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修對我說,他要娶我。

那天半夜他闖進我房裏,在我把他轟出去之前,嘴裏突然衝出這句話。

衣衫不整、頭發淩亂的龍修,據他自己的解釋,他是做了個噩夢,睡迷了,懵懵懂懂還當是真事,故從**跳起來直奔我房間求救。

“姑娘,深夜打擾實在是對不住……”龍修誠摯地一揖到地,我從未聽過他如此正經地向人道歉,但馬上這小痞子又恢複了他油嘴滑舌的本色,見我盤膝不動沒有立刻趕人的意思,便打蛇隨棍上,湊到床前嘻嘻笑道,“在下知道擾了姑娘清夢乃是天大的罪過,不過放眼此處,唯有姑娘是真有本事的豪傑——姑娘,隻有你能護得住我,你若不保護我,我卻去找誰?”

說著抖衣而顫,就在床前跪坐下來,一壁不失時機地把臉頰偎在床沿,挨挨蹭蹭,做出那孤雛入懷的模樣,企圖往散亂在床沿的被子裏鑽:“你一定要保護我啊……”

“出去。”我掀開蠕動的棉被,龍修從底下可憐巴巴地抬起一雙水蒙蒙的琥珀色眼睛,吧嗒吧嗒眨動。

“你要體諒我啊,我是個可憐的孤兒,從小沒了娘,沒娘的孩子多慘哪。我一看見你就覺得特別親切,就好象見了我娘一樣……姑娘,我可不是說你老!我的意思是……”

我冷笑:“你娘也像我這樣不男不女麽?”

“那當然不是,我娘生得美貌極了,可惜死得早,我真想讓你看看她有多美,那才叫真正的女人呢!”龍修得意洋洋地誇口,迅速瞥我一眼,連忙補充,“——就和你一樣美貌。”

看到我的拳頭在胸前逐漸握緊,他忙放出知情識趣的樣子,屁股著地向門口倒退,一邊磨蹭一邊滔滔不絕地敘述那個把他嚇得奔來求救的可怕噩夢。

他說,他夢見白君嘯兩口子和郎家三兄弟是化身人形、互相勾結的鬼怪。

“……別看那兩個跟班,嚇!他倆竟也不是好惹的,原來這幫都是怪物變的人,這一現原形,嚇死我了!隻見妖魔怪獸、牛鬼蛇神、烏煙瘴氣、血肉橫飛……這店裏的人全都給他們吃啦,到處都是死人,這兒,還有這兒,姑娘你坐的地方,哪兒哪兒都是血,我沒命地跑,沒命地喊:‘姑娘,救命!救命啊!’……”

龍修東指西戳,胡說八道,靜夜中捏尖的嗓門滑稽卻又淒厲,我雖明知他是做作,聽在耳內也由不得心裏一緊。當下沉聲嗬斥。

“你若存心想把人都招到這兒來,信不信我現在就殺了你!”

“那是當然不能都招來的了!姑娘現在這樣,在下又這樣,我們兩人……這個……都是這樣,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要被人瞧見了太也有損姑娘的清譽,這個在下懂得,姑娘放心,我決不會把今夜之事聲張出去的。”他伸手指指**的我又摸摸自己**的胸膛,雖然口裏說得鄭重,臉上卻滿是一副賊笑,眸中金棕顏色像兩汪蜂蜜,小火上熬著熬著漸漸沸了,那甜稠**表麵波的一聲爆出一點兒水泡,蜜沫四濺。他眼裏的曖昧濃重得簡直有恃無恐。

“你說是吧,這可絕對不能讓人知道了,我們倆,瓜田李下,幹柴烈火,傳到人耳朵裏洗也洗不清楚了呀,姑娘的名節豈不全讓在下給毀了……”他眯著眼睛,兩汪濃濃的蜜金色快要漫出來了,忽而兩根修長食指以不可思議的靈活相互一勾,曼妙地糾纏在一起,衝我晃了晃。不知道為什麽,我的腮頰仿佛被烙鐵飛快地印了一下。

“滾!”我反手掣出藏在背後的劍,連鞘指向龍修。劍在手中陡然劇震起來,我手腕一抖,幾乎拿捏不住。魚腸像個活物激烈地蹦跳掙紮,如欲脫鞘自行飛去。我大驚。這不可能,像魚腸這樣有靈性的劍是認主的,現在它的主人是我。劍為心馭,它應當聽從我的心意而動,就算龍修確是妖物,它也隻該以嘯聲提醒我拔劍誅殺。

劍仙之劍再是通靈,即使是屬於蜀山巔仙師長老的神器,若無主人的馭使也不能自行躍出劍鞘殺人。它畢竟是鋼鐵鑄就的無情之物。

但眼下魚腸似乎正想證明這個說法的錯誤。劍在鞘中撞擊,格格有聲,我的五指仿佛已不能與魚腸的力量抗衡,它隨時會脫手直刺龍修。他也聽到劍鞘相搏之聲,麵上卻無半點恐懼,兩眼盯在我手上,詫異地嚷道:“呀!你這把劍自己會響!敢情是把寶劍,太好了,姑娘果然厲害,我決定以後就跟著你混了!你可要保護我,你義不容辭!”

劍鞘脫出半寸。一截短短寒芒吐出,割到我眼裏。刻不容緩,我揮起右臂,迅疾鬆開五指再於同一瞬間握緊,更牢地抓住了劍柄,手在空中劃過半個圓弧,左手二指隨上夾住劍鞘猛力一推,借這後挫之勢將已躍出的魚腸劍推回鞘內,雙手死死扣住。但覺兩手虎口劇痛如割,背後一陣寒颼,窗眼裏溜進風絲,才幹的重衣在刹那間再次濕透。

龍修鼓掌喝彩:“漂亮!其實我早知姑娘身手了得,你不用證明我也會堅決追隨於你的。”

我暗自喘息,一時說不出話來。

“有一無二。再不滾我也保不了你。”

我緩緩說道。龍修佯裝不知道自己剛從鬼門關打了一轉回來,仍是笑嘻嘻地滿不在乎,裝傻充愣。

“你不會的,你一定會保護我的。”話雖說得輕鬆,人已腳底抹油,匆匆溜出門去。還強自鎮定地把門帶上,其實我已看到他的手也在發抖。

龍修和他的胡言亂語消失後,突然沉寂下來的房間裏,黑色劍鞘靜靜躺在我手中,冰冷安詳似一具心事已了的屍骸。

仿佛方才的殺氣騰騰與它無關。我獨自麵對著它發了一會兒怔。

門吱呀一聲又被推開條縫。龍修探進半個腦袋,小聲道:“我忘了一句話,說完馬上就滾。姑娘,我決定娶你做我的老婆,從現在開始,誓不更改。我滾了。姑娘,明兒見。”

在我擲出的枕頭砸到他臉上之前,這廝飛速縮回腦袋,果然滾了。

我沒想到此番重來無名老店會遇上如此麻煩的局麵。

白氏夫妻——顯然並不是真的夫妻、郎家兄弟、焦六柳二兩個跟班,還有龍修,這一夥“人”互相串通欲有所謀顯已無疑。他們所“謀”的便是我。

他們想要殺我。落腳在老店,完全是衝著我來的。彼此之間種種衝突,都是故意演給我看的戲。當郎家兄弟在客房與白夫人爭執的時候,口音中關東腔調消失得幹幹淨淨,那自然是有意為之,企圖障我耳目,使我以為他們真是來自長白山的沒有任何背景的普通人。他們說,一路追蹤至此設下機關,為了殺我這批人顯然煞費苦心。曲皋山中妖物眾多,我早有耳聞。他們都是曲皋山的妖,這並沒有什麽奇怪。

奇怪的是我的生死對於他們如此重要。何以必須殺了我,才能重整曲皋山老家、龍修才能擺脫同類的猜疑接任王位?我自九歲上半石山學劍,十一年從未離開半步,這回下山便直奔天吳渡,還沒來得及誅殺任何作怪的妖魔。魚腸劍在我手中,尚未沾過血。或許妖物與劍仙天生便是對頭,師父生前名氣太響,曲皋山中那一夥探知我出山,心存疑忌,惟恐我將對他們不利,欲先下手為強將我除掉——這倒是說得通,但與他們那番密談卻對不上號了。究竟為何,我一個學藝初成、籍籍無名的小劍仙於曲皋山的存亡卻具有這般重大的意義?

唯一的解釋是,在我跟從師父之前,她曾殺了彼處妖怪的首領,以致曲皋山群魔無主至今。龍修便是那個“王”的子嗣,他們的“少主”。群妖對那位妖王十分尊崇,因此龍修必須親手殺了仇人的弟子才能獲得他們的認同。可是“表明心跡”之說又不知從何而來。

同樣令我不解的是,魚腸劍對於龍修分外敏感,而我從他身上卻感知不到半點妖氣。就像這個始終以滑稽無能、唯利是圖的商販麵目示人的男子,他的真正道行到底有多深,是一個謎。

我想他應當不是我的敵手。否則直接發難將我殺了便是,何用如此做作。對於龍修,倒也不須太過忌憚,隻是他的胡說八道著實令我心神不寧。他為何要一再向我提及郎氏兄弟等人是妖物的事,若是想借此玩弄實則虛之的花招使我放鬆提防,幹麽又要把自己身上的傷疤給我看,我不相信他的衣襟是“不小心”敞開的。任誰都知,我若看不出那是我的佩劍留下的傷痕,那我於他們也就根本談不上對手了。

龍修的所作所為……竟似,有幾分示警的意味……

我馬上拋開了這個念頭。他的目的是殺我,這決無疑義。無論他如何花招百出,都是為了與我為敵。好個狡詐之“人”,我微微冷笑起來。那就來吧,且看你們有什麽手段。

“你們想的法子未必管用,還得看我施展這色誘之計,咱們雙管齊下,哪條路走得通就走哪條。”

不知道這一夥到底安排了多少陰謀,既來之,則安之,我雖然不懼,倒真盼他們在立冬之前不要給我添什麽麻煩才好。

——隻要過了十月初四,大家便各走各路。你們若不犯我,我手中劍也懶得往你們身上招呼。我知道自己不是一個當之無愧的劍仙。我總以為天產萬物,皆是眾生,一個生命存在這世上,總有它存在的理由。倘若妖物並未害人,我想不出有什麽理由一定要取消它生存的權利。

我不相信人可以替天行道。

世間許多堂皇的俠義、公理,或許揭開了那巍巍的麵具,瑟縮在底下的其實都隻不過是人類那一點寒傖而又可笑的私心而已。如果被同道前輩曉得了,不知是否會幹脆剝奪我帶劍的資格,因為我實在懶惰、淡漠、心不在焉,配不上劍仙這個凜然的稱號。在那個非白即黑的世界裏,我是個黯淡模糊的異類,沒有任何雄心與衛道的自覺。

也許青蘋在收留我的時候已經看穿九歲女童倦怠的本來麵目。十一年朝夕相伴,她從未教誨過我見了妖魔便應毫不猶豫拔劍相向,就像那一年前來拜訪的白木師叔所說的。他與我師父本是同門出師,我十五歲那年他已晉身蜀山,封為幽微真人,執掌重職。據說他的功力其實尚不及師姐的一半,而我的師父卻依然在半石山散淡隱居。在我的記憶裏,白木師叔是唯一踏上半石山的訪客,那次到訪的用意是奉同道公議請青蘋遷入蜀山坐鎮,以她的修為和名頭早該與幾位大師齊肩當世,同把斬妖除魔之業發揚光大。青蘋留這位師弟住了幾天,但白木師叔最終仍是無功而返。我記得送他下山時白木師叔失望與迷茫的神情,他喃喃說著師姐不是這樣的,師姐不該是這樣的……然而青蘋隻是淡淡地微笑著命我好生送師叔到山口,至於她自己,在幾百年未曾謀麵的同門師弟離去的時候,她連我們棲身的草廬大門都沒出。

青蘋臉上疲倦的笑容。隱沒在屋宇深處陰影中,漸漸被埋葬。我與她從未探聽過彼此在相遇之前的身世,一對師徒直到離別始終並不比路人了解更多。但或許隻有這樣淡漠的她才能收容下如同異類的我,青蘋是個一直不想活的死人,劍在她手中迸發風雷之威,直指重霄,而她本人卻隻是在沉沒下去。我知道青蘋與我一樣,身上沒有劍仙所該有的那種執著。

這些年來我所執著的隻有一件事。連青蘋也不知道。我不對任何人說起它,那是沉埋在我心底最黑暗處的一桶火藥,在它爆炸之前,沒有人應該看到它的火光。

那個名叫夜來、寶劍在手的女子,她的存在隻是為了這一件事。

但願龍修一夥不要在立冬之前發難,我不想橫生枝節。

風沙沙翻動桌上一本落滿塵埃的破書。想不到在這荒僻之地,客棧裏竟也有黃曆。它滄桑的麵貌仿佛曆經多年早已失了效用,但當書頁掀動,匆忙間瞥到年月,倒正是今年的曆書。

我走到桌前,風把黃曆翻開,靜止在某一頁上。看得清楚,恰巧是今年今日。

乙未年癸酉月甲醜日。宜會親友,嫁娶,裁衣,開倉。忌動土,破土,安葬,交易。大溪水,建執位。正衝已巳,煞西。

今天是十月初一了。

還沒出房門就聽到走廊上吱吱格格,許多人的腳步踩得老木板地雜遝作響,該是新來了好多住客,正忙著安置客房。但是沒有聽到說話聲,仿佛這許多人都緊閉著嘴,一語不發。

樓板上腳步來來去去,還聽到沉重行李在地上拖拽的聲響,好象忙碌得不得了。可就是沒人說話。那機械的腳步聲使人產生錯覺,以為房門外有大群僵屍青白著臉正在行走,摸索著活人的蹤跡。

我推門而出。迎麵碰上一張陌生的男人麵孔,他肩扛包袱,年約四十來歲,正由老掌櫃陪同要住進我隔壁。雙方陡然碰麵都是一怔。掌櫃率先省覺,笑著招呼道:“姑娘,您可是要找老兒——要結帳動身了是麽?”

“我下樓吃飯。”我看看他,老掌櫃正半張著嘴尷尬地待問不問,於是我搶在他話出口之前回答,“您老安心,我不動身。大約總要再住幾天的吧,這些時日多蒙您老和大嬸照顧,待結帳時一並酬謝。”

“咳,瞧您說的……出門在外的姑娘家,誰個沒有些難處哩?啥謝不謝的,快別這麽說。那……您就下樓用飯吧?廚房裏牛他娘已經在做飯了,馬上就好,您今兒還是一份素麵哪?不來點別的?”他堆滿笑容敷衍道,臉色卻越發尷尬,還偷眼瞅了瞅那個新來住店的男人。我假作不覺。

“我母親身體不好,我曾發願持齋,母親痊愈之前,我是不能沾葷腥的。請您老多見諒。”

“看這姑娘多見外……好哇好哇,孝順哪,是個好閨女,唉,你娘有這麽個好閨女這輩子沒白冤哪。”老掌櫃嗬嗬笑著,喉間發出蒼老的歎息。二牛的爹爹出外做買賣去了——很多年前他就在外麵做買賣,從沒回來看過家裏——在我上一次來的時候。

我轉向那個新來的男子,點了點頭:“這位大哥,您也是來住店的麽?您寶鄉何處?咱們住隔壁,以後有什麽事多多照應。”

男人頭上嚴嚴實實裹著白手巾包頭,一件老羊皮襖已穿成灰色,紮著藍布褲腳,氈鞋口探出幾根墊在鞋底保暖的幹草。肩上一個褪了色的長大包裹,拿草繩圍著,綠底黃碎花布裏子衝外,顯見是個鋪蓋卷。紫膛色的臉孔透出蒼黑,那是終年勞苦之人早衰的顏色。這男人看起來與任何尋常的北方農人並無分別。

但他臉上沒有農人慣見的憨直,當我向他招呼,他竟把眼光飄向一邊,不與我正麵對視。好似有點慌亂,男人僵硬地點點頭算作回禮,可是一句話也沒有說,神色間流露出幾分不滿。我笑笑,拱手向他一禮,自顧沿長廊走去。井字形的二樓樓板上到處都是和他裝束類似的住客,多半都是三十至五十歲之間的壯年男子,看來都是農家漢子,當我從他們身邊擦過,卻沒一人開口,有些同住一房之人彼此之間也不交談,隻是悶頭沉默地扛著行李,進了房,便啪一下將門甩上。這和我所聽說的關於農民於禮教大防不甚注重、喜閑嘮、易熟絡的形象大相徑庭。這些人的模樣使人覺得他們在共同守著一個什麽秘密。

——我遇到的秘密已經足夠多。

“咋回事?今年咋還有外人在這沒走?……”

背後數丈之外隱隱傳來那漢子對老掌櫃低聲的責問。那是責問沒錯,話中焦躁不安之意十分顯明,老掌櫃嘟嘟噥噥地答了些什麽,眾目睽睽下無法運用地聽術,我聽不清楚。腳下卻已走到樓梯口,正與另一個扛著鋪蓋上樓的男人狹路相逢,我收步不及,肩頭把他的包裹撞得略歪了一下,忙歉然道:“對不住,地方太窄了。”

那男人笨拙地高舉鋪蓋,側身讓出一條通路。

“麽事麽事。您了下去吧。”

擦身而過的瞬間,在方才那人與掌櫃對答中未能驗證的這回卻聽得明明白白。他說的是地道的本地土音,就如二牛的母親一般,憨厚拙樸。

本地人誰會來住客棧?

我想起初來那日對老掌櫃所說的話。

“嘿,這可不是邪了門了,哪鑽出來的這麽老些泥腿子?連被蓋都搬來了,瞧這意思是打算長住啦!擠也擠死了。老二,要不咱結帳走?……這早晚了,還趕趟不?”

郎老大在火盆上方籠著手,斜眼瞅著兄弟問道。當我在場,他的口音便恢複了濃濃的關東腔,刻意強調著人說關東人口音裏的一股棒碴子味兒。他們坐在店堂南角,離我最遠的一個位置,郎老大麵色仍然灰白,委頓在火盆旁,老棉襖裹得圓滾滾的,顯然傷勢仍未全好。自從那日之後他兄弟們與我見了麵再也不交一語,隻當沒看見。

郎老二起身走到窗邊張望一下,搖頭道:“天都黑了,今天肯定是不趕趟了。大哥你身子還沒好,道上又冷,瞅著也快要下頭場雪了,咱就忍忍再多住幾天吧,等你硬朗點,咱再走。”

“誰說我身子不行?呸,這點小傷算個鳥!我……咳咳……”郎老大逞強,憤憤叫道,一句未喊完就猛咳起來,他兄弟替他拍著背,郎老大喘息半晌,喃喃咒罵,“好狠的小娘們……”

郎老二慌忙擺手製止,眼角飛快地向我這邊瞟了一下。郎老大恨恨地咕嚕著悶頭又去烤火。我夾起碗中一片蘑菇放入口裏咀嚼,置之不理他兄弟倆的一吹一唱,反正他們是肯定不會走的——隻要我不走。

火盆旁隻有他們兩人。郎老三不在。也是從那天以後,店裏再也沒有人看到過郎老三,掌櫃一家吃了老大的虧,此後連給他們上菜時都戰戰兢兢的,更不敢過問這夥凶神惡煞的事。對郎家三兄弟突然少了一個的怪事,竟無一人提起,雖然大家心裏都揣著奇怪。

“妹妹,你在想什麽呢?”

嬌媚的聲音響起,白夫人坐在我身邊,捧著一隻細瓷金邊碗小口小口啜著熱粥。她飲食挑剔得厲害,雖命廚房熬了幹淨熱粥送來,卻不肯用店裏的家夥吃喝,一應碗碟杯壺、連一雙象牙鑲銀筷子都是自己行李中帶來的。這幾日來她對我倍加青眼,親親熱熱地喚著妹妹,恨不得好成一個人。就連吃飯也極力邀我到她房裏去吃,我堅持不肯,她隻好委屈地隨我下樓來和那些“下等人”共坐一堂。

“沒想什麽,白姐姐。”我捧碗吃著素麵,隨口問道,“——對了,白爺今日怎麽不見,姐姐玉體欠安,他也不在這兒陪陪你?”

白夫人立刻嬌嗔起來:“什麽爺不爺的,妹妹快別高抬了那廝!哼,我也曉得,似這等粗野橫蠻的鄙夫,妹妹原也瞧不順眼,他也不配讓你叫一聲姐夫。別說妹妹,就是我心裏想起那廝何嚐不恨得牙癢癢的!隻怪我當初不該瞎了眼,錯上了賊船,到如今後悔不及。”

我笑道:“這話從哪裏說起,白爺對你不是挺好的麽?大夥兒都瞧見,他對你這位夫人可是又愛又怕,隻怕姐姐說這話是詞若有憾、意則深喜吧!”

“又愛又怕?怕是怕了,愛?哼哼!”白夫人自齒縫間冷笑出來,臉上那嬌癡造作的薄嗔頓時轉成怨毒,她放下粥碗,向跳躍的火舌出了一回神,也不看我,一字字擠出來道,“妹妹你記住了,做人做了個女人,就得時時自己提防。男人,有幾個是真心待你的?不是圖你的貌,就是圖你的財,什麽是真心?這世道人心壞了,男人更壞,就算你把他們收伏得服服帖帖,他們心裏還是翻著壞主意,男人都是野獸,你待他們再好,他們抽冷子還是要咬你一口!妹妹你將來找夫婿時,千萬記著姐姐今兒跟你說的這番話——凡事自己多留點心眼,萬不可輕信了那些男人的花言巧語。”

我隻得笑笑,她這番關於男人的高論倒叫我無言以對。白夫人又道:“妹妹記著了?將來你選夫婿的時候,不管他是什麽王孫才俊、高官大賈,一定叫我替你先過過目。吃一塹長一智,姐姐這輩子命苦,受了那許多罪,旁的好處沒換到,這看人的本事倒練出來了。男人哪,我如今一看一個準,任他披的是什麽皮,斷然逃不過我這雙眼睛!”

她撇著紅唇,從鼻子眼裏酸酸地一笑,一雙窄而秀麗的鳳眼中充滿了世事洞明的不屑。我繼續吃我的麵,道:“姐姐說得對,如今這世上披著人皮的多了——可是人皮底下未必都是人。”

白夫人臉色一變,但迅即又換上她慣常的慵倦的笑容,自嘲道:“妹妹果然聰明,看來我這番擔心卻是多餘了。”她懶懶地端起碗吃了兩口粥,從一色的細瓷描金邊菜碟裏夾了一筷子菜,欹側著身子向我遞來。

“妹妹,別光吃那麵條子,嚐嚐我帶的路菜。你盡管放心,都是過了重油、裝在瓷罐子裏封嚴了帶來的,就是到過年也不會變味。這斑鳩脯子肉炒醬瓜丁兒——”

“姐姐知道我是吃素的,我心領了。”

“我當然記得妹妹吃齋。”她笑著,手腕輕轉,已不露痕跡地將那一筷子菜放入自己口中,緩緩咀嚼著,拈起鬆花色鎖棠紅水浪邊的帕子在嘴邊小心地拭了拭,慢條斯理道:“我說的是讓妹妹嚐嚐這油燜冬筍,這可是幹幹淨淨的齋菜,沒半點葷腥。年輕輕的姑娘家,吃上頭可不能這麽刻薄自個兒,妹妹不知道,你看那貧苦人家的女人為什麽老得快,一過了三十就成了老太婆了,皆因吃食太粗太苦,一點兒滋養也沒有,女人哪就像花兒,得當當心心地保養著,這花兒才開得長久呢!以後快別光吃那些粗東西了,來,你試一塊冬筍,是我家裏一個貼身的老媽媽做的,包你喜歡。妹妹,吃呀?”

碟子被擱在我麵前,細細金邊圍住淡黃白的筍塊,汪著油,整盤菜連碟子猶如脂玉雕成。白夫人纖纖玉手持了牙筷,夾起一塊筍尖兒殷勤相勸。這當兒我正好喝幹碗中最後一口麵湯,放下空碗,笑道:“已經吃飽啦,真不巧,下回再擾姐姐吧。不瞞姐姐說,我從小貧寒,本沒吃過什麽好東西,粗糧粗菜的咽慣了。要是乍叫我吃好的,我還真吃不大慣。”

“不礙的,不礙的。下回一定嚐嚐我帶來的菜哦。”她笑容不變,仍然慢條斯理地擱下筷子。我抹抹嘴,道:“白姐姐,不過我想你說的那番話也挺有道理的。小時候我家隔壁住了個會武的人,他種了一棵花樹,老是黃懨懨的,也不肯開花。後來有一天忽然精神起來,開了一樹的香花,又大又白,漂亮極了。我那時淘氣,心裏疑惑,就趁一天他出門時爬到他家院子,我看到那棵樹嗡嗡營營繞了一大群蜜蜂蝴蝶,可是樹根那兒可圍著好些蒼蠅,我就在樹底下挖——白姐姐,你猜後來怎麽了?”

“怎麽了?”這美婦鳳眼微睜,櫻口半閉,十分關切地傾聽。

“我在那棵樹底下挖出一個死人。原來是他殺了一個人,把屍首埋在樹下了。所以那棵樹會開花了。白姐姐,你說的沒錯,花兒是需要滋養的,有血肉喂著,才開得長久。從那時起我才知道,原來吃人的不光是野獸,連花兒也是要吃人的。”

白夫人輕拍胸口,嬌呼:“嚇死人了!哎喲,妹妹我求求你,你可別再說這些嚇人的事了,我膽子小,今兒晚上非做噩夢不可!”

我向她笑了笑,不再說話。這時那些新來的住客陸陸續續也都安頓完畢,下來用飯。他們仍然陰著臉,沉默地在店堂另一頭落座了,和我們離得遠遠的。掌櫃送上飯菜老酒,他們便吃喝起來,三四人圍著一個火盆,總有六七處之多,瞧來這二三十個漢子彼此之間都是相識的,分座派碗默契得很,但就是不說話,客棧自釀的烈性土酒一碗碗灌將下去也挑不起他們的談興,隻聽得箸碗相碰之聲,還有稀裏呼嚕扒飯的聲音,響亮地吧嗒著嘴,倒是符合農人不拘小節的習性。

白夫人聲音雖然嬌柔,因滿屋並無旁人交談,便也聽得清清楚楚。那些新客也聽到我們這邊的對話,頗有幾人不時從飯碗上抬頭往這邊看來,但看過一眼之後便又埋頭吃起來。火光一跳一跳,照在這些人身上,個個都是粗樸的莊稼人打扮,那臉上的皴裂與手上的老泥是決然做不了假的。暗黃的店堂一隅聚堆大吃著的一群農夫,這畫麵看去像一幅五彩泥金年畫,該當貼在米倉或灶間上頭,洋洋誇示著豐年樂景,然而不合時宜的靜默使這世俗喜氣的圖畫透出一股詭秘,仿佛本來該有的那些喧嘩鬧酒的聲音被什麽無形怪物吸去了一般。

“悶死人了!什麽作怪的泥腿子!”郎老大砰一聲撂下酒碗,大喝。郎老二低聲勸道:“大哥你傷還沒好,少喝點罷。”

我們這邊除了他兄弟二人、白夫人和我之外,隻有三個原先同住的老客人,是一夥來的騾馬販子,大家分了三處圍坐。本來也是,道上行走,打尖住店,原本是權宜落腳,住店的都是來往商旅,趁年前賺錢要緊,誰個會在客棧裏久做耽擱。不過住上一兩天,歇歇腳,辦足幹糧,給牲口喂足水料,便都起身了。除了我們,此時店裏住的人幾乎都已離去。白君嘯帶著焦六柳二昨天便出去不知辦什麽事,至今還沒回來。至於龍修,本來就經常出現在不該出現的時候,這會兒影蹤不見自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老二你說這夥鳥人是什麽來頭?”郎老大睨著那邊的農夫們,狐疑道,“該不會是山賊強盜吧?可得多加提防。”

“這年月不太平,在外行走,小心沒有過逾的。今兒夜裏大哥好好休息,我警醒點。”郎老二附和道。

郎老大不答,咕嘟咕嘟灌下一碗牛雜湯,又伸長脖子往那邊望了望,哼道:“陰陽怪氣,瞧著就不順眼!”

二牛吃力地高舉大托盤,把一隻烤羊斬件分給那邊的幾桌,正要回廚房去,我招手喚他:“小兄弟,過來!”

二牛拎著空盤小跑前來:“您沒吃飽?添點啥?俺去叫俺娘做。”

“我們不添菜了。小兄弟,你的傷都好了吧?可還覺得不舒服?”

“俺全好了!俺現在又能幫俺娘幹活啦,您的藥真好使,姑娘客官,您真厲害!”二牛拍著胸膛讚道,忽看見郎老大,頓時露出畏懼的神色,向我身邊又挪近了兩步,偷眼瞥瞥他們,漲紅了臉,忸怩不安。

我笑道:“有什麽話就說啊,若是還沒全好也不打緊,我再給你一丸藥,讓你娘打發你吃了,明兒就好了。”

“俺真的全好了,不用吃藥了,俺剛殺了一頭羊呢。姑娘客官,俺有句話想跟您說……”二牛東張西望一番,見他爺爺遠在店堂那邊那夥人中間,猶豫了一會,像是下定決心,俯身在我耳邊飛快地說,“俺想跟您學功夫!”

我始料未及,倒是一驚,笑問:“你想什麽?”

“您帶俺走吧,俺想跟您學功夫,真的!”二牛結結巴巴,憨厚的黑臉通紅一片,顯然這少年思忖已久,此時對麵說出來還是局促不安,他搔著頭,似乎痛恨自己的笨嘴,嗐了一聲道,“姑娘客官,俺知道您是個有大本事的人,您是……是個大俠!俺聽過說書,看過戲,俺知道,像您這樣的人就是大俠!您收俺做徒弟吧!俺不怕吃苦,俺有的是力氣,俺獨個兒能放翻一頭牛呢!您當俺師傅,教俺學功夫吧!俺一定用心練,您叫俺幹啥,俺就幹啥,您帶俺走吧……”

“哎喲喲,瞧這孩子,笑死人了!你也不瞧瞧我這妹子,人家才多大一點兒年紀啊?就是人家願意教你,你就這麽口口聲聲管人家叫師傅,把人家都叫老了!你這孩子,怪不得人說鄉下人實誠,也不知道說個話兒,這是姑娘們最討厭的啦你知不知道,笑死我了……”

白夫人格格地大笑起來,把一隻手指著二牛,花枝亂顫,腕上兩個翠玉鐲子丁冬相碰。少年瞪她一眼,敢怒而不敢言,臉膛越發紅漲。他轉過頭,仍然充滿期待地崇拜地殷殷望著我。

我不笑,斟酌片刻,對二牛說:“學功夫是很苦的……”

“俺不怕吃苦!隻要您肯教俺,叫俺幹啥都行!”二牛忙大聲表態。

我看著少年熱切的眼睛,暗歎一口氣。是這樣十八九歲血氣方剛的少年人,才會有這樣赤誠而熱望的眼神,不管不顧,熱血沸騰,心心念念被遙遠離奇的傳說中,那些白衣如雪倏忽來去的劍俠的故事所蠱惑。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對於生長在平淡逼仄的生活中的他們,刀劍生涯就是一切的綺麗,一切能使人脫離平庸的夢想所在。他們憧憬著刀劍雪亮的榮光,而不知道刀劍的淒涼與孤寂。

這世上有許許多多事情,並不是強大的力量可以解決。許許多多的悲傷,也並不是刀劍可以消弭。刀劍不能為人擦去眼淚,隻能製造更多的鮮血。縱使是天下無敵的神兵利器,也有黑暗中無助哭泣的辰光。而此刻我麵前的這個少年,並不懂得,或許很多時候人最大的、永遠無法戰勝的敵人,其實隻是自己。

老掌櫃隱約聽到這邊的對談,顫巍巍轉過身來,盯視自己的孫兒。二牛越發急迫和不安。我道:“你真想好了,要跟我走?”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滿臉皆被希望燃亮。

“好罷。我告訴你,我是從九歲開始跟我師父學藝的,在一座高山上。我今年二十歲,在這十一年之間,我沒有下過一次山。我的師父,她今年去世了……”我緩緩說著,向白夫人看了一眼,她正從青花瓷盅裏抿著龍井細茶,臉上帶著譏刺與不屑的淺笑,仿佛驚歎於我居然有耐心和這無知小兒閑磕牙,郎家兩兄弟在一旁卻豎起耳朵凝神傾聽,神色十分關注。我笑了笑,續下去道:“我的師父教導我非常嚴格,在她老人家去世之前,我是不被允許獨自下山的。”

二牛呆了一下:“十一年……那、那下山看看爹娘也不行麽?”

我搖搖頭:“這是規矩。一個做徒弟的,在師父覺得你藝成可以獨自行走江湖之前,絕對不可以出山。不單我們這一派,哪門哪派的規矩都是這樣。我是因為師父去世了,所以今年可以下山,如果她老人家還健在,也是不行的。因為我現在的修為離本門出師的標準還差得遠。”

二牛張大了口,吃吃道:“你現在……姑娘客官,你的功夫這麽高,難道也不成?那……那……”

“我的功夫並不高。所謂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其實我的所學所能連我師父的三成都不到。”白夫人迅速朝我望了一眼,我沒有忽略那雙慵懶長睫下一閃而逝的凜冽光芒,她瞟我一眼後隨即閑閑地轉過頭去,好象對這無聊的談話十分厭倦,掩住櫻口打了個嗬欠,我卻知道她此刻一定是在對那廂已流露出激動神情的郎氏兄弟使著眼色。我嚴肅地看著二牛。

“因此倘若我師父還活著,至少要再過十年,我才能下山。小兄弟,我看你的人品根骨還不錯,但你若跟了我做徒弟,本門的規矩自也不能為你破例,在我覺得你可以藝滿出師之前,你不能離開我半步,否則便是私自背師逃走,依照規矩是要清理門戶的。”

“要……要怎麽樣?”

我抬起右手,並攏五指,斜斜一揮。二牛頓時打了個寒噤。他扭頭看看一直在遠處觀注他的祖父,又看了看廚房的方向,訥訥地掰著手指:“十一年……十年……姑娘客官,您是說要是您師父還活著,您得學……學……”

“我至少要在山上學二十一年的功夫。”我道,“不過師父曾說我根基不錯,進境比較快,常人學兩年的我或許一年就可以學會。小兄弟,如果你執意要跟我走,我可以帶你走。你今年多大了?”

“俺十八歲了。”二牛兩眼發直,小聲道。

我點了點頭:“嗯,十八歲,比我上山的時候大了九歲,不過還不算晚。你可以做我的徒弟,如果你是一塊不錯的料子,那麽再過二十年,到你三十八歲的時候,你就可以出師了。到那時隨你愛去哪裏,或是回家探親,我就都不管了。”

“哦?”我含笑注視他。二牛吭吭哧哧,十分不情願地解釋:“俺爹不在家,出去做買賣去了,好些年沒回來,也不知現在還活著不呢。俺家就是爺爺、俺娘和俺,要是俺二十年都不能在家,那……那誰幫他們幹活呢?爺爺老了,俺娘有腰子疼的毛病,幹不了重活……姑娘客官,俺不能跟你走,俺娘要是沒人幫忙,那可受不了。”

少年雖然萬分委屈,眼淚都在眼眶裏打轉了,卻說得斬釘截鐵,又快又大聲,像是決意不給自己反悔的餘地。我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小兄弟,你是個好孩子。你的決定沒錯。將來你就知道,能在父母膝下分擔憂勞、做一個孝順兒子,這比做一個大俠重要得多。這是天大的福氣,你要好好的珍惜,有的人……想這樣都不能夠。”

二牛似懂非懂地點頭,不住扭頭看他爺爺,越來越心虛,匆匆向我道:“那……那俺去幹活了!”

他提著托盤一溜煙跑了,我看著少年的背影微笑,不知道為什麽,眼底忽然衝上一股酸熱的氣流,幾乎無法遏止。老掌櫃已經顫顫地往孫兒迎上來,拿煙袋指著他,低聲罵道:“你這撞禍的東西!你瞎叨咕些啥?饃饃吃飽了,沒事做撐得慌,啊?你這撞禍的東西,小腦袋裏想的都是啥?才好了兩天,你又撞禍……”

“俺去幫俺娘幹活。”二牛在祖父的責罵下灰溜溜向廚房直竄。

“小東西,你以為你大了,煙袋鍋就打不了你了……”老人仍然喃喃咒罵。我忽然想起,提高聲音對二牛叫道:“小兄弟,告訴大嬸,給那邊新來的爺們再添上十隻雞,算在我的帳上。”

空氣中頓時覺得一種重壓,陡然彌漫開來,可以清晰地嗅到那緊張氣味,像燒焦了的皮子,冷卻、壓抑著的火氣。那群農人你看我我看你,似乎不知所措。二牛愣在當地,瞅了瞅他爺爺,見老人並無反對的意思,便響亮地應了一聲“噢”,閃身鑽進廚房。

“站住!”人群中終於站起一個,倉促地喝住少年,“二牛,回來!”

二牛從廚房油汙的破簾子後頭探出腦袋:“富貴叔,你們不要雞咧?”

那中年漢子板著臉,對他一揮手,雙眼專注地盯著我,過得片刻,生硬地說:“多謝您了請客,俺們菜都夠了,您了自便吧。”

“妹妹,你今兒是怎麽了?盡顧著和這些鄉巴佬攀起交情來了,你不嫌跌份哪?”白夫人牽牽我袖子,不滿地小聲說。我不理她,徑自向那群人走去,笑道:“大哥何必如此客氣。大家都是出門在外的人,能在這裏相逢,便是有緣。眾位大哥一看便是熱心腸的好人,小妹誠心誠意想和各位交個朋友,大哥又何必拒人千裏呢?適才小妹已經瞧見,眾位都是海量,外麵天寒地凍,我雖不會飲酒,如不嫌棄,不妨以茶代酒和各位大哥痛飲一場,也算消磨了這寒夜野店無聊的時光。大哥意下如何?”

“大哥太過謙了,眾位年紀比我大,走過的橋比我走過的路還多,定有不少見聞。都說越是鄉村之中,越是多有奇聞異事,眾位定然見過不少罷?小妹雖然年幼,那些鬼狐野話倒也聽長輩們說過一些。反正這寒冬十月的也沒別事可做,不如我們彼此談談見聞,就當是講故事,以消永夜。”我注視著富貴叔的臉,隻把他看得局促不安,低下頭去,不與我目光相接。我向呆立在旁的二牛望了一眼,微笑道:“聽大哥的口音和這位小兄弟一模一樣,各位都是本地人吧?——看來你們與此間店家是老相識了,一定常來這裏住宿——可是每年都來麽?大冬底下,不知眾位大哥有什麽要緊事,還在道上奔波呢?”

富貴叔突然抬頭,憤憤地大聲道:“俺們幹什麽來,為啥要告訴你!你這姑娘吃飽了不去睡覺,隻管打聽人家的閑事做甚!”頓了頓,“俺們也不認識這裏的店家,怎麽,不認識就不能來住店麽,哪裏的規矩!”

“小妹不敢過問眾位的要事。”我笑道,“隻不過聽大哥和這位小兄弟說話,你們該是舊交啊。大哥的名諱,小兄弟方才說了——是叫——富貴大哥對吧?不敢請教您尊姓,富貴大哥,咱們住隔壁,小妹還要在此逗留幾日,有什麽事您盡管呼喚,出門在外大家原該彼此照應才是。”

那漢子哼了一聲不答,我轉頭看向二牛,在同一瞬間“富貴叔”也向二牛望去,目光嚴厲非常。少年仍然在簾子外露著個頭,半張著嘴呆望,見大家都看他,登時慌亂起來,肮髒的藍棉布簾簌簌波動。

“俺沒說。俺……俺不認識這些大叔,姑娘客官,您一定是聽錯了。”吃吃艾艾半天之後,他鼓起勇氣,當麵撒謊,一說完馬上把頭縮回簾子後麵去了。

眾人的神情鬆弛下來。我不置可否,就在富貴叔他們那一桌揀個了空位,席地坐下。火盆旁邊的三個男人馬上向後挪了幾步,離我遠遠的,陰沉地打量著我,仿佛我有瘟疫要過給他們一般。

“富貴是個好名字。既然大哥不肯見告,我就姑且這麽稱呼您罷,得罪了。”我向火上烘了烘手,仰臉對富貴叔笑道,“富貴大哥,您貴鄉都有些什麽好聽的古記哪?講一個給小妹聽聽成不成?——譬如說,有沒有什麽——關於妖怪的故事?我聽說在鄉村裏這種事很常見的,是不是?”

“沒有!俺們那兒太太平平,沒有什麽妖怪!你家裏才鬧妖怪呢!”不單富貴叔,二三十個漢子一聽這話全都大怒,棄了殘席,齊齊起身。

他的同伴紛紛響應,但聽亂七八糟一片聲響,眾人拔腳便走,有人忙亂中踢翻了菜盆,燉牛肉掉到火裏噴出滋滋焦香。

“對不住,小妹窮極無聊,打擾各位用飯了。”我站起身來,拱手道,“大家繼續吃吧,我這就回座上去,決不再冒犯了。眾位大哥,都請坐下。”

身子將轉未轉之際,忽聽背後數丈之外,有人喜氣洋洋地大聲喧嘩。

“我回來啦!外麵凍死人了!噝~夜來姑娘!……哎,人呢?夜姑娘,我回來啦!”

不用看也知道是誰。我再對富貴叔點點頭:“您請坐,告辭了。”他扭過臉去。身後卷來一陣冷氣,客店兩扇板門被風吹得砰碰作響,那闖入之人進了門便揚長不管,任由店門大敞四開,隻顧在那裏焦急地詢問:“夜來姑娘呢?夫人,您看見她沒有?我找她有急事!”

我背了手靜靜看著龍修弓著腰向白夫人探問,貴婦愛搭不理,雖然一直以眼角朝我瞟著,卻不屑告訴那沒頭蒼蠅似的小子我就在這店堂裏。白夫人厭煩地拿出瓜子來嗑,任憑他左一個揖右一聲夫人,隻偏過臉去不睬,偶爾用力撣落衣上的瓜子殼,恨不得把眼前這個煩人的家夥一並遠遠地撣到角落裏去。

龍修是這麽糊塗的人麽?一個大活人就在同一屋頂下,他竟會瞧不見?我不動聲色。總也不過又是一出雙簧,你們能演到幾時?

即使他們不累,我也懶得看了。

“為什麽你總有這麽些‘急事’找我?”我向原先的座位走回,冷冷道,“這次又想賣給我什麽,還是又做噩夢了?”

“你在啊!”龍修聞聲見人,頓時展開笑容,喜出望外地迎上來,裝得倒是挺像。

“你在就好,剛才我擔心死了,還以為你不聲不響地結帳走了……姑娘,幸虧你還在,否則我……”

我無視他熱情的笑臉,繞過他回到原來的地方坐下。白夫人還拿帕子拂了拂氈墊,大力附和著我的冷淡:“妹妹真不該走開這麽久,瞧瞧,你的座兒都被亂七八糟的人踩髒了,這還怎麽坐呀!”

龍修顛兒顛兒地跟過來:“姑娘,可算找著你了,要不可叫我怎麽辦!”

“奇怪,我既沒欠你錢,又不是你的老子娘,我走不走與你什麽相幹!我要走便走,難道還得先請你的示下麽?”我以盡量刻薄的言語將他的話堵回去,以免他又得了話柄,順竿爬上來糾纏不休。龍修臉上一副歡喜之極的模樣,當我說話之時,他早已搖唇鼓舌,急不可待,不知有多少混話要說。給我不留情麵地一噎,他毫沒尷尬神色,嘻嘻一笑,搖頭晃腦地把手伸到袖子裏去掏摸什麽,邊掏邊道:“怎麽不與我相幹?當然啦,不拘你要上哪兒,我都絕無阻攔之理,並且必當鞍前馬後、端茶遞水、萬死不辭。可是老婆要去什麽地方,這個……似乎是應當跟老公事先說一聲的,我記得通常別人家都是有這麽個規矩的啊……”

龍修從袖子裏掏出一物,雙手捧到我麵前。我看也不看。

“你休想再從我身上騙錢。管你什麽閣的胭脂,你的貨我不會再買了,趁早收起來吧。”

“看清楚了,這是胭脂麽?”他打開那個綢子包裹著的小東西,在我眼前一晃。白亮亮的一道光,龍修的動作太快,那光芒拖著縷縷虛化的尾巴,像條閃電帶著塵煙。隻一霎,那物件被舉到我鼻子底下,我掃了一眼。

“我不帶首飾,也不想買。你不如賣給這位夫人吧。”

“我也沒想賣給你啊。”龍修撇撇嘴,話音隨即一轉,“——我是要把這個送給你的。”

“心領了。您‘送’的東西我買不起。”我譏諷地加重了字眼。

“你這話說的……咳,都叫我沒法接。”龍修臉上居然也百年不遇地微微一紅。那枚銀戒指倒也精巧,打造成一條龍的形狀,方寸之地也鱗甲宛然,手工十分細致。隻是雕琢痕跡太重,我雖對女人飾物一竅不通,也看得出這戒指斷然出自匠人之手,鱗爪須角,龍身上的東西一樣不缺,形製卻甚為死板,毫無騰雲布雨的氣韻。便如一個初學丹青之人,兢兢業業地對著實物一筆不敢少地描了下來,卻終究隻得個形似,總是缺了點什麽,大概這就叫做匠氣吧。隻有那龍口尾相銜之處頂出一顆指肚大小的珠子,龍須盤繞做成托子嵌住,倒是光彩熠熠。我沉著臉不動,龍修也不動,一直將戒指舉在我鼻子底下,看情形好象我若不接他就要把這東西塞到我嘴裏似的。我把腳尖點住火盆邊微一使力,人連坐墊一同往後滑了尺半,躲開了龍修的手,方開口道:“拿走!”

他亦步亦趨跨上一步,腳還在半空便急著解釋:“你今兒可冤枉我了,這戒指真是送給你的,我若要你一文錢,名字倒過來寫!……以前的事咱就別總翻老帳了成不?現在你我之間……那不是不一樣了嘛,世人誰聽說過丈夫送妻子東西還要錢的?”

“無賴!”我叱道,騰身而起,郎家兄弟還在旁饒有興致地看好戲,眼睛忽然一花,麵前一堆碗盤中的一把短刀已抄在我手中。龍修正高呼:“幹嗎……”頸間一涼,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敢再妄動了。

我手上加了三分勁,刀刃陷入肌膚,這刀的鋒口已經很鈍了,但隻要再推進一根頭發的距離,龍修也必將血濺五尺。我眼簾下垂,看到他白皙的脖子上淡藍色的筋脈被壓得高高凸起,一跳一跳。

“你如此放肆,以為我真不敢殺你?”

“要是殺了我能讓你高興一點,那你就動手吧,我絕不抵抗。”他在刀口下肅然道,鼻子忽然**幾下,“可是能不能麻煩你換把刀?這把剛切過豬肘子,我最討厭燉肘子放許多茴香大料了,氣味惡俗!”

龍修皺眉撣著衣擺被她踹上的鞋印子,著實拍打了一番,抬頭瞅著我倆,嘖嘖有聲,讚道:“好一幅雙美圖啊!夫人,不是在下當麵拍馬屁,似夫人這等國色天香的美人,踹了在下這一腳,本是天大的豔福。這件衣裳在下本該從此收藏起來再也不洗才是,隻是如今在下卻不比往日了,野馬上了籠頭,我的老婆現在這裏站著,在下縱然心有不舍,也隻好把夫人的玉趾香塵這個輕輕拂去了。請夫人多多見諒。”

白夫人以手壓住我肩膀,把下頦放在手背上,瞅著他,不怒反笑:“男人我見的多了,還沒見過像你這麽不要臉的!好厚的皮,你居然還敢說我這妹子是你的老婆?人家是個黃花大閨女,你算個什麽東西,大夥兒在這裏聽著,你們見過這樣睜眼說瞎話的人麽?”

龍修嘿嘿兩聲:“就算現在還不是罷,總有一天會是的。反正是遲早的事,我隻不過提前喚了我自己的娘子幾聲,罪不至死吧!”說罷不待我再次發作,整肅衣冠,上前兩步,向我一揖到地。

“在下龍修,今年二十五歲,未曾婚娶,家世清白,這些年走南闖北做點買賣,家中也算薄有積蓄。今天當著在座大夥兒的麵,姓龍的向夜來姑娘求親,一片誠心,天日可鑒。倘若姑娘應允,在下發誓,終生待你如珠似寶,決不敢怠慢賢妻。這枚戒指乃在下家傳之物,今日權且作個表記,萬望姑娘笑納——也請白夫人和大夥兒做個媒證。”

“我瞧瞧。”白夫人劈手先將戒指奪去,翻來覆去瞧了兩眼,格格笑道,“我說小子,聽你這番說話,對我妹子倒也是一片癡心,好罷,人家看不看得上你暫且不論,可你自個兒也得放點手麵出來啊!你不是薄有積蓄嗎,怎麽,聘禮就拿這麽個銀東西充了?——什麽值錢的,拿一錠銀子到外頭也打得三五十個出來。婚姻大事,你這等寒酸,難道讓我妹子就這麽隨隨便便地許了你不成?你還做夢哪小子!”

“你當我是沒見過好東西的人,當麵哄我們?”白夫人臉色一沉,“分明存心戲耍,別說我妹子,就是我這關你也不能夠過!”說著強把戒指塞到我手中,“妹妹你瞧,簡直把人的牙都笑掉了!”

“夫人有所不知,世上有一種金子,真是白的,看去卻也和銀子差不多。細看才看得出,那光澤是柔的,不似銀子那般傻白刺眼,夫人是行家,您法眼細瞧,定能立辨真偽。這種金有個名堂喚‘鵝毛金’,原比黃金還貴重幾分,隻因世人大半不識,多有當作銀子,白糟蹋了。在下這枚戒指是正宗十足的鵝毛金,頂上鑲的是夜明珠,雖稱不上連城之寶,倒也不算是存心辱沒姑娘。”龍修侃侃而談,說得似模似樣,“況且,這戒指乃在下世代家傳,物雖微,在下是十分看重它的。今日我向夜來姑娘求親,要她進我龍家門,這表記自然沒有比它更合適的了——夜姑娘請看,戒指裏頭還刻著您的尊姓,究竟是哪年哪月誰刻上的,在下也不知道,隻知從這枚戒指傳到我手,這個字就已經刻在上頭了。可見你我相遇於此乃是冥冥中前緣注定,姑娘,隻怕你命中是逃不過要做我龍家的媳婦了。”

白夫人瞪他一眼,狐疑地把戒指打量半晌:“這光頭看來倒真和銀的不大一樣,妹妹,你瞧呢?”

“我不會看這些,世上有沒有鵝毛金這樣東西,我也不知道。”我把指尖探入戒指輕輕一摸,內環果然刻著個夜字,筆畫宛然,“但這個字是今天新刻上去的,這鏨口還都是新的,斷然無疑。隻怕連這枚戒指都是你今天到金銀鋪裏現打來的吧?最近的鎮子離這兒也有幾十裏,倒是辛苦你了——什麽前緣注定,一派鬼話!”

我冷笑道,將戒指擲向龍修。他沒接住,小東西落到地上滴溜溜一徑滾開了,龍修跟著它跑了好幾步揀回來,拈在手裏心疼地吹去灰土,苦笑道:“姑娘果然好眼力,可這是鵝毛金沒錯!我若騙你我是你孫子,不是你老……老……那個,至於那個字……姑娘,其實在下覺得命由天定,也由人走,有些事情,不是前事注定了就不能更改,天沒有那麽大的本事,它隻會叫人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罷了。你若一味聽天由命,那才是中了命運的圈套。世人隻說上輩子造孽這輩子來還,究竟多為自誤。真正弄人的不是造化,是人心自己,若肯聽在下一句良言,這世上有多少天注定的慘事,其實大多不必發生——夜來姑娘,命不是不能更改的,一切全在乎你自己,你信我這句話麽?”

我心中陡然一動,仿佛有些模模糊糊的東西從幽暗深處探出頭來,從來沒想過的事情……半明半昧地閃爍,如同盲人突然開眼看到的星光,隻因從未目睹,看見了也不知道那是什麽……心底裏自己也沒觸碰過的某部分忽忽一翻,但終究看不清楚。光芒一閃即逝,馬上又是一片黑暗。隻聽到白夫人罵道:“你又變成算命先生了麽?還想花言巧語騙我妹子,怎一點羞恥之心都沒有?”

也隻有龍修,伎倆被當麵拆穿後還能如此若無其事地宏論不絕。他的目光不偏不倚直落在我眼裏,眸中光采明亮,看去倒是誠懇得緊。不知怎的,我心裏的怒意已無影無蹤,麵對這個輕薄騙子再也氣不起來。

心中仿佛隻剩一片疲倦。很冷、很淡,一層薄灰似的。

白夫人還要罵,我搖了搖頭,平靜地說:“龍公子,多謝你一番錯愛,隻是我無意婚姻之事,對你更沒有半點心思。我想我們之間斷斷是無緣的了,過去我對你多有得罪,現下向你說聲對不住,也望你以後不要再打擾我。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和你不過是陌路人,誰也不認識誰。”

“聽見了罷,人家姑娘都把話說得這麽清楚了,你就別罔費心思了,快把你那破東西收起來罷!”白夫人啐道。

龍修低頭看了看戒指,把它懸在指尖輕輕轉了一圈,收入衣囊。

“沒關係。夜來姑娘,你不喜歡我,那是你的事,我無可奈何。可是我喜歡你,今天之後,也還是一樣的喜歡你,這就是我的事了,你也管不到我,對不對?”他臉上沒有絲毫黯然,依舊神采飛揚地笑著,“我龍修自今日之後不再騷擾夜來姑娘,但我心裏照舊喜歡她,照舊想要她做我的老婆,除了她我誰也不娶,天荒地老,誓不更改。我這話句句真心,如今還得請夫人和在座的各位,同來做個見證。”

說著向白夫人、站在一旁的二牛和店堂彼端那幫農人各作一揖。除了二牛慌忙還禮,旁人誰也沒理他,那夥人一直遠遠地觀望著這場鬧劇,卻不發一言。

龍修衝我笑笑,自說自話地在火邊坐下來:“姑娘請放心吧,我既發了誓,絕不會再胡說八道打擾姑娘了。可否容我在此暖暖身子?外頭凍了一天,手腳都僵了。”

“別處沒火麽?坐遠些,別討人嫌!”白夫人非常不情願跟他共坐一處。我把那柄短刀擲回郎家兄弟席上,砸得碗盞叮當一陣亂響,他們怒目而視,又不敢發話,我不理睬,拂拂衣襟也在火邊坐了下來:“你隨便吧。”

“多謝姑娘。”看了看滿臉不樂的白夫人,“和夫人的恩典。”

龍修閉上了嘴,整間店堂頓時安靜許多。他好象確是冷得厲害,揣著手悶不吭聲地烤了半天火才緩過來,伸出手想去拿白夫人的茶壺倒杯熱茶喝,被她一瞪隻好縮回,幹笑兩聲,道:“長夜枯坐,甚是無聊。我有一個提議,不如我們輪流講講自己聽過的奇聞趣事,或哀豔,或詭怪,也不問真假,隻當大家彼此交換,樂嗬樂嗬,豈不是寒夜一大賞心樂事?”

“俺?”二牛本是等著聽故事的,突然被揪出來,嚇得雙手連搖,“俺可不會講……俺啥也不知道,客官爺,您別拿俺開玩笑。”

“自古英雄出少年,小兄弟肚子裏一定有許多好故事,你就別藏著啦,就講一個給我們聽聽,又少不了什麽!”龍修強去拉二牛,重重拍著他肩膀,二牛拚命掙紮,隻嚷:“俺真的不會!客官爺,您別拉俺,俺……俺走了!”

見他起身要走,龍修隻得放手,歎了口氣:“別別,小兄弟,我不逼你,你好生坐著吧。唉,我還以為各位都是見多識廣之人,必有不少好故事可講,看來我竟猜錯了。既然大家都不知道什麽奇聞,隻好由我這個毛頭小子來講給你們聽了。到底是女流之輩啊,想必就是見過什麽奇事也記不住吧,所謂頭發長……”

“小子,你給我閉上嘴巴。女人怎麽了?說到見識,隻怕這兒的所有男人連我這個女流之輩的一成也還趕不上!”白夫人將手裏抓的一把瓜子往地下嘩地一丟,冷笑一聲。龍修朝我促狹地擠擠眼睛,誇示自己激將計的奏效。

我垂目望著紅黃的火舌,悄然歎息。

如此費盡心機地造作,一吹一唱,拐彎抹角,卻是何苦呢?這故事遲早是要講的,早早地講了出來,倒也好。

該來的要來了,也好。

我洗耳恭聽。

我隻覺得非常、非常地疲倦。

白夫人像一位名伶那樣矜持地用眼風把眾人一掃,又抿了口茶,說道:“我這半輩子,若說驚心動魄、千奇百怪的事情,也經過不少了。不是我在此說空話,憑它什麽大風大浪我沒見過?就是那口不能言世理所無的、人萬萬想不出來的怪事我也親見了幾樁。哼,說出來你們也不信。如今我也懶得說那些神神鬼鬼的,我就揀一件極尋常的講罷,雖然平常,這可是真事。那個女子的遭際真真是可憐可歎,但普天下也不知有多少這樣的事,自古至今,從來都是女子多情,可男人呢?知人知麵不知心哪,他們甜言蜜語地欺哄著你,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們心裏真正的想頭是什麽。就像我說的女子,她生在貧寒人家,從小被賣來賣去,也不知經過了多少男人的手……”

白夫人掀開自帶的錦緞套子白銅小手爐的蓋子,撥了撥灰,繼續講下去道:“這女子遇上很多男人,有讚她美貌無雙的,有發誓一定要娶她為妻的,她全沒當真,因為後來總是一再地證明這些男人不過是說說而已。最後她到了一位王爺的府中,被收為姬妾,那王爺位高權重,可是對她偏偏寵幸得不得了,不但夜夜專房,到得後來,就連一些對誰也不能說的、幹係極重的當世的大秘密也隻告訴她一個人。她能有個這麽樣的收稍,該是心滿意足了罷?可是命裏的魔星是躲不過去的,那是劫,它來了你就逃不掉。這時候那女子在王府中已是一人之下,連王爺的正室夫人論起實權也還不如她,可她偏看上了府裏的一個武將。這武將倒也是王爺看重提拔的人,儀表堂堂,一身好功夫,他對她說了許多貼心貼肺的話,於是那女子就癡心妄想起來,以為此生終於有一個男人是真心疼愛她的,以為世上隻有他,要的是她這個人,而不是她的皮囊或別的什麽。她布謀已久,終於有一天,趁王爺不在的時候,她跟了那個武將逃了。王府裏的榮華富貴、逃走之後的天羅地網,全不顧了。她死心塌地,從此就算是把自己嫁給他了,雖然那男人連抬花轎也沒給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