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那一天城牆之上鮮血縱流,飛矢如蝗,巍峨高城打得坑坑窪窪、百孔千瘡。激戰一天一夜,青石城牆終於給浸得鮮紅。

王師整頓旗幟,在十月初一不遺餘力,傾力攻城。那是圍城的第四十天整。

六合寨群匪由寨主並三十六員天罡將帶領,苦苦支撐一個多月,寨中糧草盡絕,再也撐不下去。軍師也曾獻計布陣,寨主命弟兄們組了馬隊,依策殺出,三次企圖突圍救城,但均給王師堵回,不但不能破圍,反而折損了十一員天罡將和無數兄弟。最後一次空馬誘敵之計更是大敗,王師不肯上當追擊,寨中三分之二的馬匹白白放了出去,後來聽說原來敵人早已料到這一著,於四十裏外山坡上設下了防守,馬群都給截下,帶馬出去的五六個弟兄的首級被裝在匣子裏送回寨中。那是九月二十七的事。雷元帥傳訊:朝廷寬洪,雖則匪類狡詐,幾次三番頑抗天命,然聖恩無極,仍賜最後一次悔改機會。五日之內暫不攻城,倘若寨匪開門降順,仍可從輕發落,若怙惡不悛,則五日後破城,六合寨上下不問首從善惡,斬盡殺絕,使無遺種。

此諭一傳,全寨人等三日三夜不曾有半個得眠。龍鐵澍眼見兄弟傷亡,又聞城中斷糧,至有百姓易子而食的慘事發生,便有心開城投降。拚著自己同十幾位為首兄弟的性命不要,若能保全城中婦孺無辜眾人,總好過全寨滅絕。無奈眾人這些日子吃了官軍的大虧,正是人人胸中一腔惡氣,如何能夠甘心低頭降順。餘下二十多名天罡將倒有一多半寧可戰死,不肯屈膝投降。那些城中工匠商賈並家有老小之人知聞五天後滅城之命,又天天聚眾在玄澤堂外哭鬧,責罵寨主與眾頭領隻顧自己臉麵,害得大家死無葬身之地。又有人翻起舊賬,說自己世居此間,祖宗八代都是良民,原不曾做過犯法之事,都隻為二十年前六合寨土匪占山圈地,將自己祖宅強占在內。如今白布掉進染缸裏,這冤屈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全家性命就喪在此地,都是被這些殺千刀賊土匪連累的!龍鐵澍開始還派人勸阻彈壓,後來鬧事的越來越多,壓不勝壓,加之眾小嘍羅自己也都各懷異心,內外喧嚷,哭罵連天,以致天罡將中也有人大打出手。局麵已是混亂不堪,誰也顧不上彈壓誰了。

人心已散。

九月三十夜間,龍鐵澍命心腹嘍羅悄悄將文旭安叫去密談。自圍城那日開始,玄澤堂眾首腦幾乎人人都沒回過家,日夜相聚議事,卻是亂哄哄如在夢魘,始終未得機會單獨與寨主交上一言半語。文旭安心知到了這一步,那是大勢已去,自己一家甚感寨主恩義,早就有心與他相談一場,作個訣別,隻是沒這機緣。好容易今夜離了眾人,文旭安便跟那嘍羅前去,不意見到寨主,卻是在馬廄之中。

龍鐵澍立在廄中攬著他那匹紫電騮的韁繩,聽到腳步轉過身來。兩個男人都是多日未曾洗沐,衣衫淩亂,又髒又臭。文旭安張嘴喚聲大哥,誰知嗓子早已嘶啞,空自動了動嘴唇,卻沒聲音。龍鐵澍微笑起來,熬滿紅絲的四隻眼睛雙雙相對。

“文兄弟,你來了。如今時日無多,廢話就不多說了。這匹馬跟了我這幾年,大小戰陣也見過幾場,往日都是它馱我出生入死,從不當一回事。今日卻不比往常。我心裏知道,這一次我是逃不過去了。雷毅是個狠角色,隻怕大家有死無生。叫你來此,是哥哥有件事托你:你把這馬拉了去,一切但憑天意,倘若亂軍之中大家死在一處,那便什麽也不說了,要是蒼天保佑,僥幸逃了性命,哥哥還得煩你看顧它。紫電騮也老了,大概活不了幾年,兄弟是個妥當人,把它交給你,我是放心的。”

文旭安踉蹌上前,驚道:“大哥……”

“好兄弟,你什麽也不用說了。你要說的我都知道。”龍鐵澍不理,撫著馬頸自顧笑道,“你來寨裏也有十年。兄弟,你哥哥是個粗人,許多事情我看得明白,可是說不明白,因此幹脆就不說。兄弟,你是斯文讀書人,哥哥知道,要不是走投無路,你也不會和我們這些粗胚土匪混在一處。這十年來,委屈你了。你兵法超群,若有機緣,何嚐不是個建功立業的帥才?可恨那姓雷的老賊實在奸狡,我知道你已盡了力了。好兄弟,這些年你跟我們一心一意,我都是清楚的,到了地底下,六合寨的這些人也感激你。要是咱弟兄能同始同終,那該有多快活……今天想是命數如此。你把馬拉走,趁老賊沒來,速帶弟妹和孩子們設法離開這裏,走得越遠越好。我這裏有前日奪來的官軍衣衫,你們喬裝改扮,逃不逃得出去全看你自己的造化罷。到了十月初三那便想走也走不了了。”

“大哥……你已決定開城?”

“不錯。我想好了,官軍勢大,朝廷此番又是抱著斬草除根之意而來,何苦帶累老弱婦孺。我那些兄弟已是死了一半了,剩下的也都是隨我多年,還沒建寨的時候他們倒已跟著我了,無論開不開城,朝廷斷然放不過他們。文兄弟,我們這回是死定了。但當年三十六位弟兄連我,我們三十七個人是對天歃血磕過頭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死。當今世道大亂,朝廷吃人,我們能在這山上享了二十年的福,大酒大肉,這輩子不虧本。你卻是半路出家,又是個讀書種子,原非我們這一起的貨,何必白冤在裏頭。”

文旭安聞言撲倒在地,抱住他雙腳,放聲大哭。紫電騮輕輕嘶鳴,舉足躲避。龍鐵澍伸手相攙,將他拖了起來,聽他哭道:“大哥待我恩重如山,姓文的一家性命都是大哥給的,如今小弟無能,致令山寨勢危,我……我不走!我要和大哥死在一處,就算大哥不認我這個兄弟,文旭安誓與六合寨共存亡!”

“有話說話,哭哭啼啼的,像什麽樣子?你我都是站著尿尿的爺們,怎麽學那窩囊老婆模樣?別哭,你看你嫂子都沒掉過半滴眼淚呢!”龍鐵澍隻是微笑,用力拍了拍他肩膀,“哥哥心裏知道你是條義氣漢子,可我也知道,你棲身在此,本非心甘情願。你不像我們,天生便是反叛賊種。你不要以為哥哥是粗胚看不出來,好兄弟,十年來你日日委屈不甘,我都瞧在眼裏。雖然如此,難得你竟始終和我同心同德,哥哥做鬼也承你的情。二十年前我立起這旗子,便早知會有今日,我不後悔,姓龍的這輩子活得值。我兩個兒子也成人了,都是響當當的好男子,明兒我帶了他們到地下也有麵目見祖宗,我什麽也不怕!今天把話說個明白,我不要你陪我一起死,陪我的有三十六個生死弟兄呢,我們喝過血磕過頭,帶他們走,我一點也不愧。文兄弟,不妨告訴你,龍鐵澍沒拿你當手足,可你是我這一生敬重的好朋友。我敬你胸中韜略,一身傲骨——你們文人怎麽說的,我不懂,反正就是這麽一回事,我敬你如師如友,你要陪我一塊兒死,龍鐵澍領不起,也不願領。你走!能替我養紫電騮到老,比什麽都強。你和二弟妹的事,當年我是看著過來的,莫看她手無縛雞之力,我早瞧出二弟妹也是個坦****的女中丈夫,咱們論人原不在這皮相上頭,兩位弟妹身雖女流,也受得起我姓龍的一拜。兄弟,你是有福的。老九當年對不住二弟妹,讓她受了許多苦,那是上代仇怨,也難說得明白。前兒老九也死了,你看見了,腦袋給人家砍了送回來。你回去跟二弟妹說,人已不在,這輩子有什麽恩怨,都撂開了罷。你哥哥這裏替老九賠罪了!”

說著倒身便拜,文旭安忙竭力攙扶,他如何扶得起龍鐵澍,臂上一沉,身不由己,早被他跪倒在馬廄地下,著著實實磕了四個響頭。文旭安早已滿麵淚水,哽咽難言。這當兒心底酸甜苦辣、恩仇愛憎,竟是五味都翻攪在一處,口裏卻再吐不出半個字來。龍鐵澍磕了四個頭,笑道:“痛快,痛快!事都了了。好兄弟,好些年沒這麽痛快過了,真想好好喝上一壇嗬!哈哈,哈哈!你還記不記得,你和二弟妹相識那日,那牡丹院的竹葉青,真是好酒啊!——若是這會兒再能開它一壇,咱哥兒倆痛幹三大碗,就此分手,可有多痛快!可惜人生失意,今夜便連一壇酒也沒法子了。兄弟,咱們以水代酒,幹過了這碗,你是你,我是我,各奔前程——小六兒,去取一桶水來!”

“且慢!”文旭安喝住那小嘍羅,與龍鐵澍把臂站起,忽然狂態發作,仰天笑道,“大哥今日怎的傻了?以水代酒不如以尿代酒,何必舍近求遠?——大哥方才教訓得是,你我都是站著尿尿的爺們,我們說得痛快,可憐那雷毅老賊絞盡腦汁,這當兒想必口幹舌燥,咱哥兒倆何不撒上一泡給他也喝個飽,讓老賊也痛快痛快!”指著馬槽邊上一塊石頭,“那便是雷毅雷大元帥,哥哥,咱們尿啊!”

龍鐵澍拊掌盛讚,當即解開褲子,對準那塊石頭好一陣猛射,直是酣暢淋漓。二人相視大笑。

笑聲中文旭安但覺臂上一痛,龍鐵澍陡然出手,揪住肩膊將他朝鞍上一擲,一手攬住韁繩微一使力,將馬韁拽斷,伸手在馬屁股上擊了一掌。

“走!你我兄弟這輩子恩義已絕,你走,再也別回來!”

龍鐵澍一聲斷喝,幾件官兵衣衫拋至懷中。文旭安抓住衣衫,控著斷韁之馬,待要回頭,怎奈馬快蹄疾,一霎已沒了蹤影。伏於馬背顛簸,隻得竭力叫道:“大哥!嫂子和小侄女——”

“你嫂子早就說了,我要是敢轟她走,她馬上宰了我!哈哈,哈哈!兄弟不須為我們擔心,你哥哥心中快活得緊。去罷!”

紫電騮長嘶聲中,龍鐵澍的聲音瞬間被拋在身後,再也聽不見了。

誰知王師無信,不到五日之期,十月初一的日頭還沒出來,兩萬精兵趁夜發動總攻。

寨中眾人連日糾纏於是否開城之事,更兼糧草斷絕,人困馬乏,至此更無半分還手之力。這才明白原來雷毅所謂的“最後機會”不過又是一條擾兵之計,雖說自古兵不厭詐,但約定之期未滿,趁眾人內訌之機出其不意,仍是打了六合寨一個手忙腳亂。寨主有令:寨中所有成丁男子不論兵民,盡皆上城抵抗。便是注定要輸,也決不容那比土匪更奸詐狡猾的老賊討了便宜去,大家有力出力,殺得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

——原來龍大哥到頭來終於改了主意,隻因惱恨官軍奸詐,終於忍不下這一口氣。今日情境,注定兩敗俱傷。

聽得這消息的時候,文旭安一家已換裝畢備,文伯欽帶王氏騎了紫電騮,連理同小茶隨丈夫另乘一騎,五口兒策馬亡命,趁亂急走忙逃。

王師在城牆搭起雲梯,假作攻城。寨中眾人拚死抵擋,損兵折將。誰知撐到箭盡人疲之時,雷毅忽命軍中把帶來的七尊紅毛大炮一字兒排開,對準城門轟來。眾人誰也沒想到,當時城上尚有不少官軍,元帥竟忍得下心,不分青紅皂白,一並轟死。

殘肢斷臂漫天飛舞。紅牆倒塌,凝固的與未凝的血,在空中撒出灩灩飛煙,壓倒朝霞。

土匪與王師,肝腦一同塗地。

雷元帥虎符擲地:“皇上有旨,六合寨為害塞北多年,是我天朝心腹之患。城破之日,全城屠滅,無論男女老幼,一概格殺!徇私留情者,與匪人同罪——殺!”

——聽說龍寨主攜二子死戰不降,匪首龍鐵澍一杆長槍挑了無數名將,最終為王師包圍,龍鐵澍身中七十餘箭,仍不肯倒地,終於自刎而死。二子隨其伏誅。

餘下二十五員天罡將盡皆喪於亂軍。

匪首之妻龍朱氏並三齡幼女龍氏娉兒於匪巢玄澤堂自焚身死。查朱氏本為當朝大員之女,遭匪人劫持,不思一死以全名節,反而甘隨下流,墮為匪婦,氣死老父,不忠不孝,死有餘辜。匪妻母女屍皆火焚焦爛,是為冥罰,已同雷報。臣雷毅呈報天聽,望聖恩明鑒,匪婦母女已伏天誅,此皆匪婦一人之過,其父忝為相國,終生侍主勤肅恭謹。聖上明察,不可因其女名節之墮而廢其父之德,前相朱公有功於國,其爵不可因女而削。朱氏後人仍襲一等子爵之位,聖人天恩。

六合寨為害塞北,今臣幸叨天福,一戰成功。闔寨匪類自龍鐵澍以下,男女老幼,斬無遺種。匪所謂軍師並三十六天罡將者,首惡盡殲,餘孽亦除。龍氏一門逆賊,至此遂絕,更無噍類。

那是好幾年以後,在史官奉皇命所撰的《聖朝名將錄》中所引的雷毅元帥當年的奏章。

史書是這樣寫的:

是年冬,北安公率兩萬精兵,一舉平滅塞北翠霽山匪幫六合寨。匪據翠霽山垂二十載,屢犯天威,官亦莫之奈何。獨公以知天命之年,儒者之軀,親臨戰場,泯不畏死,圍城四十日,曆大小役無數,終得破賊。城破日,公銜皇命,全城匪人,悉數屠滅,老幼靡遺。乃絕此大患。匪首龍鐵澍悍抗王師,身中七十餘箭,自刎而死。二子亦隨其伏誅。妻朱氏,攜女娉兒於匪巢玄澤堂自縊身亡,堂焚,屍皆焦爛不可辨也。龍氏一門孽賊,至此遂絕。北安雷公諱毅,初為刑部尚書,自請發兵滅賊,上不允。公痛哭陳請,上為其忠心所感,乃允。遂臥薪嚐膽,練兵五載寒暑。終獲全勝,且以此一役之功得封北安。時公年五十有一。以文官而統領大軍,力斃劇賊者,公實為我聖朝第一人也。

——《聖朝名將錄》

真的是這樣麽?

或許在冠冕堂皇的正史之中,無論哪朝哪代,永遠有一些真相要被遺漏。年深月久,秘而不宣,漸漸也就再沒一個人知道。

好象從來不曾發生過。

不錯。那一年六合寨之戰堪稱慘烈。驚心動魄,日月無光。有人因此一役封了爵,從此富貴潑天、鍾鳴鼎食。有人身家性命全喪,遺骸為萬騎踐踏,死無全屍。

——那年死了很多人。那也是平常罷?想那從古至今,有哪一朝堯舜聖人治下、哪一代太平繁華鶯歌燕舞之世不是建在累累萬千白骨之上?世人隻說一將功成萬骨枯,卻不知不論那名將鼎爵之家,單說你我碌碌平頭小百姓,能有今日一口平安茶飯,那也是踩在前人骸骨上頭換來的嗬!那些死不瞑目的屍首裏頭,或許便有你我的祖宗先代,你聽那鬼哭聲花朝月下,至今繚繞不散!正所謂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諸位明公自然都是通達之人,你想那些豪傑之士,有大本事大能耐的,誰個甘心久居人下、碌碌無為了此一生?自然是要奮發一搏,無論那揭竿造反的梟雄也好、死保皇朝的忠臣也罷,誰不是為了這花花江山、萬戶愚民、那生前身後青史裏頭鐫刻的名?可歎世人隻羨英雄身名輝煌,實不知這輝煌名姓皆是鮮血染就,他人的骨殖便是上好的墊腳之石。我等無能之輩無拳無勇,心腸既不夠硬,身又不生爪牙,活該做英雄腳下的人肉階梯。小子今日鬥膽向諸位看官進言一句,活了大半輩子,千奇百怪之事也曾眼見了幾樁,恕小子無知,那斬關名將、濟世良才,小子卻看不出有何可欽可羨之處,一般的是吃肉喝血,煞星臨凡,天下烏鴉一般黑。小子曾聞前人詩句:畢竟英雄誤蒼生。又聞詞雲: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眾位都是有識之士,依小子看來,世上若無這些英雄,隻怕倒還好些。小子自幼罔負祖望、不學無術,以致今日身無長技,唯以說書糊口,承蒙各位捧場,今兒說的這些前朝舊話,管他兒女英雄神鬼恩怨,有的沒的,不過皆是過眼雲煙,在下這麽一說,您就這麽一聽,切莫追問那真假是非。須知天下之事,是非分明的能有幾樁?若您定要刨根究底,可就比在下更要呆了。小子編造這些野話本為養妻活兒,其間謬誤荒誕不經之處想必層出不窮,諸公聽了哈哈一笑,蒙您不棄,賞幾大子兒酒錢,小子這廂感恩不盡。給您眾位作揖了。閑話少說,如今隻說那年十月初一,王師兵不厭詐,提前兩日攻城,六合寨破。雷毅雷元帥率兩萬精兵,七尊紅毛大炮轟塌了城牆,殺將進來,寨中無論老幼婦孺,那都是匪人的同黨,天子下旨:個個該殺。不管裁衣裳的、賣饅頭的、賣酒賣茶以致如在下這等說書唱戲混口飯吃的無用之人,隻要給官兵撞到了,少不得一刀之厄。那真叫慘無人道啊,一時隻殺得是血流成河,人頭遍地亂滾。雷元帥後來得勝還朝,奏章之中說道六合寨一寨匪類奉皇命斬盡殺絕不留遺種,連才下地的娃娃也沒放過,數十個小腦袋裝在匣子裏進呈禦覽,倒也好看。雷毅大帥也因此一役得封北安之爵,可謂風光無兩,隻是那六合寨全城死盡死絕的話,乃是他自己奏本中說的,究竟是不是滿城之人全都殺了,半個遺種也沒留呢?——不提旁人,單講那匪首龍鐵澍之妻、龍朱氏並龍娉兒母女,據雷毅說,二人自縊於玄澤堂,又遭大火,屍體焦爛不可辨認。想那火焚之人麵目全非,有如焦炭一般,諸公明達,試問至此地步還認得清誰是誰麽?——那年玄澤堂中焚毀的女屍是呈了兩具,裝在棺材裏進京驗明正身,可那正身到底是不是龍朱氏母女,對不住,小子生得晚了,沒趕上當年這場大戰,也並沒親眼瞧見兩具女屍。龍娉兒母女到底死了不曾,此係疑案,在下不敢妄擬。

然那六合寨滿城奉旨盡殺之話,小子卻知乃是他姓雷的膽大包天,公然騙了皇帝老兒——可笑朝廷昏庸,不但不察,還大力褒獎,又是封爵,又是賜宅,著實讓這廝得了便宜。小子敢當著諸位下此斷言,自有我的道理。六合寨的人沒全死光,這是有憑有據、證據確鑿之事。漏網之魚也非無名無姓之輩,諸公聽我道來,話說當年十月初一,王師破寨,滿城弟兄自龍寨主以下盡皆死難,誰知造化弄人,那麽些降龍伏虎的漢子都沒了,卻唯有一個手無縛雞之力、隻曉得詩雲子曰紙上談兵的秀才帶同家人逃了性命。這秀才並非旁人,乃是六合寨的軍師,寨主以下便數他位最尊崇,滿城匪類之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正是朝廷欽犯,重中之重。那雷毅殺了無數人命,卻獨被這書生逃脫了去,看官你說是否無能?

若問當日官兵見人便殺,亂軍之中,情勢這等險惡,憑他一家婦孺,小的小,弱的弱,連一個會武之人也沒有,如何竟能夠逃出寨去的?這不是異想天開的胡話麽?諸公莫急,且聽我慢慢講來。

其實,就連文旭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逃出來的。那日他與龍鐵澍訣別,騎了紫電騮趁夜回家,一家人四十日不曾相見,存亡不知。到家但見妻妾子女皆已瘦得不成人形,一問之下,家中存糧早盡,大人孩子已是三天三夜粒米未進。夫妻父子見了麵,盡管心中皆是驚濤駭浪,卻不及相敘悲喜,連半句寒溫也款問不得,立即換上官兵衣衫,草草收拾了些錢財細軟,趁天未亮,逃命要緊。

誰知還沒奔到城門,王師已發兵破城。五人遙見大炮轟塌城牆,恰正是破曉時分,日頭將出未出,天空彤雲密布,就在那牆倒城破之際,頭頂忽然紛紛揚揚,飄下一天大雪來。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五人策馬急奔,隻聞得一聲轟然,直要震毀了天地玄黃,眼睜睜親見無數方才還在城上廝殺的活人登時頭斷肢殘,那鵝毛大雪是緊鑼密鼓地下,人卻直炸上天去,漫天血肉橫飛,萬千梨花似在霎時間盡染,高天厚地,茫茫覆了一片紅雪。

連理眼前一黑,身子向後軟倒,幾乎滑下馬去。耳中隻聽訇訇巨震,城門那兒一片殺聲,王師鐵騎排山倒海湧入城池。這世界仿佛攪碎了裝在個盒子裏,被誰一陣猛力晃**,有如寶官搖骰——好一場曠世豪賭,那注下的是誰的身家、誰的命?

懷裏女兒嚇得呆了,張著小嘴,過得片刻方哇一聲撕心裂肺地哭叫起來。但馬上被堵住了口。連理覺得身上一緊,丈夫一手控韁,一手捂住孩子的嘴,順勢將母女二人攬緊,吼道:“欽兒!撥馬!快跑!”

兩騎馬正往前急奔,硬生生勒住韁繩,圈轉馬頭,文旭安父子都紅了眼,拚命猛踢馬腹。紫電騮長聲悲嘶,似箭離弦,二馬先後緊隨,沒命地狂奔。身後蹄聲震天,大軍烏壓壓一片如滔天巨浪當頭湧至,一旦趕上任何活物,霎時連皮帶骨吞噬,渣也不剩。這時分心中什麽念頭也不剩,隻是逃!

仗著地形熟悉,趁大軍尚未趕上,兩騎馬斜插入一條小巷裏去,暫時躲過滅頂之災。五人縮在巷子深處,聽外頭轟隆隆一陣悶雷,王師大軍擦著巷口掠過去了。城中已然慘呼連天,如同阿鼻地獄。文旭安帶著家人,隻在那些崎嶇冷僻胡同裏七彎八繞,穿來鑽去,好幾次堪堪一線,擦著閻王爺的鼻子尖避開了軍隊,隻盼能逮個機會趁人不備竄出城去。然而眾頭目將領收拾得差不多了,王師分了若幹小隊,開始巷戰。專鑽偏僻小路,挨家挨戶屠殺平民。眼看躲不過去,誰知船漏卻遇打頭風,一家人正膽戰心驚沿一條街巷往前蹭,那紫電騮陡然一聲長嘶,發足急奔。文伯欽猛拉韁繩,勒得那馬口吐白沫,然而竟不停步,奮鬣揚蹄,硬是悶頭猛衝出去,瘋了一般。王氏尖叫一聲,軟倒在兒子懷裏,伯欽高叫:“爹爹——我勒不住馬——爹爹救我!”

喊聲未落,二人一馬一溜煙塵,已躥出小巷。文旭安低頭看看妻女,大喝一聲,咬牙催馬望著紫電騮奔去的方向攆上去。到了這時候,已不必再想活命。一家五口,好歹死在一起罷了。

紫電騮衝出巷子,直奔到城中南北通衢的一條主街之上,望城門急馳。馬蹄下踏著滿街屍首,顛簸得厲害。文旭安摟緊妻女在後追趕,懷中忽然有人牽了牽衣襟。

“相公,千萬帶上我們娘兒倆!”

連理轉頭低聲說道,官軍鐵盔之下,那張憔悴的麵孔竟然浮出微笑。文旭安不及說話,重重點了點頭,兩腿一夾馬腹。

“駕!”

一霎眼奔到距城門半裏之處。遙見紫電騮忽然短促地嘶叫一聲,此馬疾奔之中,說刹腳竟然便能立時站住,的是神駿。文旭安拉住韁繩,已是看得呆了。但見紫電騮刹足不前,望著城門呆立片刻,陡然揚起前足,人立向天長嘶,其聲淒厲刺耳,足有半炷香的時分。接著前蹄一屈,跪倒在地,眼中豆大淚珠一顆顆滾將下來。伯欽抱緊母親,竭力在鞍上坐穩,好容易才沒跌下馬去。文旭安控馬意欲靠近,不料**座騎聽見同伴悲嘶,一驚之下也跟著人立起來,小茶嚇得大哭,文旭安忙伸手去按她嘴。豈知連理身子本來虛弱,一個多月擔驚受怕,又餓了幾日,早已支撐不住,全靠丈夫抱著。此時文旭安顧此失彼,臂彎一鬆,連理坐不住,隨著那馬人立的勢頭,一頭栽下馬去。

小茶大聲喚娘,連理這一下摔得狠了,兩眼一閉,在地上昏昏然滾了幾遭,早驚動城門口守軍,一隊十來個人聞聲策馬趕來。文旭安待要下馬救人已來不及,隻得把心一橫,懷中摟定女兒,在她耳邊低聲道:“小茶乖,不哭,我們和娘一起走!”

馬蹄答答停在連理身畔。十幾名官軍勒馬將一家人圍住,連理橫臥在馬蹄之前,睜開眼來,順著馬腿望上去,隻見鐵甲寒光凜凜,兩隻穿著長靴的腳踏在鐙中,一把長刀懸於騎者腿側。心知這回大限終於臨頭,咬牙撐起身來,索性將鐵盔掀下,露出一頭青絲,把臉一仰,瞑目待死。

那小隊長麵無表情,垂眼下視片刻,拔刀出鞘。

文旭安抬起一隻手,輕輕遮住小茶雙眼。

男人高舉長刀,刀身如鏡,清清楚楚映出翻飛雪花,寒光幾點。猛然他大喝一聲,揮刀劈下,數十雪片給一分兩半,四下亂飛。

“明明聽到馬叫,怎不見人?你們瞧見沒有?”

那隊長高聲叫道。這一刀斜斜掠下,竟是擦著連理臉頰寸許,空劈過去了。她大睜雙眼,這時節其實連恐懼都已覺不出來,心中隻是一片冷冷麻木。連理愣愣地看著軍刀在臉旁掠過,削斷幾莖鬢發,那柔軟的烏絲在空中飄飛,纏綿著雪花,宛若遊龍,輕輕落在她手上。

“給我找!分明近處有人!”

小隊長惶惶地四下張望一會,兜馬轉身,發號施令。眾人齊聲領命,一名軍士道:“報隊長,才剛我也聽見是有馬叫,恍惚還有小孩子哭聲似的,就在這一塊,不出方圓十丈!”

“廢話!還用你說,誰沒聽見!”那隊長焦躁,罵道,“大夥兒小心了!這批匪類之中說不定藏有妖人,會使妖法隱身也未可知,你們兩個一組,在附近仔細搜尋。這事蹊蹺,我去上報長官。都給我留神!”

說罷撥馬徑自從連理身上跨過,頭也不回,直奔城門去了。眾軍得令,四下散開搜尋,文家父子呆立一旁,大小幾口都早已落了滿頭鵝毛,連眉睫也結了霜,一個個雪人也似。但分明幾個活人外加兩匹高頭大馬便在眼前,如何這些人四顧半天,竟瞧不見?看情形不像有意做偽——他一家人毫無抵抗之力,本也無需做偽,瞧見了,直接殺了便是。難道他們真的沒看見自己麽,那怎麽會?

無論真偽,這時卻已容不得細想。能賭上一把,總比等死強。文伯欽這些年來不喜讀書,隻愛跟寨中眾叔伯習練武藝,刀槍棍棒地亂耍,雖因天資所限功夫沒學到什麽,倒落了個身強體壯,膂力也長了不少。當下他勒韁喝起紫電騮,輕輕上前,一彎腰將連理從地上攔腰抄起,放在父親鞍上。

“爹,他們似乎瞧不見咱們。你抱牢二媽,千萬別讓她再跌下來,咱搏一搏,衝出去!”

伯欽指著早已坍塌的城門咬牙道。文旭安看看兒子,點了點頭。二人一個抱緊妻女,一個攬住母親,雙騎齊發,打馬望城牆缺口直衝過去。

老遠已望見大群守軍,沿廢墟黑壓壓站成一排,堵得水泄不通。槍矛林立,森然羅列。此際箭已離弦,再無退路,文家父子隻得硬著頭皮催馬向前。越來越近,看得見守城軍士的麵目,矛頭凜然閃耀……然而眾軍握矛肅立,似乎當真瞧不見正有兩騎馬迎麵衝來。文伯欽暴喝:“爹爹,跟我從這走!”

一提韁繩,紫電騮縱身躍起,將擋在前頭的三五個軍士撲麵撞倒,馬蹄落下,那幾個人長聲慘呼,肋骨早被踩斷。果然衝出個缺口。眾守軍亂成一團,發聲亂喊,隻說有人闖關,偏又看不見人馬,隻好派鐵甲騎兵沿那方向追蹤。文旭安跟在兒子騎後躍出殘垣,更不回顧,踏著滿地屍首,竟真給他們衝出城去了。

一家逃出死地,一路向南奔命。官軍雖在後追蹤,仗著紫電騮神駿,文旭安的座騎也是當年寨主所賜劫獲的一匹名駒,遠非尋常官馬可比。五口沒命地撒韁奔了一陣,將追兵遠遠甩在後頭,不見蹤影,這才稍稍放慢腳程,喘上一口氣。辨認方向,最終決定還是往南走,一來老家在北方,隻怕官軍多半會往北追趕堵他老巢,二來大家已然餓得半死,再要北上,天氣酷寒又下著雪,兩個女人和小茶必定撐不住。隻有往南走到有人家的地方,她們才有救。父子倆捧起積雪,全家大口吞嚼,聊充饑腹。說起紫電騮突然發瘋之事,大家都猜定是龍寨主沒了,這馬長嘶跪拜,那是訣別舊主的意思。多年戰馬原本甚有靈性,往往與主人心意相通,舊話中所在多有,倒也不足為奇。文旭安帶領全家下馬,就在雪野之中遙對六合寨的方向磕了四個頭,方繼續上馬趕路。

但說到守軍眼睜睜看不見他們,卻是誰也摸不透端倪。這真是千古未聞的奇事。文旭安飽覽書史,至此也不禁彷徨詫異,不知是何征兆。眾人胡亂猜了一陣,不得頭緒,末了倒是王氏倚靠兒子懷中,有氣無力地說道:“我瞧定是連理妹妹福氣大,神佛保佑。相公你難道沒聽過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句話?妹妹年輕時這罪也遭得夠了,人間沒有的大災大難,可憐都叫妹妹攤上了,也虧這樣一個燈人兒也似瘦怯怯的身子,是如何熬過來的?我現下想想也後怕得慌,連理妹妹的命,苦是真苦,可命也真大嗬!若換個人,隻怕早給折磨死了。我想妹妹一生沒做過虧心事,平白遭了大罪,自從嫁到我們家,這才過了幾年好日子,誰知又逢大難。神明有知,也憐她無辜受苦,必不忍心讓她就這麽去了的。相公,我說定是連理妹妹洪福齊天,那些天殺的眼睜睜瞧著她,就是看不見!這是菩薩遮了他們的眼嗬!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救苦救難。”

“娘,您說的有理!”文旭安還未發話,伯欽先搶著叫道,“二媽明明跌到那畜生馬前,就在他眼皮底下,那一刀若砍得再歪半分也就完了,誰知不偏不倚,就是砍不到二媽身上!二媽,我娘說的沒錯,您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咱全家也多虧沾了您的福氣,今天也都大難不死了!”

連理微微一笑,實無力氣答話。她本已隻剩得一口殘喘,又摔了那一下,此刻臉若白紙,氣息微弱,靠在丈夫身上,半句話也掙不出來了。片刻,眼中卻有兩行淚水直流下來。文旭安伸手握住她的手,但覺瘦骨棱棱,冰涼如鐵,忍淚安慰道:“連理,你別怕,咱們現在往南走,馬上就到有人家的地方了。你別怕。那地獄咱都逃出來了,天可憐見,老天爺看著你,也不忍讓你有事的。你姐姐說得對,你是有後福的人。我們家鄉有個說法,一個人前半輩子若是受了太多罪,隻要他德行無虧,下半輩子老天要補償他,他會長命百歲、福壽雙全。連理,你一生心善,你……你不會有事的!你會長命百歲,福壽雙全……”

他抱緊女人,覺得她的身子仿佛越來越輕,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在他懷裏如若無物,似落葉殘絮,隨時會跟滿天雪片一同飛去。仿佛有什麽看不見的東西,悄然離開了她的身體。他心中慌亂,反反複複向她念叨那幾句話,越是心裏沒底就說得越鏗鏘,不知是向她還是向自己保證著什麽。

連理仍然微笑著,張了張嘴,卻隻是疲倦地歎了一口氣。文旭安越發慌亂,小茶卻轉過頭來,眨眼瞧瞧爹又瞧瞧娘,忽然說道:“爹,娘要死了是麽?”

文伯欽喝道:“小茶,閉嘴!再胡說看我揍你!”

小茶哭了起來道:“我怕娘死才問,哥別打我!嗚嗚,娘你別死!小茶知道,你死了我就看不見你了,娘別死!娘,你別死行麽,小茶再也不淘氣了,我聽話,娘,你別死……”

孩子坐在父母中間,抽噎著撲向連理,把臉貼在娘背上,小手拚命摸索,卻隻摸到冰涼鐵甲,一片一片,腥冷堅硬,如同什麽龍蛇怪物的鱗甲,蜿蜒伸展……小茶又驚又怕,坐直了身子,瞪著雙眼,忽然覺得麵前的母親如此陌生而可怖。但這錯覺一閃即逝,小茶呆了呆,仍然縱身撲在母親背上,抱得更緊、哭得更響了。

“別吵!當心把壞人招來!”身後傳來父親的斥責,文旭安沉聲喝道,“小茶乖,現在有很多壞人在追咱們,你要再鬧,給壞人抓到,你就再也看不見娘了!”

小茶頓時收聲,兩隻小手按在嘴上,兩眼溜圓漆黑,因為恐懼和饑餓,孩子眼裏閃爍著一種隻有在洞穴深處的黑暗中才能見到的、小獸一般的光彩。

“我乖。壞人追不到。”孩子低聲嘟囔,又想起方才的話頭,攀住母親腰身搖撼,“——我乖,娘,你不要死吧!”

連理在馬上轉頭,麵色慘淡,呈現一種半青白的琉璃之色,透過肌膚仿佛竟能瞧見背後雪野荒樹,風為裳,水為佩,她看去已不似此世之人。文旭安瞧了更是心驚。但見連理深深吸氣,望著女兒笑了笑,咬牙半晌,竭力擠出一句話來道:“娘不死,娘還要看小茶長成大姑娘,哪能……哪能……”

“你養養神,別說了罷。”文旭安拍拍她,“小茶不許再吵你娘,娘病了,咱們得加緊趕路,到了有人住的地方,就有吃的了。咱們……咱們都會沒事的,小茶乖寶,別鬧了。”

“爹,我餓。”小茶忽閃著眼睛輕聲說,“我不鬧,咱們都會有饃饃吃嗎?多會兒才發呢?我想吃兩個,行嗎?”

文旭安無言以對。王氏背過臉去忍不住哭出聲來,哭了幾聲,仍回麵強顏歡笑,向連理道:“妹子,你放寬心,馬上就看見人家了。你沒聽他爹說了,那地獄裏頭咱都逃出來了,難道還能餓死人不成?妹子,連那凶神的刀都砍不得你,觀音菩薩保佑著你呢,養養神,別盡著想東想西。我告訴你說,一個人的壽數啊是注定了的,若是不該你死,便有天大的艱險也奈何不了你的!姐姐拜了這麽多年菩薩,我看得出來,今時今日,這個地方兒不是該你連理妹子絕命的地界。你信姐姐這一遭,你有大福,菩薩護著,必定長命百歲的,啊?”

“大姐,我不怕死。”連理喘了一會,小茶在後麵輕輕拍著脊背,半晌接道,“不知道為什麽……我隻是心裏慌張,好象,你們都要離了我去……好象閉上眼睛,就再也看不見你們了……我眼前隻是一陣陣黑,你們都不在我身邊……若是能和你們在一處,我什麽也不怕……”

王氏道:“你那是餓得虛了。別瞎想了,咱一家五口活就一處活著,死就一處死,不是早就說好了麽?怎麽會丟下你一個人。他爹馬上就能找著人家了。”

或許當真是菩薩保佑,或許應了王氏的話:一個人不該這時候死在這地方,那便怎麽也死不了的。縱馬行了一日,錯黑時候果然找到了人家。離翠霽山約有百餘裏,一處小小荒村之中,眾人尋到一家農戶,總算得了性命。

四個大人已在文旭安吩咐下脫了身上軍服,隻說自己一家從北方過來經商,不料路遇強人劫去貨物,隻剩了這兩匹馬逃命至此。那農戶誠樸憨厚,聞言唏噓一番,忙端上熱茶熱飯與他們吃。王氏拔下頭上銀簪酬謝他們,眾人在那農家炕上戰戰兢兢擠著,這一夜何嚐睡得安穩。隻怕追兵跟來,次日絕早起身又行。又問那家農戶買了幾套棉衣褲,虧得今年年成不錯,農家多有餘糧,包了一大包饃饃窩頭給他們帶著做幹糧。眾人換上厚衣,匆匆告辭踏雪上路。

如此晝夜兼程,非止一日。越向南走,一路之上人煙越是稠密。所幸出來時銀錢細軟頗帶了一些,追兵又一直不曾攆上,大人孩子幾頓飽飯下肚,雖然仍是萬般辛苦遭罪,好歹撐下去了。

離了塞北,這日終於來至黃河畔。算來離城破已有六日,是十月初七了。雷毅大軍還未回京,此時想必尚自忙著六合寨一應善後之事,來不及請示朝廷、頒下全國海捕文書。故此自己一家人這一路上除了忍饑挨寒,竟是沒人查問、有驚無險。雷毅的軍力幾乎都在黃河以北,一過了河,那就更安全幾分。

文旭安打聽路程,原來此處該屬天吳縣治,不遠處倒真有一個渡口,就叫做天吳渡。來往行人要想過河,無論往北往南都得打那兒坐船渡水。文家眾人心急如焚,隻想盡速過河脫離險境,當下加緊行程,整整的走了一天,至黃昏時分方到渡口,卻不見艄公船隻,竟是個空渡。眾人沒法,隻得折回,想在附近找人詢問是否該當在此渡河。

那天吳渡地勢險峻,左右皆是斷崖峭壁,若非沿小路曲折而行,萬難上下。放眼但見方圓幾十裏一個人家也無,隻有崖上一處房屋孤零零地矗在那裏,風高浪大,腳底下便是黃河怒吼,一個失足,屍骨無存。往上看去,那老木房襯著暮色,竟似咯咯搖晃不休。文家五口膽戰心驚,費了兩個時辰才繞上崖去,那天已經黑透了。

說罷上前打門。過得片刻,兩扇木門吱呀一聲開了,文伯欽張口便問:“請問您知不知道……”話說半句陡然發現麵前沒人,登時嚇出一身冷汗。難道有鬼?低下頭,卻見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兒立在門裏,正仰頭呆呆地望著自己。不由暗呼一聲慚愧,蹲身笑道:“小兄弟,這裏是客棧罷?”

小孩點點頭,劈頭便問:“你們住店不?”

“住啊。”文伯欽笑道,“我們五個人呢,還有空房罷?”

“爺爺,來了五個外人住店!俺不認識!”那小孩竟不答話,一扭身徑自跑回去了,一頭高聲大叫。文伯欽站起來,扶著母親,納悶地抓抓頭。隻見父親帶了二媽和妹妹也來至身邊,低聲道:“欽兒,不成就走罷,我瞧這家客棧似有古怪。”

“爹,除了這家,這裏再沒可住的地方啦。再說咱們還要問他們過河的事。”文伯欽道,“沒什麽古怪的,剛才就是一小孩兒……”

話音未落,店堂深處走來一個頭戴氈帽的半老頭兒,嘴上叼著煙袋,吸得呼嚕嚕直響。到了跟前,把煙袋從口中拿開,眯起眼睛把五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通夠,足有一盞茶時分。文伯欽幾乎忍耐不住了,無奈父親在身後輕按住自己肩膀,不令鹵莽。

卻聽那老兒開口,說的與方才那孩子一樣,便是黃河岸本地的土話:“客官,五位哇?您幾位——這是——住店哇?”

“大叔,我們是想打聽……”

文伯欽還沒說完,便被父親打斷。文旭安點頭道:“不錯,我們一家趕路至此,天色已晚,意欲投宿貴店。請問掌櫃先生,還有空房麽?”

“哦——空房倒是有——”那掌櫃的拖著長聲,一句三頓,教人聽得冒火,他卻渾然不覺,悠悠說道,“不過您五位來得不巧,俺們這兒剛巧有點事,俺們鄉親們都到齊了,全都預備好了,天一亮俺們就要動身,店裏就沒人啦。您五位來得不巧。空房倒是有的——”

他顛三倒四,不知所雲,不說還好,幾句話一說,文家眾人更是一頭霧水。文旭安道:“掌櫃先生,我們隻想找個地方歇一夜,打了尖,明兒一早就走,不會耽誤貴處事務的。您看天已黑了,這附近又沒別處可去,我們帶著女眷、孩子呢。既有空房,您就行個方便容我們落落腳罷。”

掌櫃的瞅著王氏與連理頻頻搖頭,神色間也似甚為同情:“唔,帶著女眷跟娃娃呢。也是……天怪冷的……”

“老汪,來了外人麽?你跟誰說話哩?”店堂內忽然傳出個漢子聲音,遙喊過來。那掌櫃的扭頭喊回去:“他叔,是一家子五口,來住店的!有女眷、還有個小娃娃,怪可憐的。他叔,他們說隻歇一夜,明兒天亮他們也走了,俺瞧就讓他們進來罷,外頭凍得慌嗬!”

“快進來暖暖身子,俺把馬拉到後頭喂去。”掌櫃的倒似個好心人,聞言臉現喜色,代為鬆了一口氣,忙接過韁繩到後院去了。文旭安帶妻兒步入客棧。

隻見樓下一間寬大店堂擁擠不堪,除了二三十個粗壯漢子,竟然還有一群牲畜,黃牛花豬,亂哄哄擠了一屋,鼻息咻咻,紮在一堆,也看不清究竟有多少頭。店中生著火,熱氣烘臉,加上牲口臭味,教人窒悶難當。那群漢子都作農夫打扮,吆喝著牲口,將它們趕在一處,幾個人正拿大紅綢子給每頭牲畜脖頸上細心紮起花彩,紅綢堆疊,煞是好看。

小茶瞧得新奇,在父親懷中輕輕掙了幾下,想上前去摸那些牲畜脖子上的綢花,被文旭安緊緊拉住。人叢中一個漢子越眾而出,走到身前三步之地,便如那掌櫃的方才在門首一般,上上下下對他們好一番打量。

“幾位,俺們這裏的規矩,這時候本不該留外人在這裏住的,看你們帶著女人孩子,讓你們進來住一宿。俺們有事要忙,可得說好了,天一亮俺們就動身,你們也得走,不能賴著。”

文旭安父子對望幾眼,心中都是疑惑不解。什麽不留外人、天亮就走,天下客棧也從沒聽說過這等規矩。莫非誤入賊窩,走到黑店裏來了?可是聽他口風又不像有惡意。

文旭安隻得拱手道:“多謝大哥。倘若眾位尚有貴幹,我們便不打擾也可。”

“我們隻是想過河,剛才到渡口沒找著船,這才到這裏來問的!”文伯欽按捺已久,好容易進了店,見父親竟然要走,心中一急,禁不住嘴快地搶著出口,“要是各位大叔不願意我們住在這兒,就告訴我們到哪兒能找到擺渡的罷!我們一家不住店,連夜過河也行啊!”

“你們想幹啥?!”那漢子陡然大叫,文伯欽嚇了一跳,見他逼近幾步,不由連連倒退,囁嚅道:“我們……我們就是想過河而已……什麽也不想幹啊……”

“你們想連夜過河,瘋了!你們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偏揀著今天上渡口,你們不要命了!”

那漢子厲聲吼道。文伯欽捏緊拳頭,這當兒掌櫃的已拴好馬回來,見二人爭吵,慌忙頂上大門,趕過來拉住他:“別吵!都輕點聲,這是吵鬧的時候麽!小哥兒,俺才說過了,你們來得不巧,要在平時,你們愛住多久就住多久,俺巴不得呢。可今天真是不巧哇,你瞧瞧,十月初七,明兒個初八——明天是立冬哇!”

“立冬?立冬便怎樣?”文伯欽迷惑地看著他。掌櫃的又是歎氣又是搖頭,那漢子在旁哼道:“總之實話告訴你們:你們愛住店,便住下,歇上一宿,天一亮便離開這兒。不愛住,你們現在就走。過河,想也別想!”

“那可不成,我們急著趕路,最遲明日一早是必要過河的。”文旭安斷然道,“我們有急事,一天也不能多等——在下知道眾位定有苦衷,我也不想問,隻求眾位行個方便,讓我們一家過河,在下定當傾盡所能,重謝各位。”

“客官,不是俺們要與你為難,俺也想放你們過河,隻是你們來得實在忒不是時候,明兒就是立冬,你客官便是拿得出真金大元寶,隻怕也沒人有這個膽子敢帶你們。”掌櫃的低聲歎道,“你幾位定是從遠處來的,不知道俺們這裏的事。也不怕告訴你們,今天的事是有原故的,這裏沿河上下幾十個莊子的人,凡是黃河邊上的,老老少少都知道。客官,你看俺們這裏這些牛啊、豬哇——你當俺們有錢沒處使,這麽好的大紅綢子,人不做衣裳,倒拿來給牲口穿麽?”

文旭安望著滿屋豬牛,腦中驀然想起一事,前人記載之中倒也見過不少,隻是這種事太過荒誕不經,自己從未親見,也沒往心裏去,一向隻當是野老村言。難道今天卻被自己碰上?當下沉吟道:“掌櫃,您說這些牲口,都是……”

火光閃動,映著那群農夫個個麵無表情,如同泥塑木雕。幾頭豬哼哼著亂拱,黃牛低聲哞叫,舉蹄躲避。畜群微微**起來。這客棧之中一片昏黃,唯有牲口脖子上的花彩鮮豔奪目,你挨我擠,蠕蠕蠢動,鋪開一片使人眼暈的紅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