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地獄般的慘叫聲夾著獸號,響徹耳際。我視線模糊,一滴血流到眼裏,鮮紅、刺目的世界——這時分千鈞一發,臂上疼痛已直切肌膚,我雙臂被縛無法掣劍,便以右手食中二指夾住劍鞘,大拇指輕輕一錯,劍身脫出半寸,跟著中指猛力一彈,魚腸劍脫手朝天直飛上去。

白夫人的嬌笑聲陡然轉成驚呼,她像是痛楚之極,嘶聲喊裂喉嚨。一聲清嘯在頭頂錚然響起,白芒如流星急吐,劍發龍吟,歌震九霄。

魚腸劍自行離鞘飛出,一道劍光似長虹回旋拋來,我身上一輕,捆住雙臂的棘藤陡然鬆了。什麽東西自我背上脫落,發出蛇蟲爬行的蘇蘇聲,向後急逃去了。

那片灼目的金光消斂無形。我看得分明,飛劍斬斷了棘藤後又繞我回轉半圈,直追我身後的那東西。當下口裏發出嘯聲,那道白芒轉頭又衝我飛回,我一個旋身,伸手握住劍柄,此時劍鞘正從屋宇中央翻轉落下,不偏不倚落在我左手之中。

我的發髻被削斷了,斷發紛落如雨,披了一身。我接劍在手,用手背抹去了眼中殘血,方緩緩環視屋中眾“人”,點頭道:“百獸之君,一嘯懾伏,白爺原不愧了這個尊名。嗯,‘狼’家兄弟、柳二便是柳樹精,你們雖然暗箭傷人,卻也是人的名、樹的影,未始不算師出有名。——隻不知焦六焦爺的本尊又是什麽。”

“你……原來你早有防備……你摸過我們的底!”此時店中眾客早已紛紛逃到樓上,背後遠遠的屋角中傳來白夫人的聲音,雖則驚懼交加,那嬌甜的嗓子倒絲毫未變——沒變的也隻有嗓子而已。

我低頭看看自己,衣裳早被割了無數破口,渾身血跡源源滲出,血跡之中卻還夾著一些又腥又粘的暗綠色汁液,我伸手摘去肩上一片草木的葉子,落在地上竟發出金屬之音。

“白姐姐。我的手是不能動了,但手不能動,未必就不能使劍了——你說是麽?”

我微笑望著屋角暗處那一窩蛇蟲般蠕動著的、黑糊糊的一大團——粗如盆口的一團密麻麻藤蔓,暗綠糾結,遍藤開出無數朵濃香白花,中央最大的一朵心子裏隱隱浮現著眉目口鼻,模糊有幾分像是白夫人那張千嬌百媚的美人臉。

“你這小賤人……原來你早就知道,你……這是將計就計……你好奸!”那張人臉罵道,藤蔓在地上簌簌抽搐,方才那一劍斬斷了它的千枝萬藤,斷藤帶著白花像垂死的長蛇在地下盲目地亂爬一陣便一一澌滅,如同見了日光的鬼影,漸薄漸淡,終於消失。白夫人痛極,渾身肢斷處汩汩淌出刺鼻的粘液,啪嗒啪嗒擊著地麵,像許多蟒蛇的尾巴。

我低頭,足尖輕撥了撥那枝被斬成兩段掉落在地的金釵,它發出縷縷蒸汽,逐漸化作半張無法辨認的符咒。

“若不將計就計,又怎能將你們誘出來。為了殺我,你們也算煞費苦心了。我何嚐想要這樣,我一忍再忍,隻盼你們知難而退,大家平安,那不好麽?”我搖頭歎息,看著那團不成模樣的藤蔓,出了會神,“白姐姐,自我們相識以來,你百般噓寒問暖,我心中不是不感動的。人誰不盼能享有手足之情,我沒有親人,我時常想,要是你待我的都是真心,那該有多好……”

“呸!小賤人,老娘藝不如人,千百年道行,今天大意栽在你這毛丫頭手裏。你要殺便殺,休說這等風涼話!我們跟你仇深似海,你別做夢!”

“曲皋山中鐵炬草。”我望著她點了點頭,“我以前倒不知道,鐵炬草開的花竟這麽美,隻可惜再美的花兒,終是害人之物。你離山即死,卻一路追蹤我至此,這些時日不得水土,早已元氣大傷,若是在你本山,我被你捆住了也未必便能脫身。你們雖為殺我而來,這份恒心倒也令人可敬。今日既已真身相見,可否告知我這一切的原由,也讓我得個明白。”

暗處那張人臉聞言似乎怔了一怔,白夫人目光閃動有如鬼火,狠狠啐道:“難道你不知道麽?還裝什麽蒜!”

我環顧四周,群妖將我團團包圍,然其中卻不見龍修,不知他跑到哪裏去了。當下心意微轉,笑道:“自古以來劍仙與妖物天生便是對頭,可我生性疏懶,這番來此,全為我自己的私事。你們竟自誤了。可知俗話說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半點不假。郎家三兄弟和你們一家四口——你們七個,這回向我發難全無道理,我本來是不想傷你們的。”

藤蔓花中的人臉微一凝神,大聲接道:“不錯!你們和我們天生便是對頭,我等世居這一帶,你在山上學劍便罷,如今你竟攜劍下山,我們又豈能容你!這叫先下手為強。向來是你們強橫霸道,不容我們生存,見了便砍便殺,我們又怎知你這小賤人心裏的想頭?”

“從古至今,正邪不能兩立……今日倘若我師父她老人家在此,你們七個妖精一個也跑不了。可是我自己的事要緊,不想橫生枝節。你傷了我,我也傷了你,如今算是扯平。你受傷雖重,隻要速歸本山,有地氣滋養,當不致有何疏虞。要是你們還不死心,覺得能勝過我,不妨再來試試,我奉陪到底。話已說明白了,是去是留,你們自己決定。”我垂首喟歎,忽然抬頭,“——但有人濫傷無辜,害了人命,我卻饒不過他。郎老大,我要你們為那農人抵命!”

話音未落,劍已出手。郎家兄弟早已現出原身一左一右守住門口,聽聞我言,兩條黑狼一聲哀嗥,轉頭竟撞穿客店大門逃命,木屑喀啦啦四濺,兩狼健若牛犢,一撞之下,大門洞穿,展眼已不見了蹤影。魚腸劍貼地直飛,疾若流星,片刻後隻聞門外兩聲慘嚎。

白光仍從門上破洞飛回,複歸我手。劍刃上紅血迅速匯流,沿劍尖滴落在地,劍身仍是明淨如霜,不沾半點穢汙。我望著白君嘯。

“殺人償命。現在債已完了。你們走不走?”

那條吊睛白額、遍體錦文的猛虎前爪按地,伏低身子,兩眼緊盯著我,半晌,口吐人言道:“我們不是你的對手。難道你真會放過我們麽?”

我正要答言,背後忽一陣鏗鏘樂聲激**入耳,如裂金石,如迸銀瓶,須臾忽然一轉,音調極盡柔靡之致,回旋如意。我眼前不由一黑,在那黑暗裏隱隱似見天魔起舞,肉色大腿如蛇交纏,刺青紋出妙曼花紋,臍間嵌的寶石紅若榴花,一閃一閃眩人眼目。天魔之女全身**,扭動著腰肢,彼此纏綿噓氣,舌吻相接,做盡無數**褻醜態。她們眼皮上濃抹金泥,媚眼水淋淋地直拋過來,欲仙欲死。我猛力搖頭,揮不去眼前條條肉色人影,昏暗的金光閃爍著無盡春情,樂音中喘息之聲愈來愈響,那節拍帶著我的血脈搏動,隻覺心也跟著越跳越快,不由自主。

我扶了扶頭,搖搖欲倒。黑暗中數十條豐柔的裸臂纏上身來,有人舔著我的耳朵,一個魔女格格嬌笑,自肩後繞過手來直插我懷中,一路向下撫摸,堪堪觸及腹下。我急忙振臂,卻摔不脫樂音中本自虛幻而生的心魔,被她們纏住了,身如千鈞之重。嗬,頭好暈……肉色的影子,肉色的欲情……舞劍砍削,劍從人影中空空穿過如斷流水。我腳下步伐顛倒,心中急得火星亂迸。

——“邪魔外道,速速退避!”一個人首垂著青絲濃發,從上方倒掛下來吻我的嘴,我偏頭避過,咬破舌尖,一口血和著叱聲噴出去。

心下稍覺清明。我閉目不看那些砍不斷、推不開的虛像,咬牙緊握寶劍,腳下躍起,直直向後摔落。脊背將要及地的一刹,平舉魚腸劍,仰麵朝天,連人帶劍朝後倒飛。穿越幢幢舞動的魔姬幻相,身如一枝分水箭直插入海。

色相熄滅,滿目漆黑。隻聽錚錚幾聲崩絕之音,我已躺在地下。什麽東西像下雨一般亂落一陣,微微刺痛地打在臉上。

我翻身躍起,定住神魂,看看一地殘碎的木片。

“焦尾古桐?難怪師父說無論任何木石無情之物,隻要年深月久得了精氣,皆可成妖。沒想到焦六竟然是一張古琴所化。”那形容猥瑣的仆役竟是如此“風雅”之妖,實出我的意料。

“走!”猛虎突發嘯聲,趁我瞧著古琴殘骸發呆,一陣腥風自身畔擦過,縱到屋角馱起那團被斬得七零八落的鐵炬妖藤,返身便逃。我按劍不動,無意追趕,柳二卻悲聲高呼:“焦兄弟——”

不但不逃,反而一抬手,袖中遊龍般飛出千百條綠線,鋪天蓋地織成羅網,向我當頭罩下。我微微一笑,這小小柳妖,竟也不知死活。隻待它的法術罩到頭頂,便揮劍將之連根斬斷。

柳條漫天穿梭,如一場有毒的大雨。誰知妖術尚未及身,頭頂上卻有人扯著脖子大喝:“夜姑娘,我來救你了!”

喀喇兩聲,龍修在樓板俯身觀看,這時撞斷了欄杆,連人帶木頭重重摔將下來。人在半空,手足亂舞,連聲大叫。那妖精的羅網即將撒到我頭上,卻給他中途砸落,柳條靈敏至極,一觸及獵物,並不管來者為誰,紛紛如毒龍一般張牙舞爪地彈起,霎時將龍修裹得像隻粽子,千萬條柳枝捆遍周身,向脖子裏狠命勒緊。

“夜姑娘,救命……救……”龍修在網中動彈不得,給勒得翻著白眼,高聲呼救。我不動,冷眼瞧著,看他們的同夥可會真有這個狠勁,把苦肉計演到底。

“救……咳咳,救救我……”不一時,龍修已滿臉發紫,舌頭吐出,喊也喊不出來了。眼見就要斷氣。他兩腳拚命蹬地,羅網越收越緊,龍修看去活像一隻巨大的碧綠蟲蛹。我冷笑起來。

突然站在門首的柳妖一聲慘呼,一股燒焦木頭的氣味發散出來。羅網迅速鬆開,無數綠線嗖嗖收回,他撫著胸口,又驚又怒地向龍修瞪了一眼,轉身衝出大門,逃了。

“咳咳咳咳……夜姑娘,你怎麽不救我?我、我幹冒奇險,勇鬥妖精,還不都是為了你,你倒好!咳咳咳咳!要不是……要不是前年一個道士給我的這道退妖符,我的小命差點沒啦!”

龍修狼狽不堪地爬起來,邊抱怨邊咳嗽得驚天動地。踉踉蹌蹌,向我伸出一隻手。我不去扶他,淡淡地說:“我想你既然敢從樓上跳下來,一定有克敵製勝的妙計,何用我多事?你這不是身懷法寶、眾邪辟易了麽?”

“法寶談不上,不過……不過這道符還真管用,看來那個道士沒騙我。咳咳……可惜隻能用一次。”龍修緩過這口氣來,不免又現得意之色,拍著胸膛誇耀道,“我見你情勢危急,我擔心呀!一急就跳下來了,夜姑娘,我這條命算不了什麽,隻要能救你,便是刀山火海,我也上了!”

“是麽?先前白夫人困住我的時候,情勢不是比方才更危急百倍麽?那時怎麽又不見你出手?現下殺的殺了,逃的逃了,區區一個柳樹精臨死反撲,你倒奮不顧身地下來了!龍大俠,我當真多謝你得緊啊——要不是你擋著,這柳精這會兒早就給我劈成柴火了!”

我說完繞過他向樓上便走。龍修滿臉尷尬,嘿嘿地笑著跟在後麵:“我那個……在這個大獲全勝的時刻,我想幫你錦上添花一下,咱們雙劍合壁,好讓這幫妖怪敗得更慘!”

“你有毛病啊?滾開!”

“夜姑娘,你受傷了,你看你全身都給割破了,不知道那鬼藤有沒有毒,不及時清理傷口隻怕不好,讓我來幫你……”龍修尾隨,伸手向我肩上摸來。

“我的傷有沒有事我自己知道。滾!”

我回頭瞪他一眼,龍修嚇得倒退幾步,見我返身又走,而且開始招呼躲在樓上的眾人,方又躡手躡腳地跟在後邊幾尺之外慢慢上來,嘴裏嘟囔著:“可是我也受傷了,哎喲,胸口好痛……我要吐血了!內傷!內傷啊……”

老掌櫃一家並那夥農人眼見群妖現形,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戰,不用說早已嚇得戰戰兢兢,癱在樓板上,彼此相抱成團,話也說不出了。我扶起二牛的母親,一一安慰眾人,說道那群妖怪死了同夥,受了重傷,現下已經遁去,想必是不敢再來的了。老掌櫃顫巍巍地跪下來,向我磕頭:“姑娘……大俠!小店幾十條人命如今全靠您了,您好歹救人救到底,您……您千萬別走啊!俺們全靠您了……”

“老人家,你請放心,他們本是衝著我來的,是我連累大家受了驚嚇,甚是過意不去。如今總要保護大家周全,你放心。”我扶起老人,笑道,“——況且我在此間還有事未了,你便是叫我走,我也不會走的。”

那群農人遠遠地聚成一堆,並不靠近我身邊。富貴叔聽到老掌櫃與我的對答,冷冷道:“都是她給俺們惹的麻煩,老汪,你還對她千恩萬謝做甚!要不是她,怎會引來那些妖精?金根怎麽會死?——俺們不敢望你保護,隻盼你別再引妖精來害俺們就成了!你惹的事還不夠多?還有臉賴在這裏,難道非要把俺們這些人全害死才甘心麽!”

“他叔,話不能這樣說……”老掌櫃鼻涕眼淚地,苦著臉,緊拉住我雙手不放,“要是那些妖精再回來,夜姑娘不在這裏,那有誰來救俺們?”

“妖精要殺的是她!若沒有她,妖精壓根就不會到店裏來害人!”富貴叔怒吼。

“我不走,放心好了。”我拍拍六神無主的老人以示安慰,眼光垂落,射到他與我交握的手上。掌櫃雖老眼昏花,此時卻馬上驚覺,登時一陣劇咳,我不得不撤出手來替他拍背,望見老人已不著痕跡地將右手缺了半截的拇指藏入手心,緊緊地捏住拳頭。我笑了笑,將他推給二牛,轉身向富貴叔一夥抱拳一揖:“各位,這次的事情因我而起,連累了大夥兒,夜來這裏向各位賠罪了。既然因我而起,事情了結之前,我絕不離開客棧。有我在此,不會讓妖精再傷一個人,倘若各位定要我走,抱歉,我說了我在此間有事未了,我雖願護各位周全,但若有誰要把我攆走,卻也休想。說句得罪的話,我不想走,這裏有人能趕得動我麽?請了!”

說罷不再理會眾人,徑直穿過人群回入自己房間,龍修滿口姑娘,大呼小叫地跟來,削尖了腦袋要擠進房來,被我將門一甩,著著實實碰了一鼻子灰。我聽到他在門外捂著鼻子呼痛的聲音。

這小醜似的家夥分明便是白夫人一眾的同夥。他既刻意做作,何妨將計就計,且把他留在店中,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什麽花招來。

不過卻也不可掉以輕心了。隻恐這廝暗中加害眾人,倒須得細意提防才是。我請二牛的母親燒了熱水送上來,解了衣裳一邊擦洗傷口一邊想道。

渾身上下給鐵炬藤劃破無數細小創口,我用熱水擦去血痂,塗上傷藥。雖然遍體疼痛,好在那藤似乎無毒,隻是皮肉小傷而已,自不在話下。隻是飛劍斬落插在我頭上那枚妖符時將髻子也一並削斷了,頭發散落,亂七八糟,無法再梳挽成髻。我對著鏡子懊惱片刻,隻得又問二牛的母親借了剪刀,勉強把狗啃似的亂發修剪整齊,一頭長發現在剩下半長不短,披垂隻齊肩膀,無法束起。額發也隻得修成齊眉劉海,黑漆漆地覆在額前。這副模樣不倫不類,現在不單是男不男女不女,我竟似變回了一個才留頭的小娃娃,四、五歲模樣,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天真爛漫,幼小可愛。我望著鏡裏哭笑不得。孩童發式配上我這張早已長大的臉,眼光中除了冷冷肅殺並無別樣神情,實在是說不出地別扭。

且顧不得這些。我換上一套幹淨衣服,佩定了魚腸寶劍,開門出去。

天色快亮了。如今已是十月初三,萬不可再有何閃失。我得將眾人聚在一處,時刻保護,以免又有人被龍修或是遁逃去的那幾個妖怪所害。我心中有隱隱的感覺,妖氣未散,白夫人雖受了重傷,隻怕此刻他們尚未遠離此地,隨時可能去而複回。這個當口,萬不能有半點大意。

可是龍修,到底是個什麽怪物呢?

自從第一次見麵,他便一味裝瘋賣傻、深藏不露,此“人”是白夫人他們的少主,倒是不可小覷。我從未放鬆過對他的防備。

但為什麽,為什麽從他身上,我感覺不到半點妖氣。難道他竟然是——人?

這不可能。不,我不相信與我作對的到頭來竟會是人。那日他自己不是也說,當年他呼風喚雨之時世上還沒有我麽?龍修一定是妖。魚腸的激烈反應和他身上的劍傷就是證明。

我踏著殘破的樓板一路走去。那兒一處倒塌的欄杆,斷木七零八落橫臥於地,是龍修飛身躍下之時撞折的。為了救他那同夥柳精。他的小聰明,到底要在我麵前耍到幾時?

我微微冷笑起來。手按住衣下的硬物,世間鬼蜮橫行,步步荊棘,處處陷阱,隻有它是我唯一可以信賴的夥伴。

魚腸,魚腸,你告訴我,那男人身上的謎題,到底是什麽?

下樓一看,這倒無須我一一去請,掌櫃一家與一眾農人早已自發地聚在一塊兒。滿目狼籍的店堂稍作收拾,大門好歹釘上幾塊木板堵住了破洞,水缸,米袋,箱子,無數重物高高堆積在門前頂住。老掌櫃也不在櫃台後呆著了,眾人聚攏在離門最遠的屋角,生起一個大火堆,團團圍定。各人臉上都驚魂未定,不住盯著大門,彼此挨得緊緊的。想是大家都怕妖怪再來,不敢落單,也不敢睡覺,故都圍在這裏仗著人多好壯膽,又便於隨時監視門外動靜。就連龍修也湊在他們一處,挨著火,索索發抖,做出十分害怕的樣子。

——這不是把一頭狼放在羊群之中麽?我看著龍修那副膽戰心驚的德行,氣不打一處來,重重落腳,從樓梯上步下。

眾人抬眼見我,臉上都陰沉沉地,獨有龍修滿麵喜色,衝我揮舞雙手,歡叫:“夜姑娘,太好了!你的傷沒事罷?我正在這兒擔心呢,你要再不下來我就上樓看你啦!”

我不答,自顧下樓,喚二牛幫我在門口再生一堆火,打橫坐在火堆之側,牢牢守住大門。二牛送上一壺茶水,我失血過多,正自口渴得厲害,等不及用杯盞,便舉起茶壺,仰頭痛飲。龍修顛兒顛兒湊到近前,也挨著我坐下:“慢點喝,當心嗆著……”一句未完,臉色忽然一呆,抬手指著我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哈!這……這頭發!哈哈……是你自己剪的麽?笑死我了,還不如叫我幫你剪哩,你瞧你的樣子……不過倒是比你原先那冷冰冰的模樣可愛得多了,夜姑娘,你看你現在多像一個乖娃娃!”

他捧腹狂笑,一隻手晃來晃去,茶水自壺嘴傾流而下,於半尺之外傾入我口,龍修張牙舞爪,火光中我眼角裏看得分明,他的食指堪堪觸及那股細水流,指甲縫裏白熒熒地發出不易覺察的一線暗光。

“哈哈,來讓叔叔抱……”

他兀自裝出狂笑之狀,我右手一翻,壺蓋落地,還剩半壺熱茶全潑在龍修臉上。

“啊喲!”他大叫,一跳離地,兩手胡亂抹臉。我轉過頭去,不再理他。龍修給燙得滿臉通紅,眯著眼睛,衣上水痕淋漓,狼狽不堪。

“你怎麽拿熱水潑我?”他先是斥責,偷眼向我瞧了瞧,又改口道,“好罷……是我錯了,我不該取笑你……那個,你的頭發很好,好看得很。”

見我充耳不聞,他搓手搓腳地又挨著我坐下。登時腰間劇震,魚腸劍又發出旁人不覺的嘯聲。我自顧叫二牛再送一壺茶來,不朝他看一眼。龍修挑起拇指,諂笑道:“美人就是美人,不管怎麽打扮都是好看的。你這樣竟比先前還漂亮。”

“我在這裏守住大門,以防妖怪複來。倘若他們破門攻入,我好抵擋。也許他們馬上就要來了——妖怪一定會回來的,我有感覺。”

我冷冷道,龍修扭頭向大門看了一眼,打個寒噤,隨即強顏歡笑,做出勇敢的模樣,拍胸豪語:“要是那幫兔崽子還敢回來,姓龍的自當與姑娘並肩作戰,雙劍合壁!夜姑娘,你放心,上次我那是事起倉促,沒轉過彎來,這回我一定不會在旁邊看著了!我會在第一時間保護你的,你別怕,待會兒他們要是膽敢回來,你千萬不可離開我身邊半步!有我在,什麽妖精也休想傷到你一根……頭發。”

“我倒不怕。害怕的大概另有其人吧。”我從鼻中哼了一聲,“就憑你?龍大俠,我心領了。若是倚仗你保護我,我不如早點去買口棺材算了!我被那妖藤千刀萬剮之時,你在幹什麽來著?我滿頭的頭發都沒了,又何止給傷了一根!”

“咳,都說了上回我是太震驚了!一時沒反應過來!你又何必老翻舊賬呢……”龍修盡管尷尬,仍大言不慚道,“總之待會兒如有狀況,我一定不離你半步了。”

“隨便你。但我要保護這裏眾人,真打起來也別想我專門罩著你。你粘在我身邊也沒用。”

龍修給我說穿心事,訕訕道:“你這人諸般都好,便是疑心太重了些。我對你的心意如何,難道你還不明白?何必老把人往壞處想呢……夜來姑娘,在下對你一番仰慕之情,情真意切,天日可表。我這句句都是真心話。寧可教我立時死了,也絕不會讓你受半點傷害的。你不知道方才我心裏有多急多痛,好在你總算平安無事,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

“是麽?多謝了。”我隨口漫應。龍修見我冷笑,知我不信,隻搭訕著在旁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鬼話,什麽“你的傷真的沒事吧”,“你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補一補”,“你是照著鏡子剪的麽,這後邊的頭發倒也整齊”之類。最後我實在給他聒噪得受不了,說道:“怎麽你這麽多話?你不是受了很重的內傷麽?我看你精神倒好。”

“啊?是……是啊!”龍修愣了一下,立刻捂住胸口,皺眉呻吟起來,“哎喲……我受了內傷,好痛,我一直強撐著啊!這不是怕你擔心嘛……哎喲,哎喲,痛死我了,有誰能幫我揉揉喲……”

邊大呼小叫邊軟軟地向我肩上倚來。我實在厭煩這小醜的做作,向邊上一讓,龍修翻著白眼一頭倒下,險些栽在火裏。

“客官爺,您很痛麽?我來替您揉揉罷。”二牛見龍修兩眼反插,躺在地下四肢抽搐,隻差口吐白沫了,少年心地誠樸,不由擔心地跑過來伸手去扶。

“不用了,我挺得住。”龍修悻悻地翻身爬起,籠著手,咕嘟著嘴,蹲在火邊。二牛張大眼睛,覺得這客官痊愈得實在神奇。撓了撓頭,在祖父嚴厲的注視下隻得走開。此時天已大亮,窗上一片清光,店堂地下一方一方黃黃的太陽影子,照得每個人須眉畢現。眾人一夜未睡,擔驚受怕,臉上都甚是憔悴,但這般溫暖而真實的白日光景教人心裏塌實,昨夜的一切光怪陸離、神出鬼沒仿佛都變得遙遠虛幻,隻像一個噩夢。在日光下,這世界又是屬於人類的了,實實在在、可捫可握的穩妥的人間。聞得到煙火的氣味。

煙火氣味從廚房油汙的門簾內一陣陣傳出。二牛和他母親在裏麵煎炒烹炸,油鍋的聲音令麵如死灰的眾人精神微振,臉上也泛起些許血色。龍修在那裏摩拳擦掌,興奮地要這要那,還企圖勸我吃些葷腥補身,遭到冷酷的拒絕後隻得作罷。

風裏隱隱傳來淒哀的牛鳴。人群中站起一個漢子,大步往門外走,經過我的時候突被橫裏伸出來的一柄劍攔下,他瞪著眼道:“俺去後院喂喂牲口,一天沒草料了。你攔住俺做甚?”

我橫劍於路,淡淡道:“牲口一天不吃草料死不了,你這一步出去了,若回不來,卻是誰也救不轉你。這位大哥,我勸你還是回去坐著。今天已是十月初三了,明兒就是初四。無論有何要緊事,也不差這一天的工夫。回去罷。”

“什麽初三初四的,俺聽不懂!”那漢子滿臉紅漲,強道,“你這是什麽意思?俺們又不是你的犯人,如今連一步也不能走了不成!”

遠處富貴叔等一批農人紛紛起立。我將劍鞘在手上輕輕一轉,仍橫握著擋住去路。

“農家貧寒,養得一頭牛,殊為不易。這都是上好的少壯黃牛,留在家中耕田犁地豈不正好,何苦暴殄天物。再說,螻蟻尚且貪生,那牲畜都是多年蓄養,一旦拋撇,也甚是可憐。你們沒看見牛馬眼中的淚水麽?眾位大哥,你們隻須耐得這一日的性子,你們帶來的牲口,明日我都教你們好好生生地再帶回家去,這不好麽?”我不看那張口結舌站在當地的漢子,橫劍於他身前,歎道,“放心,那些牲畜是不會有事的。倒是你們,我想請問各位,倘若妖怪並未走遠,現下它們身負重傷,還有什麽比活人吃了更補元氣呢?那兩頭死狼還在外頭。先前的事情是我的疏忽,至今深覺歉疚。現下我既已答應了要保各位周全,便當說到做到。恕我無禮,今天誰想走出這個門口,先問問我這把劍。”

“死丫頭,你恃著武力嚇唬俺們麽?別貓哭耗子假慈悲了!你分明就是把俺們當成你的囚犯!”人叢中有個男子攘臂高呼。我不置可否。

“要是各位真這麽想,我也不妨就把各位當成囚犯好了。話撂在這兒:出去就是個死,是死在妖怪手裏還是我劍下,你們自己瞧著辦。”

“死丫頭,你胡說些什麽?什麽牲口、黃牛、今天、明天的,俺們聽不懂!你說清楚,今天怎樣,明天又怎樣?你如何教我們把牲口好好地帶回家去?”富貴叔沉聲喝道。

“聽不懂就算了。”我搖頭道,手臂微微一振,嚇得那漢子倒退幾步,跌了一跤,爬起身便掉頭向回跑去。“到了明日,一切自有分曉。眾位大哥,你們今兒就委屈一天,都給我老實坐著罷!”

“好樣的,鎮住這批鄉巴佬,別叫他們添亂!”龍修在旁低聲讚道。

一時二牛送上飯食,一眾農人埋頭大嚼,他們對我的敵意越來越深,我雖明知,卻也不能說什麽。自顧捧碗吃著白米飯,二牛拿來自家曬的蘿卜幹鹹菜過口。龍修在旁舉著一隻烤雞大嚼,嘖嘖有聲,一邊不時表示惋惜。

“夜姑娘,我勸你嚐一口罷,這雞燒得不錯!可香了!”

一時又道:“你齋戒不過為了令堂貴體有恙嘛,又不是不能吃肉!我想天下慈母憐愛子女之心總是一般無二,夜姑娘一番孝心固然可敬,但在下以為令堂倘若得知你為她茹素,搞得麵黃肌瘦的……咳,她老人家一定要心疼的!夜姑娘,令堂如果知道,必不準你吃齋,你若不信咱們就打個賭,你敢不敢?”

時而又就著火光向我臉上覷一覷,歎道:“你吃素很久了罷?年輕輕的姑娘家,你看這等麵無血色,白得像鬼……那個,有若姑射仙子一般,雖然美麗……讓人瞧著不由得心疼啊!夜姑娘,你就嚐一口這雞好不好?要是不好吃,你大口啐我!”

我煩不勝煩,懶得與他搭話,直接揮臂向他打去。龍修慌忙逃開,縮在角落窺視半晌,又悄悄地挨上前來,與我保持審慎的一臂距離。這回倒是老實了許久。炭在火盆裏燒得發出篳篥微響,聽得人昏昏欲睡。這單調的聲音中夾雜著二三十個男人的鼻息,有人鼾鼾睡去,越發使人困倦。龍修也半蜷在火邊睡了,閉上了他那張惹厭的嘴,倒讓人清淨許多。

誰知他翻了個身,嘴唇叭嗒幾下,不知所雲地說了幾句夢話,竟又醒來。伸手揉了揉眼睛,惺忪四顧。一看到我,朦朧的雙眼馬上又亮起來。龍修以為我沒發現他醒了,躺在地下,滿臉竊喜地捂著嘴偷笑片刻,隨即把胳膊往頭下一枕,眯起眼睛,悠哉遊哉、肆無忌憚地隻顧從眼縫裏盯著我的臉瞧,腳還蹺起二郎腿一甩一甩的。我隻作不知,探身撥了撥盆中炭火,鼓起腮用力一吹。炭屑飛灰蓬蓬揚起,一股都吹到他臉上。龍修立刻嗆咳起來,翻身坐起。

“咳咳!……哪來一陣風?倒吹了我一臉灰。阿彌陀佛,雖然是陣不速之風,倒是香得緊啊!香風,香風!三生有幸!”他擦著臉假作詫異,麵上黑一道灰一道,像隻花臉貓。我忍笑不語,隻用撥火棍撥著炭。龍修假裝抹臉,探身過來,雙手蓋在眼上,從指縫裏由下向上往我臉上端詳片刻,道:“夜來姑娘,你怎麽哭啦?啊,我知道了,你見我內傷難愈,心中焦急,不免落下情淚。你放心,你還活著,我怎麽舍得死啊?雖然痛得很難受,為了你我也要挺住!我還要陪你長命百歲、天長地久呢,哪能就去了呢,你別哭,啊!”

“別胡說!誰為你哭來?”我舉起撥火棍向他臉上搠去,龍修笑著打滾避開,在三尺之外托腮斜臥於地,望著我隻顧點頭兒。一副無賴相越發叫人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我喝道:“你死不死與我何幹!再說一句輕薄話,我先割了你的舌頭!”

“你沒哭麽?”龍修又飛快地伸頭過來,瞄了我一眼後急速避開撥火棍,嘖嘖道,“那是我看錯啦。唉,我見你臉上似有淚痕,火光一照,我還以為你為我哭了呐。不過沒關係,雖然你臉上沒流淚,我知道此刻你心裏是為我流著淚的——你不用解釋了。”

他伸手指著自己右眼下麵,指頭一畫一畫的,嘻皮笑臉,逞著口舌戲弄於我。我焦躁起來,長身而起,高叫:“二牛!替我再生一堆火!我不要和不相幹的人坐在一起!”

“別,別!”龍修使出就地十八滾的功夫,無論我抬足欲向何處,他總能滾來攔在我腳前,牽住袍子下擺,嘻嘻笑道,“你看人家開個店,買米買柴的,也不容易。你又不讓人家出去,這柴火要燒完了可怎麽辦啊?還是省著點罷,何苦多生一堆火?咱兩個橫豎已混了一天了,依我看就別挪窩了,好歹一處坐著罷。你臉上有疤,我又沒嫌棄你——唉,你還真別說,這疤倒像前朝的淚妝,倒是怪好看的——”

沒曾發覺,此時一天竟已堪堪過去,眾人沉默之中,又早是黃昏日落時分。龍修躺在腳前牽襟阻擋,笑嘻嘻地望上來,眼中兩點火光明亮跳**。我抬足便朝他頭上踹去,龍修忙伸兩手,合抱住我的腳,笑道:“夜姑娘,別走,別走!前兒白夫人講了個好故事給咱們聽,雖然是假的,倒也動人。你看又是入夜時刻,姑娘若不嫌煩,今晚輪到在下講故事給你聽,你看好不好?我的故事或許沒有白夫人的曲折動聽,不過在下發誓,這故事字字句句,都是這個世間確鑿發生過的實情,當年一切緣由,皆是我親眼所見——夜來姑娘,我心裏憋得久了,今天要把這故事說給你知道,你要不要聽?”

我的腳踢到一半,被他抱住了,定在半空。低頭瞧著龍修的臉,這年輕男子仍是滿臉賊忒嘻嘻滿不在乎的神情,但雙眸在火光映照下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的琥珀顏色,一切猶似回到我與他第一晚初初相見,龍修的眼睛裏映著兩朵小火習習翻湧,淺棕黃的瞳人,色如濃蜜,而靜定若水。雖是襯著滿麵賊笑,越發顯得那雙眼眸的冷而沉重。我垂首望著他,緩緩收回了腳,拂袖坐下。

“你說罷。”

我深吸一口氣,對龍修道。

這登徒子翻身坐起,先慢條斯理地撣落滿身炭屑,又啃了幾口雞腿,抹著油嘴打了個響亮的飽嗝。見我眉頭已緊緊皺起,偏裝作看不見,向火上烘著手,笑道:“呃——好飽啊!這雞味道不錯!大嬸的手藝越發好了!我看將來即使不開什麽客棧,獨沽一味‘汪氏烤雞’那也是聞香下馬、客似雲來啊!不錯不錯……夜姑娘,你是江湖中人,一定知道世上有一種神奇的人物叫做劍仙罷?”

看我就快忍耐不住,他方閑閑地轉入正題。我哼了一聲,不予理睬。龍修搖頭晃腦,在火上反複烘著兩隻手,隻顧盯著自己的十指看,做出飛鷹、猛犬、狐狸各樣手勢,讓火光映在白牆上,栩栩如生。他的手指如此修長靈巧,有如一窩自行其是的活物。

如同龍蛇。我的目光自牆上的影子移到他手上,不由也被他吸引住了,凝眸望著變換勾連的男子十指,若有所思。龍修玩了一會,歎一口氣:“在下不是什麽武林人士,姓龍的隻是個營營役役為口奔忙的小老百姓罷了,但這幾年走南闖北,見識倒還不算鄙陋。俗話說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夜姑娘,我在道上有時碰到幾個挎刀使劍的英雄,蒙他們瞧得起,大家喝酒談天,那酒酣耳熱之際,江湖中的逸聞掌故倒也給在下聽了不少。那些英雄對我說起劍仙,嚇,這劍仙可不是尋常舞刀弄棒之人可比的呀,當今之世,人妖混雜,世道大亂,人人都想學點武藝防身。但一千個武人裏頭也未必出得了一個劍仙——隻說這劍仙都是離世隱居、來無影去無蹤之輩,或深山大澤,或草莽僻野——咦,你說這劍仙成日家啥也不幹,就知道斬妖除魔,原來單看他們住的地方,劍仙和妖精倒是像得緊啊!難道別看他們水火不容,一輩子冤家似的、見了就紅眼,論到根子上,這正與邪卻是不大那麽分得出來,莫非仙妖本是一家?那正邪黑白之說,其實隻不過是人為了自個兒的私心編造出來的借口?夜姑娘,你說我說的是不是這麽個理兒?”

“那倒不是。我不過偶爾想起來,在故事正式開場之前,先講上這麽一段醒醒耳罷了。說書的不也是這麽說的麽?”龍修嗬嗬地笑了一陣,自我解嘲,“我為什麽想起這個來呢?夜姑娘,皆因我聽說劍仙都有貼身飛劍,那劍都是有靈性的,和主人心意相通,見了邪魔外道,隻要把飛劍這麽一撒出去,嗖嗖!白光一道,立取敵人首級——我是外行啊,我什麽也不知道,這都是聽幾位英雄大爺們說的。不過呢,自從我有幸識得姑娘以來,我越琢磨這劍仙的模樣行徑怎麽它就那麽眼熟,想來想去,原來是姑娘您的尊範實在太像在下聽說的劍仙了。人說啦,但凡得道的劍仙都有駐顏不老之術,有好多鼎鼎大名的前輩仙人,道力幾百幾千年的,看上去可都綽約如處子,無論男女那都是天下少見的美人呐。夜姑娘,這不像你麽?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家,功夫恁地了得,那幾個妖怪何等厲害,我在旁看著也嚇死了,您寶劍這麽一出手,頓時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夜來姑娘,姓龍的該不會祖上積了大德,竟然三生有幸,今日給我認識了一位仙人罷?”

他一拍大腿,模擬我與白夫人一夥激鬥的樣子胡亂比劃一番。我沒朝他看,我知道此刻在龍修那雙琥珀般迷蒙的眼睛裏一定充滿怨毒。

我隻笑了笑:“你管我是什麽人呢,反正我與你素不相識,這輩子也不會扯上半點幹係。你不是要講精彩的故事給我聽麽?怎麽說了半天,隻顧打聽起我的事來。”

“我們從前的確素不相識,但這輩子扯不扯得上幹係……嘿嘿,姑娘你現在就下斷言,可還早了點。以後的事,誰知道呢。”龍修吃吃怪笑,教人聽得隻想打他一頓。就在我捏緊拳頭之際,他忽然清清喉嚨,臉色一正:“好。閑話休提,我現下就講故事了。姑娘你聽好了,這可都是千真萬確的實事呀。我要講的這故事呢其實和劍仙的關係有是有的,不過重中之重,故事的主角卻是一個妖怪——姑娘,你剛剛才親手殺了幾個,你一定相信這世上確乎是有妖怪這麽一種東西存在的罷?其實妖怪也沒什麽希奇,想那六道眾生皆有慧根,既然人能修道升仙,那麽舉凡禽獸草木之流,隻要有靈犀一點,煉氣煉形,脫卻皮囊,得了人身——這也是平而又平的常事罷?我要說的這個妖怪,它本是千年得道的一條蟒蛇精。它多年潛伏深山之中,暗暗修煉,並不出外作怪傷人,大概正因如此才能韜光養晦,給它活了千年之久。姑娘,你也知道,自古正邪不能兩立,世上既有妖物,便有斬妖除魔的正義之士。好比天下劍仙見了妖怪,怕是不問青紅皂白,都要提劍便殺的。人間,什麽是人間?那便是人的世界,眾生有情,卻唯有人才是萬物之靈,是世界的主宰!萬物隻該安安分分供人庖宰,充人口腹,任何不甘渾噩一生想要煉道出頭的眾生都是異類,都是妖,都該殺!那蛇妖深知這個道理,故此雖然煉形千載,道力已臻化境,倒並不恃此害人。可這世上人與妖勢不兩立,妖縱不害人,人也要殺妖。那蛇妖不忍見同類辛辛苦苦修道一場,到頭來仍做人劍下之鬼,他便想了個主意,仿著人間那走投無路給逼得上山落草之輩,選了一處人跡罕至的深山,建了個妖之國度。凡是給劍仙正派追殺、無處可去的妖物,都可來投,他一一收容,教導這些妖精收斂鋒芒、保全身命之理,帶領他們在深山之中隱居逍遙,不問世事,也不去人間行走,山中走獸飛禽多有,倒也不愁過活,大家自成一統,再不用過那提心吊膽防人刀劍的日子。這般過了幾百年,山中的這個妖國越來越是興旺,眾妖在蛇精統領之下繁衍生息,其樂融融,居然一派桃花源景象。於是大家敬服,‘人人’甘願奉他為主,便改了稱呼,無論老小都尊他一聲蛇王。”

“依你所說,這蛇王倒也是個善良之輩。若真能把群妖拘束住了,不使他們流竄人間害人,也算是件功德。這故事不錯。”

龍修又長歎一聲:“是啊……誰說這不是件功德呢?可姑娘你想,人間恁多正派人士,別的不說,單說蜀山一派,從上至下哪個不是以降妖伏魔為己任的?紙裏終是包不住火,深山之中有這麽一個妖國,劍仙們不知便罷,若知道了時,能容得這批妖物逍遙自在麽?世間的道理,從來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了東風,正邪兩股勢力此消彼長,在人間——嗬嗬,人類又豈能容臥榻之側,他‘人’酣睡?”

我無語,半晌答道:“那麽該是有正派之人出來剿滅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