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梯上噔噔噔跑下來一雙牛皮靴,笨拙、慌亂的腳步每踏一級都重重揚起塵土,濁黃如油的光線裏,那些灰塵懶洋洋浮遊上下,像音符顯現在空氣裏,卻和不上急促的鼓點。有種荒謬的如夢之感。我抬起右手,二指遮在目前,拈住一片欲粘附在睫毛上的草屑。

枯萎已久的暗綠草葉在指間迅即破碎。我輕輕彈落指尖的塵,死去植物的氣味卻暫不散去。離此五百裏外,曲皋山中鐵炬草,說是草,其實卻是巨大蔓延的長藤。傳聞它隻生長在那座山裏,一經移植立時枯死,它的葉子片片鋒利無比,劃在人身上比刀劍更致命,若有迷途的旅人不幸被此藤纏住,便如同身受千刀萬剮。

但離了根蒂的鐵炬草和尋常草木也沒什麽分別,輕薄,脆弱,如此輕易地被碾作塵埃。梯級之間尚有兩三片鐵炬草葉自那雙急奔的靴底飄落,我不再理會,弓身從傾斜樓梯下一方隙地鑽出。

轉過梯腳,迎頭險與從上麵跑下來的那個人撞個滿懷。

郎老大驚呼一聲,急刹住腳,跟著倒退幾步,滿臉戒懼之色。待看清了是我,他方才鬆一口氣。

“唉,你這姑娘,沒事躲在樓梯下麵做甚,倒是嚇人一跳。”郎老大抱怨道。

我負手閑立,淡淡地睨他一眼:“原來是郎大哥。我卻不曾想到,像郎大哥這等獵戶生涯的好漢,膽子倒也小得很。”

“誰說的?!”郎老大不堪受辱,急忙辯解,“我在長白山搏熊鬥虎,憑你一個女人豈能嚇到我!我……我不過是閑得無聊,故意假裝害怕,逗逗你耍子罷了,哼!”

“哦,原來是逗我來著。”我點頭道,郎老大展開笑容,才要說話,我從他身邊擦肩走過。

“——可是郎大哥為何滿頭大汗呢?若不是我驚嚇了郎大哥,難道說樓上有什麽可怕的東西?不知郎大哥在上麵做什麽來。”

即使已走過三步,依然嗅得到蒸蒸汗味。郎老大本已滿麵紅漲,聞言一顆豆大的汗珠子順臉頰啪嗒落地。

“這叫什麽話!”他頓時青筋暴張,瞪眼怒喝道,“你鬼鬼祟祟地躲在樓梯底下,我還沒問你想幹什麽呢!別以為你是女人老子就不敢動你!我看你這小妞來路不正,八成是……是這家黑店的內應!好哇,你們串通起來想謀財害命,找到老子頭上,算你們瞎眼!”

他一擼袖子大踏步上前,我不置可否,隻負手靜靜瞧著他挪動的靴子。櫃台後老掌櫃早聽得這邊吵架,連忙顫巍巍地跑來,佝僂著身子隻是作揖:“兩位!兩位切莫動手,切莫動手啊!……看小老兒麵上,兩位各退一步,莫再爭吵了,唉……郎爺,您老開玩笑不打緊,老兒一家大小生計全靠這店,天地良心,我們本本分分做生意,可……可不是什麽黑店哇!郎爺您高抬貴手千萬莫再取笑了,小老兒給您作揖……”

“你如此維護她,還說不是黑店!分明早有勾結,這娘們就是眼線!你們在此謀害過多少來往客商,非要我上報官府嗎!”郎老大存心找茬,把老掌櫃逼得幾乎下跪磕頭。一番喧嘩早已驚動他人,二牛的母親在圍裙上擦著手匆匆跑來,攙住公公,哭天抹淚地力辯不白之誣,其他住客圍成一圈,也紛紛解勸。

郎家二兄弟自人叢中擠進來,一左一右拉住兄長:“大哥,別鬧了,屁大點事,何至跟女人慪這口氣!你也不怕丟人!”

“什麽,連你也向著外人!老子早就看這娘們不順眼了,男不男女不女,什麽玩意兒!滾開,今天老子非教訓教訓她不可——”

他越發焦躁,甩開兩個兄弟,扯開衣襟狠霸霸地向我逼近。

“客官爺,別在俺們店裏打架!”二牛聽到母親相喚,不知從哪裏鑽出來,莽莽撞撞便向他身前一攔。郎老大掄起醋缽般拳頭正衝我揮來,這少年中途冒出,他的拳勢竟不收回,一拳擊在二牛胸口,少年登時仰天跌翻在地,他母親號哭著撲上前,替他撫摩胸口,這粗壯少年滿臉慘白,竟有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須臾,咳出一口紫紅的血。他母親見了尖叫起來。

“求求二位高抬貴手、高抬貴手……”老掌櫃耳聽兒媳呼天搶地,也想不出別的法子,唯有拚命求饒。

郎老大一拳誤傷無辜,麵上毫無愧疚之色,隻瞪圓了兩隻暴突環眼,喝道:“若不是你這娘們,那小子何至平白受老子這一拳!他肋骨定然已斷,下半輩子成了個廢人,你心中就沒一點過意不去嗎?好個蛇蠍女子!”

“我若真是蛇蠍倒也不錯,正好與仁兄沆瀣一氣……”不等我一句話說完,他覷此時機,第二拳出其不意地向我麵門猛擊而至,我身子一矮,從他拳下輕輕鑽過,一個旋身已避到他身後。

“小兄弟因我而受傷,我心中自然是過意不去的。”我將剩下的半句話說完,繞過呆立的郎老大,走到二牛旁邊,蹲身按了按胸口,以手拭去他口邊血漬,“大嬸莫怕,骨頭沒斷,內髒也無礙,隻是受了些震**,吐的是淤血。這枚藥丸大嬸收下,用燒酒化開,一半外敷,一半給小兄弟服下,我擔保他三日後即可康複。”

婦人抽噎著接了藥丸,訥訥道謝。我道:“大嬸不須如此。此事因我而起,是我該對小兄弟說聲抱歉——不幸中的大幸,虧了那位兄台的拳腳徒具威勢,其實卻無甚力道。小兄弟的傷當無大礙,快扶他休息去吧。”

婦人與老掌櫃扶起二牛送他入房去了。我站起來,轉身見郎老大仍呆若木雞地杵在當地,兩個兄弟扶著他連連呼喚,他卻不應一聲,連我口出譏刺之言也像是沒聽見。

半晌,眼珠漸漸轉動起來,極緩慢地一輪,突然雙手按住胸口驚天動地地猛咳起來。方才我旋身之時自郎老大身前擦過,左手五指順勢在他胸膛一拂,指甲尖微蹭過黑毛毿毿的肌膚。

“你……你……暗算……”郎老大抬手指著我,上氣不接下氣。我微笑不語。他不會像二牛那樣吐血,但血淤於內,堵塞胸腔,卻倍難禁受,連呼吸也會疼痛。郎老大掙得臉色發紫,極想破口大罵,隻是一張嘴便牽動傷痛,再難出聲。

郎老三把他推在二哥懷裏,抱拳向我,朗聲道:“姑娘是高人,在下兄弟早就拜服了。在下的兄長性子暴躁,得罪了姑娘,還望姑娘大人大量,切莫計較。我等都是過客,萍水相逢,過幾日各走各路,在下兄弟終生決不再犯姑娘俠蹤。姓郎的說話算話,這段梁子請您就此揭過如何?”

“老三,別求……求這……”郎老大咬得牙齒格格直響,一字字奮力往外憋。

圍觀的眾客人見此變故,一個個咬指搖頭,麵有懼意。此時聽郎老三開言求懇,便也有幾人大著膽子幫腔,又被怕事的悄聲勸阻,一時亂成一團。

我低頭看了看腰側,那兒衣衫細微地顫抖,肉眼幾乎不可覺察。但腰胯之側、衣裳之下,有件物事正在訇訇震著跳著,我聽到憤怒的低吼。

我抬手按住腰胯右側,望著郎家三兄弟:“過了今日,你們真的絕不再犯我麽?”

郎老三與老二對望一眼,均有猶疑之色。二人夾持中的傷者高聲咳嗽,雙拳緊握,似乎有話要說。但郎老三忽一咬牙,大聲道:“不錯!請姑娘賜靈藥與我兄長治傷!”

“鬧什麽鬧,吵死人啦。”

頭頂上突然傳來慵懶厭煩的聲音,跟著一股細細甜香飄**而下。非梅非桂、揉和著芙蓉與梔子的飄渺花香隨嬌嗔送入每個人的鼻端。一截素羅裙款款拾級下樓,雲光**漾。

白夫人由那瘦長駝背的隨從柳二侍侯著走下樓梯。她卸了貂裘,家常換上寶藍鑲滾沉香色緞襖,蔥白文錦綿裙通體素淨,下擺織出一溜兒纖細的銀灰纏枝蕃蓮紋。肩披鬆綠半臂,額上勒著貂鼠臥兔兒,毛茸茸托出中間那顆指肚兒大的明珠。裙長覆腳,看不見穿什麽鞋。她嫋嫋婷婷地一行走一行埋怨柳二道:“都是你那主子,好端端地豬油蒙了心,大冬底下非要出來,也不知是趕著奔喪還是投胎!如今可好了,到了這麽個雞不生蛋的破地方,住在這破爛野店裏,冷也把人冷死、髒也髒死了!——哼,還說什麽新做的棉被,沒的叫人惡心,昨晚我這胳膊上給叮了個小紅點,一定是跳蚤!我這是鬼迷心竅,才跟著你主子出來受這份罪!”

“夫人受委屈了。”柳二無言以對,隻好把這句顛來倒去地念叨。

“委屈?——我當然委屈了!長這麽大我什麽時候遭過這種罪!”白夫人停步在離地三階之處,一雙向鬢角彎彎撇上去的嬌滴滴狐媚眼把下麵眾人傲然一掃,冷笑,“想我一生,何嚐與那些不幹不淨的人在一個屋簷下住過。本想忍著點兒挨過這兩日動身罷了,誰知你越忍,有人越發上頭上臉了起來!大白天好好兒的號喪,連覺也不讓人睡了!你說,你那主子存的是什麽心,把我弄到這地方來,不是要活活兒的逼死我是什麽!”

白夫人被吵醒,正是滿心煩躁,言辭無禮已極。但眾人皆被她百媚容光與那股富貴驕矜的氣勢所懾,竟沒一個開口接腔。

“爺也是不得已,讓夫人受委屈了。”柳二低聲道,“小的這就命他們別再喧嘩,夫人請回房休息吧。”

“他有什麽不得已?”白夫人愈加惱怒,聲音像一根繡花針,纖細、銀亮,然而惡毒地亂紮亂刺,刺到哪兒哪兒就是個劇痛紅點,不見血。她忿恨地垂著眼皮,雖瞧著人,隻像眼裏看不見:“你說,他能有什麽不得已?哦,不得已,就可以把我扔到這髒臭鬼地方來——豬圈也比這兒好些!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下等人,大白天打得驚天動地,連覺也不讓人睡……”

“是我和這位姓郎的仁兄有些過節,擾了白夫人的清夢,當真對不住。”我抬頭,雙目炯炯盯在那張嬌豔的臉上,一字字地重複她的抱怨,“我們原是亂七八糟的下等人,不知道上等人大白天也是要睡覺的。”

此言一出,圍觀眾人不約而同地向後退散,讓出個空曠的圈子來,膽小怕事的更是遠遠走開。才剛目睹一場爭鬥,此時我又得罪這高傲的貴婦,看來第二場爭鬥勢所難免,白夫人必命柳二上前論理,說不定還會叫她丈夫、那個凶橫更勝郎老大一籌的白君嘯出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三方都不是省油的燈,少時爭鬥起來,不免殃及池魚。二牛就是個例子。

但白夫人聽了我公然挑釁的言語,微微一怔,竟不發怒。

非但不怒,反而笑起來。那彎尖刻地撇著的紅唇舒展開來,從一鉤薄刀陡然開放成一朵豐潤的花。

她臉上瞬間換過一副神情,一手扶梯,一手提起裙子,穿著襯金挖雲嬌綠小靴的腳蓮步姍姍,下了三級台階,徑直走到我麵前。

“姑娘責怪得是,隻怨我平日嬌生慣養,唉,少有出來走動,養了一身懶骨頭。”這不可一世的貴婦竟溫顏對我自承其非,教旁邊等觀好戲的看客都目瞪口呆,“原是我這些時日在道上顛簸,身子確實吃不消,昨日來此投店,已是受了風寒在先,不免白日酣睡。姑娘若是不信,可問柳二,我才剛吃了藥睡下不到半個時辰呢。”

說著以目示意,柳二點頭,白夫人歎口氣,輕聲道:“我這都是讓外子給慣壞了,我也知道,我的脾氣是大了些,平日任性慣了。還望姑娘多多見諒,別當真生我的氣——剛才的話全當我一個病人睡昏了頭,不光姑娘,這兒的大夥兒我也賠個禮,大家多多擔待我口不擇言罷。”

她向眾人略福了一福。這美婦容顏如玉蘭堆雪,又是這樣一副嬌怯怯的身段,這樣黃鶯兒似的軟語商量,聽在耳裏,誰的骨頭不輕了三分。眾人中倒有九停慌忙還禮,可比白夫人的鄭重多了。

她含笑把目光從人群中收回,半哀半怨地停留在我臉上。我隻得笑笑:“夫人說哪裏話。大家在此都不過是暫住,哪有什麽大不了的仇怨。這話再也休提,我們不再喧鬧了,請夫人上樓歇息去吧。”

白夫人聽了此話,愁雲籠罩的麵龐頓時放晴,唇脂頰粉,越顯鮮豔。她抿抿嘴角,笑盈盈地上前半步,徑自拉住了我的手:“妹妹果然大度,真是女中豪傑。”

連稱呼都自說自話地改了。我的手被她冰涼而芬芳的蔥指握住,本能地微微一掙,但立刻靜下來,由她攥著。

“請夫人上樓歇息。”我再次重複。白夫人握住我手的一刹,我看到柳二在她身後,上半身陡然一晃。電光石火間,他全身的肌肉都已繃緊,雙目陰陰地盯住我,全神貫注。然當我的眼光射到他身上,這個中年男子立刻恢複了平時委瑣、窩囊的傭仆模樣。

但是他瞳仁中的兩點暗綠光芒不能在瞬間消失。柳二低垂頭顱,做出唯唯諾諾的樣子,不肯與我對視。我的雙手在白夫人掌握內,無法去按住腰間衣衫的抖動。魚腸劍在重衣之下嘯吼,淒厲憤怒的歌吟如無形飛龍,繞著我團團飛舞。我從白夫人指間撤出手掌,同時看到柳二的雙手蜷在衣袖之內連指甲也瞧不見,卻不能掩藏兩隻袖口絲絲遊逸出碧色暗光。是一些虛無、霧氣一般的細線,一二三四五,兩隻袖口共有十根。柳二的衣袖也在微微顫動,十條綠線蓄勢待發。

我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白夫人卻麵不改色,又拉住我的右手輕輕撫了撫,仿佛愛不釋手似的,隨即放開,笑道:“妹妹的手兒真嫩,又滑又軟,真是個美貌姑娘呢。不知怎的,我一看見妹妹就打心眼兒裏喜歡,這也是前生的緣分罷。妹妹也瞧見了,我們當家的是個莽漢,出來行走連個丫鬟都不知道給我帶,逐日侍侯的就是焦六柳二兩個奴才——他們哪會服侍女人!故此我心裏悶得緊。不料在此有緣遇到妹妹,人又爽氣,生得又俊,這眉梢眼角的英氣啊瞧得我真是愛死了!不知妹妹今年芳齡多少了?——若不方便說,就算了。”

我道:“我今年二十。”

“啊,妹妹果然年輕,我就猜你不過二十歲。”白夫人嬌呼,“如此說來,你叫我一聲姐姐,也不算虧了。來,姐姐這趟出來得倉促,沒甚麽好東西送你……這支粗釵子,是我家常戴的,妹妹別見笑,好歹留著,戴著玩兒罷。”

她伸手向頭上拔下那支五鳳掛珠釵,硬塞到我手裏。兩根黃金釵股相並,釵頭累金絲細細盤出五隻鳳凰,鳳尾皆點翠鑲嵌,寶光璀璨。每隻鳳口裏銜一串三寸來長珍珠串子,冰涼地躺在手心,沉甸甸的。我將鳳釵遞回去:“夫人,這禮物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她嗐了一聲,皺起眉頭:“什麽禮物,這不過是我見到妹妹,心中歡喜,一點小小意思罷了。也不過是聊表親近之意,若論到禮上,似這等粗笨東西拿來做禮物,還把人的大牙笑掉了呢!妹妹,我可是一片誠心,你若執意不要,那就是當麵打我的臉、笑話我不知禮數了!”

說著背過臉去做幽怨之狀。我隻好收回鳳釵:“如此我就愧領了,多謝夫人一番美意。”

“什麽愧領、夫人,我聽不懂。我心中隻要認你這個妹子,你若是還這麽生分,我卻要生氣了。”她又轉過臉來,笑盈盈地拿過我手中釵子,插在我發髻上,端詳一番,“這麽漂亮的女兒家,不打扮打扮,真是暴殄天物。妹子,明兒你閑了往我屋裏來,讓姐姐好好兒的打扮你,包管是個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兒!”

我頭上男式的髻端頂著那支金鳳珠釵,但覺沉重得不像話,晃晃****,不倫不類。又恐它掉落栽到我臉上,伸手去扶。百忙中瞥到柳二的兩隻袖口,綠氣卻已收斂得無影無蹤了。白夫人望著我嘖嘖稱道:“這才好看。待我回去翻翻行李,趕明兒多找一些精致的首飾,哼,妹妹你不知道,皆因你打扮得太像男子了,所以那些臭男人啊才敢找你麻煩。若是你像這樣穿戴起來,那些臭男人上趕著巴結你還來不及,誰個還敢對你動手!看妹妹你獨自一人道上行走,功夫必然是好的,可要是說到如何收服男人啊,這‘兵不血刃’的功夫你可差得遠了!一味地動拳動腳,你今兒打得了一個,明兒來了十個、一百個、一千個,你也一個個地打過去不成?我倒不知你一雙手能打發得了多少個對頭——”

“多謝夫人……姐姐教誨。”我臨時改口。這話聽著是說不出地別扭,然而白夫人卻因這臨時的改口而笑逐顏開了。我望著她,趁她下一句甜言蜜語出口之前,緩緩將右手按在腰間:“小妹幼失母訓,不懂為女子者該當如何為人處世,我隻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那小妹除了一雙拳頭,也隻好以三尺青鋒討個公道——我不會迷惑男人,讓姐姐見笑了。”

白夫人的目光落到我右手上,始終千嬌百媚笑著的臉龐登時變色,連背後的柳二也滿臉發黑,袖中十道綠氣重又遊出,伸伸縮縮如毒蛇吐著信子。

“瞧你說的,真是嚇人呢。”隻不過片刻,白夫人又恢複了她的嬌媚,居然還敢上前拉住我的袖子,膩聲道,“我省得,像妹妹這樣的年輕美貌女子,單身一人在外闖**,若不裝得狠霸霸的,如何懾服那起見色迷心的賤男人呢!就比如眼前的這一個罷,純屬是自討苦吃,妹妹別瞧這姓郎的出言不遜,我敢斷言,其實他必定是被妹妹的容色折服,想要搭訕又沒借口,才故意與你爭吵、以圖接近的呀!妹妹倒別跟這種人一般見識,說到底不過是個不自量力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瞧這廝被妹妹打得這樣,也算是懲治過他了,諒他以後也沒膽子再騷擾妹妹。好妹妹,你不如就饒過這姓郎的罷!這廝也無甚惡行,其實歸根究底,怪隻怪妹妹你生得太好了,由不得人家不癡心哪!”

白夫人俯口在我耳邊,眼角睨著委頓在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郎家三兄弟,吃吃笑道。 我隻覺耳中癢得難耐,側身避開她,道:“本來我也不想過於為難他們的。適才他們親口答應,以後再不犯我。如果他們能說到做到,治了他的傷也算不了什麽。”

郎老三道:“我們答應!……”突然收聲,迅速地向白夫人瞧了一眼,就此訥訥無言。我假作垂首理衣帶,偷偷一瞥,隻見白夫人一張粉嫩的嬌臉在那一瞬間仿佛刹時凝起一層寒霜,威嚴逼人。不等看清楚,轉眼間寒霜鐵麵又融化成羊脂玉容,這女人變臉比戲子還要快。

“妹妹你瞧,這些天殺的臭男人已經答應以後再也不敢騷擾你了。你就饒了他們吧,算是看在姐姐我的麵子上。”她掠了郎老三一眼,隨即轉麵向我笑道。

“既然你開口了,我就饒過他們。我想回房歇一會兒,白姐姐,你也回去睡覺吧。”我向白夫人點頭道別,徑往樓上走去,經過郎家三兄弟時隨手一揚,一粒淡黃色的丹藥不偏不倚,嗒然落在郎老二懷中。

“妹妹,閑了我去找你說話兒,千萬等我啊!”白夫人在身後嫵媚地叮囑。我揮揮手,上樓自去。不過一頓飯的時分,這個美豔婦人的熱情已經教我吃不消了。閑了說話,讓她來打扮我?我可沒這工夫。

“妹妹慢走……”我已上到樓梯轉彎處,白夫人仍然守侯在下,紆尊降貴地絮叨著。我腦海中顯現出她甜膩的笑容,不由厭煩地拍了欄杆一下。

而郎家三兄弟的臉,不知為何,在我給了他們治傷丸藥之後,依然呈現出一種失魂落魄的、鐵青的死色。

滔滔濁浪排空,掀起塵霧般的水沫,漫天飄灑,昏黃如夢。河水洶湧激**,發出震動兩岸的怒吼。

仿佛有什麽巨獸要從河底鑽出來。起伏的波浪底下,黑隱隱看到它龐大的脊背,陰險地慢慢浮升……滿含惡意。

水沫腥冷,飛到我臉上。我極力瞪向遠方,不看身下緩緩上漲的波濤。天際線凍青病黃,巨浪掀起的峰與穀高下湧動,轉折出尖銳的邊緣,像一些嵯峨巉岩貼天而立,分不清天與水的界線。那惡濁的顏色使天空如同一條皮肉粘連的潰爛中的傷口。我把雙手摳入船舷的木頭裏麵,向天嘶聲號叫。

河心翻起嘩嘩水花。那黑影……它向上升著升著……潑喇一聲,濃重腥氣霎時彌漫,大片的鱗甲……黑影破水而出!

“師父——師父——!”

我聽到自己尖叫起來,幼童的嗓音像帶血刀片橫空劈破密雲層浪,鮮紅迸裂,慘白天空中有朦朧羽袂,看不清麵目的高鬟女子如同一隻仙鶴,雲中似有清奇嘹唳,飄飄刺穿濁浪……

浪湧如山。

扁舟被拋到浪尖,高到不能再高了,突然那巨大的浪頭像凍成了固體被人一把抽走,身在半空,人與船一同跌落。

隻有黃河的怒吼在耳邊。墜落,墜落,風聲水漲,腥浪舔到臉上。

無邊無際地墜落。

“師父——”

我的手向天邊白衣女子徒勞地伸著,就此定格。

指尖觸及粗糙褐黃的硬物,是床邊開始朽爛的板壁。窗紙破了幾個洞,撲啦啦扇動著把凜冽的夜風吹到我身上。

黃河就在窗外。數十丈的距離之下,悶雷般傳來河水低沉的吼聲。我衣裳已被冷汗濕透,風割肌膚,分外寒冷。抬手拭了額上汗水,呆坐半晌,方重新躺下。側臥時腰間壓到狹長堅硬的物事,我把手摸了摸魚腸,心中略覺安定。

師父曾經教誨,對一個劍仙來說,劍就是生命。倘若獨自行走在外,更該無論睡臥,衣不解帶、劍不離身。因為世間的鬼蜮與危險永遠不可以預先防範。

手指按在劍上,隔衣摸到劍鞘細密的連環花紋,環環相扣像一個無聲的承諾,叫人塌實。我想我不應該害怕,跟從青蘋學藝十一載,師父曾說我的根骨遠過她的預料,十一年刻苦練劍,我的進境早已超越許多同道前輩。更何況,此刻還有魚腸在我身邊,縱使師父已不會再回來。

可是我不知道這對你是禍還是福,夜來。

師父蹙眉望著我輕聲歎息。

但我已不是噩夢裏那個無助哭喊的幼童、惡浪顛簸中眼睜睜望著天邊等不到救星的女孩,倘若,倘若當時她擁有我此時的修為……

燈盞中一汪淺油早已耗盡。微弱的星光裏,一切都被打了折扣,黑的不十分黑,白的也不十分白。世界模糊在半明半昧黑白難辨混沌裏,失去它本來的麵目。

其實,我何嚐看清楚過這世界的本來麵目?即使我習得驚世絕藝、掣劍出鞘能斬殺這世上一切不平。

我不快樂。沒有任何時候比此刻更清晰地看到這件事。即使我得到和師傅一模一樣的功力,我依然是一個不快樂的沉鬱的女子,終年被包裹在陰沉的深色衣裳之中,梳著冷硬的發髻,男不男,女不女。

而白衣如仙、水鬢清豔的青蘋,她也是不快樂的。

不要問我為什麽。我知道。

師父她就是這樣不快樂。青蘋鬱鬱的眉眼,是水墨濃勾出的一段謎題。

夜來,我不知道你跟了我,這對你,究竟是禍還是福……

青蘋的聲音飄**在濃夜裏,渺茫、孤寂,像一些淒惶無告的鬼魂。我翻了個身仰麵平躺,將手放在胸口深深呼吸,大口大口寒冷的喘息聲艱辛地起伏在這靜夜,聽來簡直不像是我。自從上了半石山,我從未如此刻這般脆弱——在黃河之上的寒風中,幾乎覺得我要病倒了。這是天大的笑話,從沒有一個劍仙因為風寒暑熱而生病。我們的身體與頭腦,本該如金石堅固、冰雪潔淨,不受任何外界沾染。

我盤膝坐起,解下腰間劍,平放於眼前。黯舊的黑色皮鞘已頗見磨損,一連串細小的密密連環,述說著我所不知道的許多過往。在世上有我之前,這柄劍下曾飲過多少妖魔惡人的鮮血?黑色皮鞘橫在大紅底子粉黃牡丹被麵上,片片鋸齒狀的綠葉托出臃腫的大花,那叫人眼暈的圖案中我的視線漸漸扭曲,紅綠土布幻為漩渦亂轉的黃河水,一朵朵重瓣花是一個個碎裂的浪頭,巨大的,黃的,其間赤蛇般亂竄著潑溢的紅血……漆黑鱗甲,狹長的脊背在浪中不慌不忙地浮升,陡一下躥出來……我的手緊緊攥住劍鞘。

“師父,請您幫助我!”我對魚腸劍喃喃自語。

師父,如果你在天有靈,請幫助我。夜來一生從未求懇過你一件事。

我沒有忘記此日回到天吳渡,所為何來。

我回來了。回到這老店,回到這渡口,回到這黃河。

師父,請幫助我。當你是我夢裏,唯一的依靠。

我瞑目打坐,麵對青蘋留下的魚腸劍,逐漸忘記了窗外河水的洶湧與大風號嘯。心底無思無憶,漸入空明之境。置身於水晶般圓轉如意的封閉境地,我將昔日青蘋的口傳心授慢慢溫習。

不知過了多久,當風聲水浪再次傳入耳中,一切似乎變得格外明晰。我聽得到每一朵浪花破碎的聲音,層波之下,遊魚抓住結冰之前最後的時間盡情吞吐新鮮空氣,水泡搖搖擺擺升起來,咯的一聲幻滅了。窗欞上有根榫子正在吱吱地往外跳,這簡陋的萬字紋菱花窗格不日即將散落,完成它多年來的使命。

窗眼裏漏進一絲風吹動薄銅燈盞的邊緣,發出錚錚輕音,似青蠅振翅。忽然間,以這間客房為中心,方圓三十裏內的所有動靜都無一遺漏來我耳內,如同黑漆上描金紋路,纖細井然,絲絲分明,閃耀在暗中。

青蘋授予我的地聽之術,據說修煉精湛後可藉此上聽三十三重紫府、下察九泉十八獄,天人六道一切微響皆無所遁形,聆音察理,萬物盡明。那是仙佛境界。我隻能聽到三十裏內的聲音,然而用在此時,似乎是夠了。

運起地聽之術,我聽到少年在睡夢之中呻吟,婦人壓抑而焦慮的低泣。那是睡在後院的二牛母子。哭聲緩緩淡出,漸移至隔壁,銅煙鍋嗒嗒輕叩,掌櫃年老失寐,長夜中唯以一鬥旱煙自娛。廚房裏栓著待宰的羊,咩咩哀鳴。我貫注神思,將聆聽的線索逐漸上挪,轉過曲折的樓梯,越過一間間客房內,那些打鼾、夢囈、男女歡好……各色各樣的聲響……長夜漫漫,荒蕪的黃沙風裏,仿佛這莽莽的天與沙石與水之間清醒著的唯我一人,做著這不甚光彩的竊聽之舉的時候,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落寞。

“現下你們還有誰不服麽?”

——陡然,我捕捉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低沉緩慢地一字字道來,不怒自威,隱約含住殺機。白夫人那條嗓子,即使當真殺人的時候也還是一樣的甜膩,隻是抽離了撒嬌的意味,一下子顯得蒼老許多,像櫻桃羊乳凍成半凝的冰酪,甜與紅之中泛起層層冰屑鋒芒,割舌礪齒,透出淺淡血色。

粗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那間上房內共有七人。有個男人把半聲咳嗽強按回喉底,喘息片刻,仿佛艱難地壓抑許久之後,說道:“屬下並無不服。是雪旌使的意思,屬下兄弟縱有苦衷,為了大事自也不敢違抗。”

男人語聲中透出極大的悲憤。細辨其音,是郎氏三兄弟中的老二。他們與白夫人分明便是一夥,白家一行投店那日雙方的衝突自是早已串通好了做的一台戲——或許就是做給我看的。經過今日之事我自已明了,但不知他們自己夥裏為甚又起了爭執?

白夫人短促地冷笑一聲:“你說你們有苦衷,那就是說我這件事辦得錯了?我知道,我的雪旌旗原也管不到你們頭上,你們自然是委屈得緊了。”

“屬下不敢。”

“口口聲聲不敢,你是說我倚仗旗使的身份壓製你們,處事不公、草菅人命,是也不是?”

“屬下並不敢指責尊使。”郎老二咽住話頭,須臾,橫下一條心,一口氣說道,“但屬下兄弟一向是歸白額使該管,就算屬下的三弟有何錯處,那也該由本旗尊使懲治,您不待白額使歸來徑自決定,如此重罰,屬下兄弟確是不服!”

“老三這回果然十分不妥,大事險些叫他給壞了。就是我在場,也是這麽辦。老二,眼下事已如此,對頭近在咫尺,休再為此與尊使爭執。大家齊心合力,協助少主報仇雪恨是正經。我們的王含冤地下已垂百載,隻顧窩裏鬥,你要讓王再過一百年也閉不上眼嗎!”一個沉猛的男子聲音開腔製止郎老二繼續發作,聽來正是那錦衣大漢、與白夫人假扮夫妻的白君嘯。

“……是!屬下知錯!屬下但聽尊使吩咐。”郎老二咬牙道。

白君嘯頓了頓,道:“你兄弟們一向跟著我,忠心耿耿,這我是知道的。但老三今日實在太莽撞。那對頭是我們的大仇人,從她下山,此次咱們一路蹤跡,布局至此,大夥兒都費盡心力。好容易事情略見眉目,如今替王報仇、助少主立威、整頓山裏老家,多少大事都要著落在這對頭身上,咱們跟她正是沒了沒完,老三竟自作主張答應過了今日再不犯她,這如何了得!不錯,咱們報仇雪恨那是不擇手段,隻要能殺了對頭,多惡毒的法子也使得出來,但對頭不是凡人,她是個劍仙!仙魔兩道,隻要認了輸,應允了對方不再犯她,便該遵守諾言終生不能對她有半點招惹。我們的王當年是為什麽死的,你們都忘了麽?這規矩難道你們不懂,難道老三不懂!他私自許下永不再犯,雪旌使若不懲處,咱們有何麵目報那大仇,王沉冤地下,少主威令不行,山中四分五裂,這些憑郎老三一個人擔當得起嗎!”

“屬下該死!”郎老二與郎老大同聲應道。郎老大重傷未愈,聲音仍然沉悶。

“罷了。”白君嘯道,“老大,你的傷勢覺得怎樣?對頭的功力果然十分厲害麽?”

“啟稟尊使,屬下胸中窒悶難當,服了藥後似乎好些。對頭果然厲害,隻怕……隻怕還出於我等預料。”

“諒她不過區區二十歲,能有多大修為?莫非先前所得訊息竟然不真,她的年紀不止這點麽?”白君嘯沉吟。

白夫人接口:“怎麽不真!半石山上那人一生隻收了這麽一個徒弟,你又不是不知道!從這小姑娘初上山時咱們便已偵知,那一年她是九歲。怎麽今日你又狐疑起來!據我看來,對頭的功力果非一般二十歲人所有,但那或許不過因她天資高超,故而進境較快。諒她高也高不到哪裏去,有你我協助,再加上焦柳二位保護,少主若要殺她就算不能一擊成功也決不致有何危險。倒是那柄劍……”她壓低嗓音,“今日我與她對麵,拿話試了試她,這小姑娘果然沉不住氣,行藏間露出那柄劍如今便是在她身上。柳二也瞧見了。”

“當時我在雪旌使身後,確實看見對頭身上帶劍。雪旌使拉她手時,劍氣彌漫,看來多半就是那柄。”柳二道。

“若真把那柄劍傳給了她,事情又棘手許多。”白君嘯沉默片刻,忽然斬釘截鐵道,“但無論如何,咱們這趟既然出來了,好歹必要助少主殺了她!少主,你要為你父王報仇,表明心跡,就看這一遭了。隻要你親手殺了她,長老和兄弟們一定不會再對你心存疑慮,屬下扶保少主接替王位,率領我們重整曲皋山。少主再不用過那處處被人猜疑提心吊膽的日子了!”

“老實說我問心無愧,他們猜不猜疑,我倒也無所謂。這個王位嘛反正也空了二百多年了,也不急在這一時。可要說到為父親報仇……”

白君嘯慷慨激昂地說畢,靜室中響起一個年輕、促狹、滿不在乎的聲音。

是龍修。

我有些意外。今天一場大鬧,驚動了全店上下,以龍修的性子豈有錯過這場好戲之理。但他居然影蹤不見,我早已疑心他與那些“人”也是一夥,但萬沒想到,這個終日嘻皮笑臉、油嘴滑舌還見錢眼開的小痞子竟是白君嘯他們的“少主”。

白君嘯、白夫人、焦柳二人、就連力大無腦的郎氏三兄弟,這些“人”看來均非等閑之輩,尤其是白君嘯與白夫人,道行定然十分深厚。我此次是藝成後第一次下山,倘若和他們硬拚起來,有無必勝把握也很難說。

但這些“人”對龍修竟然以臣子自居。從龍修身上我卻看不出什麽修為來。

隻聽龍修的聲音低沉下去,突然又恢複了他一貫的嘻嘻哈哈,抖擻道:“好罷好罷,曲皋山是不能再亂下去了,你們要我為父親報仇,就是要我殺了那個小丫頭麽?可是當年關她屁事啊!莫說父親,就是我老人家呼風喚雨的時候,她還不知道在哪兒投胎哩!叫我欺負這麽一個小東西,這不是以大欺小、倚老賣老麽?這可是削我麵子的事——你們想好了,真要我殺她?”

“不錯,隻要少主親手將她殺死,大夥兒便信了少主果然沒有異心。”

“這麽說我若不殺她,你們就要殺我了?”龍修打了個響指,笑道。

“少主,您身世特殊,兄弟和長老們有些疑慮也是常情,也怪不得大夥兒。”白夫人歎一口氣,娓娓道,“當年王帶著我們,曲皋山何等風光盛況,您是沒有瞧見。這一切都被那女人給毀了。王是死在她手裏的。我們自也慚愧,對頭實在太強,就連王那等神通也折在她劍下,我們沒本事替王雪恨,隻有等。終於等到那女人自遭報應死了,可她不是死在我們手裏的!王在的時候對大夥兒百般保護照拂,他身後竟沒一個故人替他報仇,你說王在九泉之下能夠瞑目嗎?少主,他可是你生身之父!如今山中大小又對少主你不敢托心,這一切也都要怪那女人。她已經死了,隻留下這一個徒弟,你要向大夥兒表明心跡,自然應該手刃了那丫頭。今日我也不妨對少主明言,這次我們出來之前,長老們已商議妥當,隻要你能殺了她,大家信得過你確實與那邊勢不兩立,長老們自會將修煉秘法與千年功力盡皆相傳,那時少主才真正稱得上是呼風喚雨,三界之間往來無懼,更別說這兒河口裏的那個……那個……也不在少主意下了。”

“沒什麽不妥的。此地固然是它的地盤,但我們也非胡亂行事。咱們是自報冤仇,它再橫也管不到咱們頭上來。倘若它定要插上一手,曲皋山的人也不是就怕了它。”白君嘯冷冷道,“說來說去,這個女娃娃,少主你不殺也得殺。要動手就盡快,你們如顧忌水裏那廝,更要在立冬之前把事了結。今日是九月二十八——子時過了,算是二十九了。”

“還有五天。”白夫人接道,“少主,事到如今你沒有退路了——少主,你做什麽去?!”

一片驚呼碰撞之聲,中間夾雜著龍修滑溜如泥鰍的靈巧步子,他嘿嘿笑道:“殺她呀!你們不是要我殺那女娃娃麽,你們想的法子未必管用,還得看我施展這色誘之計,咱們雙管齊下,哪條路走得通就走哪條……”

腳步聲嗵嗵嗵直奔這邊而來,地聽之術中聽來竟如炸雷般驚心動魄。耳中鼓膜幾欲破裂,心裏砰砰跳得難受。急忙收了法術,氣血翻湧,心慌意亂。

我雙手按住胸口。地聽術若收之不及誤中巨聲,不啻致命的重擊。適才龍修的腳步仿佛一步步踩在我心上。

腳步聲近了。

“姑娘……姑娘救命!”

砰然一聲,龍修撞開房門,笨拙地跌進來,一個餓狗撲屎栽倒在地,大喊:“救命啊!”

我盤膝坐在**,迅速地伸手抓起劍鞘,冷眼看他如何做作。

誰知龍修以手撐地爬起身來,呆呆地麵向我,抬手揉了揉眼睛。然後環顧四周,做如夢初醒狀,忽然咧嘴一笑,又小聲嘟囔了一句:“救命啊,姑娘。”

我一下子怔住。

也不知是否故意,他頭發淩亂,身上隻著白苧單衣,一副剛從被窩裏衝出衣冠不整的模樣。赤腳踏在地上,飄飄然垂下兩條寬大、修長的褲管。

衣襟全敞,赫然露出**的胸膛。作為深夜突然被這樣一個男人闖進臥房的單身女子,我該當表現出害羞或憤怒。然而我盤膝坐著,怔怔望向龍修的胸膛,眼光竟無法移開。

在這年輕男人的**正中有一條極其狹長的傷疤。陳舊的傷口,早在不知多少年前愈合,隻留下崎嶇不平的褪淡了的紅痕,記載著曾經如泉如瀑,鮮血從這裏噴湧。

像一穗在墜落前被定格的煙花。不滅的疼。

我認得那疤痕。

除了我手中的魚腸劍,天下沒有第二件兵刃會留下這樣形狀的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