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勸降

那張斑駁肮髒的老琴。黑漆碎裂剝落,劃痕交錯像老人臉上重疊皺紋。琴身落滿塵土,風吹過,塵霧靜靜浮動。冷月光照著七根弦,雁足它架在我臂彎。

指甲中塞滿汙泥的、枯瘦的手輕輕撫過琴脊,像撫摸一個女人柔美然而早已變得冰涼的細腰。

那個女人已經死去。她的身體在三百年前失去了溫度,化作泥土再也不可重尋。她隻是一個幻像。

我看到那沒有名字的流浪歌者,他蒼老得就快死了,他的手指一遍又一遍撫過疊印於琴身的女子幻影,無限溫柔眷戀。她側臥在那裏睡著,睡得多美,她再也不會醒來。

老人汙穢的指尖穿越她的身體,虛空中蜷曲起來,隻抓到冰冷琴弦。

猶如捕風。

當七弦喑啞。當琴歌沉寂。當年華老去,吾愛,你當知道這世上一切終必成空,所有的歡樂與苦痛,都會成為過去。

三百又十個白雪茫茫的年頭啊……吾愛,這個人間,它真是荒涼。

“你為什麽不彈琴。”

沙啞的聲音隔著橫塘,被風遙遙送來。掃南大軍元帥莫相顧注視著我,說道:“為什麽不彈響你的琴。你手中有風雷之威,你是黑暗帝國的君主,這張琴便是王冕。用它證明你的尊嚴與姓名,你將它們踐入泥塗已三百年——迷風,為什麽到了現在,你仍不肯使用九霄環佩。它是天下最強大的神兵利器,人們說——”

“它不是。”我說,“它不是殺人的武器,這三百年來,它從來不是。你看到的這張琴,它身上不該沾血,不應該……”

“別像個孩子一樣說話!你是當今之世‘那個人’唯一的傳人,你懷中抱著的是魔琴!”他厲聲喝道,“那是九霄環佩!為了尋找你和這張魔琴費盡傾國之力,現在你倒來裝傻!如果魔琴不殺人它還能幹什麽你告訴我!”

“哭泣。在此之前它在歌唱,在此之後它隻能哭泣。這就是一張琴的本分,這就是一個歌者唯一的能力。琴是最忠實的夥伴,它會替人哭出所有哭不出來的話。我的故人,在見到你之前我已用它哭泣了三百年。”

“你錯了。”

“錯的是你們。莫少俠,請你看清楚。這真的,隻是一張琴。”

“這真的隻是一張琴。就像站在我麵前的真的隻是一個癡心的流浪歌者、一個思念亡妻直到發白的多情郎君?迷風,什麽時候你變得如此慈悲為懷?”他唇角浮起譏刺的冷笑,“多麽心慈手軟的大善人——好個連螞蟻也不忍心踩死的老人家!如果這是你,請告訴我,一招擊敗大光明劍的又是誰?劍氣如霜須眉落,這一手怕不是一個賣唱老兒使得出來的吧?好法力,好殺氣啊!”

“我沒殺了他,你好像很遺憾。莫大帥,他不是你的愛將麽?將帥尚且不能同心,何談克敵製勝?”

“此次任務是尋找迷風先生。隻要先生出山平定戰亂、解救我天朝生民於倒懸之苦,末將性命微不足道。”

昆侖派護教聖火法王、掃南大軍驍騎營左前鋒趙銳跪於血泊,語聲仍是毫無波瀾。

“一當了朝廷軍官,真就變了一個人。趙大俠,我聽說二十年間就連昆侖掌門也號令不動你大駕,今日竟然甘為蜀山派驅使。”

“我是漢人。迷風先生,你也是。”

須眉盡落的中年男子冷冷道:“倘若能打動你的良心。倘若你還有良心。我的生死又算得了什麽。”

“殺了你我一樣可以反悔。別忘記黑袍巫師是不講道義的。”我笑了,“我們是沒有心肝的一群人。我們不是人。”

“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軍令如山。我必須服從。”

“可是……我並不想殺你。我發過誓。很久以前我就說過,我再也不會殺人了。”

“那麽先師和柯師兄是死於誰人手底?三百年前那些法界同道是誰殺的,這場戰爭中千千萬萬的百姓、薩卡人和漢人因誰而死?迷風,你可以不是人,但他們是!這些無辜的人他們憑什麽就得死!”

莫相顧嘶聲呐喊,如同刀鋒劈過。隔著厚厚積陳的風塵劈開一幅血紅圖卷。

他叫道:“這句話我三百年前就聽過,環佩她就是這麽說的,我知道你沒有忘記。可是她已經死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不是黑就是白,你一直想站在中間你不想殺死任何人可他們都死了,是為你才送的性命,都是為了你!迷風,你騙了自己三百年,該是省悟的時候了。你還要害死多少人才肯醒來?”

他說:迷風,你的妻子環佩早就死了。她是為你死的——是為了你。

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