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真弄到了一頂花轎,也不知哪年哪月到寨中的,在公庫的雜物堆裏落了一層土。寨主叫幾個小嘍羅陪他去庫中揀了出來,刷洗幹淨,還是有點灰撲撲的,隻有那大紅縷金彩繡石榴百子的轎簾子因為一直卷著,倒是鮮亮如初,金絲沿著莖葉筆走龍蛇,明晃晃托出一捧捧朱紅晶瑩的石榴子,碩大果實尖嘴朝一邊歪著,釘珠片,喜氣洋洋地無聲地笑裂了它自個兒。

花轎在南街上一路招搖而過,後麵跟著一支殘缺不全的迎親隊伍。小嘍羅們有的會吹,有的會打——其實沒一個真會的,鼓著腮幫子大力地跟嗩呐搏鬥著,喜樂喧天,完全聽不出什麽調子,隻是一陣嗚哩哇啦,聽著倒像有人在那裏齊打夥兒放聲舉哀。當文旭安騎馬走在這支隊伍前頭,他未嚐不覺得那樂聲的怪異刺耳,使人聽了不安,屁股後頭緊張雜亂的一片巨聲,仿佛有什麽可怕的東西在急急追趕一般。然而顧不了這麽多了,他一向不愛騎馬,但今天卻特意借了寨主的紫電騮。那馬太高大了,騎在上麵有點搖搖欲墜。

迎親隊伍經過的時候,長街兩側的店家行人都駐足張望。沒有一般小鎮上街坊們親熱的起哄與追隨,當然,他搬來這裏不久,人還不熟……不過這裏也不是一般小鎮。

店鋪裏人們停下手中的交易站在門口,張大了眼睛呆呆目送他們經過。太安靜了,滿街隻聽到那聲嘶力竭的吹打,淹沒了一切。文旭安緊緊抓住韁繩,高坐在紫電騮的背鞍上,人與表情一般地板得筆直。他從小就不慣置身在這麽多人的眼皮底下被觀看,總覺得尷尬而惱火,好象自己是隻耍百戲的猴子,但沒有辦法了。

他必須明媒正娶,做足一切迎接新人的架勢,雖然在外頭人家娶偏房原不必如此大肆張揚。花轎大馬,大鑼大鼓,新郎官身穿吉服前來迎娶,驚擾街坊,繞圈兜了大半個城把她從妓院裏頭接回家去,惟恐人不知道他娶的是什麽女人。簡直荒唐,這要在外麵,誰家的子弟敢這麽幹,是要被父兄責打的,丟盡了清白人家的臉麵。

他就是要讓全城的人都知道他娶的是什麽女人。

得讓他們知道,她從此是軍師的娘子,文家二夫人,這寨子裏除了龍當家逝世的妻子,再沒有哪家的女人比他們家的更尊貴。

他想。騎馬穿過大街,他麵上看不到將抱美人歸的那種沾沾自喜。帽上金花搖搖晃晃,把一抹黃黃的太陽光照在新郎清臒文秀的臉上,他眯縫著眼睛,眼裏流瀉出的隻是一種惘惘然的蒼涼。

但是隊伍停在牡丹院大門口,他輕輕勒韁下鐙,向默默注視著的數十雙眼睛抱拳大聲笑道同喜同喜,命人把糖與果子分給小孩,然後一撩袍服,以少年人一般急不可待的步伐,歡顏入內,去接他的新娘。

鴇兒把連理送出來。人把她抱上花轎,她沒穿鳳冠霞帔,寨裏這樣東西難尋,一半也是她病得實在重,折騰起來換衣裳於病人不利。鴇兒找了件桃紅棉袍好歹套在外麵,兩個人抬進轎子,回去的路上就快得多了,徑直到家,因為新娘無法久坐,一口簡薄的“嫁妝”箱子之外,還有個小嘍羅提著今早熬好的一罐子藥,回家熱熱還得喝。

文家收拾出一間廂房給她住著,早晚請大夫看顧,按方服藥調養,這樣一天天地好起來了。止住了血,人也漸漸精神起來,到過完年後,已經可以下地走動,輕些的活計也能幫王氏做點了。然而文旭安除了隔兩三日到她房裏問問看看,並不多坐,就是一家吃飯坐在一張桌子上,也沒有幾句話可說。連理在文家是安靜得幾乎隱形的一個存在,他出門時她才到他的書房裏去,收拾收拾,撫著擦抹幹淨的書案,微微出著神,可以獨自坐上一兩個時辰。望著他平素洗筆用的青花小水盂,她的眼睛裏仿佛有一點微笑在靜靜開放,但看仔細了,其實那不是喜色,也沒有悲哀。在她黑而大的水杏眼裏瀲灩波動著的,隻是淡漠的潔淨,潔淨到看不出感情。對這世上的一切即使她自己,也沒有任何打算。

文旭安從玄澤堂回家來,坐到書案前,仰頭望見窗明幾淨,半開著的一扇窗槅外頭,襯著雪白窗紙那小院子裏的一棵桃樹開了鬧嚷嚷一樹的粉紅花。三月了,蜂來,蝶來,花叢中纏纏戀戀,在這與世界隔絕的土匪窩裏,花事也還是一樣地按節按候。該開桃花就開桃花,該開菜花就開菜花,生命的喧鬧與延續一板一眼踏著它的節拍,哪怕這小世界其實隻是一艘沾不著地氣的航行在大海中央的船,不定哪天說聲沉就要沉了,誰也不知道自己的明天會走到哪裏去。他沉浸在恍惚冥想中,仿佛看見四季所有盛放的花朵如火如荼,好象打翻了顏色碟子,帶著蜂,帶著蝶,就那樣鬧嚷嚷地於深淵之上沉沒,那大片亂潑彩墨的任性色彩,幾乎是悲壯的。

筆墨紙硯一樣樣整齊地擺列在案上,纖塵不染。屋裏這樣靜,他覺得像有野老傳說裏隱形的狐女,或是什麽精靈的手,曾經在這間屋子裏每樣什物上悄悄地拂過。他的家裏棲息著一個看不見的女魂,良善、膽怯、隱忍的,為著什麽人不能知的原因,每當沒人的時候,就出來替他默默執役。

門開處,王氏端著茶碗進來,擱在他麵前。

“相公今天回來得早。累了吧,喝口茶潤一潤。”

“今天寨裏沒什麽事。”他仍然瞧著窗外,隨口漫應道。

王氏順著男人的眼光望去,笑道:“今年天暖得倒早,桃花都開了。連姑娘還折了一枝來給你插瓶呢。”

果然案頭那個土定膽瓶裏插著一枝桃花,上頭一個個深紅色的小圓花苞還沒開,花枝欹側,疏斜有致,孤寒清冷的模樣,桃花像是梅花。映著素白粗樸的瓶,倒有幾分畫意。他瞥了一眼,轉頭端起茶來喝。

“連姑娘在家裏做什麽?”

“早上替你收拾了這書房,現在陪欽兒玩呢。欽兒想要一個布老虎,我騰不出手來,想必正磨著連姑娘給他做。”王氏在另一張椅上坐下來,歎道,“自從她來了,我倒輕省了不少。我說她病才好,不讓她做事,可她死活不肯,叫她在**歇著倒像要殺了她似的,到底擰不過她,如今家裏大大小小的活計,她攬去了一半,要不是我按著,隻怕連挑水燒火這些重事她都要包了。一個女人家,身子又不好,相公,人家現在在咱家裏沒黑沒白地操勞,丫頭不是丫頭,娘姨不是娘姨,我這心裏著實過意不去。”

文旭安沉默一會,道:“是不能叫她太操勞了。有空你多勸勸她,大夫說了,她的病……是要慢慢調理的,涼水也不能沾手,不然落下毛病,是一輩子的事。你跟她說說。”說罷又端起茶來,一口一口把茶碗喝得見了底,方續道,“——我不方便當麵對她講。”

“隻怕她不肯聽我的呢。”王氏望著丈夫,微笑道,“都是一家人了,也是為她好,這有什麽不方便當麵講的。相公,難道你一輩子不和連姑娘說句話兒不成?你把人弄到家裏,到底心裏是怎麽打算的,連姑娘就這麽在咱家耗著也不是個事,終究也得給人家一個交代。難不成真叫她替咱們當一輩子傭人?”

文旭安搖頭道:“賢妻不必說這些話。我接連姑娘來,全為看不過去她在那地方受折磨,我若不接她來她必是個死,這是救人一命的事,當初和你商議,你也不是不知道。我隻是不忍心看著她被那些人欺負罷了,接她到家裏,那是權宜之計,賢妻萬萬不可多心。如今若要把她……倒像是咱們挾恩市人,逼她委身一般,使不得。我想,先留她在家養好身子,待境況好些了,我留心替她尋個靠得住的好人……”說著說著,卻咽住了。

王氏靜靜瞅著他:“相公,你我都明白,咱們進了這地方,這輩子怕是也出不去了。要能找個靠得住的好人把連姑娘終身許了,固然最好,隻是卻往哪裏找去。當初你當著那許多人親口說了娶她,把人家救了,若留她沒名沒份地在咱們家守一世活寡,豈不是救人反害了人麽?相公,為妻嫁了你十來年,你曉得我若是那容不下人的人,當日也不肯答應你接她來了。我想著,連姑娘為人溫柔和順,這些日子料理家事,幫了我不少忙,你如果將她收了二房,叫她跟咱一心一計過日子,不比如今兩個人見了麵都不說話的強,也省得成日家尷尷尬尬的,我在家也有個伴。就是欽兒也很喜歡呢,整天跟在後頭連姨連姨地叫著……相公你是男人大丈夫,既擔當了人家的終身,不如索性把人救徹,也算是替公婆在那世裏積點陰騭罷。”

他聽了這一席話,非常震動。凝視著妻子微笑的溫良的臉,他再熟悉不過的麵孔……是的,她嫁了他十來年,始終是這樣溫良,不言不語、低眉順眼地微微笑著,仿佛對於一切都沒有意見,她是這樣賢德的妻,她從來沒在他麵前一口氣地說上這麽多話過……他望著枕邊人那張熟悉的臉,忽然覺得陌生。繼而湧來的是羞愧、無措、甚至有幾分被人看穿的惱火,莫名其妙地,他不知對誰暗自生著氣,妻子細細淡淡的眉眼間,好象映出另一個他,不誠實的,不僅對她,就對自己,他也是不誠實的……他愣愣地咬著嘴唇,聽王氏又道:“據我看來,連姑娘必是願意的。我時常和她聊天,她雖未明說,話裏話外我聽得出,相公,連姑娘對你實在仰慕得緊。她的命是你救的,便算她隻是為了報恩嫁給你,那也比現在這樣好得多。連姑娘在咱家這麽不尷不尬地住著,她自己心中也是不安的。相公要是同意,讓我去跟她說。”

“賢妻,我隻覺這樣太委屈你了。”他終於衝口而出,“我沒讓你過過好日子,如今還連累你跟我亡命天涯,成了見不得天日的人。賢妻為我,受的苦一言難盡,如今咱們自身難保,我怎能再娶偏房,這……這太對你不住,萬萬不可。”

“夫妻之間,什麽對得住、對不住。女人嫁了人,自該隨夫進退,古今都是如此,我又有什麽可抱怨的。活了大半輩子,我也想得開了……”王氏此刻卻沒望著他了,眼睛惘惘地落向窗外也不知什麽地方,臉上帶著點定格的笑容,悠悠說道,“就是聖賢皇帝,又有幾個一生都稱心如意的呢。活在這世上,大約誰都免不了要吃點苦頭的罷?相公待我已經很好,我心滿意足了。我們又有了欽兒。不管落到什麽地方,我想著隻要咱們一家人能在一塊兒就好。如今我什麽也不想了,隻要好好兒地把欽兒撫養成人……文家就這麽一個根苗了,總得把他養大,將來我死了,到地下才有臉見公公婆婆去。倘若連姑娘進了門,能替你再生個兒子,那就更好。相公不要怕我多心,我若多心,又何苦說這番話。你高興比什麽都好——相公,難道你真的不喜歡連姑娘麽?”

“難道你心中真的一點也不介意?”

兩人的話幾乎同時出口。王氏把眼光轉回丈夫臉上,瞧了片刻,忽然笑起來,仿佛一個母親看著任性不懂事的兒子一般地寵溺和心疼。

“我自然不能一點也不介意。說老實話,有哪個女人願意把丈夫分給旁人。可是——可是我知道,相公,你是很喜歡連理姑娘的。”她輕聲歎道,“我看得出。你對她實在歡喜得緊。十年了,你心裏想些什麽,這都瞞不過我的眼睛。相公是讀書人,自從我進了你家門,你一直待我很好,從不對我高聲說話,什麽事都體諒著我,我們還生了個兒子……我心中感激你,可我們之間,好象……也就這些了。相公對我有多好我都明白,隻是我沒念過書,很多時候你說的話我都聽不懂……其實,其實你也沒對我說過什麽……我不知道該怎麽說,相公的心裏有塊地方,是我到不去的,那也不怪你,隻怨我除了持家養孩子,實在什麽也不懂。如今連理姑娘來了,她是個大家閨秀,琴棋書畫,樣樣都行,我見她時常在那裏看你最心愛的那幾幅字畫,你和她一定談得來的。其實——相公你怕是早就喜歡上她了,你自己也不知道罷。可我看得出來,你看連姑娘的眼神不一樣,那不是可憐她,你……你是很想娶她的。所以我想,我除了為你添飯添衣,什麽也做不了,相公有許多心裏話不能跟我說,那是沒有辦法,你心裏那塊地方,隻怕連姑娘才是到的去的人。既然這樣,為什麽你不幹脆娶了她呢?我也不願見你終日憂悶,要是連姑娘能陪你談談講講,讓你開開心,身體硬朗些,那是我和欽兒娘倆的福分。”

文旭安喉間哽住了,說不出話來。他忽然起身,伸臂抱住了妻子,王氏被這突兀的親熱舉動嚇呆了,一徑掙紮著,口裏隻道:“相公放手,大白天裏,別……等會兒給欽兒看見……”

文旭安摟定了不放,低頭看著懷中婦人半老的、馴順平淡的臉,眼中有酸熱的氣流衝上來。心裏沒有喜悅,但隻覺得淒涼難耐,一種廣大的茫茫然的慘傷,好象是為她,又好象不是,那說不清楚的冷冷悲哀,也不知是為了什麽……

“文某對天發誓,終生不敢有負賢妻。”他一字字說道,“你待我這番恩情,文某此生難報難還。”

燭火在炕頭小桌上低低搖曳,昏黃的光照在女人手中的活計上。夜已深了,連理尚未寬衣,坐在炕上,被窩鋪開一半蓋著腿,她埋頭就著那點光亮專心地縫補手裏的東西。發髻已經打開,披下來,遮住了她的大半個側麵,隻看見鼻尖與一小塊麵頰,病後初愈的人,臉色還黃黃的,在那跳**的燭光裏明暗深沉,變成一種凝重的泥金色。她心無旁騖的神情使她顯得端嚴慈悲,像一尊卸了蓮座、不妝不飾的觀音像,然而她渡不得這世上受苦的眾生,她連自己的業債都不知道該往哪裏贖。寬大的土炕上,她的身子這樣渺小,從荒野來的黃土壘成了炕,依舊是荒野的黃土,荒野之上,睡著的都是無處可去的迷途人。

男人悄然立在門邊,看了許久。她全心全意做著活計,竟未覺察。直到燭光陡然一暗,她皺眉用針尖挑了挑線頭,實在看不清楚,猛抬頭要剪燭花時,嚇得渾身一顫,兩手緊緊捏住了那件衣裳。

她把腿往炕裏縮去,畏怯地望著男人,低聲道:“文爺來了。”

“來看看你。”他的目光落到她手中的活計上,責備道,“這麽晚了,怎還不睡?小孩子的衣裳,有什麽要緊,你安心將養,等你好了,慢慢兒地做去,日子長著呢。病才輕些,倘若累著了倒是大事。”

說著伸手就去奪那件小衣服,連理閉著嘴隻搖頭,仿佛十分恐懼似的,攥緊了不撒手,兩下裏一扯,他還是把衣服從她手中拿走了,正牽著的那根線卻給扯斷了。針連著半段殘線落在被頭上,一時找不著,她看他一眼,默默低頭用指尖去尋。

文旭安拿著欽兒的小罩袍,下擺撕了道口子,必是那孩子玩耍時不小心弄破了。她把那條破口連綴起來,正用絲線在那補痕上繡一隻猛虎遮蓋。已快完工了,他撫摸著虎尾上才扯斷的一根金黃的線頭,若有所思。

“你看你這是何苦,欽兒他小孩子家,穿得什麽好衣裳。你今兒給他補好了,他明兒說不定又掛破了。三更半夜的,何苦費恁多精神給他繡這個。”

連理仍然低著頭摸針,嘴角卻露出微微的笑來:“小少爺喜歡這個。他前日說,他是屬虎的,從前衣服上祖母都給他繡大老虎,小少爺想要老虎,他說穿著神氣。橫豎我也睡不著,就給他繡一隻罷,不費什麽神的,還差幾針就好了——文爺,您還給我罷,我答應了小少爺明兒就給他的。”

她沒看見文旭安把那件衣裳捏成了一團,五官也糾結成同樣痛苦的一團,竭力鎮定著自己,緩緩吐出字來道:“欽兒這孩子太不懂事了,怎麽能叫你如此受累……的確……他奶奶從前……他每件衣服上都有繡虎……想不到,他竟還記著……當初是我不好,不該讓老人家偌大年紀還為這小孩子做這個……早沒想到……”

“太夫人疼愛小少爺,也是常情。”連理漫應道,“文爺真是孝順。”

“孝順……我是天下最不孝的兒子。欽兒的祖母——她是我害死的!”

她剛找著了針,正要拈起來,陡聞這話,手一哆嗦,不由得一下子揪住被麵,針紮了指頭竟也不覺得。一滴血慢慢流出來,黃線染成了紅線。她仰臉望著他,驚疑不定。

文旭安僵直地站在炕邊,麵上似哭似笑。光從底下照上來,沒把他的臉照亮,反而更顯出那張臉上的瘦削,顴骨瘦得高高突起,使眼窩更深更陰暗,他看去像一具沒入土的骷髏。

“我二十歲中了秀才,爹娘以我為榮,二老以為文家的門楣光耀竟要著落在我身上。誰知那以後屢試不中,連個舉人也考不下來,爹娘陪著我寒窗苦讀,家裏凡事都不要我做,隻讓我安心念書應試。我一個男人,一年年在家裏白吃白住,地裏的活都是二老和拙荊操勞,有什麽好吃的他們都舍不得吃,我娘過年殺一隻雞,自己也舍不得嚐一口,全都想著我……而我就隻會一次次地考,一次次地敗……我是個沒用的廢物,心灰意懶,倒讀了許多閑書,兵法韜略……可笑,我就隻能到紙上去找我的雄心壯誌,做我的白日夢,建功立業……從來百無一用是書生!”他並不看她,遙遙地對著空氣中看不見的什麽嘿嘿笑了起來,笑得很難聽,“我爹說:“考不中怕什麽,多少人考了一輩子才得功名呢!安兒,你什麽都不要管,用功讀你的書,放心考去!家裏有我和你娘呢,我們都還硬朗,你就真在家考一輩子我們也養得起你,你想上進,我們做爹娘的比什麽都高興!”——我吃的不是米,都是他們的血汗哪!到二十八歲,我終於絕了指望。我知道我這輩子和功名是無緣的了,家裏一年比一年緊,我爹娘再也經不起下地勞累了,那時候湊巧有個機緣,一個朋友推舉,我就到陝西,威遠將軍的府上去當幕僚。”

“劉將軍?”連理脫口而出。

文旭安點了點頭:“不錯。威遠將軍劉震保,軍功蓋世,性子最是暴躁,一生殺人無算,在陝西,人們都叫他混世魔王。連姑娘,你也聽說過他麽?”

連理臉上一紅,低下頭去:“好象……好象有點耳熟。”她聲若蚊蚋。威遠將軍劉震保,她沒見過他的人,但他的東西她見得太多了。他和父親交情不錯——當然不過是官場上的交情,父親的年紀比他大二十歲,在他麵前卻謙卑地自稱晚生。逢年過節,家裏打點送給劉將軍的禮物是各項禮品重中之重,劉將軍也有回禮,從陝西派人快馬連驛送來,貂皮、銀狐皮、沒見天日的母腹中小羊身上剝下來的珠羔皮……一捆一捆,軍功蓋世的大將軍連送人禮物也都離不了殺生,她拒絕父親用那些裘皮替她製衣裳,她怕聞那股散不去的血腥味……威遠將軍的名號,她在千裏之外深閨中也聽得熟了,關於這個殺人不眨眼的男人,他的種種事跡或許她並不比陝西老百姓少知道多少。

還記得父親每回收到了劉將軍的回禮是如何受寵若驚,趕著寫信去道謝,誠惶誠恐,卑躬屈膝,論品級父親並不比他低,但“實力”,那是另外一回事,在父兄嚴肅的對談裏她所聽不懂的……

這樣的深謀遠慮,終於也靠不上這個靠山麽?洛陽姚府大廈傾頹,隻在一霎之間。嘩喇喇樓塌了,夢幻泡影的光榮,父親一生苦心經營,到頭來還是化作夢幻泡影……她神思恍惚,望著燈火,一下子不知想到哪裏去了。

男人的聲音冷冷地在頭頂上繼續回**下去,他用了盡量平淡的口吻,仿佛在說著旁人的事情:“我做了幕僚,那是說得好聽些罷了,其實仍然是個吃白飯的閑漢。威遠府裏養著二十多個幕僚,劉將軍恐怕連我姓甚名誰也不知道。但終於是有了一點閑錢,除了吃用,我把省下的每月寄回家裏,想給爹娘存起來買頭牛。一年之後,陝西流民作亂,皇上旨命威遠將軍撲滅,其實那些作亂的流民也不過是老百姓吃不上飯,逼得動手搶點糧食糊口罷了,誰知那年晉陝冀三地大旱,遭災的生民著實不少,人們沒了活路,鋌而走險,造反的竟越來越多,四麵八方紛紛來投,亂黨聲勢壯大,劉將軍命手下將領率軍與戰,一連三戰,敗了三場,官軍被那些流民殺了不少。劉將軍大怒,斬了兩員愛將,親自出戰。有一次他心血**,夜晚召集了這些幕僚到帳中,與我們商討明日布陣殲除亂黨的計劃。實則他早已謀定,隻是想炫耀一下以出心中悶氣罷了,大家心裏都明白,自是讚不絕口,但我那天不知怎麽的,竟忽然覺得這陣勢不對頭,如果明日真照這樣作戰必敗無疑。我知道劉將軍一向剛愎自用,最聽不得頂撞,可當時心頭發昏,忍不住就說了出來,還把他布的陣東改西改。劉將軍自然大發雷霆,當場就要將我推出殺了,兩個兵綁了我臨出帳門,他忽然又喝住了他們。”

我回過頭來,看到他的目光在我改過的地圖上轉來轉去,最後親自上前替我鬆了綁,他說:‘你改的很好,明天就照這樣打罷。嗯,你很好。你叫什麽名字?’

從此他將我視為親信。第二天那一仗果然勝了,亂黨經此重創,流竄逃亡,元氣再也緩不起來。不到兩個月,被各地官軍逐一殲滅,作亂的頭子給抓住了,全部立地砍了。受這場兵禍牽連喪命的人不計其數,我沒離開過劉將軍帳前,但我聽說晉陝冀三地的官府那些日子沒幹別的,天天忙著處死反賊餘黨,殺得血流成河,劊子手的刀都卷了。其實哪裏有這許多餘黨,大多都是當地鄉民,父母官為了邀功,不分青紅皂白捉來殺掉,湊人頭數。這些百姓都是冤死的……是我害了他們。

我心裏已經悔恨莫及,然而劉將軍很高興,皇上因為這場軍功又晉了他的爵,凱旋回到威遠府後,他大力提拔我,為我單造了一個宅子,薪俸豐厚。我想把爹娘接過來,但二老說住慣了,不願意離開家鄉,隻把我妻子和兒子送了來。我沒法子,隻好盡量多給爹娘銀子,他們花不了,就請他們替我拿這些錢多做善事,救濟可憐人。銀子,銀子有什麽用?我造下的孽,那些無辜的人命再多銀子也買不回來了……我知道我會遭報應的……早晚要有報應的!

不久西疆蠻夷進犯,聖旨又命劉將軍帶兵平定。我仍跟著他到了軍中。平了這次戰亂之後,劉將軍越發倚重我,什麽事都叫我參詳參詳,那時我的名字在西邊已經有許多人知道,百姓們又怕我,又恨我,在他們心中我和那混世魔王怕也沒有什麽分別罷?……嗬嗬,其實,其實又有什麽分別呢?劉將軍用刀殺人,我用筆殺人,一般是殺。可是因為驅逐了騷擾邊民的蠻夷,百姓的日子略為安定,不免又有許多人對我感恩戴德,這就是老百姓,為了魔王偶爾的一點點慈悲,也會把魔王當成菩薩來拜。他們替我取了個渾名,叫做橫掃千軍文鐵筆,一時也是風光無限了,可我日日夜夜,一合上眼便見到滿地人頭,那些冤魂,我知道他們是來向我索命的。

我的罪孽太重,沒法還,我隻想補得一點是一點,替我兒子積點德。跟著劉將軍打過幾次仗後,去年我們回到將軍府休養,過不了幾天清閑日子,劉將軍一日忽然震怒,下令捉拿陝西境內有名的讀書人,凡是捉到的都殺了,我打聽之下,才知道原來是幾個文人惱恨流民之災中他濫殺無辜,作詩作文,明譏暗刺,大家彼此唱和,一時流傳很廣,還編了兒歌教給孩子們唱來罵他。不知是誰為獻殷勤圖出身,搜羅了這些詩文和作詩之人的名冊上報給劉將軍,於是陝境之內,文人墨客大禍臨頭。劉震保長年坐鎮西陲,天高皇帝遠,他就是土皇帝,陝西一省,他說聲殺誰,哪怕是孔聖再世也逃不了一刀之厄。許多鴻學大儒都列在名冊上,就連一些原本並無諷刺之意的人,隻因詩文中或有字句沾了點邊,或是無心說錯了一句話,被他派出的耳目和奸詐小人聽見,登時羅織罪名,鋃鐺入獄。連同陝西鄰近之地,文字之禍禍延千人。劉震保立誓要將膽敢與他作對之人斬盡殺絕,命我主持此事,我不忍見許多傲骨文人喪生在這莽夫的刀下,便進言說名冊上不少儒士都是當今聖上有意延錄的山林隱逸,禮部已經保薦上去,他們都是聖上要的人,如果殺了,恐怕於將軍前程不利。但劉震保此時已喪心病狂,哪管這些,執意要殺,我沒奈何,為保住陝境斯文一脈,隻得暗暗寫了奏本,將此事奏明朝廷。這些年隨他東征西戰,我也認識了不少官員,內中頗有幾個正直之士,幾經展轉,居然當真上達天聽。皇上下旨徹查此案,劉震保得知是我舉奏,那份震怒也不用說了,他將我和妻兒羈押起來,逼我向朝廷作證那些人都是私傳反詩,有意勾結舉事、密謀造反。我已錯過一次,如今又怎能顛倒黑白一錯再錯?我與他破了臉,無論他如何威逼利誘,隻是咬定不肯昧良心讒害無辜。

其實我也知道,劉震保勞苦功高,當年聖上得以登基,其中他也出力甚巨,皇上是斷不會治罪於他的。此番派人來查,無非也是深知他的性子,希望能保住那些鴻儒的性命而已,且他手握兵權,獨擋西陲,若說為此和劉震保翻臉,朝廷斷然不為。但我身當其事,此時卻萬萬不能退縮,否則劉震保得了口實,拚著不討皇上歡心將那些人都殺了,他做得出來。我怕是怕的,可是已經沒有退路。我隻有硬抗到底。

府中有一親兵小隊長,平日與我交情甚好。有一次他得罪了劉震保,將要被殺之際,我曾在那混世魔王麵前為他說情,救下了他的性命。究竟當時不過是口舌之便,我能救人一命,何樂不為,何況我的用意本是為自己贖罪。但那小隊長卻銘記在心,一日他不知怎麽蒙混過了看守之人的眼目,前來向我說知,劉震保見我堅執不肯順從,已經決意殺我,然後另找旁人指證我與那些題反詩之人乃是一夥。他打開牢門教我帶妻兒逃命,路上一應盤纏等物都已替我預備好。他說事不宜遲,看情形劉震保就在這兩天動手,今夜難得這個機會,我若不逃性命必定休了,還得賠上妻兒。我本不想逃,怕連累他,但……但欽兒在他娘懷裏哭起來,孩子這些時日來也陪我鎖鐐加身,小手小腳都磨破了,他說他痛,要我抱他。我看著孩子,一下子也哭了。你說我怯懦也好,罵我沒種也好,總之……我實在不能看欽兒為我送命,我帶上他娘兒倆,逃了。那小隊長生死如何,我到現在也不知道……

逃出陝西之後,我一家人連日奔回老家,想接了爹娘一同躲起來。這時一路上已見畫影圖形,各府縣都在捉拿我。我的罪名是勾連反賊,誹謗朝廷,如有見亂黨文某者立即向所轄官府出首,可得賞銀一千兩,知情不報者與亂黨同罪。哈哈……一千兩,我文旭安值錢得緊哪!哈哈,哈哈!亂黨、反賊、誹謗朝廷,他們當真看得起我,憑我一個百無一用的書生,憑我一個廢物!我做夢也不敢哪!他們當真看得起我姓文的……哈哈!

他目光發直,聲音幹澀,雖然話聲仍是平板板地沒點波瀾,臉上卻一陣陣地**起來,身子一晃一晃,把放大了的黑影投在牆上,幢幢亂舞。連理忽然感到極大的恐懼,生怕他就此倒下死去,她伸手攀住他的手,不讓他胡亂揮動,低聲道:“文爺,您說累了,坐下歇歇罷。”

文旭安機械地低頭看了看她,那眼神卻透著陌生,仿佛不認識她似的,麵上肌肉又**幾下。連理越發慌亂,使出全身力氣拚命將他拽下來,讓他坐在床沿,赤腳下地奔去倒了一杯水遞在他手裏。

“文爺,您喝點水,歇歇再說。您……您得保重身子,夫人和小少爺全靠您了。”

“我得保重身子。”他就她手中喝了一口水,喃喃重複,“我得保重身子。是了,我得保重……我這個身子,值一千兩雪花紋銀呢……我長這麽大,從來沒想到男人也能賣這許多錢,嗬嗬,嗬嗬!一千兩銀子,在黑龍江鄉下,夠我爹娘過上好些年了,你知不知道?嗯?你知不知道,他們出這麽多錢抓我,可是我竟然沒給他們抓住,我帶著老婆孩子,穿州過府,都沒給他們抓著。誰也沒賺到這一千兩銀子,反賊文旭安在他們眼皮底下,又回到黑龍江了,你知不知道?”

“文爺宅心仁厚,當有善報。你是福大命大。”連理輕聲說。

“福大命大,或許吧……當有善報可就不一定。我知道那懸賞榜文不是劉震保出的,他還沒這麽大權力跨府緝人。那是朝廷頒下的榜文……朝廷要拿我,天子要殺我,你知不知道這是為什麽?”他自言自語發問,不待她回答,自己接下去道,“因為名冊上那些文士終於是保住了。我知道,我這一跑,劉震保倉促間找不到旁的法子,那道奏本是我寫的,如今要隨便尋個人出來推翻它,難服天下人心。聖上就是有心偏袒,也抵不住百官眼目、眾口攸攸。所以那些人不能殺,劉震保抓了他們,還得把他們放了。你說他可得有多氣呢?總得找條道兒,讓他出出氣罷?他可是手握西北半片江山兵權的威遠將軍嗬!你說聖上聰明不聰明、朝廷英明不英明?這丟卒保車的妙計……這妙計,你想不出來罷!嘿嘿,哈哈!”

“自古以來,狡兔死,走狗烹,不易之理。你飽讀書史,難道不明白這道理……”連理心中淒酸地想著,可是沒有說出口來。她立在炕邊,這回換她低頭俯視著男人,短燭燒到盡頭,火舌一竄老高,撲撲把抽搐的光輝撒到他臉上。黑暗前一刹那反常的亮如白晝,那張臉如同浸在水中一般,每一根初生的皺紋瞧得分明。她很想將他的頭攬入懷中,緊緊地,然而她的手抬了一抬,什麽也沒有做。

“你說得對,我福大命大。他們都沒能抓著我,我福大命大地平安回了老家,我要去接我的爹娘,我要帶著他們躲進深山,再也不看這個肮髒的世界。我找一個深夜,和老婆兒子回家,我要回家……”他兩眼控製不住地擠了幾下,眼角撇出深深的魚尾,看去很像一個促狹調皮的男孩子,“……我走了這幾年,一次也沒有回來看過爹娘,將軍府裏忙,將軍離不了我,多少大事都等著我幫他決斷……我現在終於不忙了,我能回家了……我回了家……家已經沒有了。”

話說到此處,最慘痛的回憶已經呈現,再沒有什麽比它更痛,回憶的人反而平靜下來。他怔怔望著前方,雙手平放在膝蓋,像一個初入塾的乖巧的蒙童,非常地乖……他說:“我的家變成了空屋子。我的爹娘,被官府拿去,殺頭了。”

噗地一聲,燭火熄滅。突然圍攏過來的黑暗,鐵幕一般,仿佛整個世界也在一瞬間被誰一口吹滅。這沉重的逼迫,如同萬仞之下的深水,要把人肺裏僅存的一點兒氣息也擠出來,全身骨骼碎化成泥,誰也無法獨自抗拒這個人世的重壓,除非互相偎著抱著,除非互為骨架支撐,否則銅頭鐵臂也撐不住、撐不住的……連理來不及多想什麽,他的人已經在她懷裏。她張開兩臂緊緊摟著他。她手指上還繞著那根斷線,血紅的黃絲線末梢垂著銀針,刺了他的肩膀,然而誰也不覺得,誰也沒工夫覺得。

男人把頭深深埋入她胸前號啕大哭。那兒還有一道舊傷痕,九爺的手澤還未曾從她身上完全消失,連理感到胸膛疼痛的壓迫,是哭不出來、叫不出來的悶痛,那疼隻是盲目地一路鑽進心裏去……她抱住他的頭顱,聽到自己一遍遍無力地重複:“文爺,不哭,你要保重身子。夫人和小少爺還指望你呢。文爺,不哭,不哭……”

他在哭號間還說了些什麽,她聽不清楚了。黑暗中充滿一種氣湧如山的巨聲,雖則靜夜中隻有他們兩人,好似有一整台戲班子在敲鑼打鼓,那震翻天庭的嘈雜,塞滿人生一切空白。

連理覺得自己向後倒去,被扣在鋼鐵的鐐銬裏,一直倒向炕上去了。身底下硌著堅硬滾燙的黃土坯,土也在烈焰中燒成了磚,一磚一瓦,鐵案如山,比曆代的皇陵更牢固。隻有這黃土才是千年萬代,永垂不朽。一切活著與死去的人的歸宿。一切的冤屈到了那兒,都將安睡了。她推拒著,然後掙紮著,就在黃土之上,紅火之外,雙手雙腿下死勁纏住了身上的男人。昏亂與迷惘中她聽到心裏有個聲音在小聲地叫著不行,但更響的是那台虛空之中拚命敲打著的鑼鼓,金石滅裂,天地玄黃,有人聲如猿唳,嘶破喉嚨地哀唱:實指望封侯也那萬裏班超,到如今——生逼做叛國紅巾,做了背主黃巢。恰便似脫鞲蒼鷹,離籠狡兔,折網騰蛟。救國難誰誅正卯,掌刑罰難得皋陶——

男人在她身上哭泣,他邊哭邊衝撞著她,她沒覺得這情景的滑稽,隻是竭力抬起身子向他迎去,她聽到自己喉間也發出獸類般的低吼,落入網罟的野獸,你分不清它是在哭泣還是咆哮。連理和他廝纏作一團,這個世界已經瘋了,隻有借助同樣的瘋狂才能暫時躲開它咻咻的追捕,才能自那令人崩潰的鑼鼓聲中逃離。

——懷揣著雪刃刀,懷揣著雪刃刀,行一步,啊呀哭、哭嚎啕!

她嗚咽著,張開嘴,在男人肩頭咬下深深牙印。

連理終於實至名歸,做了文家二夫人。

第二天見到王氏,她羞慚萬分,眼睛也不敢朝她看,然而王氏笑咪咪地拉起她的手,一字不提昨夜相公宿在那房裏的事,隻親熱地喚著妹妹,叫她和相公同去用早飯。飯後又抱了一床被枕到她屋裏,齊齊整整鋪蓋好,好象她生來就在他們家同侍一夫般地自然。連理立在門邊,手足無措,看著王氏忙碌,想過去幫忙,又趔趄著不敢前行,聲咽喉澀,喊了一聲夫人,下文就此堵住了出不來。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下文該說什麽。

王氏鋪好床,拍拍枕頭,回身,對她笑了:“妹妹要是不嫌棄,我比你大幾歲,以後就叫聲姐姐吧。”

“夫人……”

“這麽說,妹妹是嫌棄我了。”

“不不,夫人,我不是這個意思……”

七歲的文伯欽在門外探頭探腦,眼睛圓溜溜地,不知道大人在說些什麽。聽見母親呼喚,便進房直奔連理,拉住她的手仰臉道:“連姨,你給我繡的那大老虎呢?你說今天就給我的,連姨不能騙人!”

連理臉上本已羞紅,被這孩子一說,更是紅得連窗外那株桃花都給比下去了。她摸著欽兒的頭,不知該怎麽對孩子解釋。王氏卻已輕喝道:“別盡磨著你連姨——噯,欽兒,以後別再叫連姨了,叫二媽,記住了麽?”

連理的臉已快埋到衣襟裏去了,欽兒拽著她的手搖晃幾下,看看母親,問道:“記住了——為什麽要叫二媽?”

王氏含笑把他拉過來:“娘問你,你喜不喜歡連姨哪?你想不想叫連姨永遠都在咱們家?”

“喜歡連姨,連姨給我做大老虎——”孩子又把剛被打岔開去的那件事想起來,叫道,“連姨,我的大老虎呢?”

“你要再喊連姨,就不給你做大老虎了。”王氏唬他說,“欽兒,娘告訴你,你連姨是咱家的人,跟娘一樣疼你愛你,還給你做大老虎,你以後得叫二媽,這樣連姨就永遠都不離開咱家了,永遠都會陪欽兒玩,你要是還叫連姨,她會生氣的,一生氣,就不理你了,我看你那時怎麽辦?”

“我叫我叫!”欽兒嚇得急忙掙脫母親的手,奔去抱住連理雙腿,口口聲聲喚道,“二媽,二媽!二媽你別走,你在我們家呆著,我聽話!二媽,你別走行麽?”

孩子小臉兒急得通紅,連理被他搖撼著,片刻,緩緩蹲身摟住了他。

“我不走。欽兒別急,我不走,我……我永遠都不走了。”

孩子響亮地在她麵頰親了一下,開開心心喊道:“二媽!”忽然轉轉眼珠,自以為做出很機靈的樣子,“——那我的大老虎呢?”

連理掌不住,和王氏一同笑了起來。

雖然最初的幾日,再見到文旭安的時候,仿佛反而比從前更僵,連句話也不好意思同他說的。在無預想的情形下突兀地有了肌膚之親的一對男女,彼此間矜持審慎的距離已經消失,親切與默契卻還沒有到來,常常會有這樣的奇異的隔閡感,是一個短暫的斷層。他也像是尷尬得很。那之後的十來日,他沒再到她房中過過夜。

然而這難堪的陌生終於過去。清早起身,連理對鏡梳妝,她現在不施脂粉,藍花衣裳,青布粗帕包著頭發,耳上隻有兩點米粒大的金塞子,防著耳洞長死。她看去和王氏娘子一模一樣,賢淑、安靜、好脾氣的——在這座城池中,她不過是芸芸眾生某一人家某一扇門後的妻室。某某氏,自古女子出嫁從夫,無論曾經有過怎樣**的閨名,她的驕縱淘氣的或是驚濤駭浪的青春,於此也就悄然死去了,“恍如隔世”。女人一嫁了人,無一例外地變成麵目模糊的賢妻良母,一個個穿著青的藍的月白的秋香的黯淡衣裳,成為男人身後柔和而不起眼的背景色。她已經習慣於這沒有身份的身份,並且十分安心。能夠湮沒在人海中被人遺忘,這結局,對於她大約是難得的恩賜。終於塵埃落定。

連理向鏡中望著,用骨針沾了水分開頭路,在腦後熟練地挽起扁扁的不觸目的髻子。她有一頭極為濃密的長發,披散下來的時候像漆黑的瀑布,驚心動魄,就是梳起來也一樣盛麗,碩大的雲髻,光滑冰涼的發絲絲絲分明,如同行行訴說著天寶遺事的詩篇,那褪淡了的富貴氣象,叫人覺得在這發髻上是該當插著掉了幾顆石頭的八寶嵌翠金步搖,走一步玲玲輕顫,仿佛含著說不出來的許多故事。但布帕一裹,一切也就悄無痕跡地泯然了。

她隻是一個沒有故事的女人。再尋常不過的人妻。

連理把手按一按那帕子,靜靜看著鏡裏的人。鏡中映出背後的炕上,丈夫還睡著未醒,她要在他起身之前幫忙大姐為他準備好早餐,今兒好象已經稍遲了些,現在她做什麽事都有點笨拙,半舊的妝台離她一尺多遠,因為她的腹部已經高高隆起。

這是意想之外的一件喜事。大夫本來說她的病即使好了,日後隻怕難以產育,但藥一直吃著,丈夫和大姐不吝惜銀錢,什麽滋補就給她買什麽,每七天一次的貝母燉雞是一定少不了的,現在她的身子已經康健得很了。

所以在嫁給他一年之後,桃花再開的時候,連理生下了一個女孩。

全家最高興的要數欽兒,他早就盼著娘能再給他生個小弟弟陪他玩了,娘沒有生,二媽生了,那也一樣。雖然是個小妹妹,稍微與期盼有點距離,不過也不錯了,那天一大清早欽兒就興衝衝地跑到二媽房裏來,他打定主意要自告奮勇把小妹妹一手帶大,教唆她不穿裙子,穿褲子,還要教她上樹、遊水、捉蛤蟆、打架……一切男孩子拿手的功夫。

結果他隻在門邊扒了個頭,還沒瞅見小妹妹長什麽樣子就給轟了出去。欽兒扁著嘴想哭,但是看見爹爹他就不哭了。爹爹和他一起在院子裏等著,娘已經在二媽房裏忙了一宿,欽兒想,既然連爹爹也給轟了出來,那自己似乎也沒有什麽可委屈的。反正他們早晚會讓他看小妹妹的,他十分篤定。

文旭安和欽兒父子倆被允許進屋時,新生的女嬰已經洗濯幹淨裹在繈褓裏。欽兒看到二媽躺在炕上,蒼白得像死人一樣,可是她臉上一直帶著微笑。

好象娘看上去和二媽一樣疲憊。欽兒覺得娘很偏心,因為她隻把小妹妹抱過來給他看了一眼就遞到爹爹手裏,他咬著手指拿不定是否應該抗議,這時娘已經把他牽了出去。欽兒不甘心地努力扭頭想看清楚小妹妹究竟有沒有上樹打架的潛質——那個皺皺巴巴、通紅通紅、瘦弱得好似小猴子的小東西,實在令他擔心自己的大計,她還一直在那兒哭,扯著嗓門哇哇大哭,到底是女孩子,真不怕羞!

欽兒雙手扳住門框死賴不走,最後他看到爹爹抱著小妹妹,坐在炕沿,伸手向二媽臉上擦去了什麽**。小妹妹引吭高哭,就她嗓門大!欽兒剛想高喊小丫頭片子不害臊,耳朵一痛,已經被娘拖出門去。這回哇哇大哭的換成他了。

爹爹說這是二媽的意思。二媽說,在她的老家,小妹妹出生的時節正是春天新茶上市的日子。信陽毛尖,什麽綠、什麽香的,反正茶這種東西小孩子是不讓喝的。欽兒忽然想起從來不知道二媽的老家在哪裏,不過當他再次看見二媽的時候也就忘了問了。

那時他已經把小妹妹的名字叫得很溜。他欣慰地發現,原來這小猴子一樣的東西吃飽了之後小手小腳也是很有勁的,就連他幾乎都抱不住她,將來她一定會是一名上樹好手,替做哥哥的掙足了臉麵,嘿嘿。

“小茶,到哥哥這兒來!”

“小茶,你想玩這把大刀嗎?想玩就叫哥哥,叫呀!”

“哎呀小茶,哪有你這樣拿著刀刃的!你想自殺啊?”

“小茶!別哭……你別哭!……哦,小乖乖,好妹妹,你別哭,乖小茶,小祖宗,哥扮個孫悟空你看,你看!像不像?……求求你別哭了……”

王氏和連理聽到響動急急從廚房裏出來的時候,看到三歲的女童坐在地上,手裏舉著樹枝和鞋底紮成的大刀,放聲大哭,米缸蓋子掀著,大米撒了一地。欽兒在旁滿頭大汗,反搭涼棚,金雞獨立扮成齊天大聖逗她,此刻急得抓耳撓腮,更像猴子了。二人不禁又氣又笑,連忙上前喝住兩個孩子,連理拿柳條簸箕收拾大米,王氏便抱起小茶,見她哭得氣堵喉噎,忙拍著背哄她,一邊責問欽兒這是作什麽禍。

“小茶拿大刀拿反了,掃著自個兒眼睛了。”欽兒嚅嚅道,加上一句,“我告訴她要拿刀柄,她不聽,非要拿刀刃……”

“啊?!”王氏驚呼,瞥見小茶滿臉淚痕之中似有血痕,嚇得魂飛魄散,慌忙以手拭淨細看,還好眼仁沒事,樹枝尖利的末端隻是在孩子右眼下方麵頰上劃了淺淺一道傷口,擦破點兒皮罷了,血絲猶滲,滔滔的眼淚也衝不盡那一縷紅。她抬手照欽兒後腦勺上給了一巴掌,罵道,“你這作死的東西!一眼不見,你就闖禍!叫你帶著妹妹好好玩,你怎麽把她臉弄破了?這可怎辦?你不用哭,哭也沒用!書不念,字不寫,一天就知道作禍,等你爹來家看我不告訴他打你!”

“是她自己弄破的……”欽兒萬分委屈,奔去抱住連理,哭訴道,“二媽,娘打我!嗚嗚,我不是故意欺負妹妹的,二媽,我馬上去寫大字,我寫二十張!你別讓爹打我,嗚嗚……”

“你甭哭,哭也沒用!”王氏怒氣未消。欽兒聞言死死摟住連理,更不肯撒手。

連理將地上的米掃起,折入米缸,直起腰來道:“大姐,別說欽兒了,孩子已是嚇得可憐。”走向近前扶住女兒的臉細瞧了瞧,摸出帕子替她擦幹淚痕,“不礙事的,皮肉小傷,一會上點藥就好了。小孩子們淘氣,打打鬧鬧也是常情。小茶乖,娘抱抱,不哭啊……噢,小茶是乖寶寶……”

“大姐,你別急,別打孩子。我看小茶這傷甚輕,她爹書房裏好象還有點白藥,趕緊給她上了,不至於落疤的。”連理按住王氏的手,笑道,“——就是萬一真破了相,若在外頭,那也難說了,可咱們……小茶日後長大了,難道……”她頓了又頓,幾番躊躇,臉上的笑容終於斂去,輕聲歎息,“反正我是寧願把她留在身邊。將來咱們老了,留一口吃給她,還有她哥哥照顧著,總不會餓死了她。難道大姐你放心把她從這門裏送出去……我是想透了,孩子跟著咱們落在這陷坑裏,那是沒法子,小茶真要一輩子在文家門裏,倒是她的福分。隻怕不能。不嫁男人又怎樣?再說——這年頭,女孩子相貌好了,其實也不是什麽好事……”

王氏不由得眼中酸熱,握住了她的手,說不出話來,半晌方道:“妹妹你放心,小茶是咱家的女兒,咱們活著一天,總要護住她一天。就是老的沒了,她哥哥還在呢——欽兒,你在娘跟二媽麵前發個誓,你一輩子不許欺負你妹妹,你要保護她,一輩子——你說呀!”

欽兒自連理背後露出半張臉,愣怔著眼,聽這意思娘是不會責打自己了,隻不知她的話是什麽意思。他警惕地攥住二媽的衣裳,說:“我再也不跟妹妹玩打仗了。這大刀還給你,娘別打我!”

兩個大人反被他逗笑了,連理摸摸欽兒,又看看懷裏的小茶,低聲道:“可憐的孩子……爹娘不該把你們生出來……爹娘也沒本事護你們一生一世,隻望你們長大後逢凶化吉,多福多壽……”

小茶在娘懷中抽抽噎噎,漸止住了哭泣,此時忽然一咧嘴,又放聲大哭起來。王氏和連理都嚇了一跳,隻恐她傷口疼痛,卻見小茶張著小手亂舞了一陣,竭力要去夠欽兒上繳給母親的那把“大刀”,小身軀一縱一縱,叫道:“我要……我要!小茶拿大刀,跟哥哥打仗!嗚嗚,我要!……小茶拿大刀,打妖怪!”

“哥哥是妖怪?!”連理回頭瞧瞧那口無辜的米缸,想必那就是妖王的“洞府”,哭笑不得,在小手上輕輕拍了一下:“你們兩個小東西,還拿大刀,我說給你爹納了一半的鞋底哪兒去了,倒叫我找了兩天!小淘氣,小東西……”

她看著那團柔嫩芳香的、在懷中跳躍的小肉兒,心底裏著實愛之不盡。身上掉下來的一塊活生生的肉呀!她的女兒,這小人扭來扭去地在這裏,散發著沒褪盡的奶水氣味,小嘴兒嘰嘰喳喳叫喊著孩子的話語……有血有肉的、活活的一個生命,是她把她從虛空之中帶到這世上來的。她不知道該怎麽跟她親近才好,恨不得把她吞下去再度跟自己溶為一體……一邊笑罵,不由低頭把臉埋入孩子頸間挨挨擦擦,輕輕地咬她,嗅那小身體上暖烘烘的味道。小茶咯咯笑起來了,笑了幾聲,想起所要的東西還沒有到手,又化笑為啼,拚命掙紮。連理把她抱了抱緊,拉著王氏道:“大姐,咱去給她上藥罷。我記得那白藥好象擱在她爹書房的匣子裏頭。”回頭見欽兒還在一旁膽怯地直瞅他娘,順勢輕推他一下道,“欽兒乖,快去寫大字,你爹說話就家來了,你今兒的功課還沒做呢罷,回頭又叫他說你。快去寫,啊!”

“今日是寨主娶親,非比尋常。想來他們這會兒正熱鬧著呢,這喜酒少說也得喝到上更罷?大姐不必操心了,相公是有分寸的人,寨主又器重他,決不致有何意外的。”

王氏唔了一聲:“都說今兒娶的那新夫人性子烈得很,自從來了寨裏,成日家尋死覓活、動刀動槍的,相公說,前幾天還硬奪了寨主的劍,把他胳膊上砍了一道大口子——這女子膽子太大了!這樣一個烈性姑娘,也真不知寨主是怎麽降伏她的。說是她不願意,絕不強逼她呢,今日看來該是心甘情願地嫁了罷?女人的心也真奇怪。”

“龍寨主是條漢子,滿城裏,也就他身上還有幾分英雄氣概。不跟他,還能去跟誰呢?”連理歎道,“——朱家小姐脾氣再烈,到底她也是個女人……”

“對了,這朱小姐——我恍惚聽說也是什麽大家子的千金呢,來曆不小的。可惜了,落到這地方,這輩子冤了。你說的也對,不從也得從,她還能有什麽法子,一個女人,到這兒就像金子掉進泥坑裏,再烈性也免不了給他們糟蹋……”王氏憤憤道,突然咽住聲音,飛快地瞥了連理一眼,心中內疚不安。

連理卻像是沒有聽見,隻顧抱著小茶快步往書房走,臉上還帶著點茫茫的笑。王氏不敢再勾起這話頭,二人沉默地走到文旭安的書房門口,王氏撩起簾子,連理抱孩子彎腰進門,那一瞬間她忽然輕聲說:“是朱相國的獨生女兒,可不是大家千金呢,當今滿朝官員親眷,屬她最尊貴了。好象叫什麽纓娘,說是他們家本是幽州人,相國夫人去世得早,埋在祖墳,今年清明那小姐是出來替她娘掃墓的,不巧碰上他們,就給劫了來了。”

“可惜了兒的。”王氏順口重複。

“那也是各人有各人的命罷了。朱小姐原是聘給京師提督的大兒子,聽說那人**遊**,甚不成器,不過多大年紀,親還未娶,姬妾倒已置了幾房了。真若過了門,也未必稱心如意——其實天下事如意的又有多少呢,想來這都是那小姐的命嗬。”連理開匣子尋出藥來,小茶這會兒倒已經在娘懷裏睡著了,她輕輕地替孩子右眼下的傷痕上藥,仿佛出著神,一會搖了搖頭,“龍寨主的夫人久已去世,這些年來他從不提續弦的話,如今偏偏看上了朱家小姐,大概也是各人的因緣。但願他能待她好,天下間也少一個受苦的女子。人說——那朱小姐,可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