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死。

我聽到師父心裏的聲音,在這寒冷、荒蕪、殘破的黃河道上的午夜。撩開冰涼的額發坐起來,一脈濕痕像潛行的小蛇沿發腳蜿蜒下爬,無聲無息。薄而硬的衾被,似鐵一般,裹於周身不能保暖,反而更冷,是一層膜,濕冷窒息的胎衣。

撕不破它,像逃不出母體的嬰兒,生生悶死在落草前一刻。

冷汗匯聚在鼻翼,一滴,輕輕墜在手背。擁被而坐,窗紙很厚,月色星光都混沌成肮髒灰白,九曲黃河上空的光照不進這間無名老棧的客房。

隻聽到風的聲音,如號,如怒,挾帶著黃塵沙粒,嗚嗚掃過窗欞。我醒了,這裏不是半石山,此夜,我是一個人,宿在天吳渡的老店。師父不在身邊。

師父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她死了。

但是為什麽大風裏仍然斷續傳來她的聲音,一如此前的十一年,教我在半石山無邊的寂靜中不止一次地聽到她心底獨白,師父說,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

野風呼嘯,似人語,似師父的名字。

青蘋是一個女子的名,念在舌尖有溫婉動聽的音節。但在修行人和妖魔們的心目中,這嫻雅的女子閨名恰似驚雷,隻怕一出口便成雲垂海立,石滅濤生。

青蘋是半石山上的女劍仙,一口飛劍不知誅殺過多少奸惡之徒與為害人間的妖物,仙凡兩界間她的名字是座不可撼動的豐碑,這千鈞分量,磐石偉績,與她在山巔晚風中飄飄欲舉的纖柔身軀並不相稱。

隻有我知道,青蘋是如何渴望目睹那座豐碑崩裂紛飛,並且終於在我二十歲這一年,她實現了她的願望。

人說劍仙除惡揚善,修行多年之後,其中的佼佼者將獲得白日飛升進入天界的資格。在那個榮耀的日子,劍仙沐浴更衣,最後一次清洗幹淨這具在人世間必須依附的肉身,然後,他將永久地離棄它,元神超越塵世,向上飛舉,直至我們永遠也無法目睹的幽微玄妙之境,在那兒傳說有四時不敗琪花,八節長青瑤草,十二玉樓,青鳥蓬山。這舉世的殊榮,即使對於劍仙也是渺不可求的恩遇。世人服藥求神仙,卻多為藥石所誤。

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

青蘋從不茹葷飲酒,在我跟從她的十一年間,唯一的食物隻是山中野生的花果與溪澗清水。那一天破曉時分,她一身素服,最後一次攜我登上半石山的頂峰。劍仙是修行者中的猛士,天生負有誅邪使命,匣中劍便是骨裏終身不褪的烙印。不同於釋子清淨寂滅的涅磐,當青蘋決意拋離塵寰,她選擇了大多數劍仙不約而同的方式,兵解。

當日輪升起,青蘋的飛劍自她頂門刺入,貫穿整個頭顱,我便知道該當跪下恭送,因為我的師父離去了。那不是死,青蘋說,她隻是掙脫了肉體的禁錮,靈魂逍遙自由歸於天界,所以我不能哭。飛劍破顱之時她不會流半滴血,神情安詳喜樂,然後她的肉身將如飛雪四散,裂為萬千粉屑,飄逝泯滅。這是一個劍仙最幹淨的消失方式。

以上是青蘋對自己兵解的描述。但那一天在山巔的曉日光裏,我看到飛劍化為九九八十一道白練,每道白練又再幻化出九九八十一個分身,那是青蘋的修為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劍光如一場壯美得目不暇接的暴雨,襯著一輪剛剛自雲海中升起的圓日,我看到劍雨漫撒成鋪天蓋地的巨網,比日芒更耀眼,六千五百六十一道熾烈白光,刺入,青蘋的身體……

她在自己的劍下碎裂。裂為四散飛雪,茫茫飄逝。

你見過紅色的雪麽。

那一天,我看到了。青蘋在六千五百六十一道劍光之下碎成了一場鮮紅的大雪。她的身體被分割成無數屑末,隨風飄卷在半石山的峰頂,在我的衣袂印下萬朵紅梅。

空氣中充滿甜美而刺鼻的異香。

我不知道出了什麽差錯。青蘋沒有兵解,她沒有升仙。她死了。

死在那口曾誅殺過無數妖物邪徒的劍鋒之下——她自己的劍下。我從沒見過青蘋使用八十一道以上的劍光,在以往的任何一次戰鬥中,即使麵對凶惡魔物,她從來不曾像那日刺殺自己一般,拚盡全力。

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

我沒有哭。青蘋說,她隻是離開,所以我不能哭。所以當紅雪散盡,異香冷卻,我隻是走到她消失的地方,從空****的地上撿起那柄劍。

六千劍光歸本還原。白石如砌的山巔遍布無數極細微的紅色痕跡,像篩子篩過月影,滿地破碎玲瓏。那美麗的圖案中間,躺著的隻是這柄孤零零並不起眼的寒鐵窄劍,十一年來我看到它在師父手中,再熟悉不過。

我帶著青蘋遺下的佩劍離開半石山。她曾說過,夜來,有一天我不在了,魚腸你就帶去用吧。

青蘋沒有問過我,如果她不在了,我會去哪裏。

“姑娘,請開門,在下有事相商。”

門外忽有人語,是龍修的聲音。冷不防響起,倒嚇了一跳。我不答言,向窗外望去,灰白窗紙微微染上一層暖薄的橙紅,又是曉日初升時分。

這會兒也不過卯時,客棧中一片寂靜,遠遠聽得廚下傳來低微的器物碰撞之聲,除了掌櫃一家早起忙碌預備飯食,住店眾客怕還無人起身。

龍修似乎十分焦急,輕叩門扉,不斷催促:“姑娘,起身了不曾?在下龍修,有要緊的事和姑娘商議!”

我披衣下床,且不答理他,對著桌上一麵殘缺半邊的銅鏡,把散亂長發梳挽成男子式樣的髻,鬢角並不留半縷餘發。烏黑的髻子碩大堅實,高高豎立在頭頂,一絲不亂。一根鬆枝作簪,此外別無插戴。十一年來每日清晨梳頭都是如此,我的手指早已熟極而流,銅鏡麵上蒙了厚厚一層塵灰,如同一隻生了翳膜近盲的老眼,勉強能映出人影輪廓,眉目五官休想瞧得清楚。鏡中人的臉龐隻是晃動的一小片白影子。將鬆簪插入濃發一別,那刻我忽然又想起青蘋。

師父說,我生得很是像她。或許這就是生平從不收弟子的她那一年決意將偶遇的九歲女童帶回半石山收留的原因。但我卻並不覺得像。除了同樣瓷白的皮膚與尖削下頦,我與師父眉目間最多隻得三四分依稀相似。

得道的劍仙都習有駐顏之術,縱使身曆數百載,容貌仍如韶華少年。青蘋卻有劍仙中也難得一見的天人之姿,降龍伏虎的偉力不能抹煞她骨子裏的嫵媚,長袖廣袂、白衣如羽的女子,當她迎風立在峰頂,襯著天色,隻教人恍惚疑為姑射仙子丟失了跨下青鸞,煢煢獨立。那一段遺世風流。青蘋臉側隨風揚起長長的水鬢,似若往若還的輕煙托出她清豔容顏。

而我隻是沉默倔強的小夜來,終年做男童裝束,沒一絲柔媚。青蘋說我冷硬得就像我頭上束得鐵死的發髻。

青蘋,她如今在哪兒呢?那樣清絕嬌美的女子,終於也化作幻影,好象從來不曾存在過。她在何處,哪段渺茫的輪回中。

“姑娘!姑娘!我真的有要緊的事,請開門姑娘……”

我走去一把拉開門扇,龍修順著勢子一頭撞進來,嘴裏還在亂叫著:“……我有要事……”

“什麽事?”

他站穩腳步,抬頭看著我一笑,反手想去關門。我早已橫身擋在門前。

“有什麽話不能光明正大地說,何必鬼鬼祟祟。”

龍修的手定在半空,尷尬地停滯片刻,隻得縮回,自我解嘲地裝作瀟灑,拍拍衣袖:“姑娘,你以前沒出過門吧?須知人心隔肚皮,在道上行走,那得處處提防,時時小心……姑娘,隔牆有耳啊。”

“你關上門隔牆就沒耳了麽?”我轉身走回桌旁坐下,飲一口昨夜的冷茶,“若真有人想窺探你的言行,區區一扇木門又能擋得了什麽?有什麽要事,快快說來。”

他無奈地望了一眼洞開的房門,隻好跟過來:“隔夜茶喝不得的,當心瀉肚……”

“你到底有事沒事?一早敲門就是來說這些廢話戲耍我的?”

龍修苦笑:“鐵姑娘的性子當真冷絕……”

“誰說我姓鐵?”

“嘿嘿……在下當然不知道姑娘的尊姓芳名,隻不過觀其貌而辨其色,想當然耳,想當然耳……”這人實在討厭,毫無眼色,我正打算把他轟出去,龍修忽然臉色一正,俯身過來,嘴唇堪堪觸到我鬢邊。我本能地向後仰身相避,世間鬼蜮橫行,即使沒有師父生前的叮囑,我也不會和任何陌生人接近超過三寸的距離。破舊木椅在地上滑出一尺,發出吱吱格格的聲響,椅腳翹起,搖搖欲墜。

“小心!”龍修驚呼,搶步上前,伸臂扶住欲倒的破椅,呼了一口氣,“多險哪!”

他再也不敢隨便靠近我了,規規矩矩地退後一步,想了想,又上前半步,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說:“姑娘,我是特來告訴你,昨晚那三個關外漢子不是人!他們乃是修煉多年化身人形的妖物,將對姑娘不利,你千萬多加小心。”

說完了無辜地望著我。我靠在椅背上,不言不笑,與他對望。他背後是逐漸暖熱起來的窗紙,橙色越來越濃豔,一輪紅日滿窗,窗格影子投射在這男子年輕幹淨的臉上,一雙琥珀色眼睛,內裏仿佛有春煙野霧,漫漫彌散。我冷冷地盯視這雙眼睛。

約摸一盞茶的時分,龍修終於堅持不住,敗下陣來。

“我投降!”他高舉雙手,頹然叫道,“好罷……我承認我剛才是胡說的還不行嘛……我隻是想開開玩笑,誰知姑娘你半點詼諧也不懂……不是,我不是這意思……”

我從椅上站起,背轉身不再瞧他:“門開著,你可以走了。”

龍修不語,須臾,小聲道:“方才是開玩笑,現下我跟姑娘說正事吧。大清早起,冒昧打擾清夢,在下確乎是有要命的事……”

悉悉簌簌的聲響,龍修似乎在背後鼓弄什麽布帛,不一時他繞到麵前,這人臉皮當真厚極,完全無視已經很不客氣的逐客令,嘻嘻笑道:“姑娘請看,這些是在下行囊之中所帶的胭脂花粉,頭油、口脂、眉黛、翠鈿、額黃、絲綿、各種花露一應俱全……您隨意揀選,挑幾樣稱心的,也算是替在下今日的買賣開個張。”

一隻小小的藍布包袱攤開在桌上,裏頭零零碎碎琳琅滿目。我瞪著這些我一輩子也不會去碰的脂粉香油,再把目光移到龍修臉上,眉宇間漸漸聚起怒雲。

“這就是你的要緊事?”

他低頭看了看包袱中的貨品,又放出那無辜卻透出油滑無賴的眼色,訕笑道:“在下既非貴家公子,也不是武林豪客,唉,姓龍的祖上沒積德,我隻是個小小行腳商販,一日三餐,吃穿用度全靠販賣這些東西,博點蠅頭小利罷了!姑娘你誌高心大,自然瞧不起在下,可我姓龍的衣食全自買賣上來,本打算躉了這些貨趁年前趕到京師去賣與各家高門大戶,一路之上順便也可發點小財,哪承想這一路遇上的盡是些粗蠢村婦,我的貨,她們買不起也不想買,帶貨出來已走了一月啦,還沒開過張,姑娘,於在下這等小小商販,這可不是要命的事麽?我心裏急啊。昨日來到這天吳渡口,誰知宿的又盡是同在下一樣的行腳漢,看來看去這家店裏隻有姑娘一人是我的主顧——姑娘,你就買一些吧,就算是給我個麵子,開個張。這些可都是上好的貨,你看看……”

他拿起一個不知裝了何物的小盒子硬往我手裏塞,我一把摔開,將包袱四角一提:“你現在就給我出去!再不走我砸了你的貨——”

“別別!”龍修大叫,忙把包袱搶過,摟在懷裏,心痛欲死。此時其他住客三三兩兩也已起身,從洞開的門外看見二牛端著托盤,匆匆忙忙地正給各房送早點。我對這饒舌小人無計可施,徑直走到門邊,喚二牛待會兒送一壺熱茶上來。二牛向房裏探一下頭,見龍修悠閑地高坐在桌旁,憨厚的臉上也顯露一絲驚奇。

“這……這位客官爺也在,要不要……要不要小的送兩份早點給二位……二位……?”他笨拙地說,看看我又看看龍修,仿佛準備對我們之間的關係重新估量。

我漲紅了臉,大聲道:“不要!我隻要一壺茶,旁人吃什麽,與我何幹!”

“是是!一壺熱茶,馬上就來……”二牛拎著空盤,嚇得一溜煙去了,在木梯口還不住回頭張望。

龍修極是得意,反客為主,在那架隨時會倒塌的破椅上搖晃著身子,脊梁順著椅背溜下去,此人坐沒坐相,懶洋洋地活像一條癩皮蛇。他在日光裏打了個嗬欠,還想把腳伸到桌上去。

“其實像姑娘這麽美的人兒,整天打扮得像個男人一般,實在是暴殄天物。不如試試我的胭脂花粉,把頭發盤個好看的髻,保你比現在還要美上一千倍。盤頭的事嘛如不嫌棄,在下願為姑娘效勞……”他半閉雙眼,睨著我一身青衣,口裏胡扯不已。

我冷著臉向他走去,正欲踢翻椅子趕人,龍修哧溜一下從椅上躍起,動作極其靈巧——不,這頎長的男人周身便似沒骨頭一般,在我踹到椅腳的一瞬,他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和柔韌將半癱躺臥的自己彈到地上。

喀啦啦一聲,老木椅終於散架,變成一堆木條攤了一地。龍修雙手交握,文文靜靜地站在一旁,仿佛這事跟他半點關係也沒有。他站得直若青鬆,腰板筆挺——但即使這個人現下突然繞著門框爬到房梁上,再從梁上倒卷下來,我也不會感到吃驚。

我向龍修點點頭,冷笑一聲:“龍少爺,昨日是我低估你了,向你說聲對不住。現在我想休息,請你離開我的客房。”

“對不住?說哪裏話,我一個小小商販,有什麽低估不低估的,姑娘是我的衣食父母……”他一喜,笑逐顏開,又想胡扯,見我向他逼近,忙伸手一掏,自懷中掏出一個白布巾的小包來。

“姑娘,在下知道你不歡迎我,我這就走,那些貨皆是庸脂俗粉,也配不上姑娘的神仙人品。不過——這洛陽城膩蘭閣的上等玫瑰胭脂——難道姑娘也不想看上一眼麽?”

我停下腳步。龍修打開那個布巾包,內裏又有一層桑皮紙封,他層層拆開,手忙腳亂,與方才的敏捷判若兩人。我冷眼觀望,見他終於拆開紙封,取出一隻小小的瓷盒來。那小盒細瓷燒就,成一朵半開的玫瑰花狀,不過半個巴掌大小,形製極為精致。釉色乃是極正的祭紅,濃若凝血,豔若朝霞,在日色下晶瑩耀目。龍修伸指在花蕊處輕輕一旋,揭開盒蓋。

“姑娘請看,這就是膩蘭閣最好的玫瑰胭脂了,這一小盒少說也值得十頭牛、八匹馬的啊!”

甜鬱的玫瑰香飄溢在鬥室裏,混雜著風沙帶來的塵土氣味,如同在墳墓裏聞到花香。悚然冰冷,像有花魂化身不死的僵屍在這陽世,無聲無息地接近我。我有點暈眩,喃喃自語:“玫瑰胭脂?”

“正宗洛陽城膩蘭閣的貨啊!”龍修笑容可掬。祭紅釉瓷盒擎定在他胸前,如一顆巨大的朱砂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