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據夫人說,那個女子一定是個國色天香的美人了。那武將雖然不能明媒正娶,也是時勢所迫,怪不得他的罷?”龍修聽到故事裏有美女,大感興味,雙目放光地望著白夫人,自行猜測道,“他們終於平安逃走了麽?倒也是個圓滿的收梢。他們必是隱姓埋名、過起尋常夫妻的日子了罷?這也挺好的,想來婚後那武將一定是知疼著熱,成了個最體貼的乖老公了——當然肯定不會比在下將來娶妻後更乖。”

白夫人麵無表情,冷冷道:“不錯,他果然知疼著熱,那女子無論要什麽,他從不拂逆。他待她百依百順,誠惶誠恐,把妻子當皇帝一般恭恭敬敬地侍侯著,可說是做小伏低之極。”

“瞧瞧,天下上哪兒找這麽好的男人去?這位武將也就僅次於在下了。多謝夫人給我們講了這麽一個美滿的故事啊。”龍修拍腿盛讚。

白夫人冷笑一聲,眼角瞟著他:“小子,空口說白話誰不會?我就不信你能像故事裏的男人那樣,對老婆那麽遷就。男人,哼,在到手之前,一個比一個說得好聽!”

“我冤枉啊!夫人,在下的性情最溫柔了,我敢對天發誓,將來我娶了我心愛的人兒,必定是做飯洗衣帶孩子,一切全包,並且罵不還口,我的妻子她若生氣,那肯定是我不好,惹她不高興了,她若打我左臉,我絕對主動把右臉獻上!”

龍修拍著胸膛豪言壯語,我和白夫人誰也沒搭理他。龍修自覺沒趣,突然向二牛肩上拍了一掌,嘿嘿笑道:“小兄弟,將來你討了老婆,也要像我這樣做一個賢夫良父才好。你要知道,老婆是什麽人哪,那是陪你過一輩子的人,除了爹娘,她是你最親最親的人了。人家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把自己整個人都給了你,這份深情厚意,你若不把她當心肝寶貝看待,太也對不起這顆良心。小兄弟,以後你洞房花燭之時可得想著哥哥今天這番話,你要是敢打老婆,那是天地不容!”

“俺才不打老婆呢!”二牛叫道,一語出口,登時滿臉通紅,馬上低下頭去吃吃道,“俺可沒想過娶老婆,俺還小,爺爺也不會替俺討的……俺……俺就想在家幫爺爺和娘幹活,別的俺啥也不知道……”

“十八啦,不小了。小兄弟,是個男人啦,你現在正當年,連我也羨慕你呐!”龍修捏著少年粗壯的臂膀賊笑,二牛忸怩地把頭向兩膝之間紮去。

白夫人不耐地扭過臉去,向我道:“妹妹,你覺得這故事裏的男人怎麽樣?”

“不錯啊。敢從王府裏帶人私逃,可見是個有膽識、有擔當的男子,對那美人該是一片真心罷?而且如此千依百順。”我想了想,沉吟道,“嗯——小妹覺得,倒像是白爺待姐姐你的模樣呢,姐姐和那故事裏的女子一般,都是有福之人。”

“——是麽?”白夫人麵上微微變色,短促地笑了一聲,不知道為什麽,那笑聲聽起來令人不寒而栗,仿佛比怨鬼夜啼還要恨毒。她炯炯盯住我,目不稍瞬,好半天才搖了搖頭:“你真覺得這男人乃是一片真心麽?妹妹,你若真這麽想,日後的路可就險得很了,姐姐當真為你擔憂。”

我笑起來:“有這麽嚴重麽?——難道他不是真心,是另有所謀不成?可那女子既然從王府裏出來了,也不過就是個尋常婦人罷了,她還有什麽可讓人圖謀的,小妹魯鈍,這可想不出了。”

“可謀的多著呢。妹妹,你雖然武功高強,到底年輕,太嫩了點!於這世上人心的險惡,你是一點也不知道。”她嬌媚的聲音陡然變得扁而鋒利,像一片薄刀,一字字急促地削將下來,幾乎看得見慘綠的火花在空氣裏鏗鏘四濺,“那位王爺是聖上的親叔叔,他位高勢大,早已不甘久居人下。多年來暗地籌謀大計,搜刮民財,交遊各方豪士,早就有心造反了,隻待一朝時機成熟,他便要起事,篡奪大寶。無奈皇上是個英主,想在他眼皮底下幹事太也凶險,那王爺老謀深算,不肯貿然犯險,因此始終按捺著不曾動手。可是他多年蓄下的金銀已是富可敵國,隻怕連皇上的內庫也沒這麽多。偌大一筆財寶倘若被人察覺了,豈不令聖上起疑?王爺便將這些東西命心腹暗暗運至一處極隱秘的地方埋藏起來,事後再將人殺了滅口,當今之世,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那筆寶藏的所在。”

龍修恍然叫道:“我知道了,故事裏的女子深得王爺寵信,連這寶藏的事也告訴了她。夫人才剛說的‘幹係極重的當世大秘密’就是此事罷?”見白夫人不答,似是默認了,他又興致勃勃推測下去,“那麽……那個武將其實不是真心喜歡她,是想從她嘴裏套出這筆寶藏的所在?果然……唉!不過這女人也太蠢,這種事豈能隨便對人泄露?就算她喜歡那武將罷,可也不能……這不是惹火燒身麽!給男人知道了此事,有百害而無一利,唉……所以說女人真是頭發長見識短……”

“若是世上沒有那些壞男人,哪來的這麽多蠢女人?”白夫人冷笑,“在那女子本是一片癡心,想著兩人既成夫妻,彼此間便不該有任何隱瞞。這有錯麽?你不說那男人居心叵測,反怪她太蠢,你們男人果然一丘之貉,沒一個好東西!”

龍修惹不起她,隻得高舉雙手認錯,繼而捂住了嘴巴決定不再插話,以免又受池魚之殃。白夫人瞧著我出了一會神,幽幽說道:“人心隔肚皮,後來等那女子看穿了他的真意,後悔已經晚了。為了探知寶藏的去向,他竭力討好她,見過他們的人都說那女子福氣,有個這麽好的丈夫,她心裏縱有千般苦楚也沒法向人去說。男人雖然百依百順,監視她卻也嚴緊得很,休想逃出生天。再說,一個弱女子,獨個兒在這世上也是寸步難行,即使有機會逃了,她又怎能躲過他的追蹤?何況他還有幫手。你說,她還能怎麽辦?”

我與她對望,微微一笑:“姐姐講的故事果然動聽。後來呢?寶藏究竟是給他騙去了沒有,這男人既然如此陰鷙,一朝寶藏到手,那個可憐的女人定會給他滅口。我倒是很想知道這故事的結局,白姐姐,你講完啊。”

“結局……我也不知道。”白夫人喃喃說道,聲音低沉得幾乎聽不見。她方才的怒氣與講故事的興致一下子消失了,整個人瑟縮在玉色閃銀藍百蝠緞麵灰鼠裏子皮袍中,孤零零的身體仿佛單薄到不存在。這豐韻美婦像是變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孩子,眼睛惶恐地在火舌上方掃來掃去,牆上影子的每一個動作都教她心驚肉跳。我道:“世上竟有如此無恥之人,隻可惜姐姐講的是個故事,倘若叫我遇上這女子,小妹雖不成器,也當以手中劍救她脫離苦海,使那個陰險的男人不能侵害於她。”

白夫人聞言,眼中煥發光彩,但瞬即黯淡下去。她向我看了一眼,欲言又止,最後苦笑道:“妹妹果然俠氣,要是她能遇到你那該多好……是啊……隻可惜,那是個故事,誰能救得了故事裏的人呢?妹妹,這會兒我也乏了,咱們各自都回房安歇了罷。”

我於是起身,不管龍修在後揮舞雙手殷切地挽留,陪著白夫人穿過那群沉默的農人,送她上樓回房。

第二天是被樓下的嚷鬧聲吵醒的。

好象出了什麽大事,我在枕上側耳傾聽,大吵大嚷的竟是那幫一句話不肯多說的農人。他們齊聚在樓下激動地爭論著什麽,有人破口大罵,鄉音本就難懂,他急切之下說話極快,更是聽不出眾人究竟為何事而憤怒,隻隱隱聽得幾個殘句,什麽“出人命”、“張金根的老婆剛生了孩子”、“這裏有野獸”之類。我急急梳洗下樓。

廳堂之中一片狼籍。那群人站成一圈,神色悲憤,老掌櫃被他們圍住質問,七嘴八舌,老人有口難辯,給逼得說不出話來。二牛母子縮在人群之外,都像是嚇呆了的樣子。

地上有淋漓血跡。我沿著血跡走去,分開人叢。幾個農人被我從背後一碰,竟嚇得跳了起來,口裏嘶聲大叫,恐懼之極。待看清了是我,他們頓時露出極其敵對的神情,一個個惡狠狠地瞪著我,咬牙切齒的模樣恨不得撲上來把我撕成碎片。

一隻手在我肩頭重重一推。我沒抵禦,給他搡得踉蹌了兩步,跌出人叢。

富貴叔步步緊逼,瞪著我喝道:“姑娘,這不是你看的。當心唬著你。你躲開這兒,別湊熱鬧,俺是為你好!”

雖然說是為我好,話中可沒半點關切之意,在中年漢子臉上,我隻看到無法言說的抗拒、排斥與敵意。那富貴叔的神情,好似我若不知趣遠離,他會不惜殺生害命地把我當場掐死一般。我注視他片刻,點點頭,轉身自人群中走開。背後能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釘在我身上,一直把我送出大門。

二牛貼著牆根偷偷跑來,在門邊叫住了我,小聲問道:“姑娘客官,您上哪兒去?”

“不上哪兒去,出去走走,透透氣。”我笑道,“這兒的血腥味太重了。”

二牛仿佛受了驚嚇,目光呆滯,瞅了我一會,道:“您都看見了?”

我點頭:“看見了。此地四麵平野,下麵又是黃河,按理說不容易躲藏野獸才是。這事倒有幾分蹊蹺,難道竟是怪物幹的——小兄弟,你們這兒過去有過野獸傷人的事麽?”

“金根叔死得慘哪。”二牛還未從驚嚇中恢複,怔怔地搖著頭,自言自語,“不應該啊……俺們這兒,一向太太平平的,沒有別的野獸啊……誰敢在這裏傷人?金根叔死得忒慘,俺琢磨不出,能有啥野獸恁般大膽,竟敢在它的地……”突然省覺,驚慌地四下一看,緊緊閉上了嘴。遠處那群農人在今早的震動之下自己也忘了要裝作素不相識,有人怒喝:“二牛!瞎扯啥呢?過來!”

二牛拔腳便走,臨行前匆匆向我低聲道:“姑娘客官,您門口走走就回來,別走遠了。俺們這兒的事您別管,您管不了——千萬別去河邊!”

二牛恐懼的眼光還留在我的腦子裏。客棧離我已有半裏多遠,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便是數十丈的絕壁,黃河在腳下震天怒吼,巨浪重重拍打在崖岸上,將自己摔得粉身碎骨。如果黃河也有生命,它的血也該是黃色的。濁黃色的血液隨著每一個浪頭的死亡,漫天飛濺。在這裏浪與岩石的殊死搏鬥,亙古以來從未終止。十月寒風如刀,呼啦啦地掀動我身上石青長袍的下擺,使它高高揚起,時時擋住了我的視線,像一麵近於黑色的大旗,落下又扯起壯闊地、然而盲目地遮蔽了一切危險。黑暗的保護,是一個氣勢豪壯的承諾,但卻空口無憑。

有些事情,閉上眼睛不看,它就不會來麽?

我把手按在腰間,靜靜俯視崖下怒流。

崖岸壁立如削,土褐色的巉岩,上半截當真是平如鏡、堅如鐵,浪頭所及的下半截卻在千萬年的磨蝕與暴虐之中變得嶙峋不堪,有若刀山劍樹。無名老店說是比鄰天吳渡的最近便歇腳之處,而且從這裏確乎可以望見那荒無一人的渡口,就在不遠處的低岸之畔,但要想從客店下到渡口實則還要繞大段路程,這直上直下的絕壁除了飛鳥,人是萬萬不能徑直攀下的,必須由河岸上鑿出的小路迂回而行,繞著高崖不斷地不斷地走,約莫走上一個時辰,才能抵達渡口。

隔著短短的距離往回看,老店的一梁一木還清晰得很,然而在室內隻能模糊聽到的水聲到了室外,那天垂平野、大河湧流的洪荒氣象之中,這間孤零零的客棧越顯得破敗和渺小,可憐巴巴地,遮風蔽雨、熱湯熱飯——隻是想存活下去罷了,就如人類一切瑟縮著的願望,退讓又退讓,在天地麵前總是顯得不堪一擊。腳下訇訇的如雷鳴吼震動大地,使我覺得那老店即使下一刻便坍塌成廢墟,也不會有任何驚奇。而我攜劍獨立在天水之間,也不過是貼在荒野遼闊枯黃的大片背景上的一個青黑色的剪影罷了。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當時我並沒分明地想到這句話,隻是垂首與黃河默默對峙,閉眼聆聽激流東去,如訴如怒。

然後我轉頭,向客棧那座老房子的後身走去。

在被富貴叔推出人圈之前,我有一刹那的時間得以看到他們所團團圍住的東西。這一刹已足夠我斷定在一眾農人恐懼與憤怒的中心,人群中躺在地上的那具屍首是被某種猛獸所傷以致喪生。

名叫張金根的漢子全身已幾近不成人形。手腳殘缺,從洞開的胸腹傷口之中,看不到五髒六腑,那條血紅的大嘴靜靜張著,仿佛向天發出無聲狂笑。他被吃成了一個空殼。

若不是死者臉上不能瞑目的雙眼與扭曲到極點的表情,即使是他的同伴怕也不能認出這具恐怖的屍骸就是那個新得了個大胖兒子、整日歡天喜地的張金根吧。他必是在一瞬間被剝奪了生命,因恐懼而遊離了它們本來位置的五官被永遠地定格。張金根在臨死前一定看到了常人無法接受的駭人景象。

那會是什麽呢?我笑了笑,走到後院最肮髒吵鬧的一處角落,那兒積年的殘食與糞便臭氣熏天,各種各樣哞哞咩咩的哀鳴終日不絕。牛、羊、豬、老弱不能再服役的馬匹在被主人拋棄之後以微薄的價錢賣到這兒來,這些從生下來就注定隻是作為人類口中之食的牲畜挨挨擠擠關在一個大棚子裏,靠一點草料與髒水苟延殘喘,等待著屠刀落到它們脖子上的那一天。

一家客棧總是要常年蓄養著幾頭這種用作肉食的畜生的。大道上人來人往,來的都是客,誰也說不準哪一天會不會有幾位出手豪闊的爺們駕臨,一張口便要上兩頭烤全羊。可是對於這麽一間荒僻的小小野店,後院裏養的牲畜未免太多了一點。其中有四口肥壯花豬、十頭黃牛,顯然與其他泥裏打滾的牲口不同,毛色都整齊劃一,刷洗得幹幹淨淨,沒半點雜毛,黃牛眨動著充滿淚水的溫馴的大黑眼睛臥在槽旁,頂上還紮著嶄新的花彩,大紅綢子順頸項拖下來。

有一頭豬倒在棚外,死了。我近前看了看,脖子上一個三角大口子,像是被巨力撕扯而致,血已流光了。這份凶殘與力氣可不是二牛幹得出來的手筆。

黃河之畔巨浪滔天,卻也阻礙不了地聽術的施行——蹲在地下死豬旁邊,我能感到自己臉上竟然露出微微的笑容——冷冷的、沒有感情的一種笑。

“金根舍不得他家的牛,村裏出二十兩銀子買下了,可他說老黃在他家幹了五六年的活,心裏難受,半夜非要起來到牲口棚裏去跟老黃說說話,俺也攔不住他。”在我走出客棧大門之後,一個漢子向眾人解釋道,“俺說夜裏不好出門,金根說天都快亮了,不礙的。他還說他聽見後院那兒有哭聲,好象不是人,是畜生哭來,他一口咬定那是他家老黃哭呢,俺陪他聽了半天啥也沒聽見,金根貓蹬心似的,非說老黃在哭,披上衣裳就出去了,俺攔不住……出去了,他就沒回來……”

“從來沒聽說天吳渡敢有野獸傷人!眼皮底下,誰敢?”有人憤憤駁道。

先前那漢子叫起來:“大有你這是啥意思!你說莫不是俺害了金根不成?俺倆一個村來的,俺能害金根?!他老婆剛生了娃,一家子樂樂嗬嗬的,俺能害他?你這是啥意思——”

眾人紛紛勸阻,聽去好似一場爭鬥就要發生,但終於被壓了下去。末後那富貴叔咳了幾聲,說道:“石頭你鬧個啥?沒人說金根是你害的,你倆一個村,打小光腚娃娃一處玩大的,這俺們都知道!誰說你害金根來?你鬧啥!——大有,你也少說兩句,金根這樣子,是人幹得出來的麽?你沒看見就別瞎掰,看把石頭急成啥樣了!”

一番擾攘過後,總算暫時清靜下來,矛頭又對準久已被遺忘的老掌櫃。富貴叔恨道:“俺早就說了,立冬前後,千萬莫留外人住店,這是多少年的老規矩了,您老又不是不懂!”

“他叔,俺知道……知道的呀!往年裏這時節正是初上凍,走河口的客人本來就沒幾個!可今年……那幫人死賴著就是不走,他叔,俺有啥法子?你也不是沒瞧見,這一幫子哪個是省油的燈?俺孫子前些天給那惡霸打了,到如今還沒好利索呢!那貴官爺,還有跟班,哪個是好惹的?連姑娘家也是挎刀帶劍的呀!……他叔,咱誰也惹不起呀!他們不走,您說俺有啥法子?您要有法子您去說,俺一把老骨頭了,俺不敢管!”

“就是那個丫頭,不是好東西!”富貴叔呸了一口,恨道,“俺早就瞅著她不像好人,一個女子單身在外頭浪**,穿得男不像男、女不像女,廢話還恁多,東打聽西打聽,俺就覺著她是套話來的!老汪,俺實告訴你說,這丫頭斷然是故意賴著不走,那幫人說不定也是她的同黨!你防著她點,她肯定沒安好心,俺瞅她那模樣八成——不是人——”

老掌櫃倒吸一口冷氣:“他叔,你說那姑娘,她——她——是妖精?”

“爺爺,富貴叔,夜姑娘不是妖精,她是好人!她是個大俠,她身上帶著劍呢!俺瞅見了,俺的傷還是她給治好的,她不是壞人……”二牛在旁急迫地插嘴,馬上被咄一聲打斷。富貴叔陰沉著聲音道:“大人說話,小孩子家家,你懂個屁!老汪,俺也知道那丫頭不好惹,俺也沒叫你惹她,俺隻告訴你,防著她點!今兒初二了,可千萬別出事,俺們河岸上遠遠近近十幾個村子,就指著立冬這一天求個平安,倘若今年真給那丫頭攪了局,你老汪家的買賣也甭想開得下去!十二年前那回事,你忘了?你老這根手指頭是怎麽沒的,你也忘了?——立冬前後萬不能留外人在這兒過宿,俺看你老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俺們十幾個村的人湊了錢給你,可不是叫你招引些來路不明的外人來替俺們惹禍的!”

“是,是,俺防著她、防著她。二牛,你沒事莫去招惹她,沒聽你叔說了,那女子不是好人!再招惹打死你。”老人嚇得諾諾應允。

“金根的事,石頭,等今年事了了,俺陪你送他回去,跟他家裏人說說。你放心,金根是跟俺們出來的,如今出了事,大夥兒怎麽拚湊也擠得出來這點錢養他的孤兒寡母一世。”富貴叔低聲歎道,“那三個販騾馬的不是說今天就要動身麽?俺瞧這事跟他們是沒幹係的,兩個獵戶,雖說人高馬大,粗粗笨笨的,看著倒像是尋常人。那個甚麽夫人,嬌滴滴的闊太太,風吹吹隻怕就倒了,她家男人又不在這兒,跟那油嘴滑舌的小子一樣,就算他們都是那丫頭的同黨,想必也沒什麽大本事。老汪,瘟神就是這個姓夜的女子!你瞅她那樣兒像是正經人麽?如今俺們也難說金根就是她害的,但斷斷跟她脫不了幹係!她若不是妖精,必是勾結妖精的巫婆子,大夥兒聽了,俺們還不知道她到這兒來是想幹什麽,總之沒安好心,大夥兒都放機靈點兒,千萬莫給她壞了咱的事!兩岸十幾個村子,幾千百條人命的幹係哪,不是玩的……”

此後還說了些什麽,我沒興趣聽了。陡然發現自己在這些農人的眼中是一個“不安好心”、“鬼鬼祟祟”、可能還不是人的“瘟神”,也不知該對這個意想不到的新形象憤怒還是苦笑。我收了地聽之術,徑直走到後院,然後繞過房子,於老店之後數丈之外、荒野的一片黃土上停住腳步。

那片土地在凜冽的冬季大風中一樣呈現出幹旱龜裂的麵貌,但那裂紋與周遭地皮的相比卻顯得淺而新,似乎有幾日前才被翻動過的痕跡。我向枯樹上折下一枝,輕輕掘開黃土。

已經不必再去探聽張金根之死的真相或者向那批人對我的考語作無謂的辯白。因為就在此刻,隨著樹枝撥開泥土,我的眼前仿佛已看到這樣一幅圖景。

天欲曙時,月亮已經落下,太陽還沒有出來。稀疏的幾點寒星之下,惦記著他家老牛的年輕男人披衣而起,悄悄走到後院,看到倒在棚外、鮮血流盡的死豬。他的老黃安然無恙地臥在棚裏,可是那令人不安的哭聲依舊回**不絕,高一陣,低一陣。男人裹緊了衣裳,循著哭聲摸索走去,來到客棧後麵的空地。

他看到兩頭遍身漆黑的巨狼在空地上俯首嗅聞著泥土,仿佛戀戀不舍。一時仰起頭來,對著慘白的天空長聲嗥哭。年輕的農人嚇得呆了,想跑,腳已經挪不動步子。黑狼發現了他。

在星月隱蹤的淩晨,狼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虛空裏好象隻浮動著那兩雙金黃的眼睛,如同火炭,充滿屬於獸類的恨意。他向後退了兩步,腿一軟,跌倒在地上。

金色的眼睛淩空躍起,像四隻遍身著火的毒蟲,向他撲來。農人張金根圓瞪雙眼,最後一刹,他連號叫都忘了。

——那一瞬間的定格。

我直起身來。樹枝在硬土上掘出淺淺一個坑,坑裏露出純黑的一個狼頭,我不想再挖下去。這匹狼的全身少說也有小牛犢那樣大,把它埋進土裏是個力氣活,把它挖出來也同樣費勁。狼嘴僵硬地尖尖朝前伸著,它死了少說也有三四天。

是的。整整是四天。

從九月二十八那天晚上開始。

我扔掉枯枝,用腳尖將掘開的泥土重新埋好。死去的黑狼閉著眼,黃土簌簌撒在它曾經烏亮如夜如今卻已暗淡的皮毛上。我將它再次埋葬在泥土之下,不再驚動。

我知道在它緊閉的眼皮底下,一定有一雙和想象中那幅圖裏兩匹巨狼一模一樣的金色眼睛。

晚上的時光加倍難熬。我這個“沒安好心的不是人的東西”當然不再招惹那些農人,二牛遵祖父之囑,再也不敢跟我說一句話,放下食物悶頭就走。那三個騾馬販子已經結帳起身,店堂彼端二三十個漢子呼嚕嚕猛吸旱煙的聲音催人欲睡,越發襯出我們這邊的寥落與沉默。

今天就連白夫人也出奇地安靜。不但懶得講故事,連廚房送來的粥熬得有點糊也不挑剔,她的病好象重了些,懨懨裹著一領下雪天才穿的白狐狸裏子大紅羽紗鬥篷,靠在火邊有一口沒一口地喝了兩口稀粥,就撂下碗,意興蕭索。

那群農人臉上的悲憤還未完全消失,同伴離奇而血腥的死亡令他們草木皆兵,蹲在火盆之側形成一個個密集的小圈子,眾人專心致誌,埋頭隻管對付手中一杆煙袋,但我知道每一個小圈子之中至少有一個人的眼睛始終盯在我身上。

郎家老大和老二橫臥在地鼾然大睡,郎老大的傷勢似乎竟有反複,睡夢中他不時咳嗽幾聲,鐵塔一般的健壯身子仿佛成了個色厲內荏的虛殼,憔悴之極。兩兄弟此起彼伏的鼾聲混合著從那邊一幫男人鼻孔裏不斷噴出的煙霧,使人窒息的混濁空氣騰騰彌漫了整個店堂。客棧像個有生命的巨獸,又冷又餓,在這萬籟俱寂的寒冬,拖著身體爬了兩步,漸漸支持不住,終於倒頭睡去了。

這一睡,還能夠再醒麽?

我盤膝坐在白夫人身邊,獨自望著緊閉的客店大門。兩扇老木門上著閂,半尺多寬的傷痕累累的粗木條擋住來自外麵無邊無際荒野中的各種侵害,它和它所保護著的屋子裏的人一樣病弱不堪,但仍竭盡所能,忠心耿耿地橫在門上。北風撼動大門,在門閂的阻擋下發出咯噔咯噔的微震。我低頭看看委靡在旁的女子,濃黑睫毛半掩了那一雙會說話的美目,她隻是有氣無力,裹在大紅鬥篷裏的身體如一具精巧脆弱的玩偶。

龍修怎麽不見?半個時辰之前他說有點冷,要上樓加件衣裳,到現在還沒回來。我把目光從白夫人身上移開。不要急。該下來的時候,他總會下來的。

該來的事,總會來的。嗬嗬。

門閂突然劇烈震**起來,那急躁的撞擊聲使半睡不睡的每個人都陡然驚醒。白夫人揉著眼睛向大門望去,惶惶若驚弓之鳥,她恐懼地抓住了我的袖子,向我貼近一些。

門外的人怒氣衝天,推門不開,開始用力踹門。眾人心驚肉跳,不知來了甚麽凶神,二牛不敢過去開門,和祖父一起縮在櫃台後麵遠遠地高嚷:“誰啊?”

門外破口大罵,暴躁的男人聲音,在一片急雨般的撞門聲中聽不清罵些什麽,那嗓子卻有幾分像是白君嘯。混亂中眾人都感到了那股洶洶而來的殺氣,老掌櫃戰戰兢兢推著二牛:“快!快拿大缸,箱子米袋,快把門倚上!”

可是來不及了。少年和兩個漢子吃力地抬著一口大水缸從廚房向門邊跑去的時候,門縫中伸進來半截刀鋒,猛力揮落,斬斷了門閂。

大門砰然洞開。哐當哐當晃動著,撞在兩邊的牆上。

一陣沙土直卷進來,嗆得眾人在極度緊張之中也不禁紛紛閉眼。待到再睜眼,挾著黃土的大風中屹立在門口的分明是那位蠻橫無禮的豪客、白夫人的當家丈夫,摸不清來頭的貴官爺白君嘯。

他身上還穿著那件玄色底子團花錦袍,此刻這眩目的華服卻已看不出顏色,給撕扯得東一條西一片,胡亂披掛著,身上臉上滿是血跡,碩大的一個個明黃壽字全變了暗紅。兩個跟班焦六柳二仍然麵無表情地站在主子身後,同樣一身是血,兩張醜陋的麵孔更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白君嘯叉腿挺立在門首,手執一把單刀,胸膛起伏,向滿廳人瞪視片刻,陡然手起刀落,呼一聲斜斜劈下,聲如驚雷,喝道:“你這蛇蠍心腸的毒婦!老子宰了你!”

白夫人尖叫一聲,雙手死死揪住了我,哭著向我背後爬去。白君嘯提了單刀大步奔她而來,雙眼血紅,伸手就去抓她的頭發。

“白爺,有話好好說。”刀上沾滿幹涸的鮮血,一股腥氣撲鼻而來,白夫人在我身後瑟瑟發抖,整個人貼在我背上,盡管衣下魚腸劍已吼吼劇震,我不得不抬臂架住了男人的手,笑道,“夫妻之間的事我們外人原也無從置喙,但當著這許多朋友,動刀動槍總是不雅。白爺有何冤屈,不如說給大夥兒聽聽,讓朋友們評評理如何?”

“你他媽的給我滾開!這賤人是我老婆,老子要殺便殺,輪不到你管!再不滾連你一塊兒宰了!”白君嘯怒吼,揮刀向我臂上砍落。

白夫人哭叫:“妹妹救我!救我!”

我右臂下沉,刀口下輕輕一轉,避過這一刀,翻上來又攥住了他的手腕。單刀定在白夫人頭頂一尺之上,再無法落下半分。白君嘯強掙幾下不得脫身,虎吼連連,焦六柳二互一對望,突自他身後越出,一左一右向我撲來。我架著白君嘯,左手揚起在焦六胸口一點,同時身子向下一挫,半躺在坐墊上,右腳將柳二踢得向後跌了一丈開外,摔在地上爬不起來。

“臭娘們,什麽時候找了幫手,這小賤貨是你安排下的罷?老子低估了你的手段,毒婦!今日縱然你有本事招來天兵天將,也休想保住你這條命!”

“白爺,我與賢伉儷素不相識,承尊夫人看得起,待我親如姐妹,今日這樁閑事,夜來不自量力,我卻管定了!”我左手向身後拍拍白夫人以示安慰,望著白君嘯,冷冷道,“若是被你在我眼皮底下把姐姐砍了,我還算是人麽?白爺,不妨跟你說句實話,就憑尊駕和這兩個家夥,想在我手下殺人,你們回去苦練十年再說!”

“妹妹救我啊,這殺千刀的惡賊他幹得出來,今日若不是你仗義,我這條命斷然喪在他手裏嗬!妹妹救我,姐姐全靠你了!”背後的女子體如篩糠,鼻涕眼淚揉了我一身。白君嘯直勾勾瞪著他妻子,不怒反笑。

“賤人,裝這副可憐相給誰看?你好心機、好手段啊!老子今天給三十多個高手圍攻,能逃出這條命來,算是老天開眼!賤人,你看看,你滿意了麽?毒婦!”

他騰出空著的那隻手,撕開早已破爛得不成樣子的外袍,連小衣一同擲去,男人**著上身,那古銅色的肌膚上遍體創痍,刀傷、槍傷、暗器傷不計其數,整個人像一尊廢棄雕像給石工毀到一半,皮肉糜爛,不成人形。果真如他所說,這等模樣的一個人,還能逃出命來跑回來算帳,當真是老天開眼——或許是老天沒長眼。白君嘯血淋淋地站在當地,被狂怒扭曲的臉越發像個活鬼,他磔磔笑了兩聲,切齒道:“你滿意了麽?你老公快死了,你以為你可以獨吞那筆金銀,風流快活了?你別做夢!老子今天回來就沒打算活,可我死之前先得宰了你!”

他臉容猙獰,陡然張開大口向我手上咬落,我右手一鬆,白君嘯掙開去,舞起單刀,會合喘籲籲趕到身邊的焦六柳二,猛撲而至。三人胸前空門大開,這架勢全然是拚著同歸於盡,隻求殺得白夫人,已不計自身生死。白夫人哭道:“你對我又安過什麽好心,全是騙我的,我若不先下手為強難道等著你得了東西殺了我罷!”

疾風自三方向我壓來,白夫人縮在身後,尖叫聲刺耳欲聾,這當兒突然聽得有人驚呼:“這是怎麽回事?夜來姑娘——別怕,我來了——”

砰砰碰碰一片響,當龍修三腳兩步從樓梯上衝下來,白君嘯三人已脊背著地,跌在地下。龍修在木梯中央已絆了一跤,一路骨碌碌滾將下來,來不及檢視摔傷,一爬起身便直衝到我身邊,捂著腫得老高的眼睛,擋在我身前,喝道:“誰敢向夜姑娘動手?先殺了我再說!”

還沒站穩,他臀上早著了一腳,栽到一旁。我抬腿踢開龍修,手中輕挽半個劍花,橫劍當胸,掃視白君嘯主仆三人,緩緩道:“我說就憑你們三個,還得回去苦練十年,你們偏偏不信。現在還想殺你老婆麽?不怕死的就再上啊。”

“小賤人,你護著這毒婦,別當她是什麽好東西!咳咳……”白君嘯踉蹌站起,啐出一口血水。方才我掣出魚腸劍,連鞘將他三人擊開,白君嘯接住口中掉落的兩枚牙齒,抬手擲去,凝視著我,一字字道:“她做戲的功夫你做夢也想不到!你今日護住了她,將來她在背後捅你一刀,你可別後悔!”

“妹妹別聽他血口噴人,你是我救命恩人,我怎會害你!這賊子心狠手辣,他……他什麽事做不出來哪!”白夫人花枝亂顫,抓著我衣擺痛哭,“事到如今,妹妹你也該知道,我講的故事全都是真的,他就是那背信棄義的負心賊!你……你騙了我的人,如今又想害我的命,你好狠哪!還反咬一口……妹妹,他娶我全是為了那筆寶藏,我若不留個心眼,早就給他害死了!”

“哦,我早就猜著那事是夫人的親身經曆,果不其然,原來你就是那個貪財負義的黑心狼!欺負兩個女人家,你也好意思!他奶奶的,有種先來跟你少爺大戰三百回合!”龍修趔趄上前強充英雄,給我一瞪當即退後,苦臉道,“夜姑娘,您本事大,可也別光打自己人啊……”

白君嘯陰陰地笑起來:“不錯,我娶你是為了那筆寶藏。你以為是為了什麽?哈哈,哈哈!老子前程似錦,多少黃花大閨女爭著搶著往老子家裏送,憑什麽要你這殘花敗柳?臭娘們,你還真當老子痰迷了心竅,看上你了!呸!我一輩子沒女人也不會要你這破鞋,你算個什麽東西,爛婊子!老子忍你的氣忍得夠了,東西我豁出去不要了,今天非把你一刀兩段不可!”

“你總算把心裏話說出來了……我是殘花敗柳,也沒求著你要我,當初是誰口口聲聲說為我命都可以不要來著?我在王府裏日子過得好好的,憑什麽要擔驚受怕,跟著你逃亡!嗚嗚,姓白的,你也算是站著撒尿的,掏空心思騙我一個女人,你他媽的白長了這幾根鳥毛了!”白夫人掩麵悲泣,頭發散披了一臉,這會兒什麽千嬌百媚全拋到九霄雲外,她像個市井婦人一般口出汙言,激憤已極,“我想殺你又怎麽樣?我不殺你,你也要殺我,我不過是自保!你去過那地方了罷?朝廷養著這批廢物也不知是做什麽用的,竟然給你們三個沒卵子的東西逃了,一群飯桶!”

“夫人,您別怕,此事始末我們都清楚,公道自在人心,有在下和夜姑娘,這三個沒……毛的東西今日打死也動不了您一根頭發!”龍修昂然許諾。白夫人在我身後叩下頭去,泣道:“小婦人全仗夜來妹妹與少俠存此殘生。”

“放心放心,有我呢。”龍修充滿期盼地望著我,我不理,直視白君嘯,說道:“白爺,為人貪圖財寶,無可厚非,您不該處心積慮欺騙發妻,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尊夫人已向我說知,確是您的不對。既然您對尊夫人無情,不如就此撂開手,各走各路,也省了這麽冤家似的。白爺如能依我,我絕不再動您和貴從人一根手指。”

“北豫陵的人不好惹罷?我也沒想到,你倒還有命出來。”白夫人把臉藏在我衣褶中,隻露出一隻手指著他,咯咯笑起來,“哼,先帝駕崩時,十二皇子死得蹊蹺,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聖上自然要多派高手牢牢守住陵墓,誰敢去窺探,都是個死。我對你說寶貝埋藏之地越險就越安全,你還真信了!哈哈,當年大寶之爭,那老不死比誰知道得都清楚,這種事躲還來不及,他怎會把東西藏在北豫陵!你們三個沒腦子的,就是活著也隻能丟人!”

“把真地圖交出來!”白君嘯狂吼。白夫人探出半張麵孔,恐懼已消失殆盡,她恢複了一貫懶洋洋的嬌嬈神態,眯起眼睛輕聲笑道:“夫君,這三年來,奴家渾身上下哪一處地方您沒搜到——哎喲喲,說出來都不好意思——那地圖,不錯,它就在奴家身上,您天天看上百八十回,恐怕看得膩也膩死了罷?怎麽今兒又問我要起它來,真真是天下奇聞。噢,我倒忘了,夫君您看不上我這殘花敗柳,就連奴家的人您一年之中也難得大發慈悲瞧上兩眼,那奴家身上的東西——您自然更是視而不見了,是罷?”

白君嘯兩眼在她身上從頭到腳,飛速地逡巡幾遍,突然張大了口,吃吃叫道:“你……你把地圖藏在……藏在……”

白夫人不睬,拉著我的手自顧款款道:“好妹妹,姐姐這條命也是你救的,隻恨姐姐沒用,從來沒半點好處到你,實在慚愧。妹妹,我們相識那日,姐姐送你的那根粗釵子,還在罷?值不值錢,總是我一點心意,你可千萬別扔了才好。”

我看她一眼,點點頭:“沒扔,留著呢。”

白夫人接過我從袖子裏摸出的那支金鑲翠嵌五鳳掛珠釵,蔥指繞著鳳口中珠串,輕輕摩挲,忽然兩指一旋,擰下其中一隻鳳頭,向白君嘯晃了晃,笑得越發嫵媚:“夫君,這根釵子,還記得麽?是你給我打的——不,是你給我銀子,我自己去打的。我的夫君嗬,這幾年來你待我著實不錯,在我身上花的錢,就打奴家這麽一個金人兒也夠了。可你為我花錢,隻不過是想從我身上得回更多的錢罷了,我心裏想什麽,怨什麽,恨什麽,你問過一聲麽?我天天費盡心思打扮起來,卻是為誰?你不看我,我打扮得再美,又給誰看?夫君,這釵子三年前就在我頭上插著,你看見了,釵股中間是空的,地圖我畫在薄紙上,就在裏頭。哪怕你親手為我梳過一次妝,你也就知道這釵子分量不對,那時奴家親手把地圖交給你,咱夫妻掘出寶藏,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可有多好。但你有過麽?這幾年來,就連**夫妻之事你也次次敷衍著我,你心裏不情願,你嫌我髒!你若以為哪個女人看不出來這個,你就錯了!真不知道你是太聰明呢還是太蠢,我的白郎,奴家下半輩子全毀在你手裏,我當初跟你出來本是心甘情願,我這個人都是你的,何況區區財寶。今天話兒都說明白了,地圖就在這兒,可我改主意了,我不想給你了!”

她說得很溫柔,白君嘯那廂卻大發雷霆,一刀剁在地上,逼近到我麵前一步之外:“賤人,你敢——”

兩個跟班自左右包抄,無聲無息地上前。

“我不敢麽?我有什麽不敢。”白夫人替我插好鳳釵,戀戀地注視我半晌,轉頭瞥了他一眼,冷笑道,“我從前是不敢,我癡心妄想,指望著你跟我白頭到老。我不敢得罪你,我怕你休了我……可現在我還有什麽好怕的?姓白的,我沒把這筆財寶瞧在眼裏過,可它是我的,我想送誰就送誰,別人誰也管不著!我今天就把它送給我妹子了,從今後,你是你,我是我,老娘今日先休了你這負心漢!你還不死心,問問我妹子手中劍答不答應!”

說罷她又一轉身躲到後麵,雙手抱住我的腰,整個人貼在我背上,小聲說道:“妹妹別怕,這三個死鬼加一塊兒也不是你的對手,隻管放出手段狠狠地教訓他們!”

“賊賤人,老子不要什麽財寶,隻要你這條命!”

白君嘯和身向我飛撲過來,刀光映著火光,藍印印迫人眉睫。那刀是喂過毒的,我想,負著白夫人向後滑行三尺,飛腳踢起火盆,一盆紅炭嘶啦啦往他當頭傾下。

白君嘯放聲高呼,痛楚已極,似乎被燒傷了頭臉。燒得正旺的一盆炭挾了點點火星,赤紅亂濺在我與他之間撒成觸手即燃的火幕,熱氣窒住呼吸,我偏頭躲開飛濺的炭屑,耳中聽得對手的吼聲越來越高,已不似人聲,而像是……什麽野獸的咆哮。

白夫人在背後驚叫:“妹妹小心!”與此同時一股勁風直逼麵門,穿越熊熊亂落的火雨,白君嘯的兵器已欺到我臉上。那卻不是刀鋒。

我嗅到毛發焦臭的氣味,漫天火屑之中隱約見一隻盆口大的利爪向我抓來,白君嘯仰天長嗥,我低頭相避,龍修在角落裏顫聲叫道:“妖……妖怪啊!”

客棧裏轟然沸騰起來,許多人推擠奔逃的聲音混亂地翻攪,我避過那隻獸爪,正待直起腰來,忽然定在當地,再也無法移動一步。

頭頂陡然放出一片刺眼光芒,霎時將一切景象模糊。釵上五隻鳳頭每隻吐出金色烈焰,長蛇一般盤旋飛舞,在我身畔織成樊籠。眼中所見隻是一片灼亮,我看不見白君嘯,也不知道此刻一左一右在我旁邊咻咻呼吸的是什麽畜類。

“好妹妹,你可要小心呀,他們手腳重,萬一傷著你這細皮嫩肉,做姐姐的豈不心疼?”

我全身劇痛,好象被一叢荊棘五花大綁,在白夫人越來越放肆的笑聲中,慢慢跪倒在地。

“妹妹,姐姐送你的這薄禮好不好?你喜不喜歡哪?你若不喜歡,姐姐就送你別的,可千萬別勉強啊。”

背上與頭頂的壓迫越發沉重,渾身上下,許多鋒利的小手密密爬行著,向肉裏鑽去。我被迫垂首及地,以劍鞘拄在身前支撐,一縷濕濕的**沿著手臂蜿蜒爬下,幾點殷紅滴落在眼前。我咬牙望著快要貼到臉上的地麵,緩緩說道:“好,好得很——白姐姐,你們好心機,好手段!”

“你可別怨我心狠,怪隻怪你師父傳給你的那柄劍太厲害,若是不用這金頂咒把你罩住了,隻怕誰也近不了你的身。好妹妹,現下姐姐抱住了你,我想一個人再本事,要使劍殺人也得有手才行罷?妹妹,你的手現在動不了了,可劍在你手裏,我還是不大放心,不如讓我把你的手割掉罷,好不好?我輕輕地割,你不會太痛的,乖乖地聽話,啊?姐姐也不想讓你零碎受苦,夜來妹子,一會兒你別恨姐姐,要恨就恨你師父她為什麽給了你這柄劍!”

背後的女人娓娓細訴,好似軟語商量,捆住我的棘藤陡然一緊,千刀萬劍向臂上猛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