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環佩

很多年以前,在江南,曾經有一個美麗的姑娘。

她喜歡穿綠色的衣裳,她的腰肢如此纖細。當她搖動木槳**舟湖上,在煙雨蒙蒙的春日,她就是那片蓮葉、那脈楊柳,她的嬌媚融入水墨般氤氳的天與地,她能給予你整座江南山水的溫柔。

煙花風流地,珠玉富庶鄉。東南形勝,文采都雅。

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任憑用盡一切辭藻,再也無法重現這樣的一個女子,這樣的一段時間。因為它和她,都不屬於塵世。平平仄仄的舊時光,從那長短句交錯的韻律中我看到她的背影,泛中流兮揚素波,綠衣衫的姑娘劃著船行過千頃碧水,春風吹起她的頭發,長袖廣袂,宛如神仙。

我看見她伸出手,輕輕折下一枝白荷。有皓腕,凝霜雪。

這個閑散而恬靜的采蓮女,就像一朵花一樣開在湖水中央,她是無害的,柔弱的,遠離塵囂,與世無爭。然而當她攜一壺淡酒**舟在江南,從來沒有人敢於打擾。因為她的父親是當世最強大的巫師。

那些年中,即使是最殘暴的黑道惡徒也知道,環佩小姐船頭橫放著的七弦琴可以奏出纏綿樂曲,也可以彈指間殺卻百人。隻要她願意。

這張窄窄的月式短琴,琴脊圓弧合抱成柔美輪廓。它看起來的確適合抱在女人懷中,春江花月夜,秋窗風雨夕,七根冰弦瑩瑩顫動,歌唱著一些隻屬於深閨的、聲聲慢的小小心事。

那是一張好琴。通體冰裂龜坼、蛇腹龍鱗。黑漆之中調入了八寶灰,隱隱煥發絳紅光彩。

琴首鑲有千年古玉,龍池之位泥金為篆,刻著它的主人的名字。女兒閨名,像一顆含於舌尖的明珠,宛轉得令人心疼。

九霄環佩是琴中的王者。就像環佩是當時天下最美的、無人敢於接近的一個女子。

她總是攜著琴與酒,獨自劃著木蘭舟在湖上,采下最漂亮的花,又把它拋入水中。因為她是這樣的寂寞。瓊樓玉宇,高於九霄,不勝寒。

她的琴藝舉世無雙,但她很少撫琴。直到有一天,那輝煌的黃金字不再孤獨。

在琴身鳳沼,被雕刻上了同樣璀璨的銘文。

風雷這兩個字,是在我迎娶環佩那天,她的父親親手鐫下的。

沒有天地位,沒有紅蓋頭。成親當日我的新娘依然穿著她喜歡的碧羅衣,三千青絲披拂舞動如一隻自由的飛鳥。我師父將她和九霄環佩一起交給我,他說迷風你是我唯一的弟子,也是我最信任的人,我知道你與環佩彼此深愛,以此我放心把女兒嫁給你。我們是為世人所不容的巫師,因為我們的生活跟他們不同他們就說我們是妖人、是邪惡的魔鬼,但那有什麽關係。我要你記住這個世上沒有聖人,從來沒人有資格強迫旁人接受他們自以為正確的生活方式,他們全都是騙子。

不管別人說什麽,我隻要你永遠記住,從今天開始你就是環佩的丈夫,在這個世界上,她是你最親的人。無論發生任何事情,你要允諾你會保護你的妻子,直到生命的盡頭,甚至更長久。因為我已將我所知的關於法術的奧秘全部傳授於你,你是我唯一的繼承者,你當知道一個巫師的力量將可以超越生死。

我的師父是天下最強大的巫師,在許多年間他就是世人心中的夢魘,他的黑袍所到之處帶來死亡的訊息。他們都說,他的手裏,殺過許多人。

可是這雙手把我撫養長大。師父是一個清瘦而冷漠的、擁有細長手指的男子。他的居所永遠一塵不染,他總是穿著一襲黑色的長袍,臉上很少有笑容。我從來不知道環佩的母親是誰,為什麽不在他身邊。但我知道他很愛她,如果可以他願意付出全部生命去保護她,至死不渝。

從師父的琴聲裏我聽懂這一切。一個男人愛他的女人就應該像我師父愛環佩的母親那樣,我一直堅信不移。

我相信我也會這樣去愛環佩——我的妻子。

這個世界上我們是彼此唯一的親人。在我和她成婚那天,我的師父去世了。

他在婚禮之後安靜地死去,看起來沒有任何痛苦。我從未知曉師父的年齡,直至離世他的相貌始終不曾改變過。因為一個足夠強大的巫師不但能控製時間,還可以超越生死。這些秘密師父全都告訴了我。

我想師父是可以帶著他仙骨清奇的麵容繼續活下去的,就這樣一直活著,如同我跟從他的這些年頭。他是所有巫師之中站在最巔峰的那一個,他的力量已經接近永生。

但是他疲倦了。

送別師父的時候我和環佩都沒有哭泣。巫師沒有眼淚,作為他的繼承者,我們必須記住不能玷汙這個驚動天地的姓名。

在這個虎狼相食的世界上,眼淚隻會帶來失敗與恥辱。人們不會因為看到一個巫師流淚而寬恕他,在他們眼中我們是沒有心肝的一群人,我們不是人。人們能夠施舍給異類的同情從來少得可憐,不值得依靠。而我留給你們的是一座寶庫,我的孩子們,在那裏麵有一切雄視天下的武器,我已為你們開啟了那道門。

我的孩子們,永遠不要對人哭泣、乞憐和求饒。永遠不要企圖獲得他們的接受,因為你們不需要。在我離開之後,你們所要做的隻是攜帶我留給你們的東西,活下去。

不論多麽孤獨,都要活下去。迷風,我的弟子,當你穿上這身黑袍,你便當知道孤獨是你不可逃脫的宿命。但是你還有她。我將我的女兒許給你為妻,以此你就是黑暗國度的帝皇,環佩是我所能給你的最榮耀的冠冕,力量它是唯一的真理。

我的孩子們。不要哭。因為這個世界上,從來都不會有人相信,你也是會痛的人。

他死後身上自動燃起火焰,冰冷的陰鬱的藍火仿佛是從心髒最深處湧出,在那火焰裏響起無人彈奏的琴聲,詩三百中的一曲《綠衣》,古老的悼亡之調。

我的師父他神話般的手指,終生隻彈著這一首憂傷的歌。琴歌纏繞著藍色火焰嫋嫋舞蹈,天下最強大的巫師和他的力量他的黑袍一起,在火中化作一把灰燼。

那時我還太年輕。我並不懂得,這個男子他的一生,為什麽這樣不快樂。

我隻記得他的話,他要我帶著我的妻子活下去。

於是我們活下去了。在煙花風流地。在田田蓮葉間。在江南。

在懵懂而無知的、疾馳而過的少年時。那段無憂無慮的好日子啊,快樂的時光猶如春愁,輕飄又沉重,模糊而又刻骨銘心,甜蜜和苦澀都不分明。你永遠不會知道它是何時來臨,當它離去的時候,也再來不及挽留。世上最珍貴的東西總是被浪費得最迅速。

娶了環佩我心滿意足。她是一個男人所能夢想到的最好的妻子。這個纖柔的綠衣姑娘在婚後沒有挽起婦人發髻,她青春不敗的容顏看起來永如少艾,作為巫師之女她比誰都懂得一個人最不可失去的東西,是自由。

即使一個女人愛她的男人像我愛你這樣深,她依然沒有權力剝奪他的自由。我們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塊隻屬於自己的地方,那並不表示我不愛你。愛情不應該成為拴在兩個人腳上的枷鎖,它會令人無法呼吸。我的相公,我愛你因為你是迷風,是過去未來、時間的洪流中隻出現一次的這一個男子,你是天下無雙的——你自己。

環佩倚在我肩上輕聲說道。木蘭舟上風吹動她的發絲,那潑墨般的長發飛舞在她身後如同巨翼,如此的美麗和自由。我的環佩是天地間逍遙不羈的那隻飛鳥,用她的翅膀帶我抵達天堂。

她給我的幸福就像夢境一樣。

如果有誰敢來打擾這個夢,我就殺了他。

天下最強大的巫師去世的消息流傳出去。在我和環佩結縭之後,陸續有各種各樣的人來找麻煩,打著滅邪扶正的堂皇的旗號。他們說不能容許像我們這種離經叛道的、黑袍巫師的傳人擾亂世間,他們說他們要替天行道,他們說邪不勝正,讓光明壓倒黑暗這是他們的責任。可是環佩和我知道,他們覬覦的隻是師父留下的那些關於力量與永生的奧秘。

力量就是世上唯一的真理、最高的榮耀,值得任何人為它爭到頭破血流。師父遺留的無形的寶藏就像大海中央的金銀島引來無數鯊群,它燦爛的光輝照亮每個滿口仁義道德的掠奪者的眼睛,從那裏麵我和環佩看到**裸的貪婪。他們說,他們不能容許我們生存在世上。

我也不能容許這些披著人皮的鯊與狼一天天一次次前來破壞環佩給予我的夢境。所以我把他們全殺了,就像從指尖彈出細微白氣射殺那些在我和我的妻子纏綿時圍著紗帳嗡嗡飛繞的蚊蠅。這個遊戲如此輕易,每當我殺死一個敵人,心裏隻有厭倦。我開始跟她商量是否應該搬家,隱居到一個沒有人能找到我們的地方去,因為我殺得怕了。

我再也不想殺人了。我對環佩說。我不喜歡殺戮,對手臨死時的慘叫總讓我心驚肉跳,我討厭血的氣味,討厭暴力和破碎四濺的肢體。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我很害怕,請你答應我,我們搬家吧!逃離這肮髒血腥的一切,我隻想和你一起安靜地生活下去。環佩你答應我好嗎,因為我——我再也不想殺人了!

那時我趴在妻子的胸前發著抖像隻小狗。每次殺了人之後,我總是感覺很冷。環佩撫摸著我的頭發,我不知道容顏不老的她究竟比我大多少,然而她臉上帶著寵溺的笑容如同母親。她是這樣溺愛著一個揮手間能令強敵肝腦塗地、過後卻總是躲到她懷裏尋求安全的丈夫。我不是師父的好弟子,他死的那年,我隻是個瘦弱而膽怯的少年,天生厭惡戰鬥。縱使掌握了黑暗帝國的權杖,依然軟弱如初。環佩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是這樣的人。

我聞到她身上溫暖的馨香,緩緩淹沒了殘留在我雙手的血腥味。環佩把我緊緊摟在胸前,像一個母親拍哄著她的孩子。她生在江南長在江南,我知道她舍不得離開這裏。她所有的記憶、所有的習慣都在這裏,她原本是溫山軟水間一朵白荷花,可是因為我的怯懦,我想拔了她的根。

我聽到她輕聲問,那麽你想去哪裏呢,大漠,西疆,嶺南還是東海中的島嶼。隨你決定吧,你去哪裏,我總是跟著。

環佩微笑著說:既然你想搬家,那我們就搬。我答應你,我們一起躲起來。別怕,相公,我在這裏……我總是跟你在一起的。

環佩身上流淌著她父親的血液。她從來沒有害怕過鮮血或死屍,麵對一場又一場以屠戮為結局的不自量力的挑戰,她美麗的眼睛裏隻有冷靜的高傲。對於巫師之女這世上除了我,其他人類與她並不在平等的台階上。可是她答應會隨我離開故土,她說,我的相公,從此以後我們再也不殺人了。

再也不殺了。

但那時候人們說,在江南有一個年輕的、邪惡的黑袍巫師,他無法無天,不知悔改,欠下了海一樣深的血債。他的罪行罄竹難書,天下正道人人得而誅之。

他們說我這雙手裏,殺過許多人。

“這是血海深仇。凡我正派同道,人人永誌不忘。你們這對該死的妖人!迷風,你殺了我師叔,我們跟你的仇怨沒了沒完!”

直到今天我還記得那個年輕人眼裏的怨毒。在離開江南的前一晚,我和妻子在紅鸞禧遇到他。那座彩樓是城裏最繁華的風月場。家中所有行裝都已打好,明天一早我們就將啟程前往西南深山,從此世上再也沒有環佩和迷風。我們將隱姓埋名,做一對尋常夫婦,憑雙手耕種貧瘠的紅土地,終老山林。

但是環佩知道我喜歡醉生夢死的所在。我還年輕,對世間海市蜃樓般的千般繁榮幻象,我尚心存眷戀。所以她帶我來到紅鸞禧,最後一次享受那些燈與酒、笑與淚、舞衫與歌扇。

她為我買得花魁的整夜陪伴。那個眉眼如蜜的女子彈得一手好琴,一曲鳳求凰,博得千金纏頭。她的名字因此就叫仙音,隻有我知道,真正的仙音這世上隻一個人配得起。她現在就在我身邊。

那一夜在紅鸞禧花魁的眉語眼波中,我隻是緊緊拉著坐在我身邊那個人的手。我知她明白我心意,紅燈照裏她慢慢抿一口碧青的梅子酒,望向我,眼底全都是憐惜。從明天開始,荒蕪的天涯孤旅將沒有盡頭。以她的高傲,她不能接受這樣的逃亡,可是她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說。菱花格的窗外,瀝瀝下起了雨來。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紅燭的柔光裏突然就跳出那個握著劍的男子。

他拿劍指著她的鼻子,切齒咒罵:“還有你,你這個妖婆!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已為迷風懷了孩子,你們犯下滔天罪孽,現在倒躲起來享清福了?你們殺了我師叔!隻要世上正道未絕,妖人,你們想生下孽種遺害人間,那是做夢!今天就是你們的忌日,還有你肚子裏那個小孽種,一個也別想跑!”

名叫仙音的花魁早扔下了她的琴,尖叫著跑了出去。紅燈傾側,火焰燒著了綾羅幔。那憤怒的年輕人揮劍砍向我脖頸,突然靜室中錚錚兩聲響起,猶如投冰入火,清亮的爆裂聲刹時截斷了劍鋒弧光。

年輕人手裏握著劍,仰天倒下去。劍鋒離著我的脖子還差一根頭發絲的距離,而他的咽喉,裂開了一道紅線。紅線一點點擴寬,陡然噴射出煙花般的鮮血。

這個人動作很快,此前我從未見過如此身手。來不及躲閃,他的血噴了我一臉,腥熱氣味令人作嘔。我一彎腰劇烈地大吐起來,但在這之前,我看到隨著弦音,有一線白光如同刀影從環佩手中發出。

我的妻子懷抱著她父親留給她的琴,在滿室火光中站起來。所有的人,包括那個少年劍客與我都不知道她把它藏在了哪兒,這晚她是一個身穿青衫的瘦削的風流公子,男裝打扮之下沒有人看得出我們的孩子一個月後就將出生。

從成婚那日開始,巫師之女環佩不曾動用過一遭家傳絕學。她似乎決心做一個溫柔的好妻子,那雙彈指間殺卻百人的纖纖玉手,在嫁給我之後她隻是用它們洗手做羹湯,或者溫一壺女兒紅,就著燭光研墨,看我描畫她的容顏。她的手做過那麽多瑣碎的事情,使我幾乎已經完全遺忘了它們的力量。

迷風,我現在嫁給你啦。你是孩子的爹爹,一家之主,你就是我終身之靠。如果有人欺負我娘兒倆,當然你會出手的,對不對?你是男人嘛。孩子和我,從此全靠你了。無論敵人有多厲害,你都一定會保護我們的,是吧?

好多個夜晚她一邊縫著孩子的小衣服,一邊倚在我肩頭這樣說。燈下她柔弱的臉龐,揉搓亂了一頭長發,無限嬌媚。有了孩子的女人通常會變得慵懶,可是她把男孩和女孩的衣裳各縫了一百套。我嬌怯無能的小妻子她所會做的事情隻是縫衣,不停地縫,在煮飯烹茶的間隙抽空縫,在我睡熟之後剔亮燈火繼續偷偷地縫,像隻忙碌的小鳥像天下一切勤儉持家的妻與母。

我都已經忘記,她這雙剪短了指甲、套著頂針的手,本來是幹什麽的。

此刻她用這雙手殺了蜀山派掌門嫡傳弟子、名滿江湖的斬妖劍柯昀柯大俠。一招斃命,血濺人亡,利落得使人恐懼。

紅鸞禧樓下響起喧囂呼喝。這座歌樓已被人團團包圍。柯昀的出現不是偶然,我們看到燭天的火光,劍氣交織成慘白羅網,從窗紙上掃射而過。

“相公,看來他們是盯上咱們啦。這趟搬家,有點兒麻煩。”

環佩柔柔地說。出手的瞬間她抽去了束縛著腰身的白綾巾,高高凸起的肚腹在青衫之下驕傲地顯現出來。花魁房間裏火勢越來越猛,四壁張掛的紅羅幔內裏金絲織就鸞鳳和鳴花紋,被火燒得畢剝作響,時而爆出一朵巨大的金紅花照亮她的臉。

環佩左手橫抱七弦琴,右手輕輕撫摸著肚子,麵上神色又是甜蜜又是淒苦。

“我答應過相公,從此以後再也不殺人。可是你辱罵我的孩子。環佩可以忍,迷風的妻子也可以忍,但孩子的母親她不能忍。這個世界上誰也不許罵我的孩子。”

窗格喀啦啦碎裂,四麵八方有人影閃現。她的手翹著蘭花指,溫柔地按在琴弦上。一如春江花月夜,深閨撫弄水樣心事。

直到那一刻,她的臉上始終沒有殺氣。當九個白衣人從九扇菱花格裏破窗躍入,長劍如電同時向我們劈落。

環佩以食指勾住商弦,在紅羅金絲火花中仰起頭。她臉上隻有無盡的幸福與驕傲,強敵環飼之下漫漫地洋溢在眼角眉梢。

她說:“我的孩子不是孽種。今日我向父親的靈魂起誓,向這張琴起誓:凡是想傷害他的人,都得死。”

劍光的巨網向她頭頂罩下。劍光中我看到環佩忽然笑了。

我看到那張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