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02

“不錯。話說山中群妖在蛇王帶領下過了幾百年無憂無慮的日子,想是這福分終於享到頭了,這一年果然走了風聲,就來了一個劍仙剿滅他們。說起這劍仙可了不得,她雖是個女的,可比無數須眉男兒還更厲害得多。一口飛劍神出鬼沒,也不知取了多少妖物的頭顱。傳說以她的修為名頭,早該晉身蜀山執掌天下公理,但她生性淡泊不愛名利,故出師後隻在山中隱居練劍,偶爾殺一兩個為害人間的邪徒,因此功力雖深,卻始終是個散仙,不入典籍的——哦對了,我依稀記得她隱居的那座山叫做半石山,據說甚是荒涼,也沒什麽人知道——夜姑娘,你是學劍之人,於這些掌故當比我熟悉得多罷?你有沒有聽師長同道提起過半石山這個地方?那就是那個女劍仙的故裏。”

“你隻管講你的故事,又來問我作甚?”我以手撐地,咬牙道。

龍修粲然一笑,露出整齊的一排白牙:“說的是。我隻管講我的故事,唉,那是我的故事,各人的故事,終究是要各人自己講完的,旁人又能幫上什麽忙?姑娘責備得有理,我這就把故事講完,不再胡纏啦——一個故事,再長,再亂,終於也是要講完的,夜姑娘,你說是麽?嗬嗬,拖了這麽久,也該是講完的時候了。說了許多話,倒又餓了,嗯,這雞真香!”他拿起半隻烤雞的殘骨來又大口撕下塊肉,滿嘴鼓囊囊地咀嚼著,伸手拿起我的茶壺也對嘴咕嘟咕嘟痛飲了幾口。我呆呆地望著火舌,竟不暇出聲阻止。龍修吃飽喝足,摸了摸肚子,雙眼朝天望著,悠悠說道:“人家說,半石山荒涼得很,山上沒有一朵花,隻有蕭蕭蔓草,雲彩終年混沌,太陽落山的時候,滿目紫灰色的荒煙,就這麽蒙蒙地彌漫開去……那是個至幽至清的仙境,自古以來,仙人多寂寞。唉,也不知是不是。我真想有一天能上半石山去看看,看看那些雲朵,荒草,看看那個女劍仙夕寢朝食的地方——真想親眼看一看啊。是不是隻有這樣的地方,才能養出那般身無半根俗骨的人物?他們說,那個女劍仙生得美極了,真真是鐵骨清顏,像個水墨畫出的人兒,非世間芳菲俗豔可比。夜姑娘,你說她會不會和你很像?——總之,她是個百年罕見的大美人兒,可再美的人,她到底是一個劍仙,她活在這世上就是為了斬妖除魔,她相貌雖比花嬌,骨子裏可是一把劍。是劍就要見血,她從半石山下來了,下山的目的是為了殲滅那一窩妖精。這女劍仙倒也是個磊落之人,她不屑搞什麽暗算偷襲的把戲,坦坦****直接找到蛇王,揚言要和他一對一地對決,放話出來:倘若她輸了,任憑蛇王處置,要殺要剮絕無異議。要是他輸了,那也得以命相抵,滿山妖精,男女老少,飛禽走獸,草木之魅,無論道行深淺,她可要一窩端,全都殺了。蛇王雖有千年修為,自恃也不是她的對手,可是當此情境,那是不應也得應。無奈隻得施展畢生功力,與這女劍仙比武。這一場大戰直是星月無光,好生凶險——夜姑娘,你猜到沒有,最後的結局是怎樣的?”

“自古邪不能勝正,一個區區蛇王,再有本事,也不是劍仙的對手。想必是蛇王敗了,邪魔外道一並掃**,肅除妖氛,大快人心。”

“你猜對了一半。”龍修拍手笑道,“蛇王的千年道行果然不敵仙家妙法,他是敗了,但卻沒死。不但他沒死,滿山的妖精也都沒死,那女劍仙雖然大獲全勝,末了竟沒殺了半個妖物。你知道這是為什麽?”

“你自己知道,卻來問我。”我冷哼。

龍修輕輕搖頭,豎起一根手指貼於唇上,眯起眼睛望著我:“你一定也想到了,隻是嘴硬便不肯說。唉,你當然是不肯說的了,你是正派弟子,堂堂正正的劍仙傳人,如何肯離經叛道承認這種事呢?可笑,可笑!你若認了,豈不大削正道的麵子、長了妖邪的威風?這個麵子可有多重,正義之士怎麽丟得起?哈哈,哈哈哈哈!從古至今,為了一個虛名兒不惜毀了活生生人命的事,難道還少了?是我呆了,我不該問你,我明明知道你夜來夜姑娘是有名有姓、有根有底的正派嫡傳,將來隻怕你也要上蜀山接掌劍道衣缽的,我怎麽還來問你?這可不是呆了麽?哈哈,哈哈!”

“你要說便說,不愛說就拉倒!當我稀罕聽麽?這等做作是給誰看的!”我拂袖大怒,“你自己要賣關子,當年之事我又沒見著,我怎麽知道那妖物為什麽沒死!”

“你當真不知麽?”龍修仍望著我大笑,眼睛卻越眯越窄,眼縫裏流露出的一線流光也越來越冷,泛著紅絲,如古墓裏殉葬的帶血的玉璜,“夜來姑娘,你是個聰明人,你件件都想到了,偏就忘了一件事。你方才說,肅除妖氛,大快人心,可你捫心自問,你真的知道‘心’是什麽?你知道麽,你看見過麽——你想過人是有‘心’的麽?劍仙也是人,劍仙也有心,有心便不能無情。如果我告訴你,當年那個女劍仙與蛇王一番惡鬥,三日三夜不分勝負,其間手足相接、肌膚相親,那蛇王千年道行,幻形本可隨心所欲,直至最後敗陣,磊落慷慨,氣度始終不輸,女劍仙竟被他容貌氣骨迷惑,縱然勝了,竟不忍下手殺卻——對,她對他動了情。男女大欲,天理存焉。她看上那蛇王了,不但舍不得殺他,而且神智迷亂,想要和他做夫妻——你信不信?”

“不信!不信!你胡說!你捏造謊言,我不信,我不信!滾開!”我霍然站起,一腳踢翻了火盆,炭火四濺,燒得龍修衣上千瘡百孔,全是破洞。二牛和那群農人向這邊驚望過來,個個大惑不解。我顧不得那許多,踢翻火盆後跪於當地,雙手捂臉,嘶聲叫道:“你再胡說一句,我殺了你!”

龍修盤膝而坐,任憑滿盆紅炭潑來,竟不躲避。他身上著了幾處火,也不去管,隻靜靜凝視著我,衣上熊熊燒著的幾點小火,如同幾朵盛開的紅蓮,映著這個輕薄男子的麵孔,雖然一徑保持著慣有的嘻皮笑臉,眼裏仿佛漸漸沉澱了兩點悲哀。片刻,他抬手輕輕揮滅了衣上火焰。幾點燒得漆黑的布屑飛到眼前,落在我捂臉的手指上如同死去的蝴蝶。一股灰燼氣味,茫茫漫漫,猝不及防地彌散開來。這樣冷。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反正這都已是陳年往事了。如果可以選擇,我也寧願這些事根本未曾發生過。要是這一切都隻不過是個噩夢,那該有多好?可惜,事實就是事實,我早就說過,這不是個故事,我現在對你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千真萬確在這個世上發生過的。夜姑娘,有些事情不是我們不喜歡它就不會來,事已如此,那是誰也無法改變的了,除非你能讓時光倒流。你蒙住眼睛不看,當年的事就消失了麽?”灰燼的氣味中,龍修的聲音很慢很沉重地傳來,然而他歎一口氣,語聲仍是不急不躁,說得那樣無奈而溫柔。我緩緩放下捂臉的雙手,木然望著他。

“你隻說後來便怎樣了。”

“後來?後來自然是兩情相悅,**啊。這中間的細情不用向你一一描述了罷?隻怕你聽了又要害臊,唉,別人家姑娘害羞起來臉兒紅得那般好看,夜姑娘你老人家一不好意思了卻是提劍便砍,我是怕了你了,就算你老想聽,我也沒這個膽子說。”他展顏一笑,又恢複了那種促狹的神氣,公然調侃起我來。說完馬上向後挪了兩步,見我呆呆坐著沒有追殺的意思,才笑著續道:“何況,他二人**之時,不但姑娘你,就連在下也還沒有出生呢,我倒是想看,可也得看得著啊!那時我還不知在哪兒排隊等著投胎哩!閑言碎語且不忙講,隻說這女劍仙一生與世隔絕,終日除了練劍就是殺‘人’,本未曾嚐過情愛滋味。想這等大本事的人原該是心高氣傲的,那些世俗男子,任他公子王孫,隻怕輕易也看不入眼。故此這女劍仙雖活了幾百載,卻是情竇未開,冰寒雪冷。但男女相悅那是自然之理,人的天性,不是什麽清規戒律可以抹煞的,譬如以土壅水,縱然一時堵得住,終究不能長久,有朝一日決了口,那可更是轟轟烈烈、泛濫不可收拾。女劍仙見蛇王氣度豪邁、儀表非凡,固然動了凡心,那蛇王修道千年,卻也不曾見過這般既美麗又身手高強的女子,一時也是意亂情迷。兩人本是生死對頭,這回卻不打不相識,雙雙都看對了眼了。想來這也是夙世前緣,避無可避。據說那時蛇王已被製住,再無還手之力,劍仙手執寶劍,已刺破他胸膛,隻要劍尖再往前送那麽一寸半寸,當時便取了他的性命。可不知怎的,她瞧著劍下之人,這一寸竟然再也刺不下去。嗯,真是愛恨交織啊……後來的事兒我就不大清楚了,這兩個人究竟是怎麽幹柴烈火攪到一處去的,我可沒瞧見。

總之呢,他們是攪到一處了。就把那龍爭虎鬥之場作了鸞交鳳會的洞房,嘿嘿,結下了枕席之愛,做了無媒證的夫妻。那女劍仙也真好笑,明明心中愛煞了人家,早就以他為夫了,嘴上偏偏不肯服輸,一夕之歡後,居然還要板起臉追問蛇王這場比武究竟是誰勝了。你說這些正派弟子是不是大道理把腦袋都學傻了,不知他們怎麽想的——啊喲,夜姑娘我可不是說你——那蛇王自然說是你勝了啊,我敗在你手下,心服口服,可是山中眾兄弟跟隨我幾百年,大家信得過我能保護他們,我絕不能負了他們。你雖然贏了,我卻也不能讓你傷害我的兄弟,除非你先殺了我。這不是廢話麽,都成了兩口子啦,還殺什麽殺?那女劍仙都做了人家老婆了,山裏的眾妖精也都該尊她一聲主母,大夥兒都是一家人,還有什麽好打的?唉,要是她有我一半聰明就好了——可惜這女劍仙偏偏想不開,放著其樂融融的好日子不過,竟狠下心來逼蛇王發誓。發的什麽誓?夜姑娘你該是知道的,仙魔兩道有這麽一個規矩,無論有何等深仇大恨,隻要兩人對決,一方輸了,倘若親口認了,應允了對方不再犯他,便該遵守諾言終生不能對他有半點招惹,有什麽冤仇都得丟開手。否則便是破誓,都說要遭殺身之報的。你一定是聽說過這事的罷?

那蛇王才得了嬌妻,怎麽舍得就此丟開?無奈她苦苦相逼,隻好起誓,說道我不是半石山仙人的對手,如今天地為證,我和我的手下當退隱深山,不踏足人間半步,也不敢再犯俠蹤。自此以後,我終生不再與她相見,她所到的地方我當退避三舍,如有背誓,天地共誅——這可不是發瘋麽?分明是一對恩愛夫妻,好日子才剛開始,一下子硬生生拆散了,生離死別。又沒人逼他們,夜姑娘,你說那女劍仙是不是有毛病啊?還是正派弟子全都這個德行?寧可忍受心裏頭千刀萬剮的痛楚,就為保全所謂的正道名聲——”

“他二人相戀本是大逆不道之事,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依你所說,那女劍仙也非泛泛無名之輩,倘若當真和一個妖王雙宿雙棲起來,豈能瞞過世人耳目?將來一旦被正派同道發覺,隻怕不單他兩夫妻,就連那一山的妖物誰也逃不過殺身之禍。到時天下劍士群起而攻之,憑他一個小小蛇妖擋得了麽?那女子寧可自己痛苦,為的本是保全丈夫性命,有人偏把好心當成驢肝肺,我也沒法說了。”我冷笑道。

龍修抓抓頭,作恍然大悟狀:“啊!是這樣麽?多虧你分解明白,打破了我心中一個謎團。不瞞你說,這些年來我想到此事總覺得不是味兒。若是這樣,我便釋然了。嗯,我想你說的對。如此說來那女劍仙非但不是虛偽之輩,反是個至情至性之人,令人起敬。但不管怎麽說,他二人一夕之緣後,是就此分開了。那女劍仙硬著心腸撇下了丈夫,這一去便不再回頭。蛇王失魂落魄,孤零零回到本山,仍和群妖一處混著,但要想再像從前一樣無憂無慮,卻不能夠了。眾妖得知他退了強敵,保全一山老小,個個敬他高義,對大王感恩戴德。蛇王受萬妖尊崇,終日卻隻是愁眉不展。他對那女劍仙實是銘心刻骨地相思。可笑世人隻說人間有情,其實妖也有真情,卻沒人看見。一個妖倘若愛上一個人,也是甘願自己死了,隻要她平安快活——倘若爾虞我詐,人便和妖一般險毒;要是動了真心,妖也有可憫之處。夜姑娘,你相信麽?”

說完這句話,他炯炯地盯視著我,十分唐突無禮。我想厲聲斥責,可不知怎的,話到嘴邊,竟爾變了樣子,我自己竟也不能控製似的。

“——我不知道。”一腔怒火無從燃起,末了,在龍修似笑非笑的注視下,我隻是蕭索地搖了搖頭,低聲說道。

他瞅了我半晌,輕輕笑道:“那蛇王食不知味,這般渾渾噩噩地過了三年之後,終於再也忍不下去,拚著破誓,竟出山尋找妻子去了。他明知人妖殊途,正邪兩難,隻是這份相思蝕骨,實在比死了還難受。他想隻要能再見她一麵,哪怕立時給她殺了,也勝過這樣生不如死地過活。隻要能再看到她活生生地在麵前,一眼就足夠了。於是他抱著必死之念,徑自上了半石山。

誰知妻子卻不在山上。半石山上一個人也沒有。蛇王隻得又下山來。原來三年前那女劍仙與他離別之後,就沒再回過半石山,獨自也不知漫遊到哪裏去了。蛇王多方打聽,一路苦苦追尋,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幾個月後終於給他找到了妻子。那女劍仙這些年來銷聲匿跡,原來她躲在滇南蠻夷之地,一個無人知曉的荒村裏,扮作個尋常村婦,和當地的土人混跡一處,隱姓埋名,替人繡作為生。她那雙一劍既出斬鬼驚神的手,如今拿著針線繡些花鳥,夷人沒見過中原花繡,都歡喜她的手藝,願意拿番薯之類來換。就靠這點寒薄口糧,這樣的日子她過了三年。蛇王見到妻子淪落至此,那份心酸也不用說了。夜姑娘,你可知道憑她那麽大的本事,為何竟甘願如此埋沒自己?”

暖熱的空氣中,我眼前仿佛冉冉浮起一張清豔如仙卻終年鬱鬱的臉,霎時帶來一股涼氣……啊那女子她模糊的眉眼,是水墨濃勾出的一道謎題……當謎底在我眼前一點點揭開,我心中卻沒有半點喜悅。

仿佛又看到草廬深處的陰影中,那終年曬不到陽光的地方,半石山上,永遠雲霧混沌,蔓草荒煙的陰霾日日年年堆積,深淵的中心是她的背影,是的,永遠背著人,以拒絕整個世界的姿態在那陰影中宛轉下沉……風姿絕世,劍起風雷,而她隻是一直沉,沉下去。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哽咽嘶啞,喃喃自語:“天下失意之人所在多有。一個人的心若死了,即使未曾入土,也已不是這個世上的人了。”

“說的好。隻是心灰意冷這句話卻不是人人都說得的。隻有那些身無牽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之人才有資格說一句我心已經死了。不然天下失意之人所在多有,為何也不見人人都斬斷塵緣遁入空門呢?活在這個世上,總有些事情,是無可奈何。有的人,就是不想活了也隻好撐著。這就是責任,隻有親身當此情境才能明白,塵緣,嗬嗬,塵緣也不是那麽容易你想斷就能斷得了的啊!”

“她……她學道幾百年,早已孑然一身,還有什麽塵緣未了?”我瞪著龍修,隻覺全身骨節格格作響,心裏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明知故問,卻又不得不問。

“本來一個劍仙,是沒有什麽塵緣可牽絆的。但這是前生冤孽,那女劍仙與蛇王一夕姻緣,不想竟然珠胎暗結。她身懷有孕,三年之後,足月分娩,產下一個嬰兒。夜姑娘,在下想請問你,這母子骨血之情,可是說斷便能斬斷的麽?”

龍修一反常態,第一次對我冷笑起來,笑聲中無限酸楚悲涼。或許不願被人窺見軟弱模樣,笑了幾聲,他用力抹了抹臉,不知從哪摸出一根牙簽來,故意張大了口,歪著腦袋懶洋洋地剔起牙來,樣子憊懶無賴之極。我直直地將他從頭到腳打量——這個吊兒郎當的男子,嘴邊油跡尚未擦幹淨,蹺著腳一甩一甩,眯起眼睛仿佛心滿意足地專心剔牙,間或還肆無忌憚地大聲打幾個嗝。那副德行無論給誰看了都絕不會想到此人能有什麽淒涼身世,那猥瑣市井的神態教人隻想痛揍這不知人間疾苦的紈絝一頓,枉自浪費了一副好皮囊。

我沒曾細想過,名叫龍修的男子,原來從第一天相識開始便著意在人前做出玩世不恭、天塌下來也不關他事的沒心沒肺的模樣——或許不是從我見到他那天,幾十,幾百年他都是戴著這個麵具做人的,也未可知。龍修叼著牙簽色迷迷地斜眼隻瞧著我笑,那張臉分明寫著不要憐憫,不要任何人的任何憐憫。他不需要來自旁人的支撐,他自己活得不知道有多堅強、多滋潤。

他好象故意要人討厭他,並以此為樂。

“她生下了一個嬰兒……”我的聲音幾乎聽不見,“三年後……原來她生了一個嬰兒……為什麽是三年?”

龍修揚頭,撅起嘴唇,噗的一聲將牙簽啐向遠處,痛心疾首:“為什麽三年?我說夜姑娘,你到底有沒有認真聽我講故事啊?我唾沫都快說幹啦,您老給點麵子行不行?我說的可是蛇王,千年蛇王誒!好歹人家的爹也是個得道的魔頭啊!那孩子天賦異稟,人家父親是蛇王、母親是劍仙,這半仙半妖之體,懷胎三年很過分麽?你沒聽過古記麽,多少聖賢奇人,論到根子上,原都有山野精靈啊龍蛇仙魔什麽的血脈呢!老子他娘懷了他六十年,生下來就是個白發老翁,比起來我說的這孩子才懷三年,算得了什麽啊!虧你還是學劍之人,難道你就沒看出來,這孩子實在是骨格清奇、超凡絕俗、英氣勃勃、閉月羞花?啊?”

他一頭奚落,一骨碌翻身滾到我跟前,以手托腮巴巴兒地瞅著我,兩眼一眨一眨,嘿嘿一樂,麵上就此定格,做出個癡呆的笑容,隻差從口角流下哈喇子來了。那樣子要多肉麻有多肉麻,我這會兒卻沒心思抽他,隻搖頭道:“我是真不知道。謝你解說,後來他們一家的結果如何,還請你講完。”

“嘖嘖,我還以為咱們的夜姑娘除了劍,對什麽事都不感興趣呢。真難得,原來你心中到底也是很關心這個可憐的孩子的。你想知道他後來怎麽樣了,是麽?你也很憐惜這個小寶貝罷?要是你見到他,我看以夜姑娘這等菩薩心腸的人兒,一定會把這個可憐的孩子抱在懷裏好生安慰罷?”說著向我腳邊蹭來。

我忍氣道:“我想知道故事的結局。請你講給我聽。”

龍修嘻嘻一笑,並無失望之色,仍然精神奕奕地講下去道:“還能怎樣呢?人家小寶貝都生下來啦。話說那女劍仙既然發現自己身懷有孕了,為防同道知覺,隻能遠走他鄉,隱姓埋名,越是偏僻越好。夜姑娘,你是個女兒家,你不知道,一個女人啊一旦有了孩子,不管她怎麽強、怎麽厲害也好,到這時候都隻是一個單純的母親。母愛其子,這是眾生天性,那女劍仙,她本來無意名利,此時更是萬念俱息,隻求平平安安地把孩子帶大。可憐夫妻倆天各一方,此生料也難以相見,如今她隻剩下這個孩子——孩子身上流著她所愛之人一半血脈。當蛇王找到他們母子,他萬萬沒想到三年前一場孽緣,劍仙竟已替他誕下嬌兒。對,那是一個男嬰,長得不用說了,自是劍眉星目、英俊無比,更奇的是此兒身具仙妖雙血,身雖妖種,那氣息經脈,種種皆從正道一流,皆帶仙氣呀。這孩子,唉,倘若有名師教導,日後前途不可限量啊!……隻說蛇王在荒村見到他母子倆,第一眼先看到嬰孩身上裹著一幅繈褓,大紅盤金,滿滿地繡的全是蟒紋。那男嬰才幾個月大,周身穿的用的可全都是人間一品大員才能沾身的花樣,越發襯得他雄姿英發,咳咳……蛇王看見嬰孩穿著蟒袍,立時便知那是他的親生骨血,是他們倆生的兒子!當下不顧一切,上前便即認妻,苦求母子倆回到他身邊。那女劍仙當日遠走,本是抱著永別之心,或許如夜姑娘你所說,她是不忍連累情郎。但後來有了孩子,景況自又不同。一個做娘的人,再硬再狠,終也舍不得讓兒子沒有父親,況且她原本對蛇王甚是相愛。當日所說的什麽倘若妖孽膽敢再犯俠蹤便拔劍誅卻,到這會兒自然成了空話,一個是孩子爹,一個是孩子媽,兒子活生生抱在懷裏,誰能下得去手?那時眾夷人村民見來了外人,不禁都湧來問是怎麽一回事,那女劍仙無法,隻得承認來的這個男人是她丈夫,隻因當年夫妻口角,憤而離家出走。村民都憐她母子無依無靠,今天見人家丈夫尋到此間,自然紛紛勸合,眾人不問情由,劈頭蓋臉先把蛇王臭罵一頓,說他不懂事,不知道心疼老婆。蛇王縱有通天神力,這時也隻得聽著。全村強作保人,將夫妻倆撮合,重歸於好。女劍仙也不好說什麽的了,於是當晚村中大燃篝火,喝酒作樂,慶賀他一家三口團圓。次日又各家湊了盤纏,送他們回歸故裏。所以說化外之人,民風淳樸。”

蛇王找回嬌妻,又憑空得了個大胖兒子,自然樂得合不攏嘴。他要妻子答應無論如何再也不可離他而去,女劍仙卻撫著他胸上那條疤痕——當年她親手刺下的——說道她心中很怕,她記得三年前他立下的誓言,總是不安。她抱著兒子,要蛇王應允,他要忘記自己蛇妖的真身,今生不再動用妖力,隻做一個平凡男人,陪著她白頭終老,一起把兒子養大。他們一家三口再也不問世間正邪之爭,專心好好兒地養兒子,待兒子長大,為他娶個好媳婦,生下孫子,傳宗接代,天倫之樂……嗬嗬,夜姑娘,你該猜到的了,左右無非熱戀中人那些傻話,什麽白頭偕老與世無爭……若是世事都有這麽便宜,還談什麽造化無常,什麽天道不仁?

可是我這番話,無論說給任何一對相愛的男女聽,他們都不會相信的。那些傻子隻以為花可不敗,月能長圓,世上縱有荊棘密布,對他們倆也會網開一麵——愛上一個人的時候,誰都以為自己的這份情意和世人都不同,旁人都是逢場作戲,隻有自己掏心掏肺、吉人天相,從古至今,再沒有這樣偉大的戀情了!蛇王雖有千年道行,一旦墜入情網,和人間那些毛頭小夥子也沒什麽分別。他不但一口應允,而且指著胸前傷疤,說倘若自己不能一心一意愛護妻兒、再去參與那些妖界之事的話,就讓妻子手中飛劍再從這裏刺進去,把心剜出來看看。那劍仙聽了這番表白自是感動非常,三口兒離了滇地蠻荒,悄悄回到中原。蛇王當日不告而別,這時不免要回山中作個交代,將王位揀一個老成可靠之輩傳了,安頓好群妖,這才能安心同妻兒退隱山林去。他的妻對此自無異議,帶孩子找了個隱僻之地就近住下,便打發他回山裏安排諸事去。隻是臨行前切切叮囑於他,要他到山中無論遇到何事,萬不可耽擱行程,便是一時事不能了,好歹回來報個信兒,免得妻兒擔憂。

蛇王當然答允。他想自己才不過離山幾個月,能有什麽大不了的事?無非回去對眾兄弟解釋清楚,傳了王位,便可回家了。誰知進山一看,竟然滿目血腥!去時景象,山川依舊,人民已非。

當日山中群妖聚義,在蛇王帶領下蕃衍生息,少說也以萬計,好生興旺發達。他走了才不過幾個月,回來一看,偌大一個妖國子民竟隻剩得不到三成,還都是老弱病殘,躲藏在山間水底,方能全此殘生的。其餘妖物橫屍遍野,山中血光衝天,不堪卒睹。蛇王大驚,找到幸存的手下,一問之下方才知道,原來正道中人趁他不在,以蜀山一派為首,派人突襲了妖山。眾妖群龍無首,又猝不及防,這一役竟給殺了十之七八,死的死,傷的傷,慘象莫可名狀。蛇王與他們幾百年來相依為命,今日陡遭大變,親見同伴屍首躺得遍山都是,豈有不怒之理?更兼那殘存舊部上前哭訴,說道正派早就想鏟除他們,隻因忌憚蛇王厲害,恐怕是故意派遣一個美貌女子迷惑於他,將他引開,好突施奇襲,一舉消滅妖國。蛇王雖不信這番說話,然見朝夕相處的朋友同類身首異處,那一股悲憤湧將上來,當即忘了要早早回家之事,他對殘存弟兄允諾,誓要殺光正道來攻之人,替大家報仇。舊部又告訴他,這次襲擊雖以蜀山弟子為主力,想是蜀山眾老不屑與這群小妖對峙,卻一個也沒下山來。正派同盟的首領是一個叫做‘鶴羽真人’的家夥,是他率領眾劍士來殺他們的。如今群妖雖誅,首惡未除,他們這次沒能殺到蛇王,隻怕他日還要卷土重來,將山中眾人斬草除根。蛇王聽了,自無別話,隻忙著救死扶傷,和幸存之妖休養生息,以備來日那‘鶴羽真人’及同黨再來之時俾能抵擋。

如今不提蛇王在山中整頓殘部,隻說他妻子帶著兒子,在一個偏僻小鎮上苦等丈夫歸家,盼了兩個月,始終不見他回來,卻等來了一個不速之客:蜀山蘊天閣的首座弟子、清玄道人葛白輝。蛇王之妻在市集上碰到他,心中隻恐被他發現兒子,隻得謊稱三年前力拚妖王受了重創,一直隱居在此養傷。那葛白輝說,素知師姐功力高深,當年單身挑戰妖王令人欽佩,現今眾位師長都知某某山中有此一夥作亂的妖物,已派人前去鏟除了。因是一群小妖,除了為首的妖王,餘者並無可憚,故師長們一心要給後輩一個揚名立萬的機會,派出去的除妖之人皆是以蜀山為首的各派年輕弟子,橫豎敵我雙方實力懸殊,此戰幾乎是可操必勝的,完全是為了讓小一輩露露臉。師姐成名已久,眾後輩同道甚為仰慕,且蜀山早已有意請師姐加盟,可歎師姐生性疏懶,竟然幾請不至。本派長老盡皆惋惜不已。這次行動雖然找不到師姐本人,蜀山前輩們仍開恩特封了師姐一個鶴羽真人的名號,掛銜任斬妖壯舉的總統領,也是個借師姐威名震懾宵小的意思。

蛇王之妻聽了這番話,又聽葛白輝說正派同盟已出擊過一次,大獲全勝,殺了不少妖邪,隻有妖王不知遁向何方,倒給他漏網了。現下據探報妖王已回本山,正企圖重整妖軍,這喘息之機萬萬不能給他,隻怕同盟不日便要發起第二次突襲。如今找到師姐,更是意外之喜,正道大長威風雲雲。那蛇王之妻早已聽得膽戰心驚,如何還去理他什麽務請師姐率領後輩出擊、殺妖王立奇功的鬼話,匆匆設法將他打發走了,隻答應七日後前往正派盟友大營商討軍情,暫作拖延。回了家,她這廂刻不容緩,立即抱孩子便動身前往妖山,要看丈夫平安與否。

到得山中,那女劍仙看到的是什麽景象——嗬嗬,這不用我多說了罷?她丈夫率領幸存群妖,磨刀礪劍、吞氣拜月,準備血戰報仇。眾妖個個都紅了眼,形若瘋狂。她進入妖精巢穴,隻見丈夫身披王袍,正大聲激勵群妖,誓要殺光正道那些狗崽子雪此深恨,那為首的“鶴羽真人”更絕不能便宜了他,捉到這個家夥,定要將他千刀萬剮,瀝血壇前祭祀死難兄弟。他現出蛇妖本相,臉生鱗片,噓氣成雲,袍底拖出吊桶粗細的一條蛇尾,繞身三匝——好不怕人!女劍仙隱身石後,早已瞧得呆了,這時分要一句話一點淚也擠不出來。誰知她懷裏抱的嬰孩看到爹爹這般模樣,登時哇哇大哭起來。

蛇王陡見妻兒竟尋到這裏,當場也是怔住了,連蛇妖本相都忘了斂去。他伸手想抱兒子,嬰孩嚇得隻往母親懷裏躲,拚命大哭,打死不敢找他。眾妖早已團團圍至,女劍仙懷抱嬌兒,瞧了他半晌,隻問了一句:你說過的話還算不算數。

那蛇王張口結舌,還未來得及答話,眾妖卻都已知道這個女人便是迷惑大王、施那調虎離山計策的正派奸細,霎時群情洶湧,嚷成一片,都要她為死去的同類償命。蛇王喝住他們,望著妻兒,啞口無言。隻見妻子神色冰冷,說道:‘我最後問你一遍,你跟不跟我回家?’蛇王道:‘你先回家等我,我們馬上要和蜀山的人開戰,你夾在中間不大好。等我了結了此間之事馬上回去,再不離開你們母子了。’他妻子道:‘你一定要殺人麽?’

“蛇王眼看嬌妻愛子,一邊是夫妻恩愛父子至親,一邊是兄弟患難之情,好生為難。但親見了眾多老部下橫屍遍野的慘狀,此時強敵重來在即,如何能拋下他們不管。隻好硬起心腸道:‘這是最後一次。是他們先欺到我們頭上來的,這些兄弟不能白死。我們沒害過人,憑什麽要任他們宰割?你先回家,這裏的事不用你管,我自會了斷。至少要誅了首惡,告慰大夥兒在天之靈。’他妻子望著他隻是點頭,說:‘那麽你一定要殺那個帶頭的鶴羽真人是不是?你可知道她是誰?’蛇王道:‘管他是誰,便是蜀山五老親至,這血海深仇也非報不可!那該死的什麽鶴羽真人,我要親手取他心頭熱血祭奠兄弟亡靈。這次算我對不住你,看在孩子麵上,你且擔待為夫這一遭。我打完這場仗一定回家,但不殺此賊,我誓不為人!’說完這句話,但聽妻子冷笑一聲,道:‘你本來就不是人!你發的誓我再也不信了,全是一派鬼話。是你背誓在先,我便要你兌現!’說罷左手將孩子向空中一拋,右手掣劍出鞘,那孩子再落下來的時候,蛇王的心已被她剜了出來,挑在劍尖,還在微微跳動。便是從三年前那道舊疤痕處刺進去的,蛇王的鮮血,沒頭沒臉濺了那嬰兒一身。”

龍修越說越快,聲如急管哀弦,到此處突然停口。深吸了一口氣,抬起手來狠狠搓臉,仿佛要抹去滿麵鮮血。

事隔這麽多年,依稀似還聞得到那股血腥味,粘稠、新鮮的才從心頭迸出的血,然而是冷的——冰涼的蛇的血液!我向後一靠,雙手撐在地上,胸口起伏,隻覺即將窒息。

龍修抹了兩把臉,接著順勢伸了個懶腰,口裏大聲打著嗬欠。背後牆上映著他的放大了數十倍的影子,黑幢幢扭曲變幻,全然不像是人的影子。我瞪著那黑影,眼看它一點點拉長了,越拉越長,在牆上夭矯舞動。

“那孩子心口的傷疤又是怎麽一回事?”

龍修懶腰伸到一半,舉著兩手回過頭來,牆上的影子跟著回頭,長長的,蟠作一堆,一個巴鬥般大的頭顱向天昂起——

“蛇王死在妻子劍下,連一聲都來不及吭,已遭挖心之災。他倒了下去,屍體就在妻兒腳下現出原形。那是一條數十丈長的白蟒,被破了腹。群妖眼見這女子行凶殺了大王,此時已忘了害怕,紛紛鼓噪衝來。那女劍仙親手殺死丈夫之時,正是嬰孩從空中落回她懷裏之刻,她接住嬰兒,孩子渾身是血,望著死蟒隻是大聲哭叫。誰知那嬰兒本是妖種,平日和常兒倒也沒什麽分別,這時受了驚嚇,又見了血氣,一邊哇哇大哭,小手小腳眼看著竟也長出無數鱗片來,口內尖牙齜於唇外,雙目翻白,竟顯出蛇相來。這當兒滿洞妖精向她殺來,那女劍仙不知是傷心過度神智已失,還是當真如此狠心,舉起孩子哈哈狂笑起來,對群妖說:‘他身上有一半血液是我的,你們要不要也殺了他?與其讓你們下手,不如讓我了斷了他!’便把嬰孩再次拋起,挺劍刺去,要把親生兒子也一劍穿心而過。”

“她不會殺死自己的親生骨肉的!你胡說,她不是那樣的人!”我厲聲喊道。

“我不知道她是怎樣的人。我真的不知道。”龍修抱膝而坐,昂首朝天望著,襯著背後的巨大黑影,他安靜得像具石像,連眼珠也一動不動。沉默許久,輕聲說,“我真想知道,她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她為什麽要殺自己的兒子……當日那嬰孩從空中朝劍尖直落,眼看要被穿在劍上,血花已然濺出,他母親突然撤劍,孩子胸前流著血摔在地上,哭也哭不出聲了。那女劍仙卻放聲大哭起來,幾個妖精攻到近前,登時被她揮劍砍得血肉橫飛,就此一路殺了出去,再沒回頭看一眼她兒子是死是活。從那天以後,妖山上再也沒有人看到過她。我不明白……她真的忍心麽?平日孩子哭一聲,她都要忙不迭地抱他哄他,她親手替他做衣裳、換尿布,孩子身上若破了點兒皮,做母親的簡直心疼欲死……難道她真的就忍心把他丟給一洞妖精,哪怕他快死了,也不去抱他一抱?孩子很痛,他才不到一歲,但妖種懷胎三載,恐怕連他父母也不知道,其實那時孩子已經記事了。大人們說什麽,做什麽,他全都看在眼裏,雖然不懂那是什麽意思,但是他身上痛,他是知道的。他知道娘刺了他一劍,娘把他扔在地上,不要他了。那孩子好痛,他哭不出聲,隻在地上拚命掙紮,盼望母親把他抱起來,可是娘連一眼也不再看他……為什麽?為什麽?你知不知道,啊?他不是她的心肝寶貝麽?他不是她親生的兒子麽!要到很久很久以後,那個孩子才終於能夠相信,原來,娘是真的不要他了……”

他把頭向兩膝之間紮去,雙手牢牢抱住頭。我的眼光越過龍修的身體,徑直瞧著他背後的蛇影——是的,那龐然大物,仿佛來自洪荒森林的巨蟒它不曾隨這個傷心男子蜷縮起來,它兀自於油煙熏黑的牆壁上蟠作一堆,隻不過現在是自上而下倒掛,一圈一圈好似盤在無形的巨樹之上,蟒身纏繞,蟒首探下來,微微縮著,紋絲不動,隨時準備疾若閃電地彈出——這是戰鬥的姿勢!我閉了閉眼。世人隻說杯弓蛇影乃諷刺疑心過甚之輩,殊不知在這個爾虞我詐的世界上,人心隔肚皮,你永遠看不清在一個正對你笑著的人心裏頭是否正揣著一把刀。泄露真話的,反而是影子。嗬嗬,你這可憐的孩子,你這千古傷心人,這般無助無害,使我也幾乎忍不住上前安慰,隻可惜影子出賣了你。那殺機萬重,一觸即發,蛇類隻在麵對生死強敵時才會有這樣全神貫注的姿態。

你騙誰?

我冷笑起來。

龍修從膝上抬起頭,不滿地嚷道:“你怎麽一點憐憫之心也沒有啊?這個孩子多可憐,你竟然還笑得出來?”

我仰天笑了幾聲,索性往後一靠,脊背倚在牆上,將手肘在腿上一架,望定他:“反正他又沒死。這不是平平安安地長大了麽?好身手,好手段啊!”

龍修兩眼一亮,喜道:“是嘛?你也看出來啦!我早就說了,他天賦異稟,英俊非凡,前途不可限量啊!難得你終於看出來了。”

“果然天賦異稟,一個小小嬰兒,受了這麽重的傷,又被丟在妖洞裏,居然不死。他的命倒也真大。”

“誰說不是呢。當日眾妖本要斬草除根,殺了這個劍仙遺種的,但內中卻有一些力持異議,說道大王對眾人恩重如山,如今他死得這樣慘,身後隻留下這一條血脈,好歹這孩子也是本山之王的後裔,大王屍骨未寒,怎能再殺他唯一的兒子?大家一聽有理,便留下了這孩子的性命,治好他的傷,帶他躲藏起來。正派大軍不日卷土重來,發現蛇王已死,殺了幾個躲避不及的小妖也便自以為遺孽已然滅盡,就此鳴金收兵。眾妖躲過了這一劫,從此在山中隱匿不出,孩子就被他們撫養長大,終於長成了一個俠肝義膽的堂堂偉丈夫。那蛇王身雖亡故,總也算是有後了。”龍修歎道,“不知不覺,竟也過了二百多年。這二百年來,群妖無日不對那孩子耳提麵命,要他切記殺父之仇,痛罵他的母親,說她是個狡詐、惡毒、虛情假義、心狠手辣的壞女人,她和他父親好,完全是居心叵測的騙局。他們要他的心中隻有這個仇恨,可是那孩子無法忘記年幼之時,母親如何對他百般疼愛,她抱他在懷裏哄他睡覺的模樣、她身上的奶香,母親喜歡輕輕地咬他的小臉,喚他小壞蛋……那孩子當年實在太小,他漸漸不記得母親的樣子了,但他知道自己的娘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很美很美……她的聲音那麽溫柔動聽。那孩子再也沒有見到過她。他時常想,不知娘現在知不知道自己還活著呢?或者她以為兒子早就死了,不然,倘若娘知道自己還活在這個世上,怎麽能忍得下心二百多年都不來看他一次?難道她一點都不想看看長大了的兒子是什麽模樣麽?娘常說他就是她的心肝,那孩子不明白,一個人沒有了心肝,卻又活了二百多年,那會是什麽樣的滋味?”

我冷冷道:“你不用牽腸掛肚。這些年來她沒有一天快活過,她日日夜夜忍受心底的折磨,終生痛苦悔恨。最後她死了,死在她自己的劍下,被六千五百六十一道劍光碎為霰雪,連具遺骨也沒留下——你滿意了麽?”

“原來她是這樣死的。”龍修怔怔地呆望著我,那目光卻仿佛穿透了我不知落向何方,他點了點頭,一字字拖長了聲音慢慢地重複,神情恍惚迷離,猶如身在夢中,“我知道她不在人世了……可是我沒有想到,原來……原來她是這樣死的……”

龍修摸摸下巴,雙眼一眯,眸中邪氣流瀉。這廝死到臨頭,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德行,望著我輕薄地笑了起來,伸舌尖舔舔嘴唇:“還有一句話,若能容我說完,姓龍的死了也閉眼了——夜來姑娘,你還記不記得在下曾經對你說過,命由天定,也由人走,一個人的命數,不是不能更改的,一切全在乎你自己——你還記得麽?”

“那又如何?你東拉西扯這些不相幹的鬼話,以為就可混過去麽?”我不耐道。

“誰說不相幹啊?”龍修倏地長身而起,情急叫道,“關係大了!我的意思是,為人不可一味聽憑天意作弄,你以為這輩子命苦,便注定沒有好收場麽?錯!隻要你心意堅定不移,命運也是可以改變的。夜來姑娘,譬如今天,許多事情是悲是喜,其實全在你一念之間,倘若能夠得到幸福,你為什麽就不肯試一試呢?還是你不敢?——是了,你不敢喜歡我,你明知道我對你是真心誠意地相愛,原來你枉自劍藝超群,卻連自己的心都沒勇氣看上一眼,你還不如我娘當年!我知道你也是喜歡我的,你為什麽不敢認!龍修此生非你不娶——”

不等他說完,我早叱道:“別做戲了!”掣劍在手,要向這個奸詐妖人刺去。

便在此刻,我看到龍修眼神一變,牆上蛇影蓄勢已久,終於爆發。電光石火之間,龐大的蟒影急彈而出,與此同時龍修一聲呼喝,身形淩空掠起,衣袍下擺鼓脹飄飛,帶起一陣氣流直逼麵門,令人呼吸為窒。還未看清他的動作,我身上一緊,早被他攔腰抱住。

沒想到這妖人的身手快到這等地步!我早知他用心險惡,但低估了他的修為。

我慚怒交加,正待挺劍刺他,忽聽得呼喇喇一陣巨響,灰土飛揚,磚石亂落如雨,方才我倚靠著的那麵土牆竟憑空洞穿。我被龍修抱住無暇回顧,破洞中有物探入,風聲淩厲,直取我背心。我來不及回頭,反手揮劍,來襲之物擊到我背後一寸,為劍風所阻被迫稍退。

龍修的身子像是陡然暴長了十幾倍,雙臂死死抱住我,整個人如同一條拉長了的牛筋,一鬆手,倏地反彈回去。牆外偷襲之物不及再次出擊,我被他摟著自半空拋過,落在地下連打了幾個滾,身後桌凳火盆砰砰碰碰,一一被撞翻。龍修與我身上都著了幾處火,這時分天旋地轉,隻見屋頂上蛇影亂舞,黑幢幢的巨蟒纏住個女子身影,一串急滾。客棧又是驚喊震天,亂作一團。

“少主小心!屬下等恭賀少主大仇得報,請少主速速動手,宰了她!宰了她!”

身後傳來悉悉簌簌聲響,似有巨大章魚自牆缺處爬進來。我聽到猛虎嘯聲,其間一個女人喉嚨尖聲高叫。龍修……龍修,這就是你的真心誠意、這就是你的喜歡?望著屋頂蛇影,忽然間我隻想放聲狂笑。

“我要吸盡她全身鮮血!”那男人的聲音惡狠狠喊道,屋頂上,巴鬥大的蟒蛇頭顱昂起,啊,這一刻,一切忽然如此清晰……甚至看得到蛇口中噝噝吐出毒辣的信子。龍修壓在我身上,高高抬頭,然後,那雙永遠迷蒙如煙、惘然無助的琥珀色眼睛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龍修的臉,向我呼嘯俯衝而至。

“那就看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我猛然振臂,清叱起處,已將龍修從身上摔開。我一躍而起,冷眼望著一擁而入的三個妖怪:虎妖白君嘯、木精柳二、鐵炬妖藤白夫人。大團藤蔓自牆洞中蠕蠕湧來,花心裏開著女人的臉,比起日前,她更形憔悴了。碗口大的白花已失卻香味,花瓣幹枯萎黃,連那張狐媚入骨的臉龐也麵如土色,一夜之間,那美人仿佛老了數十歲,她麵容扭曲,恨毒地叫道:“少主,殺了這丫頭!殺了她!”

幾十條粗大的綠色觸手擊碎石板,妖藤舞起蔓足,向我逼來。隨著藤蔓揮動,劈頭蓋臉,無數碎石砸來。我側身避開,頭頂忽然腥風陡起,我看也不看,揮手斬去,隻聽一聲虎嘯,勁風自頭上掠過,我滿頭頭發皆被揚起,無數金黃色的斷裂獸毛像下雨一樣,紛紛落了我一身。

虎妖從頭頂掠過,差了一分沒能撲到我,腹下光禿禿地,毛發皆被劍鋒削落。白君嘯四足落地,踞於屋角昂首咆哮,我轉過身子,笑道:“手下敗將,還敢來找死!——白家姐姐,我看你元氣大損,根萎葉落,再不回本山接接地氣,姐姐你千年道行就白糟蹋了。我倒有心放過你們,可你們一再苦苦相逼,教我怎麽辦?”

“臭丫頭!死到臨頭,還逞口舌之利!”花心中的人臉怒吼,此時龍修在地下一陣翻滾,正滾到她身前,妖藤伸出觸手,卷住龍修腰間,將他扶起,尖叫,“少主,今日非除掉她不可!”

龍修在地下滾得鼻青臉腫,被藤蔓卷著強自站起,七葷八素地踉蹌幾下,說道:“你們放心,這次斷不容這丫頭再逃脫了!哼哼,死丫頭,你以為我會白送你東西麽?倘若你當日要了它,又何用我們費這些事!想不到你這麽不長眼,連本少爺這樣英俊的男人也不要,活該做個老姑娘!雖然如此,躲得過初一你躲不過十五,今天便是你的忌日——看我‘萬蛇毒珠’的厲害,管教你七竅流血、魂飛魄散!”

“你自己留著罷!”蛇珠飛至麵門,我冷笑,抬手一擋。那枚戒指撞在劍身上,疾彈回去,龍修正張口高呼,白光飛回,直直撞向他口裏,龍修不及閉嘴,兀自興高采烈喊道:“你死定了……”

嗖的一聲,蛇珠射入他嘴。龍修麵上一呆,半句話沒等喊完隻得收聲,掐著脖子吞了口唾沫,兩眼發直。白夫人急問:“少主,您怎麽樣?”

“沒事!蛇珠本是我煉的,我能有什麽事!”龍修高喊,“點子厲害,大家小心了!雪旌使,你把我扔過去,我要把蛇珠啐到這丫頭臉上,保準讓她肌膚潰爛而死!”

身後風生,虎妖白君嘯騰身向我背上撲來。我算準方位,向左避開,誰知柳二放出羅網,早已等候在那兒。我揮劍斬斷數百條纏上身來的柳枝,不得已隻好返身向右退避。此時白夫人高揚觸手,將龍修卷在空中,看準方位猛力向我擲來。

“看我蛇珠!”龍修在半空大叫,嘴一張,銀光帶著一片腥臭黑煙急吐射至。當白夫人將他擲出之際,我早猜到他這一招,飛劍脫手,唰唰幾聲削落漫天柳葉,迫退了木妖,旋身向左急避毒霧。豈料龍修故技重施,身在空中暴長,雙腳向天直插上去,便似沒有骨頭一般,以腿卷住房梁,身子陡然轉折,人本是朝右飛去,卻憑空急遊向左,一個人拉長了數十倍,蜿蜒橫繞而來。

這便是蛇妖的本事!我大呼上當,但身在半空無可借力,直直向左側落去。龍修的身體在空中圈成陷阱,不等我墜地,雙臂再次緊緊抱住了我。隻聞耳邊風聲,他鬆開卷在梁上的腳,回複人形,摟著我朝地下摔去。我弓起膝蓋想踹他腹部,但眼前忽然一黑。

龍修的嘴唇貼上了我的嘴。猝不及防,我的牙關被一物頂開,濕的、夭矯有力的——這廝竟以舌頭探入我口中!

霎時間我腦中一片空白。天地化為烏有,無窮無盡的空虛。

一絲異味滲入舌間。那味道如此熟悉,一如從前劍斬妖物時迸出來的,粘稠、新鮮的血液的滋味,然而是冷的——

冰涼的蛇的血液!

蛇血順咽喉淌入腹中。原來血的味道是這樣的……辛辣、腥澀,割喉如刀,隨著鮮血,還有一樣圓溜溜的東西沿著腸胃滑下去了,吐也吐不出來。

忽然間我再沒有抵抗的氣力。我已萬念俱灰。

我被龍修抱著摔在地下。他的臉孔抬起一寸,瞧著我雙眼哈哈狂笑:“真沒想到你居然這麽笨!——你以為我真有什麽萬蛇毒珠麽?哈哈!便是真有這東西,你以為憑我二百多年的道行就能煉得出來?我不過是哄你的!若非如此,此刻我怎能軟玉溫香抱個滿懷?夜姑娘,像你這樣的美人兒,我心中真舍不得殺,可是不殺也沒法子,你別怨我,來世倘若有緣再和你做個夫妻罷——誰讓你跟錯了師父,好端端地去練什麽不能沾葷腥的功夫!哈哈,哈哈!夜姑娘,在下的這個嘴兒親得可還香麽?你喜不喜歡?”

我抬手抹去嘴邊一絲餘血,深深喘息。龍修咬破舌尖,他的血滲入我口中——十一年辛苦學藝,就此付諸東流……白夫人說的不錯,我現在是個廢物了!我聽到一個人在笑,笑得很慘,那是我自己的聲音。遠處叮當一聲,魚腸劍跌落在屋角。大勢已去。

“我的功法破了,來啊,你殺了我啊!蛇妖,你現出原形,咬死我、吃了我啊!來啊!你不是要報仇麽——”

我嘶聲吼道。眼前的一切都動**了,這蛇妖,龍修他仍然環抱著我,靜靜凝視我的臉,我看不清他的麵目,隻覺體內似有一股火焰熊熊燃燒起來,啊,那顆東西……那顆隨蛇血滑入我腹中的東西……那是什麽?是什麽?

它仿佛在我體內化身為呼嘯亂竄的火龍。四肢百骸霎時冰冷,繼而又火燒火燎……我像在受著冰窟與洪爐的交替煎熬,嗬……那蛇妖到底給我吃了什麽毒物……

我呻吟出聲。頰上忽有一隻手撫上來,龍修捧住我的臉,他的容顏忽近忽遠,仿佛顛簸在驚濤駭浪之巔,我眯起眼睛。他的臉越來越白,比最嶄新的白紙還要白,連嘴唇也慘然一色,一點血跡沾在唇邊,分外刺目……那蛇妖牽動嘴角,對我笑了,俯首下來……怎麽,他終於要現出真身、要來吃我了麽?

龍修俯口在我耳邊,他的手緊貼在我臉上,漸漸變得冰涼。

他說:“夜來姑娘,我是永遠不會傷害你的,你還不明白麽?”

騙子!我昏昏然躺在他懷中,沒有反駁的力氣。一隻冷手輕輕按在丹田之上。

“你的功力還在,沒有失去。你試試?我殺不了你的,這裏的任何人都殺不了你。”

那蛇妖在耳邊低聲說道。是嗎?那……那我就試試……我神智模糊,隨口應道:“你殺不了我,我可得殺了你!”

那股似冰似火的氣流自丹田中急湧上來。我掙脫他的懷抱,抬手一揮,心隨意轉,劍為心馭,隻聽一聲龍吟,魚腸自屋角躍起,隨我手勢破空飛回。眾妖驚呼聲中,我喝道:“斬了你這蛇妖!”

右手一翻,魚腸在頭頂兜了半圈,垂直向龍修刺來。

“白額使、雪旌使,不好……這丫頭竟然不怕葷血!我們上當了!”那蛇妖大聲尖叫,白君嘯等妖物呼喊少主,紛紛搶上。但飛劍淩空而至,何等神速,不待他們搶到近前,劍尖早已刺到龍修頂門。

便在此刻,劍勢硬生生頓住,魚腸懸在龍修頂上半寸,竟不再下刺。我聽到淒厲長歌響起,入耳鑽心。妖藤正張牙舞爪淩空撲來,於此突然跌落,花朵心子裏白夫人那張臉上也現出驚惶神色,簌簌急退而去。

魚腸停在空中團轉,劍身滲出無數水珠,一滴,一滴,很快匯聚成流,順著劍刃滑落,沒頭沒臉淌在龍修身上。劍歌悠長,那秋墳鬼泣般的哀聲,漫天裏回旋飛轉,撕心裂肺。

你相信麽。這一天,我真的看到,劍哭了。

水流越來越急。我伸出手掌,紅的水滴落在掌心。如一場止不住的雨,魚腸劍通體血淚相和,縱橫披流。

此情此景,一如青蘋離去的那日,一場鮮紅大雪,劍光迸著血色,高天闊地,茫茫散盡。

血雨中龍修的容顏近在咫尺。那張促狹滑頭的臉第一次如此安靜,龍修抬眼朝上望了望,忽然露出微笑。

他半張著嘴,仿佛一個字懸在舌尖,要喊喊不出來。龍修像一個睡在繈褓之中的乖孩子,緩緩閉上眼睛。

血淚在那張慘白如紙的麵孔上流淌。然而龍修的唇角,笑容如此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