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碧血

青袂不知道為什麽自己一生下來就記事了。

這雙眼睛自虛空中落到這個世界上,從它睜開的一刻起,看到過的東西便不會再忘記,猶如刀劈斧鑿。她樣樣都記得。

她記得那個子夜,師父是怎樣把她放在竹背簍裏,負著她攀上喀念什峰頂。她記得師父身上的氣息,那是灰色線香的氣味,是山風與木葉、碣石與流水、黑夜與白天的氣味。

師父身上的氣息,是七弦彈動那一刹,琴的氣味。過去是一片白茫茫的寂靜,將來也是。隻有這一刹那是真實。時間對青袂來說,是大片無涯的荒野,她站在中央,看到一個背影,那就是師父。他隻存在於琴弦響動的一瞬間,在她眼中就成為無法翻越的永恒。

這個名叫迷風的巫人。她記得他身上的黑袍,他背後的長發,他頜下的胡須,他轉過頭來的時候,那雙溫和蒼涼的眼睛。

她記得那一天,師父的袍角拍於臉頰驚醒她的夢。當紅日從雲海裏跳出來,絢爛彩霞遍灑折翼山脈。漫漫長夜終於過去,刺瞎人眼的光明普照四野。太陽升起來了。

太陽照著喀念什之頂。在光禿禿的斷了頭的高峰上,她看到那些白石砌成的柱子。

每一根石柱都粗可合圍,柱基堅實廣大,柱頂雕刻著含義不明的、屬於蠻荒異族的猙獰臉譜。有的在笑,有的在哭,有喜也有怒,每一個民族所崇奉信仰的神明,到頭來總是看不透這塵世七情。

太陽照著青袂的眼睛。她在師父懷裏驚號起來。

很多年以後她還沒忘,當她還是個嬰兒的時候,曾經被喀念什峰頂那些排列成北鬥形狀的七根石柱嚇哭過。她怕它們。

那些柱子頂端雕著貪嗔喜怒愛怨妒七種臉譜,柱身華美繁複,羽毛狀花紋連綿環繞,永不到頭。七張神靈麵孔沐浴旭日光中,高高地俯瞰黑袍男子與他懷抱中的嬰孩。

青袂使勁揪著師父的胡須,死不敢撒手。

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是為世間至苦。她還不明白,可她怕它們。

她害怕這些高高在上的、冰冷的、不祥的石柱。

所以她永不再去喀念什,那地方總讓她心驚肉跳。在青袂寂寞的成長中,最大的快樂隻是喀都什之巔、樹頂上偶爾的抱膝獨坐。

最好的朋友,就是那些飛鳥吧?雖然它們不會說話,雖然它們與她之間永遠隔著一重天空,雖然,她並不太明白,朋友這兩個字是什麽意思。她在師父的書上翻到這樣幾句話:“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相彼鳥矣,猶求友聲。矧伊人矣,不求友生?”可是她不會說鳥兒的語言。她便隻能呆呆地仰望它們,成群結隊飛來飛去,唱出快樂的歌聲。

青袂是個沒有朋友的女孩。但她有師父。

隻有師父。

師父帶著她住在折翼山,這是薩卡族人自古聚居的地方。山脈連綿,覆蓋百裏。雖然貧瘠、濕熱的紅土地似乎隻適合樹木蔓草瘋長而吝於將穀稷賜予人類,但這裏是薩卡人祖祖輩輩的家啊。據說他們都住在山腳下,依靠雙手辛勤勞作,種植番薯、甘蔗、芭蕉、鳳梨與玉蜀黍,苦澀的鹹水井裏曬出井鹽。在收成不好的荒年,村裏的男人們就挎上弓箭進山狩獵飛禽走獸,帶回去養活妻兒。薩卡的老百姓生活得艱辛而又頑強。

青袂從來沒見過他們。有時她想,其實她不該說“他們”,因為她自己原本也是他們中的一員。

她是薩卡人。這裏除了師父,所有人都是同族。大家都住在山下的村子裏,一起種地,一起打獵,一起唱歌,一起挨過荒年。隻有她,從一生下來就被送到山上,交給一個很多年前從遙遠中原來到折翼山的漢人撫養。

薩卡一族的大祭司,為什麽要由一個漢人來當呢?她沒問過,就像她不知道師父是哪一年、為什麽到這貧瘠的蠻荒之地來。師父說,青袂,如果你不想讓我生氣,就得學會永遠不要問為什麽。

她學會靜靜地接受一切,不問,不想。他們說她是族中選出來的聖女,這是那一年神恩卜示,天賜聖女降於折翼山。大祭司會同族長與九長老,從全族幾百個新生嬰兒中,鄭重地把她挑選出來。這是薩卡舉族最高殊榮,迦羅那迦之神眷顧,神的眼睛落在這個女嬰身上,她將秉承它的恩旨,把吉祥與幸福帶給這裏的人們。

這都是野九族長說的。她兩歲那年,他曾上山來看過她。那個雞皮鶴發、皺紋深得像溝壑一樣的、黑布包頭上戴著巨大銀飾的老人使她害怕,她躲在師父背後,看著他額上朱砂塗出的鮮紅圖形與刺穿上唇的銀釘大哭,不肯出來見他。

她拚命揪住師父的黑袍。作為族中祭司,他並未在族長駕臨時起身迎接,清瘦的男子迷風仍然垂目望著他的琴,任憑孩子在背後把鼻涕眼淚都蹭在他身上。

他連手指都沒動一動。靜定隻若風雨中傲然指天的喀都什峰。

野九族長瞧著師徒倆,歎道:“她還在哭。她還是會哭。”

師父說:“她還小。今年才兩歲呢,族長。您該過幾年再來看她。”

“大祭司與薩卡人同榮共辱這麽久……全族人都信得過您。”野九族長道,“嗯,才兩歲啊……是我來得早了。聖女交給您,大祭司,我們都是放心的。孩子看起來很健康,這些年大祭司養育她,多費心了。”

“我會像撫養我自己的孩子一樣把她好好養大。請族長並闔族父老放心。”

師父的聲音,似乎很冷。像一段早已枯朽的死木,任何金石擲到上頭,激不起半點回響。

“迷風此身,早就不該再存在世上。是薩卡的父老們讓我又活了這許多年。”黑袍巫師看著琴弦,慢慢地說,“此乃再造之恩……再造之恩。迷風一生一世銘記於心。請族長轉告山下父老:迷風必當盡心竭力,不負所托。聖女在這裏,很好。”

“是啊,我看出來了,大祭司撫育此兒實是盡心竭力。嗯,好孩子,過來,讓我看看你。好個孩兒,她叫……青袂,是麽?好青袂,別怕,爺爺隻是想看看你、看看你……”

野九族長生硬地吐出她的漢文名字。青袂惶恐地大哭著,被從師父背後拖出來,那隻樹根一般瘦硬的老手按在頭頂,撫摸著細軟的額發。野九族長渾濁的雙眼長久地凝視著她。兩歲那年她已經聽得懂漢話與薩卡話,她知道他在說什麽,可是她怕。

她怕。老人皺紋遍布的臉令她想起喀念什峰頂那些變形的猙獰石柱。她瞪著他麵上朱砂紋,猛低頭,一口咬在他右腕。突然砰的一聲,她還未明白是怎麽回事,身子已遠遠飛出去。

青袂撞在草廬角落擺放的石鼓上,渾身都在痛,哭得好苦。一股柔和的氣流卻席地卷來,伴隨著兩聲錚錚琴音,她七葷八素被從地下扶起。那股氣流卷住腰肢,往後回拖。

一隻冰冷大手輕輕拭去女孩額角的鮮血。青袂抽咽著,偎在男子懷裏。

“青袂乖,不怕。師父在這兒呢。”琴音又起,泠泠商弦,含住殺機。她聽到師父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迦羅那迦之神看著,族長也未免太心急了些——聖女今年剛滿兩歲!她才兩歲!”

青袂抓住他衣袍,把頭向那瘦削冰涼的胸膛拱去,像一隻獸雛尋找著母獸的**。

“……是我莽撞了。請大祭司見諒。我不會再打擾你們,然則聖女就全拜托大祭司撫養了。”

老人左手緊緊握住右腕,指縫間滲出點滴紅血。那小小的牙印子——青袂是天生能在傾盆暴雨中攀上懸崖的人啊,當她發怒的時候,就是一頭小獸。

她在師父的懷抱中偷偷瞟著那個“壞人”,他的嘴唇顫抖得厲害,她很納悶,難道她咬得他很疼嗎?他嘴上不是釘著銀釘的嗎,那麽長的釘子穿透嘴唇他都不怕,怎麽倒怕起她來呢?要說疼,她也被他摔得很疼啊。

野九族長匆匆轉身:“大祭司善自珍重,請好生看待聖女,不要再讓她哭泣。”

“我會的。山居疏懶,就不送族長了。”

那老人一身銀飾,丁丁當當地隨他赭紅衣裳的背影消失在草廬門外。腳步踉蹌、慌慌張張——她真的咬痛了這個爺爺嗎?

青袂埋下頭,假裝什麽也沒看見,以免挨罵。但師父摸著她的發,他的手這樣大,幾乎覆蓋住她整個頭顱。

“青袂不哭、不哭啊。有師父在,師父陪著你。”

她攀住他冰冷的手指仰起臉來。師父沒看她,他的目光茫茫望向前方,草廬之外,野九族長離去的方向那太陽在深山蔓草荒煙中彌漫成灰蒙蒙的一片。師父抱著她,師父的手上有濕濕的東西滴到青袂臉上。淡綠色的**清澈如水,像竹葉上隔夜的雨,從他細長的指尖落在她掌心。

青袂摸到自己額頭,那兒一道新傷口流淌出同樣的**。師父的黑袍胸口,被沾濕了。

是淡綠色的**,涼的。女童眨動著濕漉漉的睫毛,聽見那個名叫迷風的男子說:“青袂,師父……會保護你的……還疼嗎?”

她用漢話——他和她共同的語言——答道:“不疼。”

她便知道她和其他人不同——和所有人都不同。

兩歲那年,野九爺爺手上流出的鮮紅血液讓她看到這個。他的血好紅,而她的血,是綠的。

綠色的血,又淡,又涼,又薄,沒有氣味與溫度。如同她的眼眸。

青袂是個生著一雙綠眼睛的女孩。那顏色比最幹淨的泉水還要清,比最新的竹葉更嫩。那對眼裏仿佛能映出折翼山之上,最晴好的天氣裏沒有半縷雲絲的時候,天空的青色。

不染片翳。明澈透底。難畫難描。

世間沒有一種色彩可以複製青袂眼裏的顏色。當她望著你,你甚至可以照見自己的靈魂。

因此她的名字叫作青袂嗎。到她能夠下地奔跑,師父就給她穿青色的衣裳。雖然隻是一件套頭寬袍與麻編軟鞋,一針針,一線線,都從師父手裏縫出來。在那些燈火搖曳的夜晚,她蜷在琴邊蒲團上睡了,他伴著風聲,慢慢把柔軟的新布裁剪連綴成小小的衣衫。後來衣衫越做越長,她的身量在長高,師父睡得也越來越晚。清晨,寒氣侵骨時分,他搖醒她,說,青袂,來試試這件衣服合不合身。

少女青袂就站起來,褪掉舊衣,換上師父給她做的新衣裳。蒼白纖瘦的身體在熹微曙色中似一座玉石雕像,晨霧籠著她,太陽映著她,發出淡淡光澤。她的腰這麽細腿這麽長,袍子還來不及落下,她已欣喜地旋轉起來,**出兩條小腿,青袂飄散像飛鳥的翅膀。

“師父,這衣服真好看!”

她總是這麽說,雖然每次師父給她縫的新衣都一樣。就像每一次當她當著他的麵脫去衣衫,他隻是盤膝坐於燈火畔,靜靜看著她歡喜飛旋,袍擺像朵青色蓮花開出皎潔肢體。這女孩一年年地長高,他得用更多的布料,更長的針線,一針一針,沒了沒完……在山風木葉碣石流水之中,小小的、瘦瘦的青袂長大了,不再是那個會撒尿在他身上的嬰孩,青袂她長成一個長發如瀑眼眸如星的姑娘,她的身體如此美好。

迷風看著這美好身體,疲倦地笑了笑:“合身就好。去洗個臉,睡吧。”

她忽然停止旋轉,跪在他身旁,雙手抓住他的手,貼在臉上。她不會說喜歡,不會說謝謝師父,從小到大,這是他與她之間唯一用以表達感情的隱秘的方式。青袂的手也很長了,她的人並不算高,但骨骼非常的細長,正如她的師父——她的皮膚也很冷,不過沒有他冷。

迷風輕輕抽出了手,道:“我累了。你該去睡了。”

於是她就去洗臉,回到她自己的小屋,睡在竹**。青袂是這樣順從的女孩,從不多問一句為什麽。因為她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樣。

她是聖女。族長和九長老挑選出來、大祭司親手撫養大的薩卡一族唯一的一位聖女。

她和衣睡著了。她知道自己不是別的女孩,得到新衣的時候她不能笑,難過的時候她不能哭,生氣的時候也不可以發作。兩歲之後她再也沒見過族人,對野九族長的那一咬,是她一生中僅有的一次爆發。

族長說:她不該懂得什麽是悲,什麽又是喜,她的心應當如空氣一般透明,塵世七情六欲,近不得她的身。

因為她是聖女。

青袂是一個沒有自己的女孩。

但是她有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