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攤開右手。橫臥掌心的是那把劍,細小連環密密纏護,此劍曆經千百個年頭,輾轉傳至我手,劍柄花紋半已磨平。它曾見過多少驚天動地的惡戰,世間多少往事湮沒,當年的鮮血冷了,當年的人埋骨成灰,恩仇生死,盡付前塵,留下的唯有這三尺秋水凝寒如初,魚腸出鞘,依然能吹毛斷發。刀劍是天下至為無情之物,斬鬼驚神,卻隻是半點血淚沾不得身。

我的手中隻有這把劍。

我的手平攤在初升日色之下,五指修長,指節間盡是多年苦練留下的老繭,微微有些變形。這不像一隻女子的手,它不美,它滿蓄勁力——它是成人的手掌!

那隻白如新雪、肌膚稚嫩的小手呢?哪兒去了。

世人都知劍仙青蘋孤絕冷刹,再不問半點世事,門下一生便隻一個徒弟。這徒弟是百年難尋的大福之人,方能得傳青蘋絕藝,普天下不知有少雄心勃勃的有誌之士,切齒羨妒她的好運氣。隻要我願意,此刻這隻手中怕是倒能掌握得世上一多半人的生死,動動指頭,我要他們怎樣,他們便得怎樣。可是那隻牽袂纏母依依嬌癡的小手呢,究竟,它到哪兒去了?

若果時光能夠倒轉,我不要這翻雲覆雨神力,什麽建功立業的福命、前程,誰喜歡便拿去罷,蒼天開目,我隻要在這掌心得能再見我娘一滴眼淚,死也心甘。

河水依然渾濁。河上長空溟溟漠漠,但見灰黃無際。這是一隻瞎了的眼睛。我猛然抬頭,五指一收,牢牢攥住劍柄。

胭脂燒完了,異香茫茫散盡。波濤之上漸泛起無數水泡,咕嘟咕嘟,一個接一個地破裂,腥冷的飛沫濺到臉上。有陣悶吼自那萬仞深淵之底遙遙升騰,低沉繚繞,牛鳴聲如怒如泣透水而來。

終於來了是麽。

我等了你十二年。

來吧。

我感到自己唇邊浮起一絲僵硬的笑。舷邊水流緩緩旋動,越旋越快,越旋越快,漩渦疾速擴張,帶著小舟團團飛轉,下視渦壁如同一張洞開巨口,吼吼急欲噬人。

我挺劍站定在船頭。此情此景,一如果然的流光倒轉,原來老天爺真的老了,老得忘記了它自己的腳本,昏庸糊塗中,把十二年前舊事,恍惚重演。

這孤舟一似離根枯葉,身不由主。想人世苦海無涯,縱然慈航有楫,難渡眾生。

誰能看到彼岸的光明。你能麽?

我看不見。

今日腥風惡浪之中,我隻看見從前。

從前……就在這個地方,就在這個時節,有一家子四口人坐在一條船上。那時這家的父母俱已昏迷,待到悠悠醒轉,隻見四麵連天波濤,所有同來的船隻人眾都已無影無蹤,眼前隻剩一雙兒女簌簌相抱,夫婦倆被兒子的泣聲喚醒,一個十八歲的大小夥子哭得不成人形,他懷中弱妹卻一句話一滴淚也沒有,女孩直著兩個眼睛,臉白如紙,掐她也不知疼,是死是活都難料定。父母聽了兒子哭訴,才知自己暈去時這裏發生了什麽事,原來眾人已盡棄了他們自行逃去,舟中如今便隻剩下他一家四口和兩匹馬。看那小船櫓舵皆已被毀,進不得,退不得。這黃河之上,此日當真是將身撂在大水中央,生死隻憑天命。

夫婦倆帶著兒子,也不去設法行船逃生,任憑孤舟飄**,三人趴在舷上望水麵隻是痛哭。也不知過了多久,天色黑了又黑,小船隨水已漂出多遠去,一家人嗓子盡皆啞了。獨有那小女兒始終蜷在船尾,並沒哭過半聲,大人拉她,紋風不動。父母兄長都說如今已不抱生還之望,隨這船漂到何處,哪一日大家捱不住死了也就罷了,故此誰也不去管她。

誰知天下人那些舍不得死的費盡心機,到頭來往往含恨而去,若真到了那心如寒灰生無可戀之時,卻偏偏的死不了。小船沒邊沒際地胡亂漂了幾個日夜,一家人連兩匹馬都已奄奄一息,這當口船倒自行被水推送,靠了岸邊。夫婦倆拖兒帶女,登岸一問人,原來連日隨波逐流,不覺這船卻已漂到山東境內墾利縣界,將入渤海了。若一入了海,不用說四人兩馬自無生理,此日離那入海口所剩不過數十裏之遙,竟偏在這時泊了岸,這家父母跪倒河畔,望水又含淚祝禱了許多外人不懂的言語,也難盡述。所幸身上尚有幾兩盤纏,遂攜了子女座騎一路南下,直至嶺南異族蠻荒之地,尋了個偏僻村落,賃幾間茅舍,一家安頓下來,隻憑雙手耕種度日,從此隱姓埋名,改換裝束,漸漸的與那些土生夷人再無半點分別。唯有他家正房堂上長年供著一座牌位,四時香煙不斷,月初月尾都有鮮花飯食供養,從門前經過,往往還見他家主人長跪靈前,一跪便是一日不起。夷人不知中華禮儀,也不懂這是什麽意思。隻說這家子都是怪人,既然三口安分守己,且由他去。

——是的,遷居嶺南不到半年光景,這家便隻剩下三口人。那八歲小女忽有一日,不知怎麽在人眼皮底下竟自走失,這一去再無音信。

先時一家人南下途中,那女童便不曾再說過一句話,大人隻當幼女稚弱,禁不起奔波勞碌。及後落腳下來,日常起居已安穩了,卻仍是終日呆呆地縮在房中,任人如何引逗,再不肯開口答話。嚇她也不見哭,摟在懷裏心肝肉兒地喚著,也不見臉上露過半點笑意,看起人來兩眼直勾勾地,甚至不知她看得見看不見。幸喜從不哭鬧,若給她吃食,她便拿起來吃,若不給時,也從來不要,日夜隻是愣愣地朝天望著。父母兄長都說這孩子怕是廢了,驚駭過度,竟給嚇成了個傻子,唯有悉心照料,留在家中養她一世罷了。

自此都小心翼翼地看顧於她,隻說孩子可憐,這一生神智已失。任憑父兄至親,再沒一個人知道那女孩原不曾瘋,自始至終,所有的事都被她看在眼裏,心內比誰都明白。人當她渾渾噩噩之時,幼女心中卻是日夜煎熬,睜眼閉眼隻見生母舉身赴水,那一股鮮血直湧上來的情景。因見父母哥哥都心灰意冷,料定他們此生再無複仇之誌,故把萬語千言都按在心底,再不對他們提及一句。這女孩自幼原本淘氣異常,雖然父母皆是詩書溫文之人,她卻不知從何處天生稟賦來一股剛戾偏激、百折不回的脾氣,身雖閨閣女兒,骨子裏卻比十個男子還更執拗。那日親眼見了母親如此慘死,激發這股狠烈之意,竟自鑽入牛角尖去了。無時無刻,腦袋裏所思想的無非這段仇恨。盤算了半年之久,隻因家人監管甚嚴,唯有裝作前事盡忘之貌。父母見她癡傻,漸漸的也便鬆懈下來,隻一日三餐好生喂養照看。不知那女孩口不能言,心底裏日日驚濤翻湧,隻是狂喊:“我不要和你們在一起!我要找我娘去,我要替娘報仇!”

終於那年暮春四月,給她等著了這個機會。村中夷人長老之家娶媳,闔村都被邀請,擊鼓飲樂,大宴三天。那女孩隨父母兄長也去赴席,荒村哪有廣廳闊堂容納這許多人,不過露天空地燃起篝火,眾人殺牛宰羊,隨意吃喝歌舞罷了。場麵混亂,迎親當夜村中成年男婦忙碌非常,將所有兒童都交於一處,命兩個老嬤嬤看著玩耍。那女孩於是得了機緣,瞅人不見,趁亂中頭也不回,悄悄逃走。小孩子不辨路徑,隻記得當日母親葬身之地是在北邊,遂不管青紅皂白,悶頭隻向北一路自奔上去。

這一去便是萬般苦楚捱盡。當時正是國計艱難,各處民不聊生,災荒之地甚至有人吃人的慘禍發生,那略略富庶之處又有無數奸人無賴,拍花誘哄,百般險惡手段,隻想拐了人家年幼子女鬻賣,或是傷殘肢體令其討錢牟利,幼女離家後乞食而行,經曆了無數風波,也曾遭遇過幾次壞人挾拐,賣藝搭班,甚而幾乎賣入青樓,隻因她從來不肯開口說話,無論如何打罵也再沒吭過一聲,都隻當是個啞巴、傻子,都灰了心,覺得賣不出價錢,看管不牢,幾次竟都被她覷空逃脫去了。那女孩知道人世難行,越發謹慎,隻把自己弄得肮髒不堪,也不知是否過世的母親陰靈保佑,其後竟然有驚無險,認準了方向不管好歹隻是一股勁兒地北上,這年殘冬臘月,年關將近之時,這小小孩童憑兩隻腳居然從嶺南已走到北邊。來至一座大山腳下,卻迷了道路,不知怎麽方能找著當日娘親喪生的那條河水。

那時山中風雪肆虐,女孩在大雪中轉了半夜,尋不到一個人問路。身上饑寒難忍,漸漸支持不住,就在山坳裏背風處躺臥下來,先頭凍得受不住,後來逐漸不覺冷了,心中隻是渴睡不已。

慢慢地困了。彼時急景凋年,空中雪片飛卷,無星無月,黑得沒半絲光亮。恰正子時,正要闔目睡去,隻聽一片咯吱腳步聲響,有人踐雪而來。

迷迷糊糊睜開眼睛,並沒看清停在麵前的是何等樣人,墨般濃黑的子夜,那女孩兒隻見一雙炯炯的眸子,淩空向自己望來。

那對眼眸黑白分明,目中神光便如兩道利劍,劈開漫天大雪直射下來。

這麽亮,這麽冷。這雙荒山夜雪中憑空出現的眼睛。眼裏的神氣。

為什麽,似曾相識。

急急流年逝去,電光石火,一切夢幻泡影,魔障纏繞。我心中一霎之間,這半生的際遇有如幾百幅圖畫翻轉,十二載光陰曆曆在目,隻覺神智昏亂、似醉如癡,一時把持不定,胸頭不知為何一陣酸苦,直要流下淚來。忽然一聲淒厲長號鑽入耳底,蛟鳴破空,驀地驚醒心中迷夢。眼前幻象盡行吹散,什麽乞食孤女、什麽雪夜荒山,那些自傷自憐之情,登時隨風拋向九霄雲外。

文氏小茶十二年前已死。今日站在這黃河之上的是夜來。是半石山弟子夜來,得蒙恩師教導,人即是劍,劍即是人,眼下我與這口魚腸一般無二,肺腑之中除了一股劍氣,更無別物。

劍氣寒如霜。

心底仿如一道閃電劈過,白光耀目欲盲,什麽也瞧不見了。隻覺胸中殺意衝天而起,不由發為嘯歌。左手伸指在劍上一彈,劍身嗡嗡顫動,發龍吟之聲,越來越響,四野雲水相和,皆作清嘯,蓋過了腳下妖物嘶號。

漩渦急轉不已。那惡蛟在漫天劍歌籠罩之下越發惶急,巨浪奔騰澎湃,妖物在水下左衝右突,隻是不敢出頭。自古傳言凡寶劍離鞘自鳴者皆可化作真龍,蛟乃水底一介妖邪,怎敢與龍爭持,聽見頭上龍吟盤旋,已自禁受不起。隻聽河底悲鳴愈漲愈高,慘烈動魄。

一個大浪湧來,小舟被拋上半空。我隨船騰身而起,彈劍既罷,左手一揚,順勢將那個燒空了的胭脂盒子擲出。

此時身在河麵數丈之外,瓷盒脫手,隻見一點鮮紅,半空裏如若隕星流火,滴溜溜直墜下去。

落入滔天黃浪,瞬間沒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