從回憶的漩渦裏拉轉來，孩子端著一個做工考究的青瓷茶盞，裏麵是沏好的茶，葉天啟一怔，便接過了茶盞。
細細端詳下，這孩子生得還算清秀，眉宇之間似乎有種奇妙的感覺，看上去覺得十分聰慧，並不像印象中頑劣子弟那樣，葉天啟看著還算滿意，便緩緩飲下了清茶。一口茶入腹，立時覺得暑氣頓消，也不知茶中加入了何物。
“葉師傅，開始吧，辰時我再引你回房。”老李生澀的嗓音又一次不合時宜地響起。葉天啟便打開書箱，將教書用的東西放到了案幾上，第一課就算是這麽開始了。
從《大學》、《中庸》開始，雞叫第二遍的時候，孩子已經學會了大半，剩下的時間便是識字了，千字文教了一半，看來孩子還算聰慧，葉天啟便隨口說了一句：“徒兒叫什麽名字？”
“單名一個皓。”男孩沒有抬頭，仍舊癡癡地看著書本。
“康皓，不錯的名字……”葉天啟喃喃說道，“為師送你一個表字，就叫‘天賜’吧，算是給你的見麵禮。”說罷，喝下口清茶，頓時覺得清涼入骨。
“還不快拜謝師傅賜字！”老李在一旁催促道。
“哦……”康皓依樣畫葫蘆地對著葉天啟拜了一下道：“謝師傅賜字！”
葉天啟看著眼前這個孩子，的確很像那個幾次嚇到自己的孩童，隻是礙於老李的麵子不敢多問而已，而老李似乎對自己寸步不離，葉天啟一直尋不到機會問康皓，他是否就是那個在甬道上抱著青瓷瓶的孩子。
接近天光的時候，雞叫了第三遍，門外響起一通沉悶的鑼聲，驚得葉天啟眼皮一跳。這時老李緩緩站起身來，道：“葉師傅，我們走吧，辰時將到，今天的授課就到這裏吧。”
葉天啟分明從康皓的嚴眼中看出了不舍，那是一種自己早年便有過的對書本的癡戀，當下便動了心念，想再多教孩子一會。
沒想到老李一把將他的書箱拖走，道：“老爺說了，授課不超過辰時，葉師傅請回吧！”
言下之意是必須要走了。當下康皓便懂事地對葉天啟拜別：“送過葉師傅！”
“滅——燈！”
二人從院門離開的當口，一個下人高聲地吆喝道，葉天啟身後院內的夜明珠便齊刷刷地滅掉了，一切宛如從未發生，葉天啟回頭一看，那東堂掩映在即將破曉的黎明中，青灰色的外觀看上去頗為雄偉，好似不像一般的正堂，老李在一旁不斷催促，他隻好加快腳步離開。
在走過一處甬道的轉角時，葉天啟眼皮一跳——那個昨夜來訪的女子，此刻正在轉角深處，穿著那件華貴的衣裳對自己盈盈拜謝。他不自覺地點頭回應著。
“看什麽看呢？還不快走！”老李又在催促了。
“老李，你看那個女子……”葉天啟一回神，便指著轉角說道，想指給老李看。
老李沒好氣地說道：“有什麽好看的，不就是一堵牆麽？”說來也怪，回身之間那個女子竟然又不見了，葉天啟不禁覺得詫異，又不方便直問，便悻悻地隨著老李去了。
回到西堂用早飯時，那裏已是人聲鼎沸，見到葉天啟進來，大家忽然都停止了議論，都以奇怪的眼神看著他，倒是老李頗為殷勤地為他打飯夾菜，葉天啟嚼著米飯，耳旁似乎聽到了細碎的念叨：
“喲，就是這個人啊……膽子真大！”
“你瞎說啥呢，說不定二奶奶就喜歡這樣的……能教好她的孩子……”
“快別說了，二奶奶，我的天，嘖嘖嘖嘖……”
“快吃快吃，吃了咱趕緊走！”
……
葉天啟忽然覺得，自己在這群下人眼中，分明成了一個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