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龍寨主胳膊上的那道傷痕果然不輕。文旭安吃完喜酒回家向她們說起,弟兄們親眼所見,右臂上自肩及肘斜砍的好一條大口子,怕已見骨。也虧那嬌生慣養的相國小姐竟有這個手勁跟狠勁。成親當晚,寨主吉服上還滲出血來,教大家在旁倒是好生擔心,但他本人卻毫不在意,歡歡喜喜地與新人拜了堂,並且不顧許大夫勸他少飲的禁令,硬是轉著圈兒地把一多半兄弟都給喝趴下了。若有人來勸,他便大笑著說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高興!活了四十歲,還從沒這麽高興過,是兄弟的就讓喝個痛快。眾人都看得出,寨主雖受了傷,那神色實是從心底裏喜將出來,他對他這位新夫人是說不出的稱心滿意。但也就是他罷了,可著寨中上下,若換一個弟兄,那女子膽敢這等傷人,哪管她生得再沉魚落雁,隻怕也一刀砍了。龍寨主原先的夫人乃是少年時父母作主娶的,生下二子之後不久便病故了,這些年來他唯以寨務為要,終日計議的無非如何鞏固城防、如何充實倉廩、殺官奪馬,閑暇但與眾家兄弟喝酒豪談,教子習學槍棒,更不曾親近過女色,共所目睹。今日一旦對那朱家小姐動了心,而且憐愛萬端,無論她怎麽撒潑大鬧,甚至動刀劍傷人,皆不在意下,一心隻要哄得她心意回轉做夫妻,眾人除了嘖嘖稱奇之外也隻能以夙緣釋之了。

王氏與連理聽他說來,都跟著感歎一番。王氏訝異道:“寨主大人有大量,饒過女流之輩不殺,或是憐香惜玉,這都是情理中事。奇的是那朱小姐,不說是誓死不從的麽?如何又情願下嫁了,難道終究給迫得害怕,就此屈從了麽?”

“這其中的內情連我也不知。”文旭安搖頭,“但新人拜堂敬酒之時我們都瞧見了,倒不像是害怕屈從的模樣,眼波神情,處處倒像是對寨主情愛甚篤呢。究竟這是假意做作還是真心跟從,我們外人就無從知曉了,但以龍寨主之為人,決計做不出那等以勢強逼女子委身的事來。”

王氏慨然輕歎。連理忽然說道:“相公,我想龍寨主是個磊落英雄,倘是徒擁蛾眉的脂粉一流也必入不了他的眼的。那朱家小姐我雖不識得,曾聽人說她自小最有誌氣,性子剛硬,雖為貴家千金,卻生就不讓須眉的脾氣。想來似這等女子也非俗物,就如大凡日馳千裏的名駒多半性烈,若遇不上真正能令她心悅誠服的人,是萬萬不肯馴順的。如今她鬧了幾天,眼見龍寨主果然是個好漢子,便認了他,從此死心塌地跟著了,也未可知。”

“到底是連理妹妹見事明白。”王氏讚道。文旭安想了想,點點頭。

“或者正如你所言。今日見到新夫人,固然生得極美,卻非那一等嬌弱閨秀,一味玉軟香溫之流可比。此人眉梢眼角似有冷煞之氣,豔絕橫絕。若非如此人物,原也配不上龍寨主——總之這都是各人的緣法,天意也許早已安排定了的,如今更是木已成舟,人家兩口子已入了洞房啦,咱們還在此猜來猜去,豈不呆麽?”

他攤了攤手,兩個女子和丈夫一同笑起來,連理低下頭去,微笑著,看到丈夫腳上穿的新布襪,是為了今兒去喝喜酒,昨天夜裏特意替他趕做得的。在燈下縫著那白布襪子,寸寸針腳密密地延伸開去,直似天涯地角,無窮無盡——她心裏非常地篤定。

是的。這都是各人的緣法。這世上一個女人的終身末了總是歸結於某個男人,她曾以為到了這裏自己將會是例外,料不到終於還是例內——就像那朱家小姐,那樣豔絕橫絕的人物,那樣一心求死的手段,不惜玉石俱焚——可到頭來,手中劍迸出血光依然隻為她輕輕蒙上了紅蓋頭,玉石連成一片鑿出雙朵的梅花。

還是嫁了。歡歡喜喜地嫁給了曾切齒欲殺的賊寇。於朱小姐,這隻怕不是劫,真真倒是前緣注定,鸞交鳳友,千裏一線牽,不打不相識。

像朱小姐那般的烈性巾幗人物,柔情密意怕是不稀罕的,她狠烈,便隻有比她更狠更烈的大英雄方能將她折服。而像自己這等,一向無所作為逆來順受慣了的弱女,便嫁得這樣的丈夫。隻有他的溫存與體貼,撫得平她遍體遍心的傷。連理背過身去,輕輕仰起麵,閉上眼睛。這是天意早定。上天的慈悲,現在她知道即使在最黑暗的地獄裏也不曾拋棄過她。一線光明微微地普照開了,幾乎使人淚下。

丈夫和大姐在背後猶自議論著什麽,仿佛把今天兩個孩子的事告訴他了,隻聽丈夫連聲驚痛,要到臥房裏察看小茶的傷勢去。這些熟悉的聲音,這是她的家,她的親人。一株姚黃牡丹花,還沒長好便給連根拔了,如今她重新紮下根來,深深地紮在他們家,骨肉相連。從此她有天姿國色也隻悄悄開放在尋常庭院籬落,生是文家的人,死是文家的鬼。

這就是木已成舟。連理雙手合十,背著燈影,一線黃黃的微光從她髻旁斜掠過來,從上到下,沿鼻梁淡淡地一路拋下去了,照見她的臉龐,平靜如同長跪佛前。

一家五口人是坐在一條船上了。信女連理,願損陽壽,拜求普天神明,唯祈家人甘苦與共,願這船莫遭風浪,長駛順流。

小茶的傷兩三天後自好了,也沒像當初所擔心的一般破了相。隻在右眼底下留了極淺的一道印子,粗看倒像是沒擦幹的一點淚痕。一家人都放了心。龍寨主自從娶了新夫人後,性情更加寬仁,每日興興頭頭的,帶領眾兄弟一心一計把日子過起來,寨裏萬事蒸蒸日上,雖有官軍前來騷擾過幾次,均給眾人殺得敗逃。六合寨中家家溫飽,人人歡笑,好不暢懷。

朱氏夫人與寨主十分恩愛,與先夫人所生之二子相處亦睦。嫁過來兩年後,又替寨主添了個閨女,小字便叫娉兒。這時王氏和連理都早已見過這朱夫人母女,果然並非一般千金閨秀可比,夫人年紀雖較連理還輕,言談間自有一股氣度,說話行事,極是有決斷、有見地的,雖然不參預寨中正事,然遇寨主不在眾人或有疑難請教時,見事又明又快,無論大小事務辦得無不妥當。眾人先前以她出身豪富而見忌的不由也一一折服,都說這夫人是個不戴頭巾的男子漢,裙釵英雄,和龍寨主恰是一對。這回“壓寨夫人”這四個字真真道著了,外有寨主並眾家兄弟們齊心協力,內有夫人鎮著,六合寨的基業自然是穩若磐石,大夥兒後福無窮。

光陰迅速,閑中無事可表。這一年文家長子伯欽已是十六歲的少年,他妹妹文小茶也過了八齡生日,就連龍夫人新生的那小女嬰娉兒不知不覺竟也已經三歲,會得喚爹喊娘繞膝嬉戲了。不言龍家天倫之樂,且說這一日文旭安才自山下做完一票買賣回來沒多久——因這次的骨頭略微難啃,寨主特命軍師跟同大夥兒一道下山,親臨指點戰陣——眾人全勝而歸,卻也費了不少精神,道上他又著了點風,有些頭疼發熱,故此這兩日謝絕慶功飲宴,隻獨自在家靜養。早上強掙著起來進書房看了會書,到底撐不住,午後隻得又回房躺著發汗。連理和王氏打發欽兒帶小茶出去買東西吃,以免他們在家吵鬧。服侍文旭安吃了藥後,見他意困神疲,合眼欲眠,便掩上門悄悄走出,來至院中說話兒。此時剛過了八月節,塞北之地早晚已頗有涼意,午後卻還十分暖煦,二人曬著太陽,坐在那棵桃樹底下做針線,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王氏見連理手中縫著欽兒的一件新袍子,已快完工了,領口那兒沿襟斜斜下來,用玄色線在天青袍子上繡著一行首尾相連的小小虎紋,不禁笑道:“欽兒這孩子都是給你慣壞了,如今他的衣裳都不要我做了,說二媽手最巧,衣服鞋襪,大小什麽都磨著你,連外頭裁來的他也不穿呢。他又長得快,一件新衣要不了幾個月就短了,如今你一年到頭光忙活他的四季衣裳也忙活不過來,閑了還得做相公和小茶的,這豈不是把人累壞了麽。”

連理低著頭隻管做活,微笑答道:“這有什麽可累的,孩子正是少年人淘氣的時候,外頭買的衣裳不經穿,不如自己做的結實。若不做結實點,更穿不住了,隻怕等不得小就穿破了呢。”

“雖如此說,你也不用每件都給他繡這個呀。”王氏指指她手中針線,“這是多大的工夫眼兒,好容易得點閑空,還不歇歇,且給他繡這個去!”

“欽兒喜歡。”連理仍是笑著。

“什麽都依他喜歡,那還了得!況且如今他也大了,眼見連親都要定下的人了,還像小孩兒似的事事撒嬌,要人縱著,那可不成。俗話說,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連理停下針線,出了一會神。

“真快嗬,連欽兒都要娶媳婦了……”她輕歎道,“大姐,那陳家可還是定準了九月前過聘禮麽?”

王氏道:“可不,我這裏還有幾色東西沒預備齊全呢,倒覺得有些趕了。”

給文伯欽定下的是北街開茶食鋪陳家的女兒。那陳家本非三十六員天罡將中的哪一個,不過是個尋常小本生意人家而已,當日便是這翠霽山上住的本地農戶,二十年前因龍鐵澍率眾弟兄占住這山頭立起城寨,把不少山民嚇得紛紛背井離鄉逃去,這陳家逃之不及,就此被圈入寨中,倒也相安過活下來了,無奈何棄了農稼,開了個小小鋪子,賣些點心糖食聊以度日罷了。如今文旭安長子成人,該行婚娶,偏偏揀中了他家為親,許多兄弟本來都有點反對,覺得軍師的獨子竟不配個將門虎女,太也委屈。怎奈本家父母都情願,外人也無從置喙了。因兩個孩子都有點小,現下已經議好揀個吉日先放定了,待過得一兩年後再為他們完事。這幾日家中都在為辦彩禮的事忙碌,文旭安隻管選定人家,買東西過帖子這些事他是不管的,當下連理便問:“不是都差不多了麽?還有什麽沒辦好,我幫大姐預備。”

王氏道:“別的倒也都好了,金銀重禮前兒是咱們一同備妥的,如今隻差給親家太太和女眷們的綢緞尺頭還沒辦齊。雖說這些不算正式文定,到底是個禮兒,我琢磨著也得揀合適的,給親家太太的,給姑娘的,給她姨姑嬸娘的,料子、顏色、花紋,一件件都得安排妥當了,各人稱心滿意,方是辦喜事的樣子。因此上回到綢緞鋪裏看過,花式我嫌少,還沒挑中呢。鋪裏人說,這兩天正收拾庫房,回頭把存的貨找出來都讓我看看。”

“不知今天他們可找出來了沒有。”連理欲起身,“我陪大姐去瞧瞧吧。”

王氏忙按住她:“不用了,我自己去瞧瞧好了,今兒想必他們也不一定收拾得完。你累了好幾天了,趁著這會兒難得家裏清淨,相公也睡了,你還不抓空兒快歇歇!——你別動,你若一定要跟去,那我今兒也不去了。”

無論怎樣說,王氏硬是不準她陪自己跑這一趟,連理隻好放她一人去了,獨自又做了片刻針線,覺得眼酸起來,便放下活計,起身在院子裏四處走走。她平日操勞慣了,突然閑著沒事做,甚覺不是滋味,見此刻沒有別的活可幹,想起上午相公看了會書,於是信步走到文旭安的書房,要替他整理整理。

卻見書房內窗明幾淨,筆墨紙硯一樣樣齊齊整整地歸置在案上,實在沒什麽可收拾的。就連寫壞了的字紙也都團成團兒丟在柳條簍子裏。連理知道丈夫心疼自己,用完書房常常順手自己就拾掇了,也是怕給妻子添麻煩的意思,不由心中感激。但既已來了,好歹幫他抹抹桌子罷。

她便拿了一塊幹淨抹布,過了清水,向那半舊的黃楊木書案上細細地抹拭起來。忽一下不留神碰翻了左手邊高高摞著的一疊書,紛紛傾跌下去。連理忙蹲身在地上一本本拾起,撣去沾的灰。

揀到第三本,正抖灰時,書頁中間飄出一張紙來,悠悠轉轉落在連理裙邊。她翻過來看看書麵子,是本《禮記》,當下也不在意,隨手揀起那張字紙要夾回書裏去。誰知世事就是這麽巧,因她手上略有點潮,那張薄紙竟粘在手上下不來了,連理兩個指頭微一使力,對折著的箋紙錯開條邊兒,露出一行字來。

連理的眼光無意中落到那行字上頭,臉色登時大變。隻覺心裏撲通撲通跳得厲害,耳朵裏轟轟巨響,她身子一歪,就勢坐倒在地。定了半晌神,顫著雙手將那張信箋打開,從頭看畢,竟是兩眼發黑,口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慌慌張張把那張紙在手心裏一攥,撲到文旭安日常坐處擱在腳畔以備棄物之用的柳條簍子上,伸手竟向裏頭把那些揉成團的爛字紙掏了出來,一張張打開過目。

越看越是心驚膽戰。連理覺得五髒六腑內仿佛一股冰流直通下去,一顆心飄飄忽忽,不知落向哪裏去了。她把最後一張字紙一丟,坐在地上,雙手捂住了臉。身畔白花花亂拋著數十張廢紙,墨跡長長短短,窗間吹進一陣微風,案頭那盆小**隨風送下幽幽的寒香,寂靜中隻聽淅瀝沙啦亂響,是一地殘廢了的蝴蝶在她身邊徒勞地扇著翅,而她本人卻隻是枯坐如死。

她陡然站起身來,咬牙將那些紙一氣團起,丟入簍中。手裏捏了書中翻到的信箋,推門直奔出去。

文旭安閉目躺在榻上,卻隻是心中煩亂,翻來覆去,哪裏睡得著。正躺著,忽聽門響,睜眼見是連理進來,便以手撫榻笑道:“你來了。我正睡不著,坐這兒陪我說說話罷。”

連理走到榻前,卻不坐,隻管低頭瞅著他的臉,一揚手,將一張紙撂在被上。

“相公,這是什麽?”

他驚詫地望著一向柔順的愛妾,待瞧見那封信,麵色也變得有如死人一般。機械地坐起身來,將它拾在手裏,緩緩捏成一團。

“我本不想告訴你們,你們知道了也是白擔心,無補於事。”沉默許久,他才沙啞地開口說道。

連理靜靜看著他:“這麽說這都是真的了。”

他點點頭,她喉間哽住了,片刻方道:“你怎麽能和他們書信來往,還帶回家來,萬一被誰看見了告訴寨裏,咱們一家大小……”

“我並未與他們通信。這封信是這次我下山時,雷元帥不知從何處聽得我如今落腳在此,命人設法交與我的。你放心,並沒一個人知道。”文旭安艱難地說,說半句,停一晌,斷斷續續,“你已看見了,雷元帥說久已聽聞我的名字,當年朝廷緝我不獲,其實早已料定我必來六合寨投靠。這次他領聖命出征翠霽山,知我在此,故有意……”

“相公,我看到你給他寫了許多回信。”連理打斷他,這在她是從未有過的,她在榻邊蹲下身來,雙手抓住被子,仰臉急切地望著他,“——你——你打算——”

他搖了搖頭,長歎一聲:“雷元帥當年為刑部尚書之時,我與他雖未見過麵,卻有幾個做官為宦的朋友與他是相識的,那年我為陝西文禍之事上奏,奏本竟能輾轉遞到皇上手裏,後來聽見說這其間雷尚書也曾出過力的。普天下人人都知,刑部尚書雷毅一生清正嚴明,剛直不阿,最是朝中第一位清官。當年我那件案子的始末他都知道,隻是天子親下旨意,任憑群臣諫從,再也無可挽回,多年來他也深為痛惜。如今他領兵掛帥,竟來征討,據那帶信人說,雷尚書——雷毅元帥的意思,深知我陷身此間乃是當年情勢所迫,且事本奇冤,雷元帥不忍見玉石俱焚,有意給我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倘若我能跟從王師出力,待事定之後,他還可為我向皇上緩頰,也好有個重見天日……”

他越說聲音越低,到後來簡直聽不見了。連理呆了一呆,衝口而出:“他要你在寨裏做奸細……”一語未了,忙收住話頭,咬著嘴唇,“他說玉石俱焚,你若不答應,他便要連你一同殺了。相公,雷尚書的名字我也聽過,他執掌刑部多年,清官之譽那是普天皆知的了……”說到這裏忽咽住聲音,想起父兄當年遞解京城,不正是交刑部審理定罪的麽?那雷毅,從他手裏曾親手蓋下判處父兄斬決的印……她垂下眼去,歇了片刻,方啞聲續道,“但算起年紀,他今年怎麽也有五十了罷?這些年來朝廷從沒斷過派兵攻打山寨,往年盡有名將武官,方當盛年的統帥,卻一次也討不了好去。這一回怎麽派他來作元帥,便算他斷案如神,到底那公堂之上的事與沙場對戰是兩回事。想來多少名將都給寨主打退了,諒他一個文官,能濟何事。我看這一回不致有什麽的,相公也不必過於憂心了。而且他又是這個歲數了。”

文旭安仰起頭,望著屋頂,並不稍移目光。須臾,緩緩說道:“文官卻又如何,文官的筆,殺起人來並不比刀劍慢些——難道我還不知道麽?你不必寬慰我了。想那雷毅以知天命之年竟敢當此險任,他若無神機妙算、必勝的把握,他也不敢到這個地方來了。帶信之人並不瞞我,說道雷尚書雖然今年秋天才掛帥拜印,實則朝中命他征討,這是五年前便已定了的。前年來的那小股官兵,韓統領帶著的,如今想來不過是朝廷故設障眼之計擾我們的耳目而已,寧可舍了千兒八百的兵將,使我們一擊便勝,就此高枕無憂。他日大軍再至,我們便措手不及了。千八百人命,在朝廷算得了什麽?現在看來皇上是決意非把六合寨滅了不可,文官掛帥,雖出人意料,細想起來必然有其道理。五年了。”他出了一會神,“若是元帥五年前便定了人選,隻怕將士官兵也都是早點好了的。想那雷毅向稱鐵麵無情,此人若有五年時間,什麽樣的精兵悍將練不出來?這一次與舊年不同,剿匪王師隻怕果是一支勁旅。連理,我看這回的劫數,我們大概是難逃了。”

連理聞言渾身一個寒噤,依在他腳邊,微微發著抖,把臉頰向他腿上貼去。忽然猛省起什麽,陡抬頭注視著男人,驚訝地問道:“相公,如此說來,你並不打算投靠雷毅的王師?那……那些信……”

文旭安微笑起來,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我也不必瞞你。不錯,前日那帶信人把他的意思說與我時,我心中著實活動了。我想我也算是堂堂男子,眼看半生已過,我如今算是個什麽?自小飽讀聖賢書,文旭安自問才學人品俱不輸人,可我是個什麽?——我是匪,是朝廷海捕的重犯,是人人唾罵的賊強盜!就是你們母子也跟著我遭殃,欽兒,小茶,孩子們將來給人瞧見了,指著脊梁啐一聲土匪種,殺千刀的小賊崽子!連理,我是千古罪人,我已經害死了我的生身爹娘,怎麽再忍心讓孩子也受我連累。做一個罪人的兒女,那是天下間最苦之事。”

連理怔怔地瞪著雙眼,眼裏直流下淚來。她死死抓住被子,指甲幾乎刺穿被麵,眼睜睜隻朝他望著,滿眼乞憐哀懇之色,可是一字也不能出口。男人用手為她擦眼淚,拭去了又流下來,溫熱地沾濕了他的手指。他看她一會,悄然歎息:“故此我心中隻想,無論如何,不能讓欽兒和小茶因我而毀了一生。那人命我將寨中大小人口、軍備、糧草、城防諸事項一一向雷元帥稟明,待來日開戰,更命我隨時裏應外合,報訊傳言……你說的不錯,雷毅他便是要我做奸細!”

他嗬嗬地笑了起來,那笑聲抽搐破碎,聽在耳裏說不出地難受。

“我做了幾天白日夢,盡想著倘若真有朝一日,我能立功贖罪,重見天日,咱一家再也不用提心吊膽,咱出去過日子,堂堂正正地做人,欽兒這些年我從沒放鬆過他的功課,可是他學了又有什麽用?在這裏真好比是活埋。這一來,欽兒的文章也不算白學了,將來去考個舉人、進士,光宗耀祖,我帶他上墳時也好跟爹娘說。我說,爹,娘,你二老沒白養這個兒子!兒子不孝,可兒子給你們生了個好孫子,二老在地下睜眼看看你們的孫兒,這是欽兒,欽兒他長大了,他中了功名來祭拜二老來了!”

男人說著說著,聲音忽然痛切地拔高,接著嗚咽起來。連理慌忙抱住他的脖頸,輕輕拍他背心。文旭安喉帶哽咽,絮絮道:“小茶將來長成,也可選個門當戶對的正經人家,過了門,也是孩子一生享福,哪像如今,一個女孩子家,咱們逐日逐夜擔心著的,竟是隻怕她長得太好了!……連理,你別瞧不起我,我當真是這麽想的,我當時就答應了那人,回來後我就寫回信,要把寨裏的事一五一十都報與雷毅知道。可我寫了不下百十封信,竟沒一封能寫得完的。我寫不下去……連理,我寫不下去!我來這裏也有十年了,十年間龍寨主待咱一家大小如何,你不是不知道。我原有些看不起人的意思,始終覺得龍寨主並合寨兄弟都是些目不識丁的土匪,羞與為伍。旁人倒也罷了,可寨主卻時時處處當我是生死弟兄那樣相待,十年的恩義……我每寫一個字便是在他身上捅一刀啊!連理,我實在寫不下去!寫一個字,我自己心上也像是捅了一刀。我……我沒有那個本事。二十年前因我一念之差,已是害死了眾多無辜百姓,害死了親生父母——我不能一錯再錯,古詩雲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如今我雖落草,龍鐵澍待我之義卻真而又真。為人不能還報恩情,到頭來連十年的義氣都不顧了,反噬加害恩人,我還算是人麽!想爹娘已深恨我不忠不孝,在地下齧臂痛悔,倘若我連這個義字也扔了,將來死了,你叫我有何麵目見他二老去!”

“相公說的是,為人不能不顧義氣,我們一家受龍寨主的乃是再造之恩,便是不能提攜玉龍為君死,也萬不能反噬恩人,那是禽獸不如之行。”連理溫柔地說,雖然她的臉上眼淚仍滔滔淌下,“妾身見了殘信,先也擔憂相公把持不定,隻恐當真答應了雷毅。現下這樣,我就放心了。隻是……隻是兩個孩子……”說著又哭出聲來。

“你不要枉自憂傷。我先前被他巧言令色說得昏了頭了,這兩天靜下心來細想想,便是我當真替他做了奸細,萬一城破,你我一家也未必逃得出命去。”文旭安並不去安慰她,翻目望著房頂,自顧冷笑起來,“戴罪立功,重見天日,說的固然動聽,但你看這次朝廷下的是何等大氣力,兩萬精兵,刑部尚書親身掛帥——若此戰不成便罷,若一戰成功了時,隻怕六合寨滿城男女老少未必放得過一個去。這塊地方,是朝廷的眼中釘、肉中刺,多少年了,一旦拿下,還不斬草除根麽?我身為軍師,在朝廷看來,隻怕全寨除了寨主便屬我罪名最重,況且我原本身負積案。你想想,他們肯放過我麽?戴罪立功,嗬嗬,不拘我有什麽功,能抵過我的罪?若說立功,我先前替朝廷立的功難道不比平滅一個六合寨大,到頭來一樣落得這等下場。十幾年前朝廷沒憐憫過功臣文旭安,今日更斷斷不會憐憫反賊文旭安。自古以來,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當年不明白這個道理,現下未必我還這麽糊塗!——連理,雷毅這話若是十年前說,興許我就真信了他,可如今,我的心死了,冷了!他姓雷的是個好官,但再好再正的官兒,擱不住滿朝非議、聖命如山。有哪個不相幹的人的性命會比自家前程更要緊,雷毅若真能救我,十幾年前早就救了,他就是有這心也沒這本事,當年他保不了,今天一樣保不了。他的話,如今我一個字也不信了。你放心,我這就去把那些信燒了,此話但有你知我知,就是對你姐姐,也不可傳出一個字去。至於兩個孩子,”他說到這裏,盡管一徑替她擦著眼淚,自己眼中也禁不住濕了,“若真有那一天,我寧可帶著他們,咱一家到了下麵也是在一塊兒,總好過拋下他們在這世上無依無靠,受人欺辱。”

“——你別丟下我們!”連理再也支持不住,一頭紮入他懷裏放聲大哭起來,隻哭得氣噎喉堵,語不成聲,一頭號啕,一頭斷斷續續地哭道,“我的命是你救的,我早該死了,你既救了我,好歹留我在你和姐姐身邊,一家同始同終才是。相公,我再也不想過那比鬼也不如的日子了,姐姐和我,欽兒,小茶,我們四個總是你的親人,你答應我,若真有那一天,但凡有半點法子,總要先顧著兩個孩子,我們是活了半輩子了,他們還小,能有一線生機,總比跟著咱們就去了的好。若真是走投無路,相公答應我,你先殺了我,我再也——再也不想離開你,孤零零地剩在這世上!”

文旭安緊緊摟著她,懷裏的這女人發出痛徹心肺的哭聲,像一塊火炭直燙到他心裏去。以前沒曾發覺,她也見老了。那詩書閑雅、風姿綽約的愛妾,原來在她豐潔如玉的額頭上也已現出了幾條淺淺的細紋,到底是三十歲的女人了。她跪在床邊,整個人癱在他懷裏,鼻涕眼淚,揉搓得不成人形,越見憔悴。他恨不得把她揉進他身子裏去,是的,他不嫌她老,都說夫妻要白頭偕老,他隻盼上天能多給幾年,好讓他看著她日日夜夜,一年年變老,直至他們都白發如霜,再也分不出彼此。可是沒時間了。沒時間了——他雙手將她的頭用力按在胸口,一幕幕浮出來的是十年前自從第一眼看見彼此,她那時的模樣,雙十年華,藕色衫子,湖綠羅裙,像片西湖荷葉亭亭托出一段春藕,那時她那麽輕盈婉約,撥弄著琵琶,在那仙音裏對他唱,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可不是又秋涼了。窗外吹進的風已侵肌透骨,落葉嘩嘩打在窗欞上,眼看著,秋天就要過去了。連理,她十年的青春韶華,給了他。文旭安眼中落淚,隻是摟定了她,喃喃道:“我答應你,連理,我答應你。我們一家人總是在一處的,你不要怕,別怕,別怕,乖……”

“我怕——相公,我害怕得很!”她在他懷裏簌簌隻發著抖,比窗外的落葉更無靠,她含了淚,齒間咬住他貼身的衣裳,“我這些時心裏總是慌慌的,總覺得有什麽不好的事……夜間又做噩夢……白天又老是心悸……相公,我想著是我要死了,我不怕死,我真的不怕死!我怕的隻是你們都死了,我卻還活著……我怕!相公,你和大姐要走時,千萬別拋下我一個兒!好歹帶著我……”

她哭得說不下去了。他抬起她的臉,一遍遍抹去那臉上決堤般的淚水,直到青衫盡濕。抱她在懷裏,也隻能一遍遍地向她許諾:“連理,你放心,我答應你,我不丟下你,不丟下你,若真有那一天,我會殺了你的,我會的……連理,你放心,我會、我會殺了你的……”

他這樣溫柔地拍著她許諾,成了一個最荒謬的畫麵。然而二人卻誰也不覺得滑稽,在那刷啦刷啦的秋風裏,隻是抱作一團。他又說:“也不須太難過了,昨兒剛過了中秋,我想著雷毅那邊軍情未明,怎麽也得再過得一兩個月方能來攻罷。趁這時機我盡早籌謀,一會兒就去玄澤堂跟寨主說說,要鞏固城防,另外派人出去多辦糧草,預備著到時好有個應對。再想幾個好陣法,雷毅的兩萬精兵未必便是戰無不勝。說不定天可憐見,這回又叫咱們挺過來了。現下就哭,可還早了點了。”

說著強顏歡笑,伸指去刮她的麵頰。連理少不得也強自收淚,羞慚慚地撥開他的手。

然而天不從人願,三日後,八月二十那日清晨,雷元帥率領兩萬剿匪王師,自百裏外連夜潛至,天未明時已殺了山腳下水窪那兒的哨崗,兩萬精兵將六合寨團團圍困,鐵桶相似。

此時派遣出去多辦糧草的人馬還未歸來,寨中存糧無多,突遭大變,滿城人心惶惶。寨主急召眾天罡將並軍師計議戰事。

雷元帥將戰書綁在箭上命將士射到城上來。書中寫得明白:此次征剿乃奉皇命,天子有旨,六合寨為害塞北多年,是天朝心腹之患,今天兵一旦而至,倘匪人竟敢頑抗天威,不肯投降,則城破之日,全寨男女老幼,一城良賤盡皆奉聖旨屠滅,不留遺種。

文旭安連日連夜不得回家,家中隻剩女人們,拿重東西頂上門,帶著孩子好歹度日。這日破曉時分小茶又啼哭起來,聲聲隻要爹爹,連理在被窩裏捂住了她的嘴,孩子掙紮著,甚至咬了她的手,她也不覺痛似的,眼睜睜隻望著發白的窗紙,臉上兩個黯淡的眼窩深陷下去。

窗外一夜何曾得閑。整夜有人在街上奔走呼告,有相罵聲,有爭鬥聲,有搶東西的痛毆聲,有人在她家窗下慘號一嗓子,被誰打得斷了氣了。這已是圍城的第二十五天,家家戶戶的存糧,看看盡了。

兩個女人現在睡在一屋裏。王氏也幫著哄小茶別哭,文伯欽在屋中握著拳頭急走幾圈,想要拔門閂出去,登時給母親喝住,劈頭一頓痛罵。少年哭了起來。不知爹爹吉凶如何。

連理有點呆呆的,手裏摟住了女兒,任憑那小人兒又踢又鬧地哭叫,隻是瞪著窗戶。紅日不管世間大亂,還是一樣喜氣洋洋、沒心沒肺地升起來了。因是冷天的太陽,它格外覺得得意,像個救世主似的,把暖烘烘的紅光普照在九州每家每戶的窗上。

窗戶外麵的鬧聲已沸反盈天,慘叫聲與毆殺聲,這世界活像個現世的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