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納蘭玉霜

南堂旁邊的那棵歪脖子槐樹,是康家大院的禁區,十來天之後,葉天啟終於知道這個偌大的院子裏有些什麽不能去的地方。

如果一個普通人來到康家大院,在沒有下人帶領的前提下一定是會迷路的,因此葉天啟大部分時間都選擇留在自己居住的小院裏,喝茶讀書,坐看風雨。

關於那棵歪脖子槐樹的傳說是前些日子從夥房的周大嬸那裏聽來的,說來也怪,自從當了康皓的師傅之後,院裏的人看他的眼色有些不對了,尤其是青壯的小夥子們,一個個都離他遠遠的,眼神裏都流露出一種複雜的神情。或許在這個時代,能夠在大院裏當一個小少爺的老師是一個頗為令人眼紅的差事,大多數時間裏葉天啟隻好和老婆子們聊天,幸好這些老婆子不那麽勢利,周大嬸就是其中一個爽快人。

聽說那棵槐樹下撞死了一個人。

這是周大嬸說的,具體是誰撞死在那裏,又是何時的事,她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是反複叮囑葉天啟沒事別去那個地方,陰氣太重,傷了小夥子的陽剛就不好了。

對於這等說法葉天啟也是將信將疑,不過有一次遠遠路過老槐樹的時候他似乎在樹幹上看到了一個碗口大的疤,也不知是不是那個撞死的人留下的。通過和下人們的交談,葉天啟終於知道,康家是遠近聞名的瓷商,府上除了留有價值連城的古瓷之外,康家製瓷的手藝也是頗為精湛的,甚至官府裏的瓷器多半都出自康老爺的爐窯。

葉天啟對瓷器沒什麽研究,在他看來,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不過就是盛放的器皿而已,倒是康家上下老少對瓷器都奉若神物,打碎一個瓷器動輒會被家法伺候,葉天啟便時常望著自己房中幾件上好的古瓷皺眉頭。

說不定哪天倒黴的便是自己。

時間說著說著便到了六月,再過一個月,一年一度的中元節又要到來了,康家上下都在為了除大儺做著準備,葉天啟倒是樂得清閑,除了每日卯時上工、辰時下工之外,生活一如既往,隻是康皓越發乖巧起來,記憶力也超群,想想這樣下去要不了多久,這孩子自己就沒法教下去了。

所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可能就是這個意思。

反倒是那個女子,自從上次清晨在甬道上一見之後,竟然就此不見了蹤跡,本來隻見過兩次,葉天啟卻對她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亦真亦假,甚至都不知道這個女子到底姓甚名誰,是誰的夫人,但從裝束來看,怕是康老爺的一個偏房。

每天下工時分,在老李的催促下,葉天啟都是匆匆忙忙地行走,但下意識還是會朝那個方向瞅上一眼,可惜的是,那個女子似乎就這樣憑空消失,杳無音訊。

幾次在課上都想問問康皓,他的母親到底是誰,可惜老李盯康皓比盯賊還緊,葉天啟一直找不到機會。

隻是卯時上課,辰時下課,這似乎成了鐵律,多一刻都不許,每當葉天啟走進東堂的大門時,裏麵便會充滿夜明珠的光澤,等到離開時,燈火齊滅,就像根本沒有人居住一般。而且在白日裏葉天啟循著東邊望去,卻怎麽也找不到那個巍峨的建築。東堂簡直就像是一個神秘的所在,他也不敢多問,隻是每日反複穿梭在甬道間,上課,下課。

這一晚,約莫子夜時分,天空中忽然掀起一陣涼風,正在納涼的葉天啟忽然覺得有些發冷,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正待回屋休息時,門外卻傳來了款款的敲門聲。

開得門一瞧,一絲暖意忽然從心底升起。

隻見那個多日未見的女子,正款款立在當前,雙眸微婉,朱唇微啟,此刻正笑盈盈地看著自己。

“原來是夫人,在下有禮。”葉天啟心中一驚,說不出的一絲喜悅湧了上來,趕緊作揖行禮。

“葉師傅有禮了,奴家可否進來一敘?”那女子笑得彎了眉毛,依舊是上次那身裝扮,倒是在這有些清涼的夜裏顯得不那麽突兀了。

讓過女子後,葉天啟緩緩關上大門,示意女子到廊下坐。

“這段時間貴公子甚是乖巧,課業也突飛猛進,實乃奇才。”葉天啟見女子款款落座後,便開啟了話匣子,雖說子夜時分一男一女相處廊下多有不便,但他還是鬼使神差地希望女子不要這麽早離開。

“還得多謝葉師傅教導有方才是,犬子頑劣,一定給師傅添了不少麻煩。”女子依舊微笑,隻是臉色似乎有些欠佳,在月色下顯得有些病態的美感。

“哪裏哪裏,請用茶。”葉天啟趕緊沏茶奉客,心裏卻跟喝了蜜一樣。

那女子甚是知書達理,落座之後談吐自然,令他感到身心愉悅,隻是心中如小鹿猛撞,麵色上卻還要裝作氣定神閑,倒也為難不小。

二人從康皓談起,風花雪月無所不及,那女子時時掩口輕笑,倒無半分輕佻之意,葉天啟也是坐而論道,不知不覺見已經醜時將近,一縷烏雲將月色蒙上,葉天啟方才覺得有些微涼,便道:“時刻不早,不知夫人住在何處,可否由在下送夫人歸寢?”

“唔……不知已經醜時了,耽擱師傅休息,真是大不敬,萬望恕罪。”那女子麵色上似乎有所變化,隻是在漆黑的夜間不曾看得分明,倒是沒有離去的意思。

“不知天賜,哦,也就是皓兒睡了麽?”葉天啟心中頓生尷尬,便換了話題。

那女子聞言神色黯然,好似被葉天啟說中了什麽心事,半晌後,盈盈答道:“師傅有所不知,皓兒與我,已多年未見……”

“啊?”這一席話讓葉天啟始料不及,“夫人的意思是,你母子二人經年不得相見?這又是為何?”

“唉,師傅有所不知。我本是康家二少爺的人,可惜夫家死得早,家中頓生變故,大奶奶便奪了皓兒去,奴家也是見不到愛子啊……”說到此廂,女子竟然嚶嚶哭泣起來。

原來是康老爺弟弟的夫人,怪不得自己在大院中鮮見得她,想必因為守寡的緣故,隻能在夜間行走吧,想到這裏葉天啟不禁也感到傷懷起來。

門外忽然響起一通鑼聲,沙漏的時刻已經走到了醜時,這一通報時下,忽然聽得不遠處一個院落裏發出了一聲清脆的撞擊聲。這聲音在葉天啟聽來如同雷劈一般。

那是瓷器摔碎的聲音。

那女子聞聲忽然臉色大變,起身便欲告辭,葉天啟也不便多留,隻是臨行前問了一句:“在下不才,敢問夫人芳名?”

“奴家複姓納蘭,玉霜便是名字。”那女子飄然而出,蓮足隱在裙擺下,顯得尤為生動可人。

目送納蘭玉霜離去後,在夜裏傳來了爭吵的聲音。

“大奶奶,對不起,奴婢錯了!摔碎了瓷器!”

“混賬東西!誰說你錯了!叫你摔你就摔!摔了老娘才心安!”這是康家大奶奶的聲音。

那小奴似乎嚇破了膽,難道康家的家法真的如此嚴苛,以至於失手摔了瓷器的小奴會嚇成這個樣子?

“奴婢害怕……”那個小奴似乎已經尿了褲子。

“怕什麽?有我在,你繼續摔,全摔了才好呢!”大奶奶似乎動了氣,但這氣發得真是沒有來頭。

“萬一二奶奶知道了,會,會,嗚嗚嗚嗚……”那小奴真的哭了起來。

康老爺出門辦事去了,如果他老人家在,這個倒黴的小奴會不會被打得半死?想到這裏,葉天啟覺得心裏產生了不小的疑問——為什麽大奶奶那麽憎恨這些瓷器?如果康老爺一時不會來,她會不會慫恿手下把全院的瓷器全摔了?

正當這時,他的頭皮猛然一跳,因為就在他前麵不遠處的甬道上,那個熟悉的身影又出現了。

懷抱著青花瓷瓶的男孩,看不清麵目,分明就穿著和康皓相仿的衣裳,正幽幽地看著葉天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