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舊戰

我的妻子,環佩她是為我而死的。

三百年後在我這顆早已不會再做夢的腦子裏,依然無法抹去那個夜晚。

在歌樓之上,醉生夢死地。我記不清那一天我和環佩究竟殺了多少人。以蜀山為首的法界同盟得悉黑袍巫師傳人即將遠遁的訊息,星夜大舉來攻。不惜一切代價,哪怕兩敗俱傷也定要將這對作惡多端的妖人截下來。名叫柯昀的年輕劍俠是第一個犧牲者。

師父說他為我開啟了通向天下無敵的那扇門。他要我允諾保護我的妻子直到永久。我用冰凍咒、用魔魘、用裂血七殺,用一切殘忍惡毒的巫術,我用師父留給我的武器用盡我所知所能瘋狂地屠殺那些正義之士。我殺了除魔劍、殺了鎮惡劍、殺了護法劍、殺了蘊天閣的赤火仙使……我不知道我曾經殺死過誰、正在殺的又是誰,那些法衣莊嚴長劍雪亮的俠客在我逐漸模糊的視野中變成一團團縱橫飛行的血肉。我的眼裏隻有紅色,我的手麻木僵硬。

有多少電閃雷鳴,血火呼嘯,驚濤駭浪。有多少哀號恐懼驚怖痛楚,那個身不由己的午夜它混亂的一切宛如地獄十八層最底的血池熬著煮著,沸騰翻滾在我的腦子裏,聚成一個字:殺!

我是沒有心肝的黑袍巫師。在師父離去之後或許是這世上最強大而邪惡的一個。

他們說黑袍巫師不是人。他們說這些魔鬼從來都沒有人的感情。

世人不要我。

所以對我來說,除了環佩,世人皆可殺。

我看到從她手中發出魔音如電,一道道鋒利弧光隨著纖細十指每一下勾動取人性命。九霄環佩,琴中帝王。它的殺機如同它的美一般淩厲,直入人心不可抵擋。環佩是仙音無雙的琴者,也是巫人,在她的手埋沒於床頭灶上這麽久之後此夜我又看見它的光芒。宮商角徵羽五行七弦,每一聲魅惑音律落在人身上綻一朵血花。我的妻子青衫飄動,懷抱魔琴飛翔於殘骸斷臂髒腑中,皓腕凝霜掠過漫天血腥暴雨,她的身影像世間最美麗而危險的一隻飛鳥。麵對天下人群起圍攻,與我並肩作戰。

環佩彈著前朝古歌,那充滿胭脂與綾羅氣息的音韻它如此哀靡,金粉霏微迷人目,就像她無盡無底的迷夢般的溫柔。聲聲婉轉著的隻是一個女子,如何思念著她的愛人。她隻懂愛,她隻要愛,她心裏都隻是那小小的傻傻的女兒心事,兀自在刀劍叢中單純地盛放。

璿閨窈窕秋夜長,繡戶徘徊明月光。燕姬彩帳芙蓉色,秦女金爐蘭麝香……

這個世界上隻有我一個人看得見,我的環佩其實隻是這樣無害而柔弱的,江南一朵白荷花。隻需要一雙臂膀輕抱,便可以知足無爭。而他們把她連根拔出那片湖水,祭成一麵血色旗。

環佩在破碎梁柱之間輕輕回旋,長發飛舞,十指連珠跳躍弦上,彈完最後兩行詩句。

北鬥七星橫夜半

清歌一曲斷君腸!

十四個字十四道光,幾乎在同一瞬間爆發,交織成一片耀眼欲盲的巨幕。仿如排山倒海向我對麵那個黑衣老者當頭罩落。

我依稀記得他是蜀山派當時的蘊天閣首座、第六十五任玄水使。當今法界,除了蜀山掌門,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仙師前輩。

那應該是他……我不能確定。我看不清楚他的臉。

那時我已倒在地上,每一處肢體每根骨節無法移動。我忘記了為什麽會這樣,這一晚整個世界是個荒謬的夢魘,我已記不得我都做過些什麽。

真是奇怪……為什麽會覺得所有的意識正在沉落,向著一個沒有盡頭的深淵……就這樣平靜地沉落下去。呼……吸……清晰而悠長,這一刻真好,無有驚懼,宛如回到生命起初躲藏在母體深處,那已經無從追尋的遙遠的記憶。

黑暗撫慰一切憂痛。黑暗是最安全的所在。黑暗之中,我知道我將獲得寧靜。

黑暗的深淵溫柔如母,如她的懷抱。我隻覺慵懶,想就此沉沒睡去。

可是為什麽環佩在哭。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她的哭聲淒厲響起,比劍還利,比鬼還怨,比痛本身更痛。就像一頭被獵人逼入死角走投無路的雌獸,這樣絕望。

我的妻,不要哭。你美麗的眼睛不應該用來流淚。你的哭聲讓我心疼,使我無法入睡。

我的妻,我孩子的母親,請你不要哭泣。我在這裏。在我們成婚那天我曾許諾,我將付出全部生命去保護你,至死不渝。就像你的父親對你的母親。一個男人愛他的女人,應該如此。

別哭好嗎,這個世上……我唯一的親人。

我想抱住她,擦去她臉上每一滴淚水。我的師父對我說,迷風,記住你是個男人,一個真正的男人永遠不該讓他的女人流淚。環佩的眼淚滴滴打在我身上鑿破那靜好黑暗,是一場燃燒的火雨,讓人這樣疼痛。我多想停止這場雨,用我的嘴唇吻幹她的淚痕。

可是我的身體無法移動。我的手抬不起來。它們擱在胸口,發出新鮮炙熱的腥味。那是許許多多人的鮮血,濕了又幹,一層層染在我手上,最終變成硬殼枷鎖。這雙手再也不能動了。

他們說,我這雙手裏,殺過很多人。

當光幕漸漸熄滅,被籠罩其下的黑衣老者仿佛憑空消失。我看不見他的身形。一個人怎麽會消失呢?我沒有力氣去想。我正在睡去。

似乎有人緊緊地抱著我。濃烈血腥掩不住她身上一縷熟悉的馨香,那是湖水中央菱花與蓮葉的氣味,清冷又溫暖。以此我知道她是誰。

我的妻她還在,生死之戰後她和肚子裏的孩子平安無事。現在她們都在這裏,陪著我。

她們在我身邊。

我覺得非常安心,然後洶湧的疲倦席卷而至,猶如巨大鐵塊當頭砸下。

我真的要睡了。我閉上眼睛。我的脖子那麽僵硬使我無法轉頭去看她的臉,於是那個夜晚留在我眼裏最後的畫麵是紅鸞禧早已被劍氣摧毀的綺窗,它空****的窗框像一隻沒有眸子的瞎眼框住一角蒼穹。在深藍色的天邊,北鬥七星像銀子一樣,冷冷地閃耀。

忽然間一切喧囂呼號都沉寂,我不知道那些敵人,那些妖人、孽種……的喝罵都去了哪裏。深淵湧動,黑暗淹上來。

睡去之前我隻記得她絕望的號哭。哭聲中夾雜一線微弱琴音,被拋在角落的九霄環佩空弦振動,嚶嚶唱完它最後的一句歌。仿佛是一次告別,又像是,隻不過在哄我入睡。我的妻啊我深愛的女人,你始終待我溫柔如母,你彈奏的音樂多麽好聽。我多想再聽一遍。

清歌一曲……斷君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