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天色初曙之時,一行人已從客棧動身。掌櫃的帶著二三十個農人並文旭安一家,趕了豬牛,大家偃旗息鼓,靜悄悄地沿崖間小道盤旋下嶺,走了約莫一個時辰,來至渡口,天已大白了。

因怕不知底細的過路客人私自挪用船隻渡河,每至祀神之期,都要提前將舟楫拖上岸來,找個隱秘地方藏好。掌櫃的命文家五口在河邊等著,自帶幾個村民前去調出船隻,大小共有七條,眾人一撥撥的都上了船,又載滿牲畜,也便覺得擠得很了。掌櫃的同一名漢子一個掌舵,一個搖櫓,選了條最小的木舟,親自送文家過河。

此時王氏連理都已換過農家漢子的裝束,那些衣服都是村民身上現脫下來的,老棉襖棉褲,怕是已有二三年未曾洗過,汗臭熏人,衣上油漬重重,一片汙黑,早已辨不出本來顏色。二女雖然荊釵裙布,但一生**整潔,何嚐穿過這樣肮髒的衣衫,隻覺異味一陣陣衝入鼻端,沒奈何隻好強忍胸中欲嘔之意,跟在丈夫之後一言不發。

“便是這樣才好,阿彌陀佛,但願上天保佑,今日平安無事。”掌櫃的站在船頭瞅著二人打量許久,才放她們上船,滿臉惶恐之色,低聲叮囑道,“兩位夫人,待會兒無論見到何事,切記不可說一句話、不能吭一聲氣!千萬千萬!是死是活就看今天這一趟了!”

二女點了點頭,緊緊地閉著嘴。她們身上襖褲又肥又大,褲管拖地,周身裹得臃腫不堪,頭發也改挽了男髻,臉上用柴草灰抹得一道道黑跡子,全然認不出本來麵目。兩個嫻雅婦人登時變得可笑之極,然而這會兒卻誰也顧不上笑,各人心中都像吞了個鉛塊,行動膽戰心驚,如臨深淵。

就連小茶也一聲不吭。女孩兒牽著哥哥的手站在岸邊,小臉板得嚴肅無比。她也遵命塗黑了臉,身上穿了掌櫃孫兒的一套小衣裳。伯欽抱著妹子最後上船,又返身去拉兩匹馬。連理輕輕接過小茶,摟在懷中。河上風大,在這立冬之日的清晨,隻覺水氣濕寒透骨,挾著厲風呼呼刮過,割膚如刀。連理露在外麵的十個手指頭凍得生疼,紅腫如十根胡蘿卜一般,然而她緊緊地抱著女兒,將她的臉蛋藏在自己胸前,雙手護在孩子頭上,隻怕風吹了她。

李大叔站定在另一艘船頭,看看天色,深吸一口氣,高聲道:“吉時已到,起航——祭神!”

七條船軋軋搖動,陸續自渡口駛出。那些無知牲畜似乎也知道等待著自己的命運,這時分都不鬧了,隻是簌簌發抖,彼此將頭往同伴身下紮去,喉間哼哼唧唧,悲鳴不已。

船上沒有一個人說話。眾人鐵青著臉,迎風駛了又有半個時辰,來至河心。各船停下櫓楫,掌舵的把穩尾舵,排成一列。船底一起一伏,到此方知黃河凶險,並非虛傳。那浪頭一下下拋將來,船頭一時高高翹起,又重重落下,激起一人多高的水花,眾人都濺得頭臉皆濕。連理隻覺胸中砰砰亂撞,每一下起落仿佛心也要跟著跳出口來,說不出地難受。這時候一切想頭都沒了,隻剩心膽俱顫的份兒,看那風浪如此險惡,仿佛隨時隨刻那小舟都可傾覆一般,嚇得默念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不絕,又唯恐女兒害怕哭叫,忙不迭拍她撫她,兩隻手不知該向哪裏用才是。誰知小茶卻像是膽子大得很,並不以風急浪險為懼,掙紮著從母親胸前仰起臉來,一雙的溜烏珠,在那滿麵黑灰之中越發亮如寒星,望著娘親眨眨眼睛,便如往日在自家院子裏聽大人講故事時一般,還帶著慣常的頑皮之色,並不見半點慌亂。連理心中暗歎,到底還小,還不知道事情凶險,可憐孩子還不懂得什麽是害怕,小小身子倒已經過了多少大人也受不住的恐懼荼毒。嘴唇哆嗦著,想要說幾句話哄哄女兒,偏又迫於情勢,半聲也出不得,看著孩子,為娘的心肝五髒都翻騰起來,猶如滾油煎熬相似。連理拚命咬住下唇,一排青白齒印,漸漸滲出血絲。

小茶忽然抬起一隻小手招了招。連理魂飛魄散,隻當她竟要開口說話,忙捂住她嘴。小茶卻把兩手攀住手腕,使勁移開,竭力舉著胳膊要夠母親。連理彎下腰去,孩子乖乖地閉著嘴不吭聲,踮起腳尖,小手指爬上母親臉龐,一點點掰開牙關,將連理的嘴唇自齒間釋放出來,不讓她咬痛自己。

連理愕然愣住在那裏。隻見女兒的指尖撫過自己唇上,拭淨血跡,低頭將手指在衣上蹭了蹭,小臉上露出心疼之色。登時一股酸熱直衝胸臆,止不住兩行淚水湧出眼眶。連理蒙住自己嘴巴死死忍住哭聲,心內像是有把刀在攪動。恨隻恨自己為什麽這樣軟弱,一生隨波逐流依附於人,沒半點剛性,如今做了人母,亦不能翼庇親生骨肉,還要八齡弱女反來安慰自己。小茶努力自母親脅下繞過手去,輕輕拍她後背,學著每次自己半夜醒來哭鬧母親所做的那般,一本正經地做出大人樣安撫母親。

卻聽那邊船上李大叔自懷中摸出個破舊紙卷,展開來朗聲讚禮:“伏惟太平盛世,風調雨順之年,穀熟糧豐之月,天吳渡兩岸生民,莊村共計三十有七,老少千人,幸叨神明賜福,人口平安,倉廩充實,六畜興旺,此皆河神洪恩,佑我信民。今日正逢冬月歲閑,闔村信民不敢有忘大恩,特獻香火牲祭於此河心,祈望神靈來享。獻祭者,兩岸信民:河東李村、董村、劉村、曹村、丁字口村、後井村、蓮花村、荊花村、榆柳村、黃雀村、北溝子村、虎坊地村……”

跟著曆數獻祭之村莊名色,一串子念之不了。想那張宣禮卷也不知是多少代前請人寫下的,用了不知多少遭了,那李大叔中氣十足,念得熟極而流。數完河東,又誦河西,好容易兩岸信眾都數了個遍,教那河神知道是他這些人前來祀拜。聽他祝讚道:“……神恩天高地厚,信民蒙庇蔭下,無可報償,今以誠意高香、自釀村醪、三牲瀝血祭於神前,望神來饗,保佑信眾降福免災!”

說罷七條船上人等齊刷刷都跪下了。文旭安無法,隻得也攜妻兒跪在艙底。眾人擠得無法轉身,勉強都從身邊掏出帶的香來,燃著了雙掌合十擎定,高舉在頭頂,閉目默禱。那船沒人掌舵,愈發顛簸得險急,此時別說女眷,就連文旭安父子兩個也是麵青唇白,頭暈欲倒。好歹挨過了這一炷香,靠近舷側的幾名漢子各自捧起酒壇,拍開泥封,咕嘟嘟望河中便傾,酒氣衝鼻,一時傾盡。

焚香奠酒已畢,李大叔麵色一肅,起身立定,張開雙臂向天,喝道:“牲祭!”

他那條船上便有兩三條壯漢拖過一頭豬來,一人抽出二尺來長一把利刀,兩人扳住豬首高高抬起,那漢子手起刀落,嗖一下自咽喉之下捅入,手法嫻熟之極,並無半點滯礙,長刀已直沒至柄。那頭豬沒命地掙紮哀號想要逃脫,怎奈身在船上,又被兩個漢子按住,如何逃得過這一刀之厄,登時鮮血迸將出來,幾股子沿刀口四麵亂濺,那一船上的人臉上衣上都迸得斑斑點點,熱腥氣味隨風送來。王氏早已轉過頭去不忍觀看,連理癱在艙底,兩腿軟得不是自己的一般,那頭豬瀕死慘嚎刺入耳中,一聲比一聲淒厲,此時她唯有攬住小茶,蒙住她的眼睛,母女兩個抱作一團。文家的兩匹座騎也似看得呆了,目睹那豬慘遭利刃穿喉,八條馬腿不安地原地踏來踏去,竟不敢發出半聲嘶叫。

李大叔抬手一揮,那漢子抽出長刀,又是一大股腥血標在臉上,他伸手一抹,雙眼在血汙中炯炯發光,猶如地獄活鬼。三人合力將那頭尚在抽搐嚎叫的花豬抬起,隻聽撲通一聲,奮臂丟下水去。說也奇怪,這豬四蹄並未捆縛,被丟出船舷、身在半空之時猶自扭動,但隻一觸及水麵,竟是不容片刻臨死掙紮,活活一頭豬好似千斤鐵塊,帶著一股血水在那河心汩汩直沉下去了,不過一霎眼的工夫已然滅頂,號叫之聲再也聽不見了。文旭安自為早年經曆戰陣無數,又親見六合寨破,那血汙白骨、肝腦塗地的慘狀早已見得慣了,不想今日當此情境,雖不過是殺幾頭牲畜,仍然看得他腸胃翻攪,順著脊梁骨一股冷氣直竄上來。殺豬殺牛並不希奇,自己小時在關外老家也見多了,然而這些人殺生的場麵卻另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邪異之氣,令人不禁膽寒。原本皆是淳樸良善的村民,誰知一當李大叔讚禮牲祭,拔刀動手之時,那幾個漢子竟像陡然間換了個人一般,瞧著牲血濺出,他們麵上竟都顯出種殺氣騰騰的快慰之情,雙目因興奮而燃亮,直似嗜血魔神附體。難道說那惡蛟修煉垂千載,受了人間香火之靈,竟……竟已具如此神通,冥冥中能感應村民心意不成?這念頭實在不寒而栗,文旭安閉上雙眼,不知道是否錯覺,方才那頭花豬落水之時,河心仿佛卷起一陣小漩渦,骨嘟骨嘟翻著水泡子,這情形倒像是水麵下有個什麽東西急不可待,一見眾人擲下祭品,等不得它自行沉沒,便弄手段忙忙的將它直扯下河底去……

一想到那條龍鱗虎首、善吸人血的惡蛟此刻正在濁浪之下睜眼望著自己所乘的船底,不由四肢百骸盡行軟倒。那心懷叵測的水妖……如果蛟也會笑,此時此刻在它那張臉上的該是什麽樣的笑容?啊,想千仞黃河之底,蟠著礁石,數十丈的身子一圈一圈蜿蜒上來,鱗甲片片如同盤口,渾水中閃著暗光,它側耳聽著頭頂上的動靜,它昂起頭來了……

“爹爹!”伯欽低呼一聲,攙住父親。文旭安麵色蒼白如死,臉側一顆顆汗珠子淌落下來。他喘息兩口,推開兒子,搖了搖手。

“我沒事,不過是一時顛簸頭暈。你莫要管我,快去照看你母親妹妹要緊。”

父子倆耳語交談之時,那邊廂的哀號卻從未止息。除了他們這條小舟,那六條船上的眾村民手腳不停,忙著把每頭牲畜拖來,頸下捅上一刀,再帶著血丟下河去。慘嚎連天動地,每條船的木頭、每個人的衣裳,都給染得鮮紅。這便是血淋淋的現世地獄。

盛裝打扮起來的牲畜拖著大紅花彩,在空中劃過一溜血箭,嘶鳴聲震耳欲聾,落入河心。

一股股血水在漩渦中打著轉兒消失了。每頭祭牲都像泥牛入海,砰的一聲,就此影蹤不見。利落得使人恐懼。

終於最後一頭還沒長足的半大黃牛也給丟了下去。眾人個個累得大汗淋漓,陡然沒事可做了,喘著粗氣都站在船上,迎風隻是發愣。最後一個漩渦漸小漸遠,拖著股紅水嫋嫋不見了。黃河何等寬廣,便丟了這許多流血的大牲口下去,那血水也隻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幾個浪頭一過,也就泯然無跡了。憑你放眼到天涯,依舊是黃浪滾滾,濁水滔滔,亙古荒蕪的大河,這般平靜蒼涼的麵貌,像一個閱盡世事的老者,水如咽,風如歎,看過了眾生哀樂,心裏明鏡一般,卻隻是不發一語,不發一語。

似乎它從來不曾吞沒過這許多條活生生的性命。

隻剩下被扯落的花彩,幾條大紅綢子,隨浪蜿蜒遊著,九轉起伏,粗看倒像是一些赤紅大蟒。河水東流,紅蟒遊著遊著,舒展身軀,悠悠隨水去了。眾村民滿臉是血,呆呆垂首望著紅綢漂向天邊,那麵上的殺氣都已消弭,但覺神情麻木,不知是悲是喜。須臾,忽然有個漢子跪倒下去,拍著船舷大哭起來。

“俺的牛呀!俺的牛……全虧你這些年養活俺一家子,俺的牛……俺對不住你呀!牛啊……”

數落了幾聲,便被旁人捂住了嘴。那鐵塔也似的漢子抽抽答答,自己也知道這話不該說,竭力止住哭聲,扶船舷向水麵探著脖子,雙肩隻是一聳一聳,打著幹噎。

“可歎愚民無知,嘔心瀝血,拋家舍業,所求的也不過一個平安而已。神有人間信眾拜祀,可誰來保佑這萬姓黎民?正是不問蒼生問鬼神。神明有知,九天諸佛,你什麽時候睜開眼睛看看這塵世的悲苦?”文旭安抹去額上冷汗,搖頭暗歎。隻覺背上衣衫盡已濕透,被風一吹分外地寒入骨髓,到底書生積習,這時心底裏忽然不合時宜地冒出來的竟是幾句昌穀舊詩。

“呼星召鬼歆杯盤,山魅食時人森寒。終南日色低平灣,神兮長在有無間。”

今日所祭雖是水怪而非山魅,可不正是平白召鬼歆杯盤。而那神呢?神卻隻在有無之間,逍遙自在,清淨無爭,有哪一個知道今日這黃河渡口血光衝天,年年殺生造孽,徒然飽了害人妖邪的口腹。人隻說凡夫村婦,孝義到處,一念動天,天也開眼,可是自古至今,究竟有誰看見過老天開眼!

正在自傷自歎之際,隻聽身後有人笑道:“客官,嚇著您了罷?唉,俺們也知這是作孽,可沒法子呀……好在如今事已完了,他們這就自回岸上去,老兒親自送你客官一家過河。到了那邊岸上,你們可就自騎馬去罷,俺不能再送你們了。”

文旭安定了定神,方聽出那是船尾掌櫃的聲音。轉身深深一揖,道:“多謝恩人救命之德,文氏一門已自感激不盡,怎敢再說送的一個字!隻求平安登岸,在下已然深謝大恩。”

“客官,您可別這麽說,折死俺了。”掌櫃的得了他重禮相酬,一輩子沒見過這些財寶,心中早已惶恐得不知怎麽樣才好,倒有九分反要謝他的意思。此時眼見三個女子上了河,這許多時刻了,也並沒什麽異事發生,更是心安神定,眼下祭也完了,剩下的隻須把這幾人渡過河去,那邊人馬一登了岸,便與自己無幹了,家裏倒可憑空落下一筆橫財。忖度著不由眉開眼笑,掌牢了舵,說道:“這是客官您積德行善之人,自有大福。如今可好了,總算是平安無恙啊。您幾位的性命算是保住了,沒事了,沒事了……”

文旭安懶去聽他嘮叨,隻見那六條船上眾人都已撥轉船頭,返航欲向渡口駛回,不由站起身來,以目注視。

“完事了!大夥兒回客棧,叫嫂子燒上幾鍋熱水,好好地洗個澡、吃點東西啊!汪大伯,富貴哥,您兩位自去辦事,俺們可先回去歇著了啊!”

“走罷走罷!可累壞了,回去都好好地——”

掌櫃的揮手與那船上喊話之人對答。正在這時,忽聞隱隱一陣異響,如同悶雷,自西邊天際遙向這邊滾來。

掌櫃的一句話喊至半截,頓時咽住。眾人也都聽見了,個個麵色一僵,有幾人站在船頭,手搭涼棚向西張望,卻看不見半點影子。

難道是河神終於得知有婦人在此,震怒顯靈?隻是那異聲又不是從水底而來,這樣訇訇嗡嗡地,到底是什麽呢?眾人措手不及,都沒了頭腦。

文旭安麵朝西站著,臉色鐵青,兩眼死盯住天水分界之處,幾乎不曾瞪出血來。

片刻,僵直著身子,緩緩轉頭。

“是追兵!追兵來了!快劃,快劃!”儒雅書生陡然間形若瘋狂,血紅雙眼衝船上掌舵搖櫓的二人吼道,“——是那惡人的追兵拿我們來了!你二位快劃啊!莫被他們趕上,你們也要受連累,快劃——”

此時眾人也都聽出來,那訇訇巨響竟是無數人喊殺之聲,夾雜金鼓咚咚,驚心動魄。西邊順流劃來幾條大船——乖乖,瞧那形製規模,都是官船呀——還從來沒見過這麽大的船!

順風順水,船行甚速。不多一時眼力好的年輕人已瞧見那幾條船上站的密密麻麻,全是搖旗呐喊的官兵,身著一色號衣,亂七八糟不知喊些什麽,這許多人的嗓門匯在一起,聲如驚雷。

“快劃!若被他們抓著,那就全完了!”文旭安高聲催促,掌櫃的嚇得呆了,被他一吼,猛省過來,衝那搖櫓的叫道:“快搖!神天菩薩,這可不當玩的!他叔,加把勁,快往對岸搖!”

但一條小舟又怎能快過官船,何況對方由西自東,順勢急下,己方卻須對抗水流橫渡彼岸,那中年漢子搖櫓搖得臉紅筋暴,牙關吱咯直響,頓飯時分也不過行了幾箭水程,官船卻已衝到近前,連船上官兵的麵目也隱約瞧見了。

為首船頭一名身著官服之人,在一眾兵士保護下挺身站起,高聲喝道:“天吳縣奉塞北剿匪雷大元帥之令,特此捉拿翠霽山六合寨漏網賊人文旭安一家,不與平民相幹,文匪悍抗王師,罪犯天條,滿門該死,本縣治下良民速速聽了,交出文匪一家五口,天恩明鑒,自不加罪於汝。如若包庇匪人,一律按知情窩藏之罪處置,絕不寬赦!”

“汪大叔,那幫……那是什麽來頭?”搖櫓的漢子渾身發抖,話也說不利落了。掌櫃的把定尾舵,直勾勾望向官船上人,突然棄了舵一拍大腿,叫道:“是縣太爺呀!俺的親娘,真是縣太爺!——還帶著這許多官兵,縣太爺親自帶人捉拿來了!他叔,俺跟你說,咱們這個漏子這回可捅大了!”

說罷也不管船舵,兩腿一軟,往艙裏一坐哭天哭地大號起來。

“縣太爺?真是縣太爺?”那漢子喃喃重複,陡然轉頭,盯在文旭安臉上,惡狠狠地嚷道,“你到底是什麽人!好哇……俺們好心收留你,你倒騙俺們……你、你不是甚麽得罪惡霸,你是犯了滔天大罪的賊人!竟惹得縣太爺親自帶兵捉拿,這回俺們可被你害死了,你也忍心哪!”

文旭安耳中聽著天吳縣令並二人叫罵,天可憐見,這麽樣躲著躲著,到底那大禍躲不過的,還是尋上頭來了。蒼天,這就是你的注定麽!事已臨頭,心中反而平靜,眼見官船如箭急追,虎狼之兵近在眼前,想起連日來驚弓之鳥的亡命生涯,實是生不如死,這時候反要求個了斷,沒了這口氣,免去那日夜擔驚受怕的苦楚倒是解脫了。當下嘴唇顫了顫,抖衣跨前一步,便要認罪投水而去,誰知肩上忽然一緊,有人抱住自己。回頭看時,隻見伯欽唬得麵無人色,這樣一個身強力壯、還高過自己半個頭的大小夥子渾身猶如篩糠一般,含著眼淚隻叫:“爹爹!這可怎辦?爹……我不想死,爹爹快想個法子救我!爹呀——”

文旭安長歎一聲,闔攏雙目,想當日圍城闖關,隻因抱定必死之心,倒是人人無懼無驚,大不了一家子死在一處罷了,可既已逃了出來,眼瞅生路已近,隻差一步了——豈料便是這一步之遙,看著那通天大道,活生生就是跨不過去,閻王要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也不怪伯欽這樣,十八歲的男兒,青春韶華正是極盛之時,既已得了生路,誰又甘心就死,換了自己十八歲時,隻怕還不如他。本已一心赴死,左腳踏到船邊,耳中聽著兒子叫得可憐,這一步就邁不出去。此情此景,便是鐵石心腸、冷血豪傑,怕也隻剩下萬念俱灰的份兒。

連伯欽都嚇得這樣,更不必回頭看妻妾弱女——不敢看、不忍看,此時文旭安寧可麵對幾百追兵,也萬萬沒勇氣再向王氏、連理、小茶三人看上一眼。罷了,眼下已是四麵楚歌末日臨頭,然為了欽兒這幾句求懇之言,便再昧心搏上一次罷。

當下不敢睜眼,回身向搖櫓之人撲通跪倒,哽咽道:“文旭安實是身犯重罪之人,我這一身便千刀萬剮,也不敢有半句怨言,隻求大哥大叔看在我妻兒無辜份上,再拚一拚,加速行船,避過這場災禍罷,官船離得還遠,求大哥趕緊搖櫓,或還有一線生機——”

“呸你媽的一線生機!你這賊強盜,到這當口還妄想活命,看不出你道貌岸然,心腸恁地歹毒!你倒想騙俺送你一家上岸,你們去了,俺們怎麽辦?被縣太爺捉去,一個個不都殺頭麽!殺千刀的賊強盜,你騙得俺好苦嗬!”

文旭安緊閉雙眼,隻覺一口痰涎啐在臉上,沿鼻梁粘粘地淌下。喉間滾了幾滾,並不去擦拭,由它自滑落了。那漢子狠狠吐了一口痰在他臉上,也棄了舟櫓,大聲喊道:“縣太爺!各位官兵大爺們,這個姓文的什麽強盜一家子五口人便在俺們船上,就是這幾個!俺們可不知道嗬!全是他花言巧語騙了俺們送他過河的,這事可和俺半點幹係也沒有!縣太爺,俺現下明白了,俺不渡他們,棄……什麽投明的,您老人家快派人來拿了他們去!俺在這裏等著,太爺明鑒,俺全不知情,全是被這畜生騙的,您可快快命人來拿,遲了隻怕強盜要行凶害俺呀!”

“治下良民聽了,朝廷頒下聖旨,文匪……”那縣官正要再宣聖諭,無奈一股大風卷進口來,登時嗆得連聲大咳。旁邊一名軍士忙扶他進艙歇息,另有武將揚眉挺身,高聲道:“這姓文的是翠霽山六合寨土匪窩裏的軍師——你們知道軍師是幹什麽的?他夥同一幹謀逆匪人,聚眾造反,圖謀起事,他犯的是謀反的重罪,要株連九族的!皇恩浩**,特命雷大元帥率軍掃除匪氛,以安民心,如今六合寨一眾逆匪皆已授首,便隻剩了這個文旭安帶著匪妻匪子逃出在外,雷大元帥遍尋不獲。今沿途查訪而來,得知文匪一家走在天吳縣治下,且欲渡河南逃,我等尋他也非止一日。你們縣太爺深明大義,即刻派人協助我等前來捉拿反賊,誰知卻被你們這些愚民窩藏在此,還想帶他過河,你們吃了熊心豹子膽!老實告訴你們,兩條道:要麽乖乖地將反賊交與我們帶去給雷大元帥發落,要麽你們就隻管渡他過河,頑抗天兵,到時拿著了,你們這些人都是反賊同黨,跟他一樣株連九族,無論老小全部捉去殺頭,一個也別想活!你們自己看著辦罷!”

“反賊……天老爺,竟是造反的!……爺爺呀,俺祖宗八代都是良民,可從沒做過違法犯禁的事啊!”那漢子大哭起來,在船艙之中磕頭如搗蒜,“俺說了這姓文的……這反賊是用花言巧語騙信了俺們送他過河,隻當他也是好人,誰知……誰知……俺實在是不知道啊!爺爺快過來捉拿,俺幫著您抓他!”

忽然起身,咬牙拿起放在船底的一把柴刀,幾下卸了船櫓,又衝到船尾,推開早已癱軟在地隻知哭泣的老人,揮刀猛劈,三下五除二將舵一並拆了,擲在水中,那幾根木頭霎時便漂遠了。這艘小舟便如離根孤葉,在河心浮浮****,更無半點牽絆。

“縣太爺,官軍爺爺,你們可信俺了?俺與這反賊實無幹係,快過來拿他!”

那武將一揚手,官船上站出一排軍士,彎弓搭箭,待長官手勢一落,齊刷刷十數支羽鏃向天射去。箭上帶響,淩厲破空,直插雲天,數箭齊發,那響聲更是驚心動魄,眾村民聽得麵如土色,不約而同地一個個都跪下磕頭。

“小的們實在不知這是反賊,求縣太爺和眾位老爺明鑒!俺們萬死也不敢對抗天兵,請老爺們盡管拿人,俺們願幫同老爺,戴罪立功。”

六條船都劃攏來,團團將小舟圍在中間。又有人喊道:“老爺,反賊已被俺們圍住了,跑不了了!”

官船上的武將哼了一聲,大喝:“兀那反賊聽了!爾等今已走投無路,莫再存僥幸之心,識相的速速自行束手就縛,跟我見雷大元帥去,給你們一個痛快了斷。如若不然,再放箭可就不是衝著天了,將你們一家五口射成刺蝟,那時可別後悔!”

說話之間,幾條大船早已靠前,在村民的包圍之外又加一重。文家五人這時候身臨三千弱水,困處孤舟,更不比陸地之上,這情勢真真是銅牆鐵壁,便有天大神通也再闖不出去了。夫妻父子心內隻是一片空白,也說不上是懼是哀,自己這一身至此不過是個有氣的死人,隻等人家輕輕伸手,取了這條性命。那紫電騮卻通人性,眼見重重圍困,似是知道這條路終於走到盡頭,在艙底刨了刨前蹄,忽然昂首向天,唏溜溜一聲悲嘶,如銼金石,如擊鼙鼓,撼得小舟格格震顫。

文旭安跪於船頭,未曾睜眼,耳中聽得馬嘶,不用看也知眼前等待著自己的是什麽場麵。當此情景,正似昔年垓下,烏騅夜啼,英雄終也不免末路二字。隻是自己並非英雄,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白白來這世間一趟,一生於國於家沒半點好處,到頭來竟也難逃這株連妻子、滅門覆巢的下場。喉間幹澀,拚盡全身氣力,低聲喚了句欽兒。

“爹爹。”兒子的聲音在麵前嗚咽答應。伯欽伸手相扶,文旭安振臂摔開兒子的手。

“為父的沒本事,今日萬萬保不了你們了。怪隻怪你不該生為文家子弟,我不配做你爹爹,也沒臉見你母親妹子,事到如今,我不想再看她們一眼。隻有一句話,欽兒,你記著了,今日你我父子就此永訣,愧領你孝順我十八年,這情分我還了你,來世投胎,千萬莫再做我的兒子,我不配!”

說著身子一挺,便向兒子叩下頭去,伯欽嘶聲狂呼,攔不住親生父親叩拜自己,文旭安四個響頭磕畢,正要起身受縛,忽聽伯欽驚叫一聲:“二媽!二媽您這是做什麽!”

隻聽一片聲喊,裏裏外外連官兵在內幾百號人竟是同聲大呼。一股異香平白衝天而起,比花花更濃,比麝麝更烈,帶著火焰焚燒之氣,竟不知是什麽氣味。小舟上砰砰碰碰。文旭安睜開眼來。

轉頭但見王氏昏倒在自己腳後人事不省,伯欽並兩個行船村民連滾帶爬撲向船尾,那異香卻是自彼而發,一股青煙滾滾升騰,不知何故。唯有一個穿著男人衣服、裹得臃腫不堪的背影立在船尾,擋住了香煙來處。小茶緊緊拉住那人的棉襖下擺,半背半拖在身上,正自大哭。

霎時間隻如抽去了一切神識,文旭安望著愛妾後影,但覺野風水浪滔滔自身邊奔騰而過,萬古的流光,竟然凝鑄如鐵,就此定格在這一刻。

連理垂目看著手中升起嫋嫋青煙,那濃香熏得人嗆咳下淚。原來燒了胭脂,連那煙霧碧青裏頭也帶著一分紅色,忽如桃花之豔,又似凝血之紫,絞纏著變幻不定,滾滾直升上天去,詭譎妖魅,莫可名狀。她看著那股煙子點點頭兒。是了,原來燒了胭脂是這樣的。這輩子從沒見識過。這般**。

起航前已是遵丈夫之命狠狠洗盡了麵上脂粉,這次倉皇逃亡出來,那些女人家奩中贅物一樣沒帶,然而獨有此刻自己手中的這一個前思後想,到底不忍拋棄——祭紅瓷盒,玫瑰胭脂,收在她的妝奩裏頭整整十年,十年來沒舍得動用過一遭。隻說此生不會再開啟這個盒子了,誰又想到底還有今日。可知天下之事,任憑慧眼卓識,究竟看不破這天機,不到最後,誰也不知道自己這一世的結果會是什麽。

——十年前一奩胭脂定終身,原來這一出救風塵,這一曲前緣誤,千回百折,一路糾纏,卻要應在如今。祭紅釉裏玫瑰香,不為紅粉助妝而來,命數注定,這女兒閨閣之物它竟是刀劍叢裏、洪荒大河之上一個鮮紅的句點。

今晨換裝,她舍不得棄了這件信物,問過丈夫,說道隻要密密封好,不令香氣泄露便不礙的。於是挑了黃泥,厚厚地塗在盒口接縫之處,又七八層布帛相裹,再沒半點不妥了,便將瓷盒貼身小衣內藏好,帶上船來。果然香氣不泄,始終平安無恙,不曾惹來河底妖物——誰知躲過了妖災,到底躲不過的是那人禍——天下之大,古往今來哪見幾樁妖精為害,隻怕真正吃人不吐骨頭的卻不是妖,是人!

滾滾濃煙之中女人臉上泛起一抹奇異的笑容。背後嬌女啼哭之聲刺入耳鼓,她卻不顧了,身子如同生鐵鑄定在船尾舷邊,泥封點點跌碎在腳邊,雙手向天擎著胭脂,瓷盒啪的一聲燒裂開來,也不覺燙手,任憑浪頭把小舟拋高又拋低,隻是巍然不動。

濁浪翻湧,隻見那河水如同開了鍋一般,汩汩地冒起無數泡沫,先還一點兩點,次後迅速擴散開來,河底似有千萬蛙蟆同聲鳴叫,沉悶的異聲越響越高,終於方圓數十裏,目所及處盡皆是水沫亂滾,大小船隻幾百號人團團都被圍困其中。

官船上那名武將戟指怒叱:“這是什麽妖術!”

“不……不得了了……”眾人見此異象,個個早已嚇得骨軟筋酥,誰也顧不上回稟官老爺的話,幾個膽小的呻吟一聲,暈厥過去。

“你這娘們作死!快給俺住手!”小舟上那搖櫓漢暴喝,會同掌櫃的雙雙撲向連理,要奪下她手中之物。正撲到女人背後,驀地周遭蛙噪般的異響高漲起來,無數聲浪匯聚在一處,隻聽河底悶響一聲,水浪嘩嘩直翻上來,長嗥掀天而起,聲若牛鳴,透水卷向天際,繚繞盤旋,震得人人頭暈目眩。

船尾湧起一個漩渦,越轉越大,眨眼工夫這裏外三重十幾艘舟船全被卷在其內,團團急轉,眾人都站不住腳,東倒西歪跌了滿船。那漩渦呼嘯飛旋,勢如風雷,片刻間河麵上轉出個方圓數裏的巨大空洞,眾船都沿水壁憑空懸臨,下視那漩渦盡處,不知有若幹仞深,隱隱似可直通河底,渦壁水流濁黃,無數百年難得一見的丈許巨魚、鍋蓋大的螃蟹紛紛隨水而轉,身不由己,更不暇出水傷人。

小舟上兩名村民離連理還有一臂遠近,早已重重跌在艙底。那掌櫃的已是口吐白沫,站也站不起來了,年輕些的漢子長聲慘呼:“河神——是河神——河神顯靈啦!”

一片哀號之聲。眾村民齊聲大哭,那些官兵從未見此陣仗,聽人一哭,亂了心神,也有不少人跟著號哭起來。做官的自己也躺在船底滾來滾去,哪裏還有精神喝止他們。

漩渦轉了約有頓飯時分,其勢漸緩下來,水麵空洞複又合攏,那深淵逐漸淺了,船隻不再飛旋,仍舊四處漂**。各船上人卻已吐了一地,呻吟聲不絕於耳,再無力氣起身。那大船上的帶頭武將強自支撐,扶著船舷站起,罵道:“好妖婦!憑你使的什麽邪術,也不中用了,我奉聖命而來,萬邪辟易,我……我不怕你!”

小舟轉了幾下,餘勢消歇,那武將揉了揉眼,隻見連理仍然站在船尾,這般一個柔弱女子,經此一番翻天覆地的折騰,竟然紋風不動。心中不免忌憚,想這妖婦隻怕當真倒有幾分能耐,正待鼓勇命劃手衝上前去拿人,隻聽忽喇一聲,一隻巨爪破水而出,抓定在小船尾上,五指箕張如鉤,嵌入木頭裏去。那爪子比最大的水缸蓋子還大上幾圈,幾乎半條船都被它托於掌心,爪身墨黑如漆,映著日光耀人眼目,一股腥氣撲麵而來,竟不知這是什麽怪物。那武將牙關格格相擊,手握腰刀,要說幾句撐場麵的言語,卻是半個字也吐不出。

小船上青煙燃盡,餘霧之中那婦人身子一晃,深深拜將下去,額頭叩在舷上,離那怪物巨爪不過寸許。隻聽一條嬌軟喉嚨,鶯聲嚦嚦,婦人啟齒說道:“民女拜上河神,今日民女一家有難,不得已驚動神駕,望河神大展神威,退卻追兵,救我兒夫性命,民女願以一身血肉祭於神前,魂魄永歸神屬,絕無反悔。”

那武將又驚又怒,喝道:“大膽妖人!竟敢勾結邪物頑抗天兵,來呀,與我放箭,射死這妖婦!”

喊了兩遍,卻無人遵令,轉身但見左右手下盡都擠在艙底簌簌發抖,見他回頭眾人更向後爬了幾步,那武將怒氣攻心,咬牙自背後掣出弓弩,搭上一支箭,親自瞄準婦人背心射去。

誰知他雙手顫抖,把弓不穩,準頭略偏了幾分,箭自連理肩畔掠過,正正射在那隻巨爪之上,如中鐵石,錚然一聲輕響,並不曾擦破那鋼爪半點油皮,箭枝直跌下水去了。

“請河神退兵救人!”婦人又拜道。河底訇訇再掀起牛鳴巨聲,這一次比先更帶了幾分惱怒之意,官兵人等不及想出對策,早見數十丈之外水花怒湧,一條通體漆黑、邊緣如鋸的長尾高高揚起,其上鱗甲宛然,裹著腥風水沫自半空中席卷過來。

官船上數百人同聲驚喊,你推我擠,沒命地亂竄,這大河之上卻哪有生路可奔,眾人隻不過亂了片刻,那條長尾早當頭壓至,萬千鱗片怒張,無數股水流便如憑空傾下暴雨相似,盡情澆注在甲板上。眾人長聲慘呼,怪物攔腰卷住最大的一艘官船,喀啦啦竟從中間把條大船勒成兩半,官兵一古腦兒地紛紛落水。那怪物棄了殘骸,長尾淩空揮開,才及水麵即又回甩,看準下一目標,兜轉來又穩穩卷住。不過片刻工夫,早已毀了五六艘船隻,那漩渦裏頭殘肢碎木團團下沉,慘不忍睹。隻剩一條離得稍遠的,眾官兵趁怪物攻擊同伴之時拚命劃槳,逃出幾十丈遠近,隻道終於得全殘命,不料那水中怪物見眼前敵人已盡數掃清,回身發現了漏網之魚,長尾本已沒於水下,低吼一聲,又再揚起,河麵分開一溜水箭,那怪物調頭竟是直追過去,船上官兵亂著號哭起來。

“河神有靈,追兵已退,民女深謝神恩救我兒夫,這殘兵敗將就饒了他們去罷!民女不願再造殺孽,請河神返駕——民女這就依誓下來陪您了!”

連理厲聲叫道。那怪物竟似能懂人言,已追到船邊,聽了這話,浪花翻滾,一道圓弧圈轉過來,竟棄了到手獵物返身遊回。那些官兵死裏逃生,發一聲喊,忙不迭地狼狽逃竄而去。

河麵上便隻剩七條小船,眾村民躺了一地,嘔吐穢物遍身相沾,暈去的倒有一多半,誰也說不出話來。隻看著浪頭回轉,河上水泡汩汩冒湧,那條巨尾遠遠揮動,在水麵擊了三下,就此沉沒不見。牛鳴聲變得短促急迫,一遞一聲,好似不耐催促。

連理向水麵襝衽一拜,覺得身後有個重物墜著,轉身一看,小茶臉色發青,大口喘著粗氣,已隻剩得半條命。然先前一場驚濤駭浪,竟不曾把這孩子顛開去,小茶話也說不出來,兩隻小手卻仍死死揪住母親衣擺。連理低頭摸摸她臉蛋,道:“乖孩子,撒手罷,娘要去了,以後你乖乖地聽爹爹和大娘的話。”

女人半個身子已投在舷外,被他硬生生拉住了,望著天笑了笑,回過頭來。那一刹眼前仿如海市蜃樓,茫茫展開的竟是一片大紅彩緞,五色絲線,彩繡的是幅石榴百子,滿釘珠片,碩大石榴笑歪了嘴,綻出一捧晶瑩紅籽個個分明。那喜氣洋洋的圖畫,那一日大紅轎簾一掀,揭過了半生荼毒,再世為人第一眼,看見的是這張清俊麵龐。十年夫妻,他仁至義盡了。恍惚間一錯眼珠,大紅彩繡盡皆不見,那良辰美景、什麽百子千孫的誓言早已化作煙雲。眼前人,老了十年。腳下的男人兩鬢花白,一張臉抽搐扭曲,說不出地難看。他背後惟見滔滔濁浪,天際線凍青病黃,渺茫無依——他留不住她,他給過她一場重生,再也給不了第二次了。沒有一個人可以救她——今時今日,連理再不是那柔順似水等人搭救的薄命弱女,眼前大小四口的性命全係在她身上。隻覺心底從未如此刻這般清醒,連理垂首看著男人,輕聲道:“相公,我這十年是你給的,我已經足夠了。你和姐姐的恩情我背了十年,比泰山還重,我不想再背下去。累了,我該歇著了。我這一去,無知無覺,自然忘了你,你也忘了我罷。你和姐姐把女兒養大成人,我什麽也不求了。來生,我不想再認得你。相公,從此以後,連理不能侍奉你了,你是個好人,自己珍重罷。”

文旭安心如刀攪,哪裏放得開手。正自拚死相抱,背上忽有人撲將上來,後腦遭一記重拳,一聲來不及吭,已然昏暈過去。

那漢子阻住伯欽,扭頭吼道:“你這娘們既然引出河神殺了官兵,便該還願下水才是!做什麽磨磨蹭蹭,河神已然現身,你還妄想活命不成?老汪,快把她推下去,惹怒了河神,俺們幾千條人命,憑什麽為她陪葬!快推她下水!”

掌櫃的癱在艙底,早已沒了主意,聽他一喊,昏昏沉沉應了一聲,便手腳並用地爬向連理,要推她下去,自為幾個大人都已無力反抗,還有誰敢攔自己。這時分河底蛟鳴越發急了,浪湧如山,竟要將小舟掀覆。其餘船上眾人都連聲催促叫他快把女人丟下河,那掌櫃的爬到近前,顫聲道:“夫人,您別怨俺,是您自己在神前許願的,您一人做事一人當,別害俺們……”抱住女人小腿,便要將她扔下水去。誰知背後一個女孩兒聲音尖叫著撲來,竟是那八歲的孩子小茶見母親危急,不顧一切奮身抱住了他,口裏隻叫:“別殺我娘!別殺我娘!”

人到情急拚命之時,雖不過是個垂髫幼女,這五十多歲的漢子一時也撕擄不開,兩人翻翻滾滾拉扯片刻,陡聞掌櫃的慘叫一聲,放開了連理,向後跌去。一溜血點灑過,右手拇指竟被小茶生生咬去半截。十指連心,掌櫃的捧著斷指打滾哀號,小茶嘴邊滿是血跡,徑自爬過去抱住母親,哭叫:“娘別跳!小茶和娘死在一起!娘,我聽話了,你別走,別走!”

正喊得起勁,臉上忽然重重著了一掌,這一下力道不小,孩子被打得連滾了幾下,啼聲噎在喉頭,隻是倒氣,麵上火燒一般疼痛。小茶長了八歲,無論怎麽淘氣,母親從不曾碰過她一根手指頭,孩子趴在地下,兩眼一陣陣發黑,隻道這一巴掌必定是那惡人打的,娘怎舍得對自己下這樣狠手。

耳中聽得母親冷笑了兩聲,傲然道:“你們放心,我自然不帶累旁人。我這便去了,你們聽見河神親許了我家人平安,你們好好兒的讓他們過去便罷,我去後若有誰為難這四個人,莫說河神不依,我做了厲鬼也放不過他,你們給我記著!”

跟著撲喇一聲,似乎有人墜水。河底嘯聲低沉,漸深漸遠,浪濤嘩嘩連天密湧。小茶號叫著爬向船邊,母親所站的地方已空空如也,隻來得及看見舷外一片漆黑鱗甲分波拱起,那蜿蜒長軀翻了個身,徑自向水下紮去了。須臾風平浪靜,水麵動**一陣,自行合攏了,黃河上依舊浪打著浪,波連著波,悠悠****向天涯盡處一徑東流而去,仿佛什麽事都不曾發生。

“娘!娘——你別走,娘啊——別走……別走……”

幼女伏在舷邊哭叫,一管稚弱喉嚨,那哭聲才離了嘴邊便被大風卷去,四麵八方吹得散了。小茶哭得撕心裂肺,忽覺右手掌心一道冰涼沿中指劃將下去。低頭看時,掌中空無一物,隻一點透明水滴滴在手心,輕輕流淌。小茶急忙攥拳,指縫裏卻依然留不住那點濕痕,頃刻落入黃河,泯滅無蹤。那是母親的淚水,最後一刻,一巴掌打在兒身,痛在娘心,將死之人也由不住落下清淚。

大河之上悲風嗚嗚。小茶張開五指,母親的眼淚在孩子手心自顧淌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