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荒棧

“總是說血魔血魔。究竟這血魔是個什麽東西呢?”

我聽到櫃台後麵,一個沙啞的嗓音歎了口氣,輕輕地問。如同自言自語,並不指望有誰來回答。

那時我在城中遊**,天明時分,我累了,便走到這家客棧。我覺得我走不動了。

我沒有錢。但沒人趕我出去。其實這個時候,客棧已經不是客棧,就好像酒樓不再是酒樓、銀號不再是銀號、家不再是家。士農工商,婚喪嫁娶,這世上一切平淡穩定的日子都被迫終止。

在烽火連天的年代,每個人都沒有了家。

這曾是一座繁華城市,市列珠璣,戶盈羅綺,十萬人家。這曾是一家百年老號,樓有三層高,仰望廳堂梁柱,至今仍殘存剝落了的描金藻繪。

但是這一切都過去了。朱梁畫棟結滿蛛塵,飄呀飄的鬼影子,偶爾簌簌地墜在我臉上。

我蜷縮在角落裏,看著自言自語的老板。他頹喪地趴在櫃上,隻露出一把花白頭發,也不知有多少日子沒梳理過,像一窩幹草。

他是一個黃土埋了半截的老人了。不過沒有我老。

“那是一隻畜生。”突然有人說話,那把花白頭發在櫃後猛地一跳,可憐的老板被嚇著了。

是那隊爛醉的兵。他們在月下狂歌狂哭時,我從馬腹下抱著琴偷偷溜走,連滾帶爬,感謝我這把還算靈活的老骨頭,他們沒發現,要不就是根本懶得理我。

我比他們先到客棧。兵們闖進來的時候,更不會留意角落裏有團一動不動的灰撲撲的東西,也許他們以為那是一隻麻袋。

他們隻顧著逼老板拿出僅剩的酒來,他舍不得他們就亮出長矛。他們要喝酒,酒是好東西啊,喝醉之後就可以忘記很多事情。

不過他們不知道,有些事,是喝得再多也忘不了的。

領頭的兵捧著酒壇痛飲,這可是上品女兒紅啊,琥珀色**從莽漢嘴邊淋漓下來,一半倒都流到鐵甲上。浪費啊浪費。你以為甲戈也會喝酒麽?

兵者為凶器,它們想喝的、唯一能喝的,隻有血。

老板枯黃的臉從高櫃後膽戰心驚地探出來,小眼珠子哧溜亂轉,一副心痛欲死神情。這做了一輩子生意的老人一定在本能地計算此刻有多少銀子嘩嘩順著大兵的鐵甲淌走了,但這年頭,命都保不住了,還要錢做什麽呢。

領頭的兵一抹絡腮胡,冷笑著說:“血魔是天下最殘忍的一頭畜生,是薩卡妖人信奉的邪神。妖人的頭子、那該死的什麽大巫勾結了這吃人魔鬼,就是它在作祟,使那些蠻子竟敢犯我天朝,殺我百姓。這場災禍全該算在它頭上——這筆血債總有一天要償還!”

“唉,我有三個兒子……我有過三個兒子……”老板喃喃道,“三個兒子全都去當兵了,這年頭,保家衛國,應該,我讓他們去,不去也不行……我三個兒子全都去打仗了,一個也沒回來……軍爺,我有過三個兒子啊……”

老人重又趴倒在櫃台上,風把門扇吹得一開一合,啪啪作響。風裏傳來了嘶啞的哭聲。

“戰亂之年,遭殃的又豈止你一家?那些死在沙場的兄弟,他們哪一個不是人生父母養。老頭兒,收起這副喪氣嘴臉,要怪就怪薩卡妖人,就怪血魔那畜生!”大兵把空酒壇摔碎在地,豪言壯語,“你等著吧,邪總不能勝正,老天是有眼睛的!等我們打到折翼山,定要將那魔鬼一刀刀零碎剮了,它喝下去的鮮血我要它吐出來!”

“軍爺說得好、說得好。老天是有眼睛的,那血魔逞不了多久的威風啊,這樣吃人的東西它活不長啊……天也不容它啊!”

老板嘮嘮叨叨地重複。人一上了年紀,總會變得羅嗦,變成可笑的老廢物。他抽泣著,翻來覆去安慰著自己。

“血魔一定會死,一定會死。老天是有眼睛的……仗總會打完的……總會打完的吧?”

可是戰爭開始到如今,已經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