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橫傷疤呈現出可怖的紅褐色,愈合了也總像在淌血。皮肉向外翻卷,抽搐在一處,凹凸不平,已不像是人的肌膚。

傷疤在九爺胸前。橫七豎八糾結,周遭密叢叢生著剛硬粗黑的毛。如同張牙舞爪的惡龍,一次次當頭攫來。陳年的血味仿佛仍未散去,當它們撲麵壓至,濃重的腥氣便逼到人臉上。

濕粘的**裹遍周身,那是九爺的汗水還是自己的,她分不清。

那是惡龍的口涎。當她是他齒間被咀嚼的獵物。

連理大睜雙眼,望著生滿黑毛的男人胸膛一次次壓下來。九爺在她上麵狠狠晃動,竭力挺身撞擊,似泰山以全部重量砸落,要把身下的芥子壓為齏粉。他咬牙切齒咆哮著,嘴裏噴出腥鹹的唾沫。

“該死的臭婊子!操死你!操死你!”

九爺高抬腰胯,忽伸手叉住身下女人的脖子,雙目圓睜瞪著她的臉罵道。他粗壯的身子微微聳動,陡然使出十成力氣,向前狠命一送。女人秀氣的臉因窒息漲得通紅發紫,他注視著那副因疼痛緊皺成一團的眉眼,無比快意。

“死婊子,叫你美,你不是洛陽城第一美人麽?睜開那兩個瞎窟窿!讓爺瞧瞧你美在哪兒?”九爺揪住頭發將女人的臉拉向自己,她被他騎在身上,腦袋離開枕頭一尺,脖頸與脊背吃力地彎成痛苦的弧線,骨節隨時寸寸欲斷。長睫毛一抖一抖地張開,露出一雙汪著淚水的黑眼睛,麵對身上施暴的男人。九爺閑著的那隻手順手給了她一個耳光。

“看什麽,賤貨!叫你看,叫你看個夠!”九爺用力提起女人的頭發,她的鼻尖幾乎貼在他胸上,“看爺這一身傷,知道是怎麽來的麽?”

毿毿黑毛刺著口鼻,離得太近,看不見傷疤。連理的眼前隻有一片黑暗。她緊咬嘴唇,艱辛地與渾身的劇痛抗衡。她自己也是一身的傷,九爺的汗水滴在小腹上的傷口,滲入火燒般的刺灼感。

“你聽清楚了,老子身上的傷,全都是狗官幹的好事!天吳縣令那臭賊,你爹爹手下的走狗!你認識不?你爹爹收過他多少禮,姚大小姐?你爹跟那臭賊,都是該千刀萬剮的老畜生!一刀砍了算便宜了他,老子若在京城,提了你爹的人頭去喂狗!臭婊子,你看著爺,你叫什麽玩意兒,告訴我!”

“回九爺,我叫連理。”

“呸!”九爺大口啐在她麵上,痰唾順臉粘答答地滑下去,經過嘴邊,她不去擦拭,隻是倔強地、或者麻木地閉緊了雙唇。

“你不叫連理,賤人,告訴我你的真名!”

“回九爺,我叫連理。我沒有別的名字。”

“肉爛嘴不爛的死娼婦!”第二個耳光,九爺騰身而起,提起她的腳將女人翻了個身,跪伏於床。他重整旗槍,十指摳入女人潔白的臀肉,一邊聳動一邊喊道,“你姓姚,你叫姚細黃,你是河道總督的千金小姐,你是姚瑞康那老狗的娼婦女兒!你是萬人騎的爛婊子,幹不死的賊**婦……你不是洛陽城最尊貴的女人麽?我看你尊貴到幾時!你爹你哥哥糟蹋過多少良家女子,現世報在你這小**婦身上!姚大小姐,你那死鬼爹爹在地底下看著你呢!哈哈哈哈,老狗賊做了鬼,如今他眼睜睜瞧著你給人幹呢!姚大小姐,這滋味怎麽樣?待老子奉承你一個好的……”

連理把額頭抵著汗濕的褥子,數不清的男人從這片肮髒花布上滾過,從她身上滾過……他們和他們的**留下雜糅、腥臭的氣味,這床褥像一片埋著腐屍的泥土。身後那男人拚命衝擊著她,要把她砸到這墳墓裏去……但或許,其實她已經死了。地獄裏不是有刀山麽?她覺得她高高地騎在刀鋒之巔,疼痛,從下體將她一剖兩半,活生生地撕裂開來。

“我叫連理、我叫連理,我沒有別的名字!沒有……”

她聽到自己喃喃嘟囔,然而九爺是聽不見的,他沉浸於報複的快感,想象中眼睜睜看著這場好戲的不隻姚瑞康那老狗,還有自己喪生在洪水中的白發老母、哥哥嫂嫂、四個剛成人的侄兒……他們的屍首都被決口的大水衝入黃河,被魚鱉分食,他連個墳都沒法給他們立,但是沒關係,現在他們都列隊站在溟蒙的黑暗裏,含笑瞧著他以身體作為武器狠狠地摧殘著仇人的女兒。娘生了這個身子,哥嫂把他養大,現在他就用它來為他們複仇!九爺油黑的臉上露出一種孩童般天真的笑容——當孩子們捉來昆蟲扯掉它們的翅膀,在他們好奇而專注的臉上,你能看到世上最殘忍的笑。

“我叫連理,我沒有別的名字,沒有,沒有!……”

“姚瑞康,睜開眼睛看看你的寶貝女兒吧,她可是牡丹院的大紅人兒了,你放心,老子會替你好好照顧她的,哈哈哈!”

牡丹院。忽然間在連理動**模糊的視野裏如同神跡,一朵朵綻開了茫茫壯麗的千萬牡丹。她竭力從褥子上仰起臉,虛眯雙眼,伸長一隻手去夠那些盛放在幻象中的大花朵,姚黃國色,碗口大,盆口大,啊,好多的花……它們在同一瞬間啪一聲打開來了,連綿起伏像一片黃金色的峰巒……好多、好多的牡丹,牡丹花的原野托著她,有如天國盛景……纖長的五指在空中一把一把,徒勞而盲目地抓著。一條血水像赤練小蛇,悄沒聲地沿著女人雪白**的粉腿蜿蜒爬下去了。

血水靜悄悄地浸濕了床褥。但“熱情地”**的男女,誰也沒工夫察覺。九爺雙手成爪扣在女人臀上竭力將她拽向自己,十點棗紅色的淤痕在指甲下滲出血絲。

“賊**婦,裝什麽死!給老子爬起來,老子還沒操夠你呢!起來!”九爺怒喝,伸掌重擊女人的裸背,試圖將她重新拖起。然而連理一動不動地俯伏在床,右手長長地向前伸著,五指半握成拳,再也拖不起來了。

她不再懼怕九爺的叱罵和拳腳。連理側臉貼著褥子,濕漉漉的鬢發粘在麵上如墨筆描繪,睫毛安靜地覆蓋著雙眼,她的嘴角甚至還有一絲甜美的笑容,好似花蕊初初綻放,還來不及被攀折。

她什麽也不怕了。九爺的拳頭雨點般落在身上,但是一點也不痛。那不堪入耳的罵聲,仿佛很遙遠了……連理牽牽嘴角,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蜷著,掌心朝上,保護著想象中萬卉之王,輝煌、盛麗、傲然,那朵海市蜃樓般的黃牡丹。

實在沒什麽好怕的了。連理在男人的暴虐下隻是疲倦地、悄悄地歎了口氣,如釋重負。

血水無聲地流出來,在她身下汪成暗紅沼澤。

看到許多東西。一忽兒是滿園牡丹,一忽兒是家裏那座涼亭,春天,四角飛簷爬滿了青藤。一忽兒又是窗前繡架,平滑如鏡地繃著湖色緞子,那顏色就和春水一個樣,小姐和蕙兒一起翻著冊頁,照花樣一針一線繡出西湖十景,斷橋殘雪,花港觀魚,雷峰塔浴著晚霞像個紅衣的哀豔的美人……她盼著爹爹調任,調到江南,帶她親眼去看蘇杭天堂……細黃,看你大哥給你帶什麽東西來了?一條金綃琉璃帶被輕輕平放在繡架上,遮住了西湖十景。隻有爹爹的聲音,怎麽看不見人?她看不見爹爹……金絲細若頭發,織成飄飄衣帶輕挽纖腰,太長了,帶子直垂到地像月亮裏跳舞的仙娥,無形的手把金綃帶往她身上纏,一圈一圈,一圈一圈……爹爹,你在哪兒?小姐驚惶地叫喊起來,一千多片細小的琉璃片遍鑲在帶上,日光裏粼粼反射,變幻著顏色。薑黃、瓦藍、湖綠、粉赭……金光閃耀,富麗堂皇,長長的衣帶將她一圈圈纏緊,如同穿上金縷玉衣的下葬裝裹,又像一條鱗甲蜿蜒的龍繞著她呼嘯飛舞……爹爹!爹爹!你在哪兒?!她伸手撕扯衣帶,忽然身子一輕,不由自主地翻滾沉浮。金綃帶變成滾滾黃流,一股一股奔騰的洪水,旋渦裏無數人與獸的屍體團團打轉,洪水裏閃耀富麗堂皇的顏色,千萬人的屍身,他們穿著各色衣裳伸著僵硬的胳膊腿,如叢叢的樹枝向她圍攏過來……一股大水將她衝向他們,她聽到有人淒厲地大喊:“決口啦——決口啦!”

天地玄黃。隻有這翻江倒海的洪水,將身淹沒。她兩眼一閉,也像那些死人一樣僵直地伸著胳膊,在旋渦裏沉下去,沉下去……

一切嘈雜繚亂都看不見了。沉重清淨的黑暗。

黑暗中漸漸顯現跳躍、簡略的幾筆白,仿佛用墨極幹淨的寫意畫,白色筆道這兒勾勾那兒勾勾,三兩下描出一個男子的輪廓,麵目瞧不清楚,但一股清逸俊拔的氣韻呼之欲出。又回到家裏的書房了麽?她想,這是哪位名家畫的人物,爹爹珍藏的哪朝卷軸?畫上男子一身風骨,腹有詩書氣自華,真是一幅上品。

可從來沒見過黑底子的卷軸。這是什麽奇怪的畫呢?

黑白顛倒,像反轉了陰陽,白色筆觸揮揮灑灑,逐漸生出淡淡的光澤。像一麵月光下的粉牆畫了人影,他浴著嶄新月色,在黑暗裏一點點凸現。他忽然動了。影子大袖一拂,從牆上走下來。她為這奇景所驚,努力睜大眼睛想瞧清楚。

“連姑娘,你終於醒了。”

那張鍍銀也似的臉孔忽近忽遠,最終靜定在三尺之外。連理閉上眼睛,又睜開。清瘦、憂愁的男子的臉——比上次還要瘦。她遲滯地搜索到他的姓氏。

“文爺……”

男子鬆了一口氣:“神智還清醒。連姑娘,醒了就好,不要多說話,好生靜養。”他看了看她,遲疑地收回覆在她額上的手,喃喃道,“奇怪,怎麽病勢反更重了?”

自從上次探病之後,他有半個月不曾再踏過牡丹院的門檻,隻到北街去問過大夫一次,說是尋常的風寒發熱,已開了藥,按方服用,沒什麽大礙。他放下心來,更將牡丹院與連姑娘忘到了腦後——許是自己讓自己相信已不再惦記她,誰知道,他並不曾把這事細細思量。

今日鬼使神差,為了件無足輕重的小事,信步竟又走到這裏來。自己也覺得可笑,幾乎要折回去了,將走未走之際被鴇兒瞥見,就順便向她探問連姑娘可大好了。

“怎麽會這樣呢?”文旭安瞧著**的人,她的燒比上回倒是退了好些,但人反而更弱了,幾乎奄奄一息。方才他伸手試她額上溫度,發覺病人口鼻間竟是氣若遊絲,出的多進的少,這情形簡直像是彌留了。他百般不解,皺眉自語道:“許大夫分明說隻是尋常風寒,何至沉重如此!……媽媽,許大夫開的方子,都有按時熬給連姑娘吃麽?”

“……啊,有!有!”鴇兒此番一反常態地居然沒有聒噪,一直老老實實站在角落裏不吱聲,這時見問,慌慌張張地大聲答道,“還得多謝文爺替我們姑娘請大夫,方子上好多挺值錢的藥呢!破費文爺了,真是過意不去……”

文旭安打斷她的羅嗦:“錢財些須小事,何足掛齒。媽媽不必多言。如今隻問自從上次許大夫來後,開的藥果然是按分量抓好、不曾舛錯麽?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

“瞧您說的……我們是不識字,那藥可是許大夫親自抓好命小廝送過來的,天天按頓煎了給連姑娘吃,我們……我們怎能讓孩子吃錯了藥呢!文爺真會說笑話……”

鴇兒放出笑容,敷衍得密不透風,心裏卻一壁嘀咕著。大夫是來了沒錯,藥也抓了,也給她吃了,那娼婦吃了藥,果然燒就退了。可許大夫的藥又不是仙丹,治得了病,難道還治得了命?娼婦自己命不好,這兒恁多婊子,都是抄家充軍來的,偏她成了九爺的眼中釘,這怪得誰來?連理這條命,不消說遲早要斷送在九爺手裏——老實說此事自己早就看透了,豁出去失掉一棵搖錢樹,倒是寧可九爺幹脆些,早點兒把她了斷了拉倒。一來省得她自己活受罪,二來也免了老娘整天價提心吊膽。九爺那樣一條大漢,不曾想折磨起人來手段恁地毒辣,誰說天下最毒的是婦人心?饒是自己半輩子從那些婊子身上榨油水慣了的人,也覺得有點看不下去了。三天前九爺光降,住在那娼婦房裏,不知如何竟把她弄得死過去,下身淋漓不止,瞧這情形竟是血崩的症候。九爺也真夠狠了,撂話說窮人的婆娘娃兒一個一個地生,也沒見哪個流血流死了,偏她千金小姐恁般嬌貴?不許給她治!倒要看看賊**婦這一回裝死能裝幾天。

果然就沒給她治,褥子上墊了些草紙,聽憑她一個人躺著去。鴇兒想,兩三天血崩死了,也就算她的債還到頭兒了。因此這幾日無人理睬,單等她咽氣就叫棺材鋪抬人。

誰承想偏在這當口,那多管閑事的酸才三不知地又冒了出來!

“既非險惡急症,湯藥也按方服用,為什麽人成了這樣!”

不好,說話聽音,這軟腳蟹似的酸才也不是全沒脾氣的。泥人還有個土性兒,萬一他拿起軍師的款來,倒難搪塞。鴇兒隻得低聲下氣,賠笑道:“……這個……這個小婦人當真不知啊……說不定那許大夫老眼昏花,竟是錯診了也未可知?不如……不如再請賀大夫來好好瞧瞧?俗話說一人計短二人計長,興許換個方子,姑娘就有起色了。文爺您說呢?”

文旭安點點頭:“也好。那就去請賀大夫罷。”

“小婦人這就去請。”鴇兒忙道,這回萬萬不好意思再叫他親自跑腿了,她麻利地按住欲起身的男人,“文爺好容易來一趟,就陪姑娘多坐會兒罷!隻要您不嫌這病人的屋子不幹不淨……我去請、我去請!您坐著,啊!”

說罷忙忙地去了,順手將房門帶上。文旭安立刻從床沿站起。房間裏雖隻少了一個人,頓時覺得一種措手不及的寂靜,幾乎是難堪的。屋裏有叫不上名目的淡淡氣味,像是混合了藥氣與某種奇異的腥,倒也說不上香臭。但因這點異味的存在,分外感覺到空氣在周遭團團壓迫過來,四麵八方,十麵的埋伏將一躺一坐的兩個人逼到一個越來越小的包圍圈裏。仿佛有聽不見的鼓點急迫地嗵嗵打著,莫名其妙地,他忽然覺得緊張。

文旭安負手自床邊走開,裝作閑步,把滿屋東拚西湊的桌椅幾案一一鑒賞過來。其實都是好東西,隻不知怎麽的,再講究的什物在這兒也顯得廉價、落魄、髒兮兮的。雕漆小櫃子自管矜持地剔紅描金,卻隻像偷了貴婦華服來穿的……妓女。他不忍再看了,這是個荒謬錯亂的噩夢般的世界,世上一切的美好到了這兒,無一例外地淪落下去,自暴自棄,很快自毀得麵目全非。他隻得踱到窗邊。門楣的兩盞紅燈還不曾點起,窗外的街道上行人三三兩兩,縮著脖子落寞地走過。天空永遠是混沌的。風沙天氣裏放眼看到大半座城寨,也是屋瓦宛然,鱗次櫛比,可這安居樂業的圖畫隻有影象沒有聲音,而且是褪了色的,因此格外虛假。他看著遠處一個賣力地張大了口吆喝的小販,慌忙把目光逃似地移到了更遠處。越過高聳的牆堞,天邊一帶遠山微微起伏,襯著城牆上一處處箭樓烽台,是雙重疆界……雙重的疆界把人圍困在裏頭,誰也逃不出去。他心裏覺得無邊無際的淒慘。什麽都是灰的。天是發黃的灰,山是發青的灰,城牆是發黑的凝血般的灰,在城牆背後,一輪巨大紅日沉沉下墜,那樣恬不知恥地飽脹著的太陽,像隻吸足了血的溜圓的大蚊子,就要被尖聳的雉堞刺破了。文旭安突然轉身,背靠窗欞喘息起來,接著三腳兩步匆匆逃離那可怕的景色。

他被迫回到她床邊,猶疑著坐下,彬彬有禮的口氣使自己相信在關著門的一間房內與一個躺在**的陌生女子單獨相對不過是最平常的事。對,他隻是同情她。

“連姑娘,你要喝水麽?”希望她恰巧口渴,那就可以下樓去找水。

**的人吃力地搖搖頭。他隻得作罷。雖然看到她的嘴唇已經幹裂蛻皮並且連上次所見的最後一抹殘存血色也褪得幹幹淨淨。她整張臉龐成了一件冰冷的白玉雕像,隻剩眉與眼漆黑頓點,卻沒能為她帶來生氣,反而越發強烈地對照出那種令人悚然的美。

她的眼睛很黑。七歲時,他過年放爆竹不小心崩了眼,大人都說恐怕要瞎了,頭上包著白布度過了整個年節,可是就連在幼年最深的恐懼裏曾目睹的黑暗也沒有這麽黑。

“連姑娘,你很不舒服麽,忍耐一下,大夫馬上就來了。”

**的人同樣吃力地點點頭。文旭安開始後悔這次看望了。不知道為什麽,麵對這個女子他心裏沒有半點歡喜或是向可憐人施以援手後的欣慰。

她令他不安。在她麵前,他隻覺得懊惱刺促,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好象說什麽話都是不合適的。他幾乎要惱怒了,為了這難堪的尷尬。

忽然想到一個話題,那也是讓他今天心血**走這一趟的原因。文旭安從袖中摸出一件半個巴掌大小、似圓非圓的物事來,笑道:“差點忘了。連姑娘,這個……給你。”

那東西躺在他手心,仿佛青衫心口的一顆朱砂痣。原來是一隻燒製成半開玫瑰形狀的瓷盒,花瓣層層精致,釉色鮮明深沉,看來是上等的祭紅好瓷。暮色中,滴血凝霞。文旭安在花蕊處輕輕一旋,揭開盒蓋,他臉上有點窘迫,道:“聽說是洛陽城的什麽膩蘭閣製的玫瑰胭脂,是上等的好脂粉。我不懂這些,不過前兒偶得了此物,就送與連姑娘家常使用吧。”頓了頓,“——連姑娘慧質蘭心,當善自珍重。我……不希望再看見姑娘白糟蹋了自己。”

連理靜靜望著那隻瓷盒——沒點燈的暮色裏,男人的臉已看不清了,模糊青衫影,連同這屋裏的一切都凝滯成一幅石刻,如多年前的飛天壁畫,再是妙曼姿影莊嚴寶色也早已剝落,風雨蕭蕭蝕出黯淡殘圖,刻在石頭上的,千年萬載、天荒地老,什麽都是渺茫不可靠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裏去……大片黯淡之中,隻有那朵朱紅玫瑰肯定而驕傲地閃著光。所有的榮耀、尊嚴、一個“人”應當懂得的那些字眼,它言之鑿鑿,譬如研丹擘石,而赤不可滅,堅不可奪。

就像個決絕的圖章印在書卷末一頁,她看到它,然後書頁飛速地沙沙倒翻回去。隨著那一點豔紅,從前的、早已死亡的時光刷刷倒流,那些好日子借屍還魂在她眼前一頁頁翻過去,電光石火,這一生短暫地複活又死去。訴不盡的滄海桑田,使人潸然淚下。但是她竭盡全身剩餘的氣力,也隻能平淡地逼出這樣幾句話:“多謝文爺厚賜,我不能要。您留著轉送清白人家的姑娘吧。這樣好的東西,我,配不上……”

文旭安臉上震動。

“連姑娘,你身世堪憐,但為人無論到何境地,也不可自輕自賤。我不知道你的過去,單憑你能把東坡學士的詞唱得如此浩然,我便隻相信姑娘乃是胸無渣滓、冰雪潔淨的人。我說過不願見你白糟蹋了自己。這盒胭脂你收下,你便是最清白、最高貴的女子,不論如何,文某想不出還有誰人比你更配用它。連姑娘,請你收下。”

他震驚於自己的言語。然而說了出來心中痛快多了。他不再感覺隔閡或猶豫,見她不接,徑自伸手將瓷盒往枕邊撂去。連理隻得從被窩中掙出一隻手來接過。白粗布袖子滑落,在他將胭脂遞到她手裏的一刹,雖然她立刻把手縮回去,文旭安仍然瞧了個分明。他不假思索地叫喊起來。

“連姑娘,這是怎麽回事!”他竟不由分說,強行伸手到被裏將連理的兩條胳膊拽出,“這……這是誰幹的!什麽人……竟如此折磨於你!”

他暴怒了,血氣衝衝地直往頭上頂。寬大的袖子滑落至肩,**出整條手臂,連理的雙手被他攥住無法掙脫,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兩條瘦弱的胳膊上青紫斑駁,幾乎沒一塊好肉,幾條傷口發了炎,紅腫潰爛,滲出膿水。她哭起來,不發一語,兩手在他手裏微弱地掙紮著企圖脫逃,文旭安緊緊地抓住她:“是什麽人這樣對你?你告訴我!是不是那婆子?”

女人緊咬嘴唇隻是搖頭,眼淚紛披了一臉。她哀求地望著他,眼睛裏有極大的恐懼與絕望。文旭安不為所動,他從來沒感覺過這樣的憤怒,額上的青筋一跳一跳,撞著腦門。他徹底忘記了麵前的是一個該當彬彬有禮相待的、隻見過兩次麵的陌生女子,用力握著她的手腕,幾乎貼到她臉上去。

他吼道:“到底是誰幹的,告訴我!”

上燈時分,玄澤堂內三十六把交椅座無虛席。眾天罡將奉寨主之召齊聚一堂議事。

說是議事,其實主要是慶賀。今日六當家、九當家、十五當家、二十一當家剛率弟兄下山做了一筆大買賣——劫獲貴州糧道給京裏王禦史送禮的鏢隊,前前後後八口大箱子,金銀無數,更不用提那珊瑚珠寶、奇花異卉,據六當家說,禮物的分量把大車軲轆壓得陷入地裏足有一寸多,車轍印子深刻如鑿。想那貴州多山瘴雨之地,俗話說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人無三分銀,乃是有名的貧苦之鄉,區區一個糧道賄賂上官能有如此手麵,必是搜刮的民脂民膏無疑。這等不義之財,弟兄們劫了它自是喜事,但想起贓官的可惡、百姓的苦楚,大家都恨得牙癢癢的。

還順手殺了為虎作倀的鏢頭,以及押送鏢隊的貴州糧道的兒子。狗官不放心鏢局子的手腳,巴巴兒的叫自己兒子跟隨,親自看守這批紅貨,結果那小狗崽子自行前來送死,兄弟們說起此事無不歡欣鼓舞。

劫獲的財物堆放在玄澤堂,八口箱子一排敞開,珠光寶氣耀得人眼也花了。寨主親自點數分派,除了充入公庫以資招兵買馬之外,便是論功行賞,三十六位頭領連同這次下山的小兄弟們人人有份兒,六當家、九當家、十五當家、二十一當家厥功最偉,自然比旁人加倍厚賜。玄澤堂中歡聲笑語,觥籌交錯,粗豪的縱飲大笑之聲不絕於耳。

除了親身下山殺敵劫鏢的四位當家,還有一個人獲得了寨主大力的褒獎和厚禮相贈。

龍鐵澍自箱中揀出一些物事,有畫,有書,有摹拓的碑帖,也分不清什麽是什麽,反正一堆紙張亂哄哄地高高疊成一摞,親手交到一位身穿長衫的瘦削男子手裏:“文兄弟,來,這些也給你!書啊畫的我們粗人橫豎也不懂,白放著黴爛了,就送給文兄弟留著玩罷!”

文旭安手中已拿了一堆金珠寶貝,忙放在地下,接過那些書畫略略瀏覽一番,向寨主推回去:“啟稟哥哥,這些都是珍貴之物,兄弟已蒙哥哥賞賜了不少東西,不敢再厚顏獨享。請哥哥收回,隻要妥善收藏,是不會黴爛的。待風聲過了,拿到外頭去變賣——哥哥有所不知,據兄弟看來,書畫皆是名家手筆,就連這幾本書也都是唐宋善本,還有這手卷,瞧來竟是褚遂良的真跡。莫看這些紙張不起眼,比起金銀珠寶更值錢百倍。此乃寨中公產,兄弟不敢無功受祿。”

“什麽善本惡本!”龍鐵澍不接,笑道,“不瞞兄弟說,這要是楊老令公用過的刀、荊軻用過的劍,我也舍不得給你。可這些文人的東西,不單我,此間弟兄們倒有一多半大字不識,我們要來何用?近幾個月來咱們大發利市,買賣做了不少,寨裏也不差這幾個錢,變什麽賣,沒的小家子氣!文兄弟快快收好,你是愛這些東西的,你若不要也白糟蹋了它們,莫再婆婆媽媽地推讓啦!”

文旭安心想荊軻用的不是劍,但這當兒也無暇糾正他,隻得重複道:“兄弟實在不敢無功受祿……”

“別說笑話啦!咱這趟買賣做得漂亮,全虧軍師哥哥的妙計,你若無功,我們這些沒下山的更沒臉分這些金銀啦!”二十五當家在旁叫道,滿堂紛紛起哄附和,都叫他快收了書畫。

龍鐵澍道:“鐵兄弟說的不錯。狗官老奸巨滑,那雄威鏢局著實有幾個好手,狗官竟遠迢迢地從杭州雇了他家,還勾結咱們本處官府調兵保護……”

“那是咱六合寨威名遠震,連貴州的狗官也知道,憑他什麽鏢局好手,從我們這兒過斷然討不了好去!”二當家拍腿笑道。

龍鐵澍點點頭:“鏢手官兵一起護航,本來這趟買賣難做,要不是文兄弟足智多謀,布下精妙陣勢,這批紅貨咱們拿不拿得下來,那還得兩說。文兄弟,你雖然沒拿刀槍親手殺敵,但這居中策應之功更加了得。這些書畫再值錢,也比不過兄弟的大功勞,你就莫再推辭,爽爽快快地收了吧!”

說畢又揀出一尊尺來高的翡翠觀音,這座像通體明淨,翠綠毫無瑕疵,這般整大塊的翡翠本已難得,更兼雕工精致,菩薩麵上端嚴慈悲之情栩栩傳神,的是千金不易的寶物。龍鐵澍將翡翠觀音也塞在文旭安手上大堆紙張之中:“聽說弟妹是拜菩薩的,這尊像兄弟也拿回家,給弟妹早晚供養罷——你若再說不要,做哥哥的可要生氣了!”

文旭安隻好接了謝過。一旁六當家又讚道:“軍師哥哥的計策當真巧妙,我們下得山去,依你的安排用了那……那口袋、率然、合翼三陣,果然把那些家夥打得屁滾尿流!哈哈哈哈,那狗官的兒子還想扮成車夫逃跑,也叫我一刀給喀嚓了,真是痛快啊痛快!……不過軍師哥哥,那‘率然’到底是什麽意思啊?我們陣是擺了,人也殺了,可還是不大明白這‘率然’到底是啥玩意兒?”

“典籍有雲,常山有蛇率然,擊首尾動,擊尾首動,擊中則兩頭俱發,那是一種巨蟒,感應最是靈活,無論觸及何處,它必立時驚覺將敵人纏繞。這個陣勢是兵法中古已有之的,兄弟隻不過讀了幾本兵書,記了些死陣法在肚子裏,正是紙上談兵,一介書生鬥膽在眾家哥哥麵前獻醜,至今忐忑。這次大勝多虧幾位哥哥勇猛善戰,僥天之幸,兄弟好生慚愧。”

眾人聽了這番掉書袋的解釋,仍是稀裏糊塗,六當家琢磨片刻,笑起來道:“原來‘率然’就是大蛇。我說這陣法怎麽長長的,弟兄們分散在樹林子裏,我還擔心這樣太險,不過那些龜孫子一見我們已經自驚自怪,等把他們趕到一處,再一‘合翼’,他們的人比咱們多了一半不止,照樣一鍋端!軍師哥哥好智謀,果然了得!難怪連劉震保那混世魔王也對你禮待有加。我們早已聽聞說陝西有個將軍幕僚,雖然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秀才,卻比拿刀的漢子還要厲害!號稱橫掃千軍文鐵筆——軍師哥哥,果然名不虛傳,我薑老六佩服你!”

聽到劉震保將軍的名字,文旭安臉上微一抽搐。麵對六當家豎起的大拇指,他隻得強顏歡笑。龍鐵澍拍拍二人肩膀,大笑道:“文兄弟筆尖兒掃千軍,薑兄弟大刀砍狗頭,一般的厲害!六合寨的弟兄們都是響當當的好漢,連皇帝老兒也忌憚咱們,這個是不消說的了!我已命殺豬宰羊,今晚大排歡宴,大夥兒痛痛快快地吃喝一場,養足了精神,日後還有的是大買賣要做、有的是害人的狗官要殺哩。文兄弟,自從你來了,六合寨真是如虎添翼,好計謀、好兄弟!以後咱們行事,文兄弟還要多費心才是。”

“蒙眾家哥哥看得起,兄弟自當盡心竭力。”文旭安躬身謝過,頓了頓,趁機說道,“——如今咱們寨裏已是衣食豐足,威名更遠震京師,大哥創下基業,我等既入了夥,必定齊心協力追隨哥哥替天行道。為了六合寨的基業更牢靠,兄弟有一句話,不知當不當說。”

“好兄弟,齊心協力這句話說得好,想當初咱們都是被賊官府逼得沒了活路,不得已上山落草。既豎起了這旗子,便得撐住了。六合寨不是我姓龍的一個人的,這是大夥兒的家,咱們要在此安居樂業、殺富濟貧,大家都是為了寨裏好,兄弟,你有何高見,但說無妨。”

“大哥,古人雲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又道是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我等雖非自立為國,這道理是一樣的。兄弟以為,若想六合寨繼續壯大,必須善待寨裏和山下的百姓,令大家都能安居樂業,我們才能安居樂業。”

“兄弟說的對極了。我們本來就是百姓,隻不過被逼無奈方才上山立寨,豈有虐待百姓之理。”龍鐵澍笑道,“山下的百姓,隻要不勾結官府與我們為難,我們是從來不會騷擾的。這周遭的貧苦人家我們也時時照顧著,處得十分和睦。兄弟不必多慮。”

“不隻是山下百姓,我見寨裏除了咱們的弟兄,多有尋常居民。譬如那些賣布匹的、開飯鋪的、補鍋的……以至秦樓楚館中人,都是百姓。他們雖不能為‘買賣’出力,到底也是身受六合寨庇護之人,也算是寨裏的生民。我想若要六合寨雄踞塞北,寨子內裏的民心也是要好生安定的。齊心協力,不光是咱們自己兄弟,這些百姓也要心往一處使,大夥兒抱著團,六合寨的基業才能長久啊。”

龍鐵澍愣了愣,他不懂什麽是“秦樓楚館”,看了文旭安一眼,朗聲道:“寨裏的人自然更該照顧啦!文兄弟來了這些天,親眼所見,誰家不是有吃有喝,日子過得比官府轄治下舒服百倍——文兄弟,莫非你見到哪個百姓家被咱們的兄弟欺負了麽?我竟不知道,你說出來,我定當好好管製,咱們的對頭隻是貪官汙吏,誰若騷擾百姓我決不輕饒!”

“請大哥放心,眾家哥哥都是極明理的人,騷擾百姓這回事是沒有的。兄弟不過心存此見,說了出來請大家參詳,不過是個未雨綢繆的意思——”文旭安拖長了尾音,略一四顧,隻見那黑大漢九爺正在一旁拿大碗痛飲,眉飛色舞地對人講述今日奪紅貨殺走狗的場麵,絲毫沒把自己的話聽在耳裏。他一咬牙,直截了當地說:“兄弟有一事不明,要請九哥指教。”

九爺狂呼縱飲,根本沒聽見,是旁邊的人推了他一下說軍師有話對他說,他方轉過頭來,滿臉愕然:“啊?要問我什麽事?軍師哥哥,你說吧,老九一定知無不言!”

“不敢當。這是九哥自己的私事,本來我不該過問……”文旭安直視著他,“兄弟聽說九哥在牡丹院有個相好的姑娘,九哥對她十分眷戀,時時前去宿夜,可有此事?”

九爺睜著圓眼想了半天:“牡丹院裏都是婊子,我睡過的也有好幾個,倒不知你說的是哪……難道是姚細黃這小賤人?要說過夜,我在她屋裏的時候最多,軍師哥哥,你問這個幹嗎?”

“我並不知有什麽姚細黃,隻是聽說九哥最常去找的是個名叫連理的女子。”

“咳,姚細黃就是連理唄!”九爺一拍大腿,馬上興奮起來,摩拳擦掌道,“那**婦是河道總督姚老狗的女兒,抄家送到飲馬營的。不錯,我是經常睡她,怎麽啦?小**婦和她老子一樣奸詐,莫不是軍師哥哥去牡丹院玩時遭她慢待了?兄弟一定給你出氣,呸,欠揍的賊臭肉!”

文旭安聽在耳中卻有幾分意外,他本猜測連理可能是書香門第落難至此,卻沒想到她是因抄家被籍沒的宦門小姐,而且更是河道總督、整片黃河流域的父母官的千金,這樣一個橫遭摧殘的風塵女子,本來出身竟是如此顯赫。眼前立刻又浮現出她的模樣,那一種大家閨秀的端淑之氣分外鮮明起來,像一枝泥金瓶裏的玉蘭花,玉堂富貴不可逼視,可是如今更覺慘然。他望著九爺那張躍躍欲試的憨直的臉,暗自歎了口氣,說道:“九哥誤會了。我隻在初來那日,蒙當家大哥攜帶前去遊玩過一遭,也隻聽這位連理姑娘唱過一支曲子,並無慢待之事,請九哥不要與她為難。我聽說……我聽說九哥時常打罵你的這位相好,連理姑娘嬌弱之質,不能當九哥的虎威。我隻是想請九哥大發慈悲,以後多少善待於她……我……我全是出於一片惻隱之心,其實我與這位姑娘並無幹係,九哥千萬莫要多心。”

“多心?什麽多心?”九爺愚鈍的腦子一時竟聽不出來,思忖半天,突然哈哈大笑,一手指著文旭安,不可自抑,“你是說……你是說你沒睡過她,叫我不要多心?哈哈哈哈!偏你們讀書人有這麽多窮講究!那連理是個什麽東西?她又不是我老九的婆娘妹子,她不過是個他娘的臭婊子!婊子在窯子裏,那不就是讓大夥兒操的麽?要不怎麽叫萬人騎呢?你這可想差了,哈哈!咱寨裏除了我,不少兄弟也都睡過她,這是天經地義,豬養來就要殺肉吃,馬養來就要騎,婊子不睡,難道拿來當觀音娘娘供起來不成!軍師哥哥,別說你沒睡過她,你就是天天騎在她身上來議事,我老九皺半下眉頭,不是兄弟!哈哈哈哈,笑死人了,你竟把那條母狗當個正經事來說……”

“老九!軍師哥哥麵前說話,放斯文些。”龍鐵澍聽他說得粗鄙,見文旭安臉上已是紅一陣白一陣的,連忙喝止。

老九仍然笑得打跌:“大哥,老九我是粗人,似這等咬文嚼字的勾當我卻幹不來。我說的不是實情麽?大哥你看他,咱大夥兒在此議論寨中大事,他巴巴兒的當件正經事來說,我還以為他有何高見,原來說到婊子身上去了……”

“婊子就不是人麽?”文旭安又感到了那種青筋跳動撞著腦門的感覺,他竭力按住怒火,盡量試圖心平氣和,“適才我說寨裏須當善待百姓,牡丹院是不是六合寨的生意?那些姑娘是不是寨裏的人?她們也是百姓,她們也是人!就算她們隻不過是青樓中人,那也是六合寨的青樓,她們不是貪官,不是酷吏,不是六合寨的對頭!兄弟並不敢幹涉九哥的私事,也沒承望您憐香惜玉,隻想請九哥把連理姑娘當人看待——這行不行?”

“你該不會是說真的吧?”老九從他的交椅上站起,向文旭安走來,一雙環眼上下打量著這個鐵青著臉的文弱書生,疑惑道,“軍師哥哥莫不是在說笑話?”

文旭安冷冷道:“兄弟不敢開九哥的玩笑。我說的是請您以後別再無故折磨連理姑娘。她如今已奄奄一息,遍體鱗傷,簡直……簡直令人觸目驚心!在親眼目睹之前,兄弟從來不敢想象竟有人會對一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下這樣的毒手。大哥創立六合寨,乃是不堪忍受官府摧殘,故此在這塞北為普天下受苦的百姓們開辟了一個逃生存身的所在,如若百姓到了六合寨比在外頭受罪更甚,大哥的一片苦心豈非付之東流了麽!”

“你少拿大哥壓我!”老九終於明白對方竟是認真的,登時暴怒起來,不顧眾兄弟解勸,又上前兩步,直瞪著文旭安吼道,“他娘的,老子早就看你這小白臉不順眼,拿腔做勢的酸秀才,呸!好哇,果然與那賊**婦一鼻孔出氣……你們放開我!大哥!我早就說這廝靠不住,劉震保的走狗幕僚,能有什麽好東西!他從前也不知幫著那魔王坑害過多少百姓,如今卻來假惺惺地說嘴,我呸!……放開我!大哥,我知道你看重這姓文的,今日你就是殺了老九我也得把話說出來!他不是個好人,大哥你得防著他,他跟咱窮漢子不是一條心!他拐彎抹角,就是要幫姚瑞康的賊賤人女兒說話,分明不懷好意……”

老九虎吼連連,奮力掙脫一幫湧上來抱住他、不讓他撲到軍師身上的兄弟,口沫直噴到文旭安臉上。他抬手拭去,忽然垂首,輕聲道:“倘若我當真是劉震保的走狗,也不會……”

他的聲音蕭索到聽不見,滿廳隻有老九的怒吼:“大哥,你今日若不聽老九相勸,總有一天六合寨要毀在這姓文的手裏!總有一天!……”

龍鐵澍皺眉喝道:“把老九拉回他位子上去!自己兄弟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這等大呼小叫,像什麽話!”

眾人忙上前拖拽老九,但他在三十六員天罡將裏也是數得上的蠻力驚人,加上適才他自己在那兒一碗一碗,本已喝得醉了,一時如何拖得動他。老九口裏胡說八道,噴著酒氣,竟像要和文旭安拚命一般。背後一個兄弟雙臂圍住他肚子用力一拖,他突然一張嘴,哇哇地吐了一地。玄澤堂中頓時穢氣熏天,不少人身上也被濺了髒物,一邊咒罵著卻仍不敢放脫他。

龍鐵澍恨道:“這個不上台盤的!”轉頭向文旭安道:“文兄弟,老九他性子便是這樣,我與他相交多年了,也改不了他這蠻牛脾氣。文兄弟,你是斯文人,莫與他一般見識,待明日他酒醒了,哥哥作主叫他向你賠罪。”

龍鐵澍還未答話,轉頭看到站在一旁的十四當家,知他向與老九交好,問道:“老九當真無故折磨牡丹院裏的女娘麽?”

“這個……九哥是打過那娘們幾下。”十四當家竭力輕描淡寫,看了看文旭安,笑道,“軍師哥哥說,不可欺壓百姓,這話再對也沒有了。不過恐怕軍師哥哥初來咱寨裏,有些事情還不很清楚……軍師哥哥,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九哥相與的那婊子連理,她原是河道總督姚瑞康的親生女,是個千金大小姐,可不是百姓!那姚瑞康狗官貪贓枉法、強拉民夫、扣押朝廷發放的修治黃河的銀兩,沒有他不幹的壞事。軍師哥哥你隻見那婊子可憐,卻沒見黃河兩岸多少百姓被她爹爹害得家破人亡!那年河水決口,死了多少人,難道這些百姓就不可憐?要不是她爹爹那老狗,他們怎麽會落得屍骨不全的下場!九哥一家子全都死在那次洪水裏,一個八十歲的老娘到死連屍首都找不著,軍師哥哥,兄弟以為別說九哥隻不過是打了姚瑞康的女兒幾下,就算宰了她,那也是為母報仇,天經地義。軍師哥哥想必是被那女子的可憐相給蒙騙了,她可不是什麽無辜百姓。”

文旭安道:“姚瑞康再十惡不赦,那是他自己的罪孽,他女兒在深閨裏足不出戶,那些事與她有什麽幹係?她手上沒沾過百姓的鮮血,眼下淪落到為娼,已經算是父債女還了,還要怎麽樣?大哥,兄弟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但兄弟聽過不少英雄好漢的故事,像眾位哥哥們這樣的漢子,冤有頭,債有主,誰害了咱們的親人,咱們拚著命不要,親手抓住元凶千刀萬剮,這才是恩怨分明的英雄。拿不著正主兒,在一個全不知情的女子身上出氣,這算什麽本事?”

“姚瑞康害死九哥一家滿門,殺了他女兒也不為過。”十四當家還要爭辯。

文旭安道:“連坐、株連九族,這是朝廷律法,隻有那些拿百姓的命不當人命的官府才這麽做。一個人犯下罪孽,與他的親族並不相幹,若是不分善惡全都殺了,咱們和狗官府有什麽分別,豈不令百姓寒心?”

龍鐵澍點頭道:“文兄弟說的有理,不要再爭了。你與老九交情最好,明日他酒醒了你勸勸他,就說我說的,上窯子找姑娘都可以,以後不許再折磨女流之輩。一個男子漢,他一身力氣,拳頭就是用來打女人的嗎?”

十四當家滿心不服,偏偏文旭安還不住口,說道:“大哥,九哥他是喝醉了,待他消消氣,兄弟也同去勸他。一日夫妻百日恩,雖說是露水姻緣,像九哥這樣的好漢子,拳腳隻該招呼在官兵身上方不枉了一身功夫。殘害自己的女人,如何下得去手。”

一語未了,那邊老九已甩脫了攔著他的眾弟兄,順手搶了把刀,踉踉蹌蹌就往門外衝,口裏叫道:“都給我走開!老子現在就去了斷了那**婦,省得羅嗦!”

“快拉住他!”龍鐵澍喊,身子一晃已穿過七手八腳的眾人,右手往老九肩上一搭,沉聲喝道,“老九,你不聽號令麽?”

老九的身形硬生生被當場壓住,再也邁不動步子。他酒氣衝頭,哪管拉住自己的是當家大哥,伸手就去擘那條胳膊,摔了幾下沒摔開,涎瞪著一雙醉眼,正要發作,隻聽背後一個聲音響起。

“我娶她。”

龍鐵澍和老九一同愕然回頭,見滿廳弟兄全都怔在當地,臉上是一模一樣不可置信的神情。大家齊齊瞧著玄澤堂正中,文旭安站定在那裏,朗朗說道:“我要娶連理姑娘。從今日起,她就是我文旭安的女人,朋友妻,不可戲,九哥,請你再也不要去騷擾她,否則有傷兄弟們的和氣。我現在便回家預備,遲則明日,我去牡丹院接人。”

老九迷迷糊糊地望向他,酒瘋也忘了耍了,眼中隻見青衫拂地,這個像根竹竿一般的、一隻手便能把他折成兩段的酸秀才的人影忽近忽遠,連同玄澤堂的房頂一起動**著。天地倒轉。他想他一定是太醉了,說不定已經醉倒了,在做夢。他揉了揉眼,惘然地看著那個姓文的。呃,大概真的是做夢吧?

夢裏居然聽到那家夥說,他要迎娶那個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