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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過了兵馬司大將軍的壽筵,又吃當朝宰相第四子的喜酒。那日他帶著賀禮前去赴席,是一對羊脂玉瓶。

座中自是嘉賓濟濟,一派屏開孔雀褥設芙蓉。娶的是翰林院夏大學士的女兒,也算是門當戶對。

一時新夫婦交拜了天地,新娘仍蒙著紅巾由人牽引入室了,這廂四公子帽插金花,挨席開始輪流敬酒。他今夜做新郎,大家又都是斯文體麵人,誰當真去灌他。意思意思而已。故三巡下來,四公子仍神清氣爽,倒是禮部尚書褚大人自多飲了幾杯,酒沉了,心裏撲撲直跳。

生怕出醜。他離席,出廳堂,暫去更衣。仆人引他至淨手處。他入內狠狠地吐了起來。

事畢,見有預備的薔薇花露浸過的巾帕,拿來擦了把臉。那芬芳濕漉的麵巾敷在臉上一陣冰涼,漸感清醒。手扶著牆壁慢慢出來,隻覺腳下虛浮不定,方才一場大吐仿佛把心腸都嘔出了,人是空心的,腔子裏百無著落偏又沉悶得很,像吞了千斤重的一個大鉛塊。

心裏好悶。他覺得他要生病了。

正搖搖晃晃往回走,忽然眼前一花。

忙站定,強睜醉眼看時,這一身吉服的嚴妝少女立在麵前,脂紅粉白。

她儀態端莊,福了一福:“褚大人。”

“姑娘是……”他皺了皺眉。這女子是誰?他怎不認得?

“今兒娶親的是我哥哥。”她抿嘴一笑,“褚大人怕是喝多了些?”

他聞言頓生羞愧,忙理理襟袖,莊容謝道:“原來是府上小姐,下官無知,多有衝撞,望小姐莫要見怪。”

“什麽衝撞啊。你是跟我爹爹一殿為臣,我又不是你上司,哪來的下官不下官。”

小姐笑得似乎更開懷了,卻用手絹輕掩了檀口。

回廊裏掛著一溜大紅燈盞。光色灩灩。隱約聽到遙遠傳來的飲酒絲竹之聲。小姐臉上給燈光映得朦朦朧朧。他陪著笑了兩聲,卻覺頭腦仍是昏昏的,像在做夢。

原也聽說過宰相大人膝下五子,隻有最小一個女兒是最疼的。富貴人家獨女跋扈些也是常事,這位小姐已算得謙遜有禮的了。不想今日竟在此碰上。她又如何得知他的名姓?

想著,便脫口問:“不敢動問小姐怎生認得是下官的?”

“褚大人在全京城都是有名的,別說我,就算那些老百姓們誰又不誇著你褚大人豐神翩翩。舊年我爹爹過壽之時,你來赴宴,我們便早已見過了。要認得你又有何難。”小姐道,“——但褚大人——你怕是不認得我。”

他不知如何應答,便笑道:“今日令兄大喜,小姐如何逃席出來?難道不為你哥嫂高興麽?這是大喜的日子。”

“有什麽喜?”

她突然反問。他卻怔了怔,方道:“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古來這都是人生的大喜事。夫婦團圓,人之大倫。詩裏又說願做鴛鴦不羨仙,如何不喜?”

“那也不過是我四哥跟新嫂子的大喜,與我何幹?”她笑道,“我上頭五個哥哥,打小就見著哥哥娶嫂子,喜酒擺了一回又一回,終究我這做妹妹的不過是個不相幹的人,是看熱鬧的。便再團圓,於我又有何喜。褚大人,你娶親的時候一定歡喜得很吧?是不是也這麽熱鬧?”

他又愣住了。片刻,隻得點了點頭。

小姐仿佛出著神,幽幽地說:“——你定是歡喜得不得了。大家都說,你的夫人是個大美人,跟你正是郎才女貌,再相配也沒有了。褚大人,你一定很疼愛她吧。”

“我妻為人賢良,褚某一生敬重於她。”

“她真有福氣。”小姐沉默半晌,歎了一口氣。

他不再答話,匆匆一揖,側身擦過小姐身畔,一徑自回席上去了。