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鏡立青鸞,金泥冷越羅,胭脂拂紫綿。

那是洛陽城裏深閨生涯,千金院落,門掩梨花,重重又重重。

清淨女兒家,似水明澈,如此珍重。在嚴父慈母訓誡下,閨門嚴謹,內言不出,外言不入。就連到自家花園偶遊,等閑七八個丫鬟奶娘緊緊跟隨,春晝不許片刻閑眠。河道總督大人的小姐,真真是如金之貴,如玉之尊。每日晨起,貼身使女侍侯著梳洗整齊,脂紅粉白地嚴妝著,先去上房給父母請安畢,歸了繡房無非描鸞刺鳳、觀書讀史,便是終日消遣。從脫胎填白細瓷盞裏抿著木犀茶,那清冷淡薄的香裏她也未嚐不暗怨寂寥,也曾背地思想,幾時得能像麗娘小姐那般,便是夢裏與那虛無縹緲的人兒繾綣片時,也是好的……

女誡閨訓不能抹煞十八九歲姑娘家天生一段幽情。阿奴青春已大,如何獨守空闈?然而她仍是端重貞淑,老爹爹掌上一顆明淨寶珠。姚大人的獨女,黃河兩岸,再尋不出一位小姐,似她這般矜貴。

細黃。十九年前爹娘給取的這小字,當時爹爹青衫初換,人過中年,才得功名未久,還是南海一名小小縣令。料不到自從嬌女降世,青雲路步步高升,不到十年工夫,爹爹已因政績卓著坐上河道總督的位子。三位兄長都說,細黃是姚家的福星。九歲那年舉家離了蠻煙瘴雨之地,洛陽古都,中原繁華,說不盡那花月春風,車如流水馬如龍。

阿囡的名字取的巧。爹娘都說,洛陽牡丹甲天下,自古姚黃占鼇頭,任他鐵骨崢嶸魏紫側媚,終讓這花王一段風流。她便是洛陽城裏千葉花,名與姓互彰互顯,托出禦衣黃,這等雍容大氣的美稱。

我看小妹日後尚有大福,禦衣黃,說不定將來身入鳳幃,咱家竟出了位娘娘。嘖嘖,父親莫當我說笑話,看來姚家的大富貴竟要應在小妹身上——

那年大哥三十二歲,在江南做官,過年回家團聚,家宴上酒酣耳熱,脫口而出。她把袖子掩了臉別過頭去,大哥還要取笑,不顧嫂子的嗔阻,她生起氣來,一直到十五燈節,沒跟這個為兄不尊的哥哥說上一句話。說也奇怪,一向治家嚴謹的母親與不苟言笑的父親那日竟也對大哥的胡言不加責怪,二老嗬嗬微笑,一家人隻瞧著她,瞧得小姐羞紅了臉,金盤玉膾,不暇沾唇……

也說不定爹娘當真存了這個心思,不然為何年近雙十,還不曾為她擇配問字?細黃但覺滿腔的委屈,滿腹的憂思,她並不想遠別家鄉父母,入那難見天日的深宮裏去。

隻盼爹娘能替她揀中一個知書識禮溫良瀟灑的夫君,最好不出洛陽城,還能時時返依二老膝下。鳳配鸞儔,青春不致虛度,也就罷了。細黃是婉孌順從的女兒,丫鬟小蕙偷偷給她淘弄來的那牡丹亭豔曲本子,藏在枕頭底下,平日連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翠生生出落得裙衫兒茜,豔晶晶花簪八寶填。曲中的杜小姐,恰如她一般富麗,也一般孤寂。細黃在花園裏悶遊。她家的花園並沒有一棵可讓她生死忘情的梅樹。不在梅邊在柳邊,倘若有個書生,他鐵骨似梅,豐姿如柳……

她馬上責怪自己的意馬心猿。姚大人的府邸內,眾所周知遍種的是千葉芳容,洛陽姚黃。一到穀雨時節,輕陰慢籠的養花天氣,前前後後盛放的都是那繁縟、豐滿、富貴的明黃花朵,碗口大,盆口大。半透明的瓣與蕊,似乎太陽一出,就能化成一汪嫩油油的鵝脂。細黃用團扇籠過花來,俯身嗅聞。人說這花是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

牡丹叢中沒有一座牡丹亭給她做夢。還來不及做夢。

夢還來不及做,就化了。如同那滿府滿園的富貴花,姚家的富貴,見不得太陽。

一切綺羅幽恨,霎時間冰消雪化。

一道聖旨,千裏傳邊。她那在遼海邊陲鎮守的二哥、江南為官的大哥,還有尚自在家攻書準備今年入秋闈的三哥,姚府所有成丁男子,連同年近花甲的老爹爹,剝了蟒帶,摘了烏紗,打入囚車解往京師,旨意上說,今查河道總督姚瑞康罔負聖恩,強征民夫草菅人命,私扣朝廷賑治黃河水災款項,結黨營私,舞弊弄權,種種罪行罄竹難書,更因犯官姚某貪圖一己私利怠工瀆職,以致河口堤決,釀成大禍,兩岸百姓死傷無數,著即抄家籍沒,犯官一切家產充入官中,十五歲以上男子處斬,家眷盡數連坐,年長者為奴官賣,年少者充入教坊為伎……

自古盛衰皆無常。那滿園的姚黃牡丹,如今,盡屬誰姓呢?細黃沒有餘暇想到這個。聽說二嫂在旨到日便懸梁自盡,三哥那未過門的親家、衡陽劉太守也受連累丟了官,一家帶著女兒忙不迭地退親為民去了,而五十歲的老母親,在獄中咽下最後一口氣。他們不等她身子冷透,便把人拖出去,一卷蘆席是唯一的裝裹,她撲在獄門上哭喊,看不見母親將被丟棄在哪座亂葬崗。

好歹,母親還有她送終,即使是在獄中,生前沒一口湯水,死後沒一陌紙錢。阿囡,你不能死,你得活著……活著,替你爹和哥哥們贖點罪……你爹爹造了大孽,死後要下阿鼻地獄的,阿囡你好歹……好歹替他贖點罪,娘求你了……阿囡你這一世都是你爹害了啊……可娘求你……求你了……

臨死前母親握著她的手,眼睛早已瞎了,半點淚也流不出來。直到斷氣,枯幹的手像鷹爪死死扣在肉裏,指甲下滲出血絲。算算日子,那一天正是老爹爹和三個哥哥,在遙遠的京師,法場上,午時三刻,追魂炮響,父兄在萬人唾罵聲中,人頭落地……

細黃抱著獄門上的木欄,哭不出聲。好歹,娘還有她送終……而爹呢?花甲的老爹爹和三位兄長,當劊子手的大刀揚起再落下,有誰為他們收屍,有誰,為他們掉一滴眼淚?

她不知道聖旨上所列的那罄竹難書的罪孽,那個害死千萬人的、食民膏吸民髓的麵目猙獰的姚瑞康,深閨中的她從未目睹。老爹爹始終這樣慈愛,他待她如掌上珠,她是他繞膝承歡的嬌女……啊,他們說他是罪大惡極的壞人,就連母親也說他死後要下阿鼻地獄,可是在女兒心中,他隻是她的爹爹。在四十歲上才生下她,心尖兒上一塊肉。他年紀大了,有點風寒喘咳,平日聽到他咳嗽,她的心裏都要揪成一把……

老爹爹被他們殺了。斬首示眾,血淋淋,活生生,他洋溢寵溺表情的麵目變成一顆滾落在斷頭台被人踢上幾腳的首級。

此後的夢裏,一直是那遍地腥紅,緩緩地,緩緩地流溢……老父和哥哥們的頸血,像汪洋大海,滾燙地漲起來,四顧茫茫,將她撂在中央。

這就是阿鼻地獄裏的刑罰麽?娘說,她不能死,她要活著,替爹和哥哥們贖罪。但她總是疑心,那一日是否已隨娘一同去了。她是個活死人,父兄的鮮血便是地獄裏銅汁鐵水,將她銷骨熔筋,煉化成灰。

腥紅的海。血的氣味,自斷頸中噴薄而出,將天地幻成同色。夢裏她仿佛跪在斷頭台下,人群歡呼如怒濤漫湧,在那一刹嘩地爆發出來,而父兄的血噴了她一頭一臉,滿目,那樣的紅……

那樣的紅。

“連理,連理!快醒醒,這死妮子,什麽時辰了,還隻是睡!”

睜眼,觸目一片鮮紅,灼灼逼到眼前。她渾身一顫。是夢裏的血海漫到夢外麽?本能地縮身相避。

鴇兒捏著胭脂綿紙,伸手入被,將她從炕上拎起,摸到那瘦棱棱的脊背上滾熱溫度,心裏也是一驚。這丫頭前日發起熱來,本以為灌碗薑湯捂捂汗就好了,誰知病來洶洶,這等沉重。莫非此番竟要不好?口裏卻兀自嘟囔:“死娼婦,早不病,晚不病,偏趕這節骨眼上鬧什麽瘟!告訴你罷,你病也沒用,你當這兒還是營裏哪?由得你撒嬌撒癡!咱們現在在什麽地界兒,你不想活也別連累我。今兒有貴客,聽說是什麽寨裏新來的軍師爺爺,是個讀書人,大王爺也禮待三分呢,說話就到了,你麻利點快給我起來梳洗梳洗準備見人——怎麽?還不動窩?我告訴你,得罪了這位爺,你跟我都吃不了兜著走!你就是死也給我挨過今兒,否則瞧九爺不活剝了你的皮!”

鴇兒一行數落,病人懵懵懂懂早被揪下炕來,不容穿上衣裳,隻著單衣便按在凳上,鴇兒親自替她洗了臉,把一窠亂草般的頭發抿上刨花水,匆匆挽個拋家髻歪在一邊。

“快點,快點,自己快打扮好了,我還忙著呢,沒那麽多工夫服侍你!”鴇兒催促著她也催著自己,急得團團直轉,“瞧瞧,這都上燈了,貴客說話就到!我得出去張羅去了,你給我放精神點兒,待會兒見人要還是這個病貓樣,看我不告訴九爺收拾你這死娼婦!喏,這是胭脂,把嘴唇搽紅點兒!聽見沒有!”

那片血紅又招展到眼前,鴇兒把胭脂摔到她臉上,轉身自顧出去了。連理閉上眼睛,覺得像有灼熱的火炭烙著麵頰,身子卻浸在冰窟窿裏一般。鴇兒怕脂粉汙了衣裙,在妝扮好之前從不讓她們穿外麵衣裳。

這會兒已是深秋十月。連理聽到自己的牙關格格打著戰,雙手僵死如木,費了好幾次勁方挪過鏡奩,取出宮粉往臉上撲去。進寨已經半年多了。

母親死後,她被發配到塞北飲馬營為官妓。這飲馬營內皆是長年駐紮在塞外邊陲戍守關防以禦蠻族與流寇騷擾的士兵,軍中不得攜帶家眷,為安眾軍士之心使之不憚勞苦、為國效力,皇恩特準營中設教坊,官妓二十四人,都是籍沒的各犯官親眷。鴇兒倒是個真的鴇兒,據她自己說,在奉召入營之前她本是幽州城豔春閣的東主,開著好大的風月買賣,隻因踴躍報國,拋家舍業地關張了豔春閣到營裏來替軍爺們監管這些女人,這番說話斷然是胡扯。有個原先家在幽州的兵士說,豔春閣東主絕非這婆子,看她那點不見世麵的行事言談,諒來最多不過曾掌管過什麽三等窯子、幾個上不了台麵的野雞罷了。

在飲馬營中,不管曾經是千金小姐一品夫人,她們都被迫學習絲竹彈唱、強顏賣笑,諸般的娼家獻媚手段。昔日吳王苑內花,淪為章台牆外柳,任人攀折,隨人踐踏。官賣的伎人連此身都不屬自己,當那些軍士拿著他們的微薄餉銀前來尋歡,所得均為鴇兒索去,偶爾有可憐她們的客人悄悄勻出幾個大子兒塞在枕下,在這苦寒之地、軍營之中,卻有了錢也無處使去。官妓對銀子並不看重。有銀子又怎樣?就算攢下金山銀山,這罪孽深重的身子也贖不了,贖不了的……

此生早已鐵板釘釘,翻不得身,看得見越來越暗淡無光的、黑洞洞的前景,像張大口,在前頭等著。輾轉在那些粗野兵士的鐵甲與髭須下,女人痛苦扭曲著的身軀如同邊關鐵蹄下的土地,豐美的呻吟,能激發起一切獸性。

她們都已經認命。卻不料這輩子的磨折到了這裏,竟然還不是頭。

一年後的春天,剛過完年不久,飲馬營遭到翠霽山六合寨匪人的襲擊,全營覆沒。

六合寨雄霸塞北已有十多載,寨中人強馬壯,上下一心,為首者個個都是搏獅裂虎的魔君。又占了地利之便,這山寨猶如鐵桶相似,多年來一向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也曾派兵攻打過幾次,每次都以官軍大敗、铩羽而歸告終,不僅動不了它分毫,反被捉去了不少軍士,大損天朝聲威。好在六合寨的賊人們眼下似乎還頗滿足於獨踞塞北一隅的局麵,除了在北方打劫行商、殺了幾個官員,並不曾有造反作亂的跡象,因此朝廷便也暫時與之僵持,求得個平安無事罷了。在當地設立飲馬營說是阻止異族犯邊,其實關外無甚進犯的蠻族,真正原因大半倒是為了就近在這六合寨附近安插下防線,隨時監視那批匪徒的動靜,萬一有何異動,好會合當地府治,馬上撲滅。

誰知兵馬未動,匪人竟出其不意,搶先把官軍“撲滅”。朝廷在此安置飲馬營是何用意,六合寨的賊人難道瞧不出來。臥榻之側怎容得如此危險的對頭存在,早已將之視為眼中釘。眾匪著實消停了幾個月,其實躲在寨內,秣馬礪兵,待一切準備妥當,於星夜奇兵突掩。這一下變生肘腋,飲馬營一營精兵竟一鼓遭擒,殺的殺降的降,僥幸剩得幾個殘兵,也全部收編六合寨龍當家的麾下了。

那批營妓不消說,自然和馬匹、糧草、兵器一樣,作為這場大勝仗的戰利物,一並歸為寨有。

雖說是大秤分金小秤分銀,酒肉一起吃,於情於理,好東西自該還由大當家的先挑。龍寨主今年三十七歲,妻子於五年前病逝,遺下二子寨中撫養,這幾年唯與弟兄們操兵練馬、計議買賣處置寨務,身邊並無女人侍侯起居。這些婊子當然不能與大當家的匹配,不過揀出色的一兩個獻與寨主,作妾為婢,也是眾兄弟一點誠心。

但龍寨主對二十四名美嬌娘全無興趣,任由弟兄們苦勸多時,拗不過他,隻好罷了。二當家、五當家、十四當家、二十六當家各挑了一名女子,其餘仍交由鴇兒,在寨中辟了一間妓館與她們居住。二當家手舞足蹈,洋洋得意,說道六合寨如今越來越像一座真正的城池了,連兄弟們尋花問柳都有了去處。待他日整頓兵馬,一舉打上京去,奪了鳥皇帝的位,那時節大哥身披龍袍,大家也都撈個大將軍什麽的當當……

沒人當真被二當家所描繪的燦爛前景陶醉,至少“牡丹院”的姑娘們不會——那日鴇兒恭請寨主爺爺為城裏新立的這妓館品題,龍鐵澍憋了半天憋出個“金刀閣”,惹得兄弟們哈哈大笑,都說找姑娘尋樂,那被窩裏的耍子又不是扛刀槍打仗,哥哥這名字可取得差了。寨主偏又有理,說色乃刮骨鋼刀,這名兒不是正好麽?終熬不過兄弟們一番起哄,隨口說了個牡丹院,南街上一座小樓,就此成為這二十名女子安身立命的所在。

臨街的窗,外頭看到三三兩兩燃起昏黃燈火。塞北深秋天黑得早,才過了午沒多久,早又到薄暮時分。遠遠見城牆邊上,那一帶平林漠漠,寒煙一片傷心碧。土匪城裏的煙花地也未能免俗,入了夜,小樓門首倒也點起兩盞碩大的紅燈籠,不知從哪裏搶來的,也不是紗羅絹製,粗劣、薄脆的紅紙,有一盞已破了,爛紙在朔風裏沙啦啦扇動著,朦朧紅暈中漏泄兩點暗黃的火光,如同睒睒鬼眼。

紅黃相裹的光色照到樓上,就著那點亮,連理對鏡往臉上拍著宮粉,木然而迅速地,一下,一下。鴇兒要她把臉搽白,嘴唇點紅,掩住病容。粗糙的白粉末一層層拍上去,像刷牆的灰,封住一座墓穴。

脂粉實在太劣,一行拍著,一行便簌簌往下落,她那沒有表情的容顏,仿佛墜落凝結成霜的淚花。末了一橫心,從麵盆裏沾了點水,在手心把粉膩成白汪汪的一團漿糊,滿把向臉上抹去。這動作讓她想起十歲那年母親過壽,家裏養的班子堂會,她瞞了奶媽偷偷跑到台後看他們扮戲,那些伶人也是這般的白油彩一層一層往臉上抹,又膩又滯,再是清秀的人,終究也麵目全非……她看到一個小花旦,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紀,剛被教習打了正在哭泣,胳膊上全是一塊青一塊紫的傷痕。開場鑼一響,那小姑娘立刻伶伶俐俐地扭到台上去,放出一張再明媚不過的笑臉,拍著手兒,戲弄得那小生團團轉,看她爛漫歡喜得仿佛世上沒有比她更開心的人……那時她很是疑惑,不知道小花旦的哭與笑,那一張才是她真正的臉。後來混到後台的小姐被發現,闔府大亂,爹娘罰她抄寫列女傳十遍,還罰了跪……那是他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對她發這麽大的火。

後來,小姐再也沒有犯過這樣的錯。在爹娘的嚴厲訓誡下她已經明白戲子是下九流,卑賤的人,她不能與他們接近,那將會使她的高貴身份蒙上恥辱。後來,小姐謹守閨訓,德容言工地長大了,長成洛陽城裏一朵仙葩。後來……

連理咳嗽起來。刨花水的刺鼻氣味與糊在麵上的水粉令她窒息,肺腑裏分明地抽搐著,卻吸不進半點空氣。龍寨主說官員在外荼毒百姓,深閨女眷並不知情,大丈夫當恩怨分明,不可濫殺無辜。他不準部下加害這些女人。連理因此得了性命,但自從歸了牡丹院,眾位好漢卻也沒少來找茬。六合寨中大半是北方豪傑,其中或有親屬、或是本人曾受河工之禍的不在少數,還頗有一些人的親朋喪生在那次決堤水災中。眾人仇恨河道總督,雖不敢違背寨主命令開殺戒,但狗官的女兒如今落在寨裏,豈能容她太平過活。三日兩頭,前來作踐的絡繹不絕。

尤其是那個黑大漢九爺。據說他便是河口人氏,老母不肯隨子落草為寇,仍隨他哥嫂住在老家。那次決堤,九爺的兄、嫂、母親、侄兒一家盡數葬身魚腹,他恨透了姚瑞康,平日常來院裏,隻找連理姑娘過夜,張口閉口“老狗的婊子女兒”“操不死的賊**婦”,打、罵、枕席間百般欺躪。前日下了一場薄雪,九爺宿在她房中,雲雨後“忽發奇想”,說你們富貴人家小姐不是講究雪水烹茶麽,今日爺也要嚐嚐,命她出去掃鬆枝兒上的雪回來煎茶。可憐那不過是今年頭一場雪,隻略有些雪意罷了,紙薄的一層,不等天晴早化了滿街泥濘,哪裏去尋新雪來獻。九爺又不準披大衣裳,滿院都看見連理姑娘單穿著貼身小衣,拿個盞子在院裏哆嗦著尋鬆枝上的雪,赤腳踏在泥水裏凍得通紅,整整一夜。到天明,自是徒勞無功,又挨了一頓打,就此發起燒來。

銅鏡裏映著樓下燈籠的紅光,遠處兩三點黃火簪在鏡中人影的鬢邊,灩灩分明,倒有一種神秘的美豔之感。人的臉卻是模糊不清的,一張粉白麵具看上去假得很,如魅,如新死的屍。連理想起很久以前讀過的昌穀詩集,那一首蘇小小墓,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幽冥的暗火,飄渺的美人,正似此情此景。

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

她聽到一個低沉暗啞的聲音。不知不覺地念出聲來,先把自己嚇到。

胭脂綿紙掉在桌上。她像受驚的兔子,左右惶惶一顧,然後才拾起重新向唇間抿去。油膩而苦澀的劣質胭脂,染紅了嘴,滲入舌尖,辛辣酸楚。她微聳著肩,縮著脖子,是時刻準備抵禦拳腳的人的卑賤姿勢。一下,兩下,十分認真而用力地抿著,仿佛這張薄薄紅紙就是性命所係。

鏡中人平板的白麵具上漸呈現出一點突兀的鮮紅,還是假。傳說死得不甘的屍首會口鼻溢血,大概就是這樣子。

小姐,小姐!快別用那胭脂了,瞧瞧這個,是膩蘭閣新製的上等貨,三少爺才剛替您買回來的。少爺說啦,叫您以後別再用那些市賣的胭脂,顏色又薄又不正。那批買辦奴才們就知道應付了事,哪裏會用心給您弄好東西來!以後您就用這膩蘭閣的脂粉——聽說連宮裏內用的都是他家貨呢,看,這玫瑰胭脂,多鮮和!正配您用。小姐,您試試……嘖嘖,小姐搽上這胭脂,慢說整個洛陽城,怕是連月裏嫦娥也比不過了……

黃鶯兒似的清脆口齒,帶笑在耳邊嘰嘰呱呱,那是誰?是誰?……久遠以前,陰司裏一個鬼魂的聲音。

丫鬟小蕙在抄家後就沒見著。聽說她被配與一個獄卒為妻,婚後不到一個月就被那粗漢折磨死了。究竟是不是這樣,她也不很清楚。都是些破碎流言,大難臨頭,風裏言,風裏語,飄零來去,各人耳朵裏都聽不到故人的真正下場……

誰也不能知道誰的下場了。

兩行淚水忽然就滑落下來,在那張光整的麵具上衝出兩條溝壑,滑稽而荒謬,仿佛青春年少的容顏憑空生出皺紋。

倘若一道皺紋代表一年的滄桑,她不知道此時自己將會是什麽樣子。短短二載,好象經曆了旁人一輩子的痛楚。

幽蘭露,如啼眼。連理用草紙輕輕印去了麵上濕痕,把妝補好,鴇兒卻已闖了進來。

“可了不得了……軍師爺爺,那位文爺已經到了!你……你這死娼婦!你手折了是怎麽著,這大半天工夫衣裳還沒換好!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鴇兒跳腳埋怨,咒罵著替她穿好了衣服,推推搡搡,趕下樓去。

牡丹院。

紅燈照著金漆牌匾,雖有些俗豔,倒也喜氣洋洋。匾上現出鬥大的三個字,毫無間架章法,院字還寫錯了一筆,但筆酣墨飽,個個精神抖擻。看得出題匾之人於文墨一竅不通,腕力卻十分了得。

文旭安抬頭瞧瞧那塊匾,笑了笑。紅燈影裏一層薄水般的漣漪在這個三十歲男子清臒的臉上**漾開去。文旭安是遼東人氏,自幼生長在黑龍江畔的小村落裏,二十歲以後,中了秀才,方才出來。可這話說出去卻誰也不信,就連龍寨主那張剛強的臉上也滿是驚訝之色,直說不像,不像,看你先生這麽個文弱身段,這一口輕言細語的官話,又是這一肚子史書文章,怎麽都該是個江南秀士。

龍寨主此刻就在身邊。

“文先生,這匾上的字是在下寫的,哈哈!兄弟們非叫我寫,不怕先生笑話,龍某自小舞刀弄棒,你要叫我動手打仗,管他是天兵天將我也不懼,可你要叫我提筆杆兒寫字,那就真真難死了我。不瞞您說,‘牡丹院’這三個字,它認識我,我不認識它,是兄弟拿來書本子,我對著書上,一筆一劃描下來的,你瞧,那兒叫我給塗了個黑疙瘩,先生見笑了!哈哈,哈哈!”

龍鐵澍見他注視牌匾,指著那三個字,大聲笑道。一雙濃眉斜向鬢邊,也像那匾上的字般筆酣墨飽,似欲破壁飛去。他說著自己不識字的事,卻毫無羞慚之色,精神抖擻,豪興遄飛。文旭安拱手道:“寨主乃大英雄,原不以筆墨雕蟲小技為意,正是豪傑本色,在下佩服。”

龍鐵澍兩道濃眉略微一擰,揮手道:“文先生既已入夥,便是我六合寨的人了,什麽寨主、英雄的,聽著見外!從今日起你便是寨裏的軍師,你看我這些兄弟,哪個口裏天天扯這些文縐縐的稱呼,你入了夥,就和他們一樣是龍某的親弟兄……”

“哥哥教訓的是,兄弟說錯了,以後定當視眾家哥哥如同胞手足,再不敢見外了。”文旭安不等他說完,接口忙道。一番話說得龍鐵澍又是哈哈大笑,用力拍著他的肩膀。

“好兄弟!來來來,廢話就不多說了,咱們進去喝個痛快!”

筋骨強健的大手落在肩上,隔著厚衣也感覺到堅硬老繭,北方無人不知龍寨主槍劍雙絕,一身高強武藝想必都從這老繭中來。文旭安個子也算頎長,和寨主並肩而立仍矮了半個頭。龍鐵澍身上不過是極平常的玄色布夾襖,這個天氣連棉都不穿,當他站在那兒,直如一座山峰遮住了瀲灩燈影。照在文旭安臉上的柔和紅光消失了,他那張俊秀的書生麵孔一下子暗淡下來。

“兄弟……兄弟酒量不行,隻怕今晚不能陪哥哥喝得盡興,還請哥哥千萬莫要見怪……”幾乎是被半挾半拖著向妓館裏走去,他口裏猶作笑語,溫文的措辭中間夾雜幾個稱兄道弟的字眼,自己也覺得說不出的別扭。

“文兄弟,你又見外了!放心放心,今日與你接風賀喜,做哥哥的難道還當真把你灌醉了不成?”

耳中是洪鍾般的嘹亮嗓門,脅下是千鈞鐵臂。此刻與自己把臂飲酒的便是朝廷大敵、殺人如麻的慣犯、土匪頭子、與官軍公然對戰數次的六合寨主。怎麽……自己竟真的與這土匪成了弟兄?恍惚得像在做夢,當東窗大明,雞啼也喚不醒的夢魘。

既已入夥,便是我六合寨的人了。

從此,自己真的便是匪寨的軍師……

牡丹院裏早跑出個濃妝豔抹的半老婆子,大呼小叫,口口聲聲軍師爺爺,將他們延入小樓坐下。

就連這老鴇子,也仿佛在提醒他新的身份。板上釘釘、永世不得翻案的身份——文旭安,滿腹經綸、孔聖門徒的讀書人,終於也落草為寇了!

花廳裏擺幾把椅子,花梨,紅木,紫檀,黃楊,都是上好木料,形製卻不一。有高有矮,有寬有窄,一溜兒沿牆根排開,是好東西也顯不出好來,隻顯得七零八落,像個破爛攤子。跟前幾張小案,牆上也掛了字畫——也不知哪朝哪代、誰人手筆,花花綠綠一排熱鬧著便是。廳內紅燭高燒,明如白晝。鴇兒忙前跑後地親自端茶奉果。寨裏畢竟比外頭不同,城中無閑人,牡丹院裏自然也沒有丫鬟大茶壺跑腿。

大王爺爺不好女色——至少她這院裏的姑娘們他沒一個看得上眼的。鴇兒深知此事,故不敢自行做主叫姑娘們出來。除了今晚,大王爺爺沒踏進過牡丹院一步,看來這位軍師爺的麵子果然大得很。寨主倒是陪客,這個書生模樣的文弱人兒才是主角。鴇兒拿眼覷著二位,心中斟酌一番,放出笑臉,向文旭安道:“軍師爺爺!您今日落腳在寨裏,小婦人先跟您賀喜啦!難得您二位今兒貴腳踏賤地,寨主爺是不喜聲色的,這個小婦人知道,不知軍師爺爺您是愛聽曲兒呢?愛看舞呢?您喜歡什麽樣的姑娘,苗條點兒的還是豐潤點兒的……”

“我……”文旭安還未答話,龍鐵澍在旁早已不耐起來。

“你羅嗦什麽,總共二十個女人,有這費話的工夫還不如都拉出來讓文兄弟過目!”

“是是!”鴇兒噔噔噔快步扭到樓梯口,朝上哇啦一嗓子,“姑娘們快都下來見過大王爺爺和軍師爺爺!要好好侍侯兩位爺呐,快快下樓啦!”

頓時香風招展,但聞木梯上小腳聲響,紅的綠的衣裙下擺搖漾著,自梯格空隙中魚貫而下。文旭安早已坐立不寧,低聲向龍鐵澍道:“寨主……哥哥……其實小弟也不好這個,倘若哥哥不想逗留,我們還是走吧……”

“嗨,來都來了,哪有就走之理!”龍鐵澍隻當他說的是客氣話,安撫道,“文兄弟這樣的讀書人肯來我們寨裏,而且闔家搬來落腳,這是你信得過我姓龍的,更是六合寨的大喜事,弟兄們都說無論如何今兒得陪你好好樂足一晚。這些女人都是今年春天我們滅了飲馬營,擄獲的營裏官妓,方才兄弟在城裏走動也看見了,這個……煙花之所,我們寨裏也就這麽一處,女人怎麽樣算好我也不大懂,兄弟就將就點吧。倘然這些都看不上眼,哥哥日後再為你別尋幾房美妾如何?”

“不不不,小弟絕非這個意思……我自小攻書,心無旁騖,二十歲上家嚴作主替我娶了拙荊進門後,至今十載,小弟並未納過側室,更沒涉足過這等煙花柳巷。哥哥在上,小弟不敢虛言,倘若不信待家去見了賤內,一問便知。”

“這麽說兄弟當真不喜歡這些……這些?”說話間二十名女子已盡數下樓,各持牙板樂器,打扮得齊齊整整在兩人麵前站成一溜。龍鐵澍聽了這番話,拿眼朝對麵一排姹紫嫣紅一掃,望著文旭安,遲疑道。

文旭安連忙點頭。龍鐵澍呆了呆,為難道:“我以為這些歌呀舞的我們這些粗人不懂,文兄弟這樣的雅人必然是喜歡的,又是兄弟們一力叫帶你來散散心,想不到……嗬嗬,倒是我做哥哥的強人所難了,今晚看來要害得兄弟被弟妹責怪了,說你一來我們土匪群裏就不學好,跟人逛窯子去。”

“賤內極是賢惠,哥哥這等倒不須擔憂。”文旭安不失時機地催促,“既然我們都不想在這裏多坐,不如換個地方喝酒吧?小弟定當陪哥哥一醉方休。”

鴇兒捧著一隻細瓷壇從後堂出來,聞言臉色頓時一呆。素聞龍寨主出手豪闊,乃寨中第一位天財星,隻是他不喜冶遊沾不上光。今日好容易財神降臨,哪能說走便走?

“喲,二位爺爺!怎麽才來就走呀!”婦人捧了瓷壇趕到案前,忙忙地啟了泥封,獻寶也似把壇子高舉,“大王爺爺久不到我們院裏,今日下降正是蓬蓽生輝,就算姑娘們不中二位爺的法眼,小婦人特特兒地為您留的這壇二十年老竹葉青,難道也……”

“竹葉青?”龍鐵澍正抬身要走,瓷壇內飄出一陣酒香將他鉤在當地,他微聳著鼻子,疑惑道,“那不是女娘們喝的酒麽?”

鴇兒的臉笑成一朵花:“大王爺爺,您這話可說差了!這可是二十年陳的老竹葉青,嘖嘖,別瞧它入口甜甘甘的,後勁可足得很!不是英雄豪傑啊那是不敢碰的,大王爺爺,您聽說過竹葉青毒蛇沒有?咬一口,人就死。這酒雖沒有毒,那個烈勁兒辣勁兒也就差不多了。喝上一口啊,舌頭也麻了!您二位今兒沒有兄弟們跟著,唉,真要不喝了倒也好,省得萬一頭暈起來……”

“你說龍某不敢喝你這竹葉青嗎?哈哈,好個老刁婦!”龍鐵澍大笑,顯然他早已看破鴇兒的激將之計,卻不動怒,一屁股坐回椅中,還把文旭安也拉住。

“哥哥,我……”

“咳,既已來了,兄弟就陪哥哥多坐一會吧!反正咱們隻是喝酒,既然此處有這等的好酒,何必更去別處尋呢!來來來,拿大碗滿上,待我和文兄弟好好的嚐嚐這竹葉青,且看龍某的頭暈是不暈?倒上!”

龍鐵澍不由分說,此時早已被那一股股的酒香勾去了魂魄,鴇兒一番“後勁足”的花言巧語聽得他心癢難搔,看來今晚喝不到嘴,便是拿八匹馬也拉他不走了。文旭安無奈,隻得客隨主便,這當兒兩大碗清澈微碧的酒已滿滿地端了過來,酒氣衝鼻,辣得眼也張不開了。

“唔——好酒!果然後勁十足。”龍鐵澍一口盡了大半碗,微一回味,大力稱讚,隨即把碗向他唇邊推來,“文兄弟,你來一口試試,這酒不錯!”

“哥哥……”

“你不是說今晚要陪哥哥一醉方休嗎?來!別婆婆媽媽的!”

那隻大手已舉到他鼻子底下。文旭安閉著眼睛,張嘴便是一口,不暇辨味,酒一入嘴便匆匆吞落咽喉,饒是如此,嗓子裏仍是一陣刀割般疼痛,嗆得他咳嗽起來。龍鐵澍大笑兩聲,終也覺得不大合適,命鴇兒過來替文爺拍背。

“軍師爺爺一看就是個讀書人,怕是沒喝過這等烈酒。”鴇兒邊拍邊笑道,“依小婦人看,大王爺您隻怕得喝慢點兒,這位文爺不是慣喝急酒的人呐。要不,二位先歇歇,我叫姑娘們來段小曲兒,二位爺聽曲飲酒,慢斟慢酌的卻不好?也叫文爺喘口氣呀。”

龍鐵澍本來不耐聽什麽曲子,見她這麽說了,便點了點頭:“那就隨便叫哪個姑娘給我們唱一段吧。”

“軍師爺爺喜歡哪個姑娘唱?”

文旭安咳嗽剛定,右手按胸,左手端了酒碗,看也不看麵前一排女子,搖頭道:“隨便。”

“那……那就聽我們連理姑娘唱一段吧!”鴇兒將眼一瞟,笑拉了眾女中藕色衫子、懷抱琵琶的一個出來,推到二人座前,“文爺別見笑,連姑娘算是我們這小院子裏的花魁,喉嚨是極好的。”

那女子一直低垂著頭,向二人深深福下去:“牡丹院伎人連理侍侯龍寨主、文先生。不知您想聽什麽曲子。”

“既然爺們不挑,你就侍侯一段‘見哥哥忙解香羅帶’吧!”鴇兒道,“那曲兒是挺豔的。”

“不不,我……我不想聽。”文旭安嚇一跳,也不知是酒力抑或這**裸的**詞豔句,臉上騰地一下紅了。心神不定,碗中酒也潑出幾滴濺在青布衣袖,縱橫淋漓,倒像是粉牆上一幅墨梅圖。

龍鐵澍看了他一眼,又看看連理,道:“既這樣,連姑娘隨意唱吧,不要什麽豔的,隻揀你拿手的、清淡些的曲子唱一支來聽聽罷了。”

“如此連理侍侯二位一段前朝舊曲《西江月》,乃東坡學士之作。詞曲雖妙,隻是賤聲不堪清聽,讓兩位見笑了。”

低低說罷,那女子銀甲一撥,彈動琵琶,一串清音像春寒的泉水滿廳裏泠泠流開去。盡管絳蠟高燒,火盆熊熊,這酒氣粉香濃窒的花廳中,滿屋****暖意被這樂聲一逼,仿佛淌開一條清涼道路。文旭安訝異地抬起頭。

麵前名叫連理的女子身穿藕色衫子,湖綠羅裙百褶撒開,如同一片西湖荷葉托了段春藕,琵琶在她懷中彈出仙音,一股幽雅天成風韻,更是薰人欲醉。

隻可惜她臉上塗著太厚的粉,非但掩住了本來麵目,連年紀也不大看得出來。胭脂更是用得觸目驚心,一點濃豔的血色橫在鼻子底下,大概那就算是她的嘴了。這女子可能是極清秀的,至少韻致不惡,但在濃脂豔粉的包裹下,他全然看不出在那張平板死白的麵孔上,本來該當有著怎樣的眉語與眼波。

下樓的二十個女子全是這般模樣,也無怪龍鐵澍不愛到這兒來——他想著,就是再多上一倍,也根本沒什麽分別。他生平沒作過狹邪之遊,但他深信,在最汙穢的小胡同裏,那些最低等窯子裏的暗娼想必就是這個樣子。但他此刻呆呆地望著彈琵琶的樂妓,不敢相信那段詞句從這張抹得血紅的嘴裏唱出來。

連理垂首撥弄四弦,輕輕唱道:“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淒然北望。”

她的嗓子略有點啞,襯著這曲卻是正好,於嫵媚中分外透出一股淒清來,似花動影移,薔薇叢裏透出冰涼月光。尾音嫋嫋,和著琵琶,漸行漸遠漸無聲。文旭安端著酒碗忘了放下,隻顧直勾勾朝她臉上看去。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驀地,胸中便翻起層雲覆雪。雲是火燒雲,雪是三冬雪,熱的熱,涼的涼……火雪翻騰……到後來熱的熱涼的涼,在他臉上。

不知不覺,他的眼淚已流了一臉。一定已有多時,因為手中碗幹了又滿,滿了又幹,已過數巡。龍鐵澍並不問他為什麽哭,隻是默默地不斷為他加滿酒碗。丈夫有淚不輕彈,到六合寨落草的人,哪個沒有一段難以觸碰的傷心處?文兄弟為什麽忽然哭了,他不能問,也不想問。

文旭安醉眼朦朧,伏在案上,青衫覆麵。不到一頓飯的工夫,竹葉青他幹了一碗又一碗,一壇酒倒有半壇是他喝了去。龍鐵澍揮手斥退鴇兒與眾姑娘,伸手相扶,喚道:“文兄弟!兄弟,你喝醉啦,走,哥哥送你回去吧。”

“不……哥哥,我……兄弟還要……還要喝……”文旭安抬頭,雖然淚流滿麵,神智倒還不亂,他端起空碗,忽然苦笑起來,笑著笑著,聲音越來越大,變成狂笑。

“哈哈!哥哥一定……一定瞧不起兄弟了,我……我哭了……可我還要喝!我來到六合寨,與眾家哥哥同起同居,兄弟心裏快活……我快活啊!龍大哥,你……你若是弟兄,就再給我滿上這一碗……我今日心裏快活……快活得很啊!”

他拍桌拍凳,狂態發作。跟著書空咄咄,不知嘴裏說些什麽,龍鐵澍聽不懂,橫豎他已經醉了,隻得拎起所剩無幾的酒壇,又為他倒滿一碗。

文旭安端起碗來,卻不便喝,直愣愣地瞪著空無一人的廳堂,目光仿佛穿透了牆壁。半晌,他仰起麵,像是望了望北方的天空,黑龍江畔,高粱成熟的季節,透明清香的空氣裏,那看不見的滿天銀子般閃耀的星鬥。

“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淒然,北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